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他有些害怕,父親就推搡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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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下去,不敢下去……”“怕什麼?就像地上的村子一樣,不過地上的村子有白天黑夜,地下的村子老是黑夜。”他們都穿了禦寒的厚棉衣,紮了硬皮帶,頭頂的膠殼帽上還有一盞大燈。果然是黑漆漆的夜,夜色原來是垂直下落的,只一會兒就全靠燈照路了。不過這兒的夜色比地上的深得多,多麼亮的燈都刺不透。街巷縱橫交織,有寬有窄,沒有狗叫聲,卻有各種各樣讓人膽戰心驚的響動。街巷的小燈遙遠渺小,就像星星一樣。他揪著父親的衣襟,踏著嘩啦啦的積水往前走。這黑夜寬廣無邊,這街巷密如蛛網。再往前,小燈越發稀疏,人聲也少了。他突然覺得孤單單處於荒野大漠,無限的惶恐從頭頂直壓過來。“爸爸,爸爸!”他連連呼叫,一雙手亂抓亂抖。父親的膠靴在水裡嚯嚯響,頭頂的燈像螢火蟲。“我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他覺得正走入一個絕境,他們將無以回返,永遠留在無邊的漆黑裡。咔嚓嚓的斷裂聲響成一片,水從頭上澆下來,一滴一滴,一瓢一瓢。父親掏出一張黑麵肉餡餅給他,他把驚嚇、委屈摻著餅一塊兒嚥進肚裡。我往哪裡走?我往哪裡走?他從此知道哪裡的夜最黑,哪裡的街巷最淒涼。不辨東西南北,連一絲風也沒有。有的地方實在太窄了,他們不得不爬過去,伸直兩手往前扒。這樣走上一年也見不著太陽啊,哦哦,他忘了父親的話了:這兒的村子永遠是夜色茫茫……
這濛濛小雨的夜晚哪,街巷上只有一些小動物,沒有其他的生命。他一個人也沒有遇到,連暗中做伴的人也沒有。小村裡的人都在家裡躲雨,這兒成了一座死寂的村莊。可是他心中的希望從來也沒有像今夜這樣旺盛。他一直往前走,走。這樣走了一會兒,他果然準確無誤地從夜色中識別了她——她真的像他一樣在雨中奔走!而一個人在冰涼的雨絲中走向街頭,心中必定有什麼在熾烈燃燒。他攔住了她,開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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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說出了自己的渴望。她站了一刻,接上就跑開了,牙齒碰得咯咯響。
這個夜晚他一直遊蕩到深夜,渾身透溼。
接著的幾個夜晚雖然沒有落雨,但夜露同樣弄溼了他的衣服。所有的夜晚他都無法待在工區,那樣他會變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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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知道兒子已經到了夜間出巡的年齡,就為他做了禦寒的厚絨鞋墊。他可以在白霜覆蓋的小巷口上久久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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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他幾次遇到了肥,但她差不多都像第一次那樣跑開了。不知過了多久,肥才敢於停留一會兒;再後來,她可以像面對一個老熟人那樣跟他說話了。他被一股火焰烤得昏頭昏腦,只知傾吐心曲。而這一切在肥看來都不可理解,也不那麼真實。她分手時對他說:“我可不信服你。”
他一輩子也弄不明白肥這短短一句包含了多少內容。他不知道這個小村的姑娘都要嫁在當村,就像一棵樹上的枝丫,哪一個也不能折掉。小村是從遠土移栽過來的一棵樹啊。
與此同時,趕鸚經常來工程師家了。她的到來不僅沒使一個家庭增添什麼喧鬧,反而使這兒一片沉默。她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忘了美妙的《數來寶》。母親忙著做針線,小心地把頂針套上中指。父親儘量一聲不吭,只偶爾咳一下。姑娘黑得發綠的眼睛盯著整潔的雙人床,一下接一下抿嘴角。她坐久了,就起身去逗魚缸裡的金魚。她站在那兒,長長的辮子從後背垂下來,辮梢搭在臀部下邊,將整個身體一分為二。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她的臭氣。母親這會兒有些不耐煩,把針線和一塊小布料隨手放在趕鸚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到院子裡去取什麼。趕鸚不逗金魚了,一屁股坐下,又撕心裂肺地喊叫一聲跳起來。原來椅子上的針尖是朝上的。母親急忙跑進來抱歉,拍打安撫她。但他懷疑母親故意把針放在那兒,險些笑出來。
這些天父親只穿一件紫紅色的毛衣,這是母親與他熱戀時親手打的,他只在特殊時刻才穿上去。母親沉浸於逝去的歲月,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當年一個個結出的線扣兒,矮小的身軀顫動不停。她撫摸他粗壯的身軀,說:“你讓我怎麼辦哪,你就永遠長不大嗎?”兒子在一邊又想笑又想哭。母親太不幸了。他由此又想到了肥,覺得如今世上最悲慘的少年就是自己了。他千萬次地想象過與肥結合的情景,那時他將是世上最殷勤的男人。他愛她的黑髮與眼睛,愛她的每一條筋絡。母親在這最艱難的日子裡安慰了他。她說一個人可以放棄各種各樣的事,就是不能不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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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情,比如那個讓學問燒光了毛髮的人吧,從來不懂這個。那本是個熱情澎湃的人,常人無法比擬,只可惜太讓人失望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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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著,用小手捏著兒子的胳膊,敘說著自己所有成熟的經驗。她告訴兒子:只要真的愛上了,就永不反悔。兒子的淚水湧滿了眼眶,他真想領上母親去看看吧,告訴她這就是你伸手可以摸到的兒媳啊,瞧她多麼好,多麼好。夜晚,她有時手拿幾塊煮熟的地瓜走上街頭,不慌不忙地吃,連紅色的皮兒一塊兒吞下。每逢看到肥吃地瓜,他就想伸手討一塊。有一次他真的這樣做了。那是一個胡蘿蔔大小的地瓜,軟軟的。他吃下去,覺得像酒液一樣一邊燃燒一邊流進肺腑。肥笑了。她可以站下來和他談話了。而這個瘦削青年卻站也站不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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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龐直到小腳趾,全身每一部位都火熱燙人。肥安靜下來,那麼從容溫良。挺芳越發可憐巴巴,話語遲滯,手心滲出了汗,嘴唇暴起白皮。肥漸漸能夠欣賞這個來自工區的奇怪青年了,覺得他的皮膚何等粗糙,也許是洗澡洗的——她多次聽說工區有一個澡堂,裡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白色蒸氣。人脫光了衣服,再讓熱氣吞沒,然後在滾燙的水池裡幾進幾齣。眼前這個青年的脖子向前伸出,肩膀尖尖,實在說不上好看。他如果到地瓜田裡,一定是個最無能的人。再聽他站那兒喘氣,只有一個鼻孔發出蓬蓬的聲音,另一個鼻孔永遠是堵塞的。挺芳說:“肥,我不能不見到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