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這是一條怎樣漫長、怎樣崎嶇的路,金祥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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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走了。可憐五十歲的金祥,靠樹葉和瓜幹長成的骨肉,沒有多少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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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金祥,就這麼揹著一摞子煎餅上路了。背上凸出的餅使他看上去像個羅鍋,地勢愈走愈高,他越發要弓腰而行。渴了就喝窪地上積的雨水,餓了反手抽出一張煎餅,去路邊偷一棵蔥夾在餅裡。有一次被人逮住了,南邊的人野,揪住他的衣領狠狠揍,金祥在地上滾著,煎餅撒了一地。揍他的人用腳踩著踢著滿地的餅,說:“屁餅。”金祥死命地抱住那人的腿,連連說“行行好”,這才沒讓人家把煎餅全踢碎。他流著淚收拾一路的食,眼花了,辨不清與泥土一樣顏色的煎餅,最後連土塊一起裝在背袋裡,往前走。背後的人笑罵:“鯅鮁!”金祥一怔,加快了步子。天哪,這裡的人也跟俺叫鯅鮁,俺還沒有走遠哪。他頭也不抬地趕路,心想翻過那一座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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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就差不多到了。他走過一個小村就要問一遍:“有鏊子嗎?”人家說沒有,他只得繼續往前走。有時他想起了老婆慶餘,心一陣狂跳。她和年九留在家裡,還有個黃狗。夜間進去歹人怎麼辦?金祥一雙手不禁顫抖起來。後來他想出家人不掛家,反正著急也沒有用,不如忘了她,把她從心窩那兒趕開。他這樣想著用巴掌在胸前一捋,說一聲“吠!”就把她趕跑了。他果然覺得輕鬆許多,眼前也清亮了。不知走了多少個日夜,他又開始問:“有鏊子嗎?”人家說:“俺沒聽說有那種鱉東西!”金祥走開了。他心中已經把那種圓圓的平底鐵器想得神聖起來,覺得像個沒見面的老友,閃閃發光,他們一見面就會認得出,說起話來。“嘿嘿,鏊子。”金祥唸叨著往前趕路,終於進山了。從沒見過這麼高的石山,他覺得長了見識。一想到慶餘也是從這樣的路上走來,並且還要照顧那條黃狗,他就想那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了不起哩。”他說著,揉揉眼從背上取煎餅吃。
這是條讓金祥記一輩子的路,是一個人只能走一遭的路。他不記得穿過了多少村落,不斷地詢問。這一路上人的口音沒有多少變化,翻過幾道山樑之後,那些人才口音大變,使他暗暗吃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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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起來,終於到了從音調上也感到陌生的地界了。他一路上沒有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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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人人都對他笑,他還誤認為是這裡的人和藹。有一次他見到青生生的小蔥,實在饞得忍不住,就跟地裡的人商量讓他拔一棵。那個人一連拔了兩棵給他,他夾到餅裡大口嚼著,心想世上還是鯅鮁對鯅鮁好啊。重新上路時渾身是勁,他覺得褲子再也不往下滑脫了。其實他走得比幾天前已經慢多了,腰帶離開肚臍的距離更遠了。老遠看見一個破敗的小村,急急地趕進去,一入村口,見一個頭上頂張桐葉的老漢正燒火攤煎餅,他使用的正是閃閃發亮的、油滋滋的鏊子!金祥大叫一聲,差不多是跪在了那兒。老漢去扶他,他擺擺手。原來這裡的煎餅也是烏黑的——從那時金祥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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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煎餅一個色,都是黑的。他開口就問哪裡才能買到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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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老漢伸手往西一指,金祥爬起來就跑。那是個拉著陳灰串子的小賣店,裡面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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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鞭子、泥碗、大菜刀、瓢什麼的。他一下盯住了鏊子,問了問,不貴。他買下來,脫下衣服包了,貼在肚子上,一口氣奔了很遠才停下來。他坐下,解開衣服端量,發現它真是古怪極了。一個微微凸起的平面,下邊還有三個豬耳朵似的鐵腿兒。他擦去了上面的灰末,又用指頭敲了敲。嗯,聲音像鍾一樣。
回去的路像來時一樣長嗎?走不完的路喲,記一輩子的路喲。煎餅快要吃完了,他知道沿路乞討的時光來臨了。叫著嬸子大娘大爺行行好,不知怎麼這麼順口,像幹起了什麼老本行似的。人家給他一點兒鹹菜、一塊地瓜、一片瓜幹,他都雙手合著作揖——這可沒人教他。他自己心上一動,手就合起來哩。走啊走啊,逢村宿村,無村就趴在路邊蒿草裡湊合一夜。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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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夜這麼涼,他哆嗦著,想罵幾句又不敢。他怕他的話讓天上的星星聽見,它們會把更狠的涼氣澆下來。有一個夜晚他凍得實在受不了,就揪點乾草須什麼的點了一堆火。冷是不冷了,可是肚子咕咕響起來,三尺遠的地方就是地瓜秧兒,綠瑩瑩的。他忍不住動手扒出一塊地瓜丟進火裡,抄起衣袖等候著。瓜的香味剛剛散出來,黑影裡便傳來了哈氣聲,他抬頭一望,見一個瘦長的男人穿著破衣爛衫,牽著一頭小豬站在火堆旁。那人嘻嘻笑,不像壞人。金祥一見他就想到了大楊樹下的慶餘。料定他是個吃百家飯的人。不過他為什麼牽頭小豬?小豬比主人精神十倍,生氣勃勃,毛色油亮,這會兒哼了一聲就躺下了。流浪漢蹲下來,捏了捏小豬的蹄子,也躺下了。他跟金祥說,自己是個要飯的,小豬嘛,那是他在一個多月前撿的,不捨得扔——“總還是塊財產哪!”他說。金祥覺得他與那個小豬已經是情同手足的關係了,因為他一邊說話一邊摟住小豬的脖子。小豬哼著,還抬頭瞅了金祥一眼。流浪漢說:“真餓啊。”金祥從火中掏出燒好的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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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了一半給他。流浪漢簡直是一口吞下了滾燙的地瓜。金祥正在吹著熱瓜,不由一愣:流浪漢會燙死的!他瞅了對方半天,見人家正笑呢,像喝了酒一樣,臉色紅潤。他問金祥:“你也跟我一樣,是個要飯的吧?”金祥本想否認,但不知怎麼點了點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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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搔著身子,逮了個什麼,“要飯的都隨身帶點什麼,有的帶狗,有的帶豬,你呢,帶那麼個圓東西——是臉盆子吧?”他盯著金祥用衣服包著的鏊子。金祥用手護了護,連連搖頭。“怕也是不義之財哩。”流浪漢嘆一聲,一仰身睡過去,發出了鼾聲。金祥可不敢睡了。他想離開,又捨不得這堆火。瞌睡一陣陣襲來,他使勁睜著眼。後來他再也忍不住,就迷糊過去了。不知過了多會兒,他被一隻手摩挲醒了。一睜眼,他大吃一驚,見那個流浪漢正對他動手動腳,手都伸到肚子上了,癢癢的。流浪漢嬉著臉對他笑呢。金祥一蹦坐起來,左手摸過鏊子,罵一句“奶奶”,順手就是一掄。流浪漢應聲倒地。金祥哆嗦起來。後來他蹲下聽了聽,聽到了喘息聲,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收拾一下,決意離開。小豬一直睡著,金祥站起來,剛一邁步子,小豬就睜大眼睛瞥了他一下。金祥慌慌地跑了,跑到十里之外,還能記住小豬那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