南希·莫利諾的直覺告訴她,她碰上了一件不尋常的事。這可能是一條重大的新聞,可是到目前為止,這事還沒成形,也不具體。此外,也還有一些別的問題。其中一個是,她還不知道她究竟要調查些什麼。另一個是,她需要給《加利福尼亞檢查報》搞別的日常報道工作,這就限制了她進行那捉摸不定的調查的時間。更加重她的困難的是,她還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這件事,特別是沒有跟《加利福尼亞檢查報》那位本市新聞編輯主任談起過。這位主任總是催命似的要你拿出成果,而絲毫不理解,施展巧計和耐心等待有時也是一個優秀記者的極其重要的兩種手段。就南希來說,這二者她都兼備。
自從那次在金州電力公司股東年會上,尼姆·哥爾德曼怒氣衝衝地對她建議說“你為什麼不去調查調查他?”以來,她一直在使用那兩種手段。
“他”指的是戴維·伯德桑。
當然哥爾德曼當時是發了脾氣,根本沒指望她認真對待他的建議。但是經過思考之後,南希卻真的這樣做了。
她早就對伯德桑感到奇怪。南希往往覺得那些總是站在正義的一邊,站在被壓迫者一邊的人們,或者說希望你認為他們是站在那一邊的人們,有些靠不住。而戴維·伯德桑就是這種人,南希通過親身經歷,深知這種滿口“自由”、“人民”、“為人做好事的正人君子們”往往一心想當“老大”,而把別人撇在老遠老遠的後面,撿些殘羹剩飯。她親眼見過的這種情形簡直是多得很——不僅白人裡有,黑人裡也有。
南希的父親,米洛·莫利諾不是一個自由派的以公益為己任的人。他是個建築業的承包商。他一輩子都直言不諱地追求一個目標:把自己從一個出生在路易斯安那①農村的黑人家庭的窮孩子變成一個有錢人。他成功了,而且是老老實實幹成功的。現在,他確實成了一個大富翁。
但是,她的父親,南希注意到,通過提供穩定的就業機會,公平合理的工資,以及尊重別人作人的尊嚴,給他的同族同胞造的福,超過一千名政治活動家之流。那些人,正如人們所說的,是“從來不必出錢付給別人工資的”。
她瞧不起某些自由主義者,包括那些白人。他們做出一副要憑他們個人對三百年來黑人受的奴役贖罪的樣子。這些白痴的行為使人感到:只要是黑人,就從來不會幹出什麼錯事——不會。南希拿這些人尋開心,對他們傲慢無禮,看著他們逆來順受,不計較她不可饒恕的行為。而這唯一的原因,就是她是個黑人。每當他們這樣做,她對他們的輕蔑就更增加一分。
她倒並不看不起尼姆·哥爾德曼。事實上,她反而逐漸喜歡他,佩服他了。不過尼姆要是知道了,他會大吃一驚的。
哥爾德曼恨她戇直,這一點她一也知道。他十分坦率地恨她,從不設法加以掩飾:他恨這樣的記者,也恨這樣的女人。南希十分明白,這種恨,與她的膚色無關,即使她是個白種人、黃種人、或者皮膚略帶紫色,這種恨也是同樣強烈的。就他恨南希·莫利諾這一點上說,哥爾德曼可以說是個色盲。
這倒也好,事情本來就該這樣。因此,南希尊敬他。
她有點反常地喜歡惹哥爾德曼生氣,她自己也認為這是反常的。那才真是叫人高興!當然,過分了也就不好。有兩回她確實弄得他狼狽不堪,可是再繼續這樣搞下去,她也覺得不公平了。再者,這傢伙真是有種,而且正直。而那次聽證會上的絕大多數人,那些卑鄙的“正人君子”是不配這樣的評語的。哥爾德曼在那次會上說了老實話,後來就被人家堵住了嘴。
關於這次聽證會,她不得不照實寫了一篇報道,因為她引以自豪的是她首先是一個好記者,而這就意味著要冷酷無情,把個人的情感和好惡放在第二位。不過這絲毫也沒有妨礙她對哥爾德曼表示同情,衷心為他祝福。
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和他更熟悉一些——看來這是不大可能的事——她會告訴他所有這些想法的。
同時,南希·莫利諾還認為,她不再把哥爾德曼當作靶子,而把注意力轉移到戴維·伯德桑身上,這也是合乎邏輯的,也是公道的。
對伯德桑她當然決不讚賞。即使根據她目前進行的初步調查,她也十分肯定這是個冒牌貨,甚至還可能是個騙子手。
在金州公司股東大會後不久,她就悄悄地開始調查伯德桑搞的這個電力為人民服務會。這花了好幾個月的工夫,因為她只能利用工作的餘暇來進行,而有幾段相當長的時間,她根本抽不出空來。不過,儘管進展緩慢,結果還是非常有意思的。
南希發現,伯德桑是在四年前成立這個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那時,通貨膨脹,加上石油價格上漲,使電力煤氣的費用大大增加了。毫無疑問,這些費用的增長給低收入和中等收入的家庭,造成了很大困難。就在這時,伯德桑公開宣佈他是為人民利益而奮鬥的戰士了。
他的浮誇招搖立即引起了輿論界的注意。於是他利用這一點把成千上萬的人拉進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僱用了一大群大學生挨家為他宣傳。南希找到了幾名給他幹過這種事的人,這些人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他們無一例外,都對這一番經歷深表不滿。
“我們當時以為做的是高尚的事情,是幫助貧苦大眾,”一個當時的大學生,現在做建築師的人告訴南希說。“但是我們發覺,我們乾的主要是給戴維·伯德桑個人幫了忙。”
這位提供情況的人接著講:“我們出去宣傳的時候,都帶上發給我們的請願書。這都是伯德桑讓人印好的,請願的對象是州長、州的參眾兩院、公用事業委員會等等,應有盡有。請願書強烈要求‘對經濟困難的居民用戶降低電力煤氣價格’。我們挨家挨戶地請人家簽名。真見鬼!你說誰會不籤?幾乎每個人都簽了名。”
另一位替他搞過宣傳的人——一位答應南希在這同一時間來介紹情況的婦女——接著說下去:“伯德桑要我們等到簽了名之後(而不是在簽名之前)就向簽名的人解釋:組織請願這種事是費錢的。請大家給這次請願運動捐款三元好嗎?這三塊錢還包括電力為人民服務會一年的會費。到這會兒,跟我們交談的這些人也覺得我們為這件事出了不少力,應該向我們表示謝意,這一著巧妙地利用了人們的心理,伯德桑對這是非常拿手的。結果很少有人,哪怕是貧苦戶,不肯捐這三塊錢的。”
“我想,這本身也沒有什麼不正當,”那位年輕的建築師說。“除非你認為募捐的款項大大超過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實際需要,才是不正當的。但是,伯德桑對待替他幹活的學生的辦法就不同了,那才是地地道道的欺騙。”
“伯德桑答應我們,”那個青年婦女說,“每捐到三元錢拿出一元給我們作工資。但他堅持全部捐款必須先交給他,說是為了入賬,以後再付給我們工資。付給我們錢的時候真是‘以後’了,而且是‘大大以後’了。甚至就是那麼晚,我們實際得到的工資只是本來答應給的四分之一,每三塊錢裡我們實得兩角五分,而不是一元。當然,我們和他爭執過,但他只是一個勁地說我們當初誤會了。”
南希問:“你們當時沒有文字上的憑據?”
“沒有,我們當時相信他。無論怎麼說,他是站在窮人這一邊反對大企業的,或者說我們當時以為他是這麼一個人。”
“另外,”建築師又說,“我們後來才發現,伯德桑有意識地跟我們分別單獨談話。這樣,我們就沒有證人了。可是如果要說我們誤解了的話,那麼我們每個人的誤解居然都是完全一樣的。”
“根本不是什麼誤解的問題。”那年輕女人說,“伯德桑是個騙子。”
南希·莫利諾請這兩個人和一些別的人估計一下總共捐了多少錢。伯德桑在公開聲明中說,電力為人民服務會有兩萬五千名會員。但是和南希交談過的大部分人都相信實際數字要大得多,也許有三萬五千名會員。果然是這樣,那麼扣除了付給別人的工資,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第一年的收入可能接近十萬美元,其中大部分是現款。
“你看真是開玩笑,”建築師在南希告訴他這個估計數字的時候說道。“伯德桑的這個行當就是賺錢!”他懊喪地說,“也許我搞錯了行當吧。”
南希發現的另一情況是,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捐款活動還在繼續進行。
戴維·伯德桑還在僱用大學生,——總歸有需要打零活掙錢的新一代大學生。他的目標是每年發展更多的電力為人民服務會會員,同時也動員現有會員繼續參加。看上去伯德桑目前不再欺騙僱用的大學生了,他或許意識到他不可能永遠這麼幹而不被人抓住。不過肯定是有一大筆現款又流進了電力為人民服務會。
這筆錢伯德桑是怎麼花的?似乎難於找到一個簡單的答案。不錯,他的確在好幾條戰線上積極地、大聲疾呼地反對金州電力公司,有時還很有成績,於是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很多成員就相信他們的錢並沒有白花。不過南希對這卻很懷疑。
在一個會計師的幫助下,南希計算了一番,即使把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費用打得最寬,即使把伯德桑個人的薪金也扣去,他也沒法花掉大半數的收入。那麼,剩下的錢呢?最大的可能是,伯德桑既然完全控制著電力為人民服務會,他正在把這筆錢侵吞掉。
不過,南希提不出什麼證據。至少目前還提不出來。
南希的那位會計師顧問說,最終國內稅收局也許會要求電力為人民服務會和伯德桑清算賬目,但他又指出,國內稅收局人力不足是盡人皆知的。因此,很多所謂非盈利機構的賬目從未進行過審計,他們可以搞財務上的騙局而逍遙法外。
會計師問:南希是否希望他秘密地向國內稅收局通個風?她斷然回答:不要。她現在還不想向任何人通風。
南希之所以能夠得到這位會計師的幫助,是因為她父親是這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大主顧,米洛·莫利諾公司經常延聘的一位律師也同樣幫忙,南希把那些過去受伯德桑僱用的大學生帶到律師那裡去,請他們寫宣誓書,證明他們所說的全是事實。這些人學生也都樂於合作。
她在仔細地積累材料。
南希·莫利諾瞭解到,伯德桑還有來自大學講課和寫作的收入。這當然沒有什麼不正當,也沒什麼奇特可言。但這卻加深了她的好奇心:伯德桑用這些錢究竟幹些什麼呢?接著,她又在一次雞尾酒會上隱隱約約聽到一個傳聞:伯德桑以及電力為人民服務會曾向紅杉俱樂部請求經濟上的支持。南希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即令是事實,她也可以肯定,以紅杉俱樂部的財力和聲望,它是不會和戴維·伯德桑之流打交道的。不過,她多年來就形成了四處打聽的習慣,所以她已經放出了一些觸角。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結果。
接著發生了一件令南希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一月裡有一天,她開著那輛默塞德斯450SL型小轎車,碰巧看見戴維·伯德桑在一條繁華的街道上走著。她不假思索就決定跟蹤他。她把車急忙開到就近一個無人管理的停車場以後,就步行跟在他後面,同時又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以免被他發現。接著發生的事就象是偵探小說裡的情節一樣。
雖然南希十分肯定伯德桑並沒有看見她,可是伯德桑的行徑卻象是已料到有人要跟蹤他,因而決心擺脫盯梢似的。起先,他走進一家旅館的熙熙攘攘的大廳。他向四周圍掃了一眼,就一閃身走進男廁所。幾分鐘以後他又走了出來,戴著一副墨鏡和一頂軟呢帽,而在這以前,他頭上什麼也沒有戴。他這番喬裝打扮沒騙過南希。然而他的外貌確是改變了。她意識到,如果伯德桑一開頭就是這樣打扮,她可能就不會注意到他了。他從這家旅館的一個旁門走了出去。南希讓他先走了相當一段路之後,才跟了上去。
就在這工夫她幾乎把伯德桑給丟了。因為他在旅館前邊一點的地方,坐上了公共汽車,車子馬上把門一關,開走了。
她來不及回去開自己的車子了。幸好一輛出租汽車開了過來。南希叫住車子。開車的是個年紀輕輕的黑人。她亮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對他說:“盯住這輛公共汽車,但不要讓人察覺我們在跟著它。可是每次車子停站的時候,我都要看看誰下車了。”
司機馬上明白了。“行,小姐!您就坐在後邊吧。交給我了,沒錯兒。”
司機聰明能幹,點子很多。他兩次把公共汽車甩在後邊,而每一次又都靈巧地把車子開到靠右邊的那條車道,這樣,在外道上行駛的公共汽車就會從他的車旁駛過。當兩輛車距離很近的時候,南希就把頭轉了過去。但只要公共汽車停下來,有乘客上下,出租汽車就總是開在她可以看得清楚這些乘客的位置上。過了似乎很長的時間,伯德桑都沒有露面,南希甚至懷疑是否到頭來還是把他丟了。後來,在距離他上車地點大約四英里左右的地方,他下車了。
她看得見他東張西望。
“就是那個有鬍子的,”她對司機說。
“我看見他了!”開車的加快速度從他身旁開了過去,也沒朝伯德桑那個方向看一眼,然後就把車子靠邊道停下。“別掉頭,小姐。我在鏡子裡看著他呢!現在他在過馬路。”一兩分鐘以後,司機說:“真見鬼!他又上了另一輛公共汽車!”
他們又跟著這第二輛公共汽車。車子朝相反的方向開,走了一段回頭路。這一回,伯德桑過了幾個街口就下車了,又向四周張望,附近有幾輛出租汽車停著,伯德桑坐上了第一輛。當車子開走的時候,南希看得出他從車子的後窗朝外看。
她作了另一個決定,對司機說:“讓他走吧。把我送回市中心去。”
她是這樣想的:好運不要走過了頭。她希望伯德桑剛才沒有發現她的出租汽車在後面跟著他,可是如果她繼續跟下去,毫無疑問,他是會發現的。他上哪兒去,幹什麼去,要解開這個謎還得另想辦法才行。
“哎呀,小姐!真摸不透您的心思,”開車的在車子換過方向以後嘟囔說,“起先您要跟那個傢伙,咱幹得不錯。可您現在又不幹了。”他接著咕噥說,“連開過去記下那輛車子的牌照都沒辦到!”
因為他出了大力,她決定解釋一下她為什麼不願意跟得太近,不願意被對方發覺。他先是聽著,然後點了點頭說:“明白了。”
幾分鐘以後,這個年輕的司機轉過頭來問:“您還打算了解這個大鬍子上哪兒去嗎?”
“是的。南希說。她越想伯德桑所採取的那些煞費苦心的防範措施,越是深信這裡邊有重大的情況。她一定得了解這個情況。
司機問:“您知道這傢伙常呆在哪兒嗎?”
“你問的是他家的住址嗎?不知道,不過這不難打聽到。”
“也許我們可以作一筆交易,”司機說。“我說的是我,還有我的兩個朋友。他們都沒有工作,但自己有車,車上有無線電話。我車上也有無線電話。我們三個人可以輪流盯這個大鬍子的梢,換來換去,這樣他就不會老是看見同一輛車了。我們三個用電話聯繫。這樣,一個人要休息,就叫另一個來接替。”
“但要做到這一點,”南希指出,“你們就得整天監視著他。”
“這個辦得到。我剛說過,我那兩個朋友沒工作。”
這個主意是有成功的可能性的。她問道:“這得要多少錢?”
“得算一算,小姐。不過不會象您想象得那麼貴。”
“你算好以後,”南希說,“給我掛個電話。”她在一張名片的反面寫下了她的公寓的電話號碼。
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司機打來了電話。這時,她已在電話號碼簿裡查到了伯德桑家的住址。
“一星期二百五十元,”那開車的說。“這包括我還有我那兩個朋友。”
她遲疑了一下。這件事真的有這麼重要,值得費這個勁,花這筆錢嗎?她的直覺再次告訴她:值得。
那麼,她應該向《加利福尼亞檢查報》去要這筆錢嗎?南希有些懷疑。如果她去要錢,她就得把她到目前為止發現的一切情況都透露出來,她可以肯定,這樣一來,報紙一定要把有關伯德桑和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材料立即公佈。照南希的意見,這樣做目前還為時過早;她十分肯定,情況還遠不止於此,值得再等一等。此外,報社那一錢如命的經理部門,除非萬不得已,是不願意花錢的。
她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幹下去。她自己先付這筆錢,希望以後能把它收回來。如果收不回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災難,儘管這會要破壞她的一條生活準則。
用大多數人的標準衡量,南希·莫利諾算得起是個有錢人。幾年以前,她父親就立下了一筆信託基金,可以按期向她提供相當可觀的收入。不過,出於自尊心,她總是把她私人的財源和職業上的收入分得一清二楚。
這一次,自尊心只好受點委屈了。
開車的說,他希望預支一筆錢,這當然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南希叫他有空的時候到她這裡來拿。
錢拿走之後,有六天工夫她一點消息也沒有。第七天,那個名叫維克裡的年輕司機送來了一份報告。南希沒想到這份報告寫得既詳盡又工整。伯德桑的全部活動都一清二楚,都是正常而無害的,他也根本沒表現出已經發覺有人在盯他的梢。更重要的是,他沒有試圖甩掉任何跟蹤的人。
“這說明一個星期不夠,”維克裡說。“您想再試一個星期嗎?”
南希想,見鬼,幹嘛不再試試呢?七天以後維克裡又來了。他又寫了一份同樣詳細的報告,結果也是否定的。她感到失望了,對他說:“行了,就到此為止了。算了吧!”
那年輕人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神情看著她。“您打算現在就不幹了?想想看,您已經花了多少錢!”當他意識到她有些搖擺不定的時候,他又勸她說,“豁出去!再試一個星期。”
“你應該去當推銷員,”南希說,“不應該開車。”
她考慮了一下。她已經抓到證據,說明伯德桑是個冒牌貨;她仍然相信他是個騙子手嗎?打聽出他那麼鬼鬼祟祟地去的地方,對她打算寫的那篇報道有幫助嗎?最後,她是該減少點損失呢,還是象那個機靈鬼司機說的,豁出去幹?她的直覺又起作用了。直覺告訴她,這三個問題的答案都應當是肯定的。
“好吧,小夥子,有你的,”她對維克裡說,“再幹一個星期,以此為限。”
第四天,他們就發現了苗頭。
維克裡先是打電話,後來又在當晚親自到她的住處來了。
“我想你一定想馬上就知道。今天下午大鬍子又竭力甩掉跟著他的人了,就象那天你和我碰見他的情況一樣。”他洋洋自得地說,“這婊子養的沒鬥過我們。”
“就憑我花了這麼多錢,”南希說,“我也希望他沒鬥過你們。”
小夥子一邊咧著嘴笑,一邊把他準備好的書面報告遞給她。報告上寫著,戴維·伯德桑把自己的車從他住的公寓的車房裡開了出去,停在市區的另一頭。下車之前,他戴上了墨鏡和帽子。然後他又坐一輛出租汽車穿過城市往回走,接著又改坐了兩趟公共汽車,兩次汽車的方向截然不同。最後又步行了一段,拐來拐去走到城東頭的一幢小房子門前。
他進了這所房子。房子的地址也抄了下來,寫在報告裡。
“他在裡面呆了兩個鐘頭。”維克裡說。
報告接著說,伯德桑在那以後僱了輛出租汽車,坐到離他自己的車兩三個街口的地方。從那裡他走到自己的車子旁,然後開車回家。
維克裡滿懷希望地問道:“您還想讓我們再監視這個大鬍子嗎?”他又追加了一句,“我那兩個朋友還是沒有工作。”
“有你這個朋友,”南希說,“他們不用擔心工作。”她搖了搖頭。“不用再搞了。”
兩天以後,南希坐在自己的車裡,觀察著戴維·伯德桑鬼鬼祟祟地進去過的那所房子。她在那兒呆了快兩個小時。這時已接近正午時分了。
昨天,也就是維克裡交來最後那份報告的第二天,她的時間是花在寫一篇《加利福尼亞檢查報》交下來的特寫稿。不過,她還沒有把它交給本市新聞編輯部。她打算明天再交。在這期間,她的時間就歸自己支配了。
她監視著的這所房子是克洛科大街一一七號。這是二十年代建成的一排十幾幢一模一樣的房屋中的一幢。十年以前,有一個投機的建築商認定這個地區一定會恢復昔日的地位,成為更高級的住宅區。因此他把這些房子整修了一番。這位建築商打錯了算盤。克洛科大街仍然是老樣子。這是一條平淡無奇、單調乏味的大街,人們住在這裡只是因為住不起更好的地方。整修後的房子又逐漸故態復萌:磚石欠完好,窗戶有裂縫,油漆在剝落,這一切都是最好的見證。
依南希看來,一一七號和其餘的房子沒什麼兩樣。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輛默塞德斯轎車停在一個街口以外的地方。在那裡她可以清清楚楚看得見這所房子,而自己卻不至於被人看到。還有幾輛別的車子停在那裡,這倒起了一點掩護的作用。她帶來了望遠鏡,但一直沒敢用,怕引起過路人的疑心。
她來這裡以後,街道上簡直沒什麼動靜,一一七號更是一點兒也沒有。
南希既不知道她究竟在等什麼,也沒任何計劃。一上午快過去了,她希望能見到這幢房子的住戶,但這個願望也沒有實現。她開始考慮,她呆的時間是否已經夠長了?也許她現在應該離開這裡,改天再來?這時有一輛車駛過她那輛停著的車子,前兩個小時裡也有幾輛車子這樣開過去的,無意之中,她注意到這是輛破舊的大眾牌有篷貨車,漆成棕黃色。有一邊的玻璃窗是破的,用紙板和膠布馬馬虎虎堵了起來。
南希驟然警覺起來。這輛大眾牌汽車穿過了馬路,就在一一七號門前停了下來。
一個男人下了車子。南希冒險用了一下望遠鏡,只見這人很瘦,頭髮剪得短短的,留著濃密的八字鬍。她估計這人至少有二十幾歲了。跟那輛車子恰恰相反,這人自己倒是衣冠整齊,穿的是一套深藍色衣服,打了領帶。他走到車子的後邊,打開了後門。南希用的望遠鏡倍數很高——她常用這望遠鏡在家裡遠眺港口的船隻。從望遠鏡裡她瞥見這人的兩隻手。這雙手上好象有很多斑痕。
現在他把手伸進貨車,搬出了一個堅實的紅色圓筒。看起來這東西很沉。他把它放在人行道上,又伸進手取出另一個。接著他提起這兩個筒往房子那裡走去。這時候,南希才認出那是滅火器。
這人又在那輛大眾牌汽車和房子之間往返了兩趟,每次搬進兩個紅色的滅火器。前後一共搬了六個。在運進最後那兩個以後,他在房子裡呆了五分鐘光景,然後又出了門,開著車子走了。
要不要跟蹤他呢?南希一時拿不定主意。後來還是決定不跟蹤。之後,她坐著想了一會兒。她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小一幢房子需要這麼多防火設備。突然,她叫了一聲:“真笨!”她居然沒想到記下那輛車牌照的號碼,這本來是易如反掌的事。現在要做已經太晚了。她責備自己是個不中用的偵探,心裡想著方才她也許應該跟著那輛車子的。
不管怎麼樣,現在該回去了吧?她覺得是該這樣。她伸手去擰發火裝置,但又停了下來。一一七號有了新動靜。她又一次伸手去拿望遠鏡。
一個女人從房子裡出來了。她年紀很輕,身材苗條,穿著一條褪了色的粗藍布褲子和一件粗呢上衣,衣著很不在意。她向周圍掃視了一眼,隨即朝這輛停放著的默塞德斯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這一次南希可沒猶豫。她發動了汽車,從停車處開了出去。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開著車跟在這女的後面,一直用眼睛盯住她。偶爾她還把車開到馬路旁邊,為的是不超過這個跟蹤的對象。
這個女人沒朝後看。在她拐彎的時候,南希等了好久才敢跟著拐彎。她剛好趕上看見這個女人走進一家小超級市場。這家市場附有一個停車場,南希把車子開了上去。她鎖上車,跟著走進了市場。
市場裡不怎麼擁擠,買東西的有二十人左右。南希看見她跟蹤的那個女人正在兩排貨架中間的一條走道的另一頭,把罐頭往一輛小推車裡放。南希自己也推了輛小推車,從身旁的貨架上隨意取下幾樣東西放上車子,然後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向那個女人走去。
她現在看起來比從遠處看還要年輕,簡直還是個女孩子。她臉色蒼白,金黃色的頭髮蓬蓬亂亂,臉上也沒搽脂粉,右手戴著一隻看來象是臨時湊合著用的手套。顯然,這是用來遮掩畸形或者傷痕的,因為她只用左手。她伸手挑了一瓶馬佐拉牌玉米油,看看瓶子上的標籤。
南希·莫利諾把小車推過了她站著的地方,又陡然一轉身,彷彿忘了什麼東西似的。她的目光剛好和那女人的相遇。南希微笑了一下,高高興興地說道,“嘿!咱們彼此認識吧?”她接著又說了一句,“我想咱們都認識戴維·伯德桑。”
對方的反應來得既快又令人吃驚。這年輕女人的臉色變得刷白,她分明在發抖,那瓶玉米油從她手裡掉了下來,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幾秒鐘誰也沒說話,什麼動靜也沒有,只是那一大灘油迅速地在走道上蔓延開來。接著市場的經理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嘴裡嘖嘖有聲,活象一隻焦急的母雞。“天哪!一塌糊塗!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的錯,”南希立即說道。“真是抱歉,打碎的這瓶油由我付錢。”
經理不滿地說:“這瓶油錢還不夠打掃地面的吶,是不是?”
“對,不夠,”南希說。“不過您想想,藉此機會您可以運動一下呀!”說著南希挽起了那個女人的胳膊,這時,她正呆若木雞似地站在那裡,好象失去了知覺。
“咱們出去吧,”南希說。這個身穿粗呢上衣和粗布褲的女孩毫不抗拒,放下了手推車,就和南希一起走了。
到了停車場,南希把女孩領向那輛默塞德斯牌轎車。她一打開車門上的鎖,拉開了車門,這個女孩子就似乎警惕了起來。
“不行!啊,不行!我得回家去。”她的聲音緊張得象尖叫。她們一起走出超級市場的時候,她本來已經不發抖了,這時,又開始抖個不停。她發瘋似地望著南希問道:“你究竟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瞧,轉過這條街有個酒吧間,我來的時候就看見它了。咱們上那兒去喝點什麼,好嗎?你看起來很需要。”
“跟你說,我不能去!”
“你能去,也一定會去的,”南希說。“因為你要是不去,我今天下午就打電話給你的朋友戴維·伯德桑,告訴他……”
她根本不知道怎麼講下去了,但這句話奇效如神。那女孩二話不說就上了車。南希把她身旁那扇車門關上,自己走到司機座那邊。
只花了幾分鐘就把車子開到了酒吧間,外面就有停車的地方。她們下了汽車,走進了酒吧。裡面光線很暗,黴味撲鼻。
“天哪!”南希叫了一聲。“我們現在簡直得有一隻給盲人領路的狗才行。”她摸索著走到一張角落裡的桌子跟前,遠離開那幾個已經在喝酒的顧客。女孩跟在後面。
她們坐下的時候,南希說:“我總得稱呼你吧。可稱呼什麼呢?”
“伊維特。”
一個侍者走了過來。伊維特要了一杯啤酒,南希要的是代基裡酒。酒送來之前,她們倆誰也沒說話。
這一次,女孩先開口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吶!”
南希想,似乎沒理由隱瞞真相。“我叫南希·莫利諾。我是個新聞記者。”
這以前伊維特已經兩次表現過大為震驚的神色,但這一回卻更加厲害。她嘴一下子張得老大,酒杯從手裡滑了下來,如果不是南希一把抓住,也會落得和那瓶玉米油一樣的下場。
“別緊張,”南希勸她。“記者只有在肚子餓的時候才吃人,而我一點也不餓。”
這個女孩耳語似地低聲問,話都說不利落:“你想要我幹什麼?”
“提供點情況。”
伊維特舐了舐嘴唇:“什麼樣的情況?”
“比如,你剛走出來的那所房子裡還有誰住?那裡在幹些什麼?戴維·伯德桑為什麼老上那兒去?先從這些談起吧。”
“這不關你的事。”
南希的眼睛對酒吧暗淡的光線已經習慣了,她可以看得出,這女人儘管頂撞了一下,仍然怕得要命。南希胡亂地開了一炮。“那麼好吧,我看我當初本來就該到警察局去……”
“別!”伊維特幾乎要站起來,但又坐了下去。突然之間,她雙手矇住臉,開始啜泣起來。
南希伸過手去。“我知道你碰上了麻煩。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助你。”
她邊哭邊說:“誰也幫不了我。”過了一會兒,她顯然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站起身來。“我得走了。”雖然她處於極度痛苦之中,她的舉止還是相當莊重的。
“你聽著,”南希說,“我提出一個交換條件。如果你同意和我再見一面,那麼再見面以前我就不對任何人講這件事,也不採取任何行動。”
女孩子遲疑了一下。“什麼時候?”
“從今天算起三天以後。就在這裡。”
“三天不行。”她又表現出疑懼的神情。“也許一個星期可以。”
看來也就只好如此了。“好吧。從今天算起一個星期,下星期三,同一時間,同一地點。”
伊維特點了點頭,起身走了。
南希開著車子離去的時候,心裡簡直拿不準剛才這個局面她處理得是否得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戴維·伯德桑和伊維特在這件事情當中佔什麼位置?南希和伊維特談話時提到警察局,這完全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但當時卻引起這個女孩近乎歇斯底里的反應。這表明有非法活動正在進行。如果情況屬實,那麼這又是哪一種非法活動?這一切真是令人懊惱:問題太多,答案太少,就象是你在玩一局拼板遊戲,最後結果如何,心裡連個影子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