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食堂的開飯時間是全年一貫制,早七點半,午十二點,晚五點,因而到了夏季,晚飯後的白晝就格外的長,長得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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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該拿它乾點什麼。我的四場大型話劇《週末》已經交上去了,於是心裡就很輕鬆,這是從構思那天就期盼著的輕鬆,可惜與這輕鬆相伴而來的,還有惆悵,還有空虛,倒好象那作品是用來充填心室的一大塊東西,拿出去了,心就空了,惟一的辦法是趕快再找點什麼東西填上。寫新的東西?當然。沉重強似空虛。可我不甘心現在就寫,不想在這時刻寫,那不是晚飯後做的事。晚飯後的氣氛適於悠閒。於是,我又想到了散步,“金烏西墜,玉兔東昇”時的散步。
我喜愛散步。在海島部隊醫院時每天晚飯後都要沿著海邊晃盪兩個多小時,有時候同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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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的小打字員一起,更多的是同自己。不想調來北京後這喜好卻被剝奪了。北京是個太循規蹈矩的城市,似乎絕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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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藹中的路旁或公園有一個獨自散步的女性身影。小姑娘應當有女伴兒,大姑娘要有男伴兒,青年婦女則需傍著丈夫或牽著小孩兒。這些散步的伴兒我都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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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了,未婚。卻仍是想散步,試過幾次後方知確實不行。常常是我正自得其樂地遛達著,一輛自行車會“吱”的一聲在我身邊停住,車上坐著個小夥兒。“交個朋友?”他說。“不。”我說。如此幾次,心裡不能不犯嘀咕:夜色朦朧的,眉眼都看不清,一個神經不正常,總不會個個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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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再一次我就不說“不”,而說“我有丈夫並且有孩子”。對方笑笑:“那有什麼關係?”——認準了我是時下重振雄風的——嚴格說是雌風——某種女性職業大軍中的一員了!這不約而同的認定叫我感到十二分窩囊,一向認為自己長得很有幾分書卷氣。
沒承想,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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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來臨,到底抵制不住春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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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惑,一天晚飯後,我又去了公園。我住的地方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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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院公園很近,園內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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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有翠竹(而不是紫竹),還有充足的新鮮空氣,門票卻只要五分錢(後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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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錢,現在是兩塊錢),等於不要錢。傍晚,夕陽的七彩在湖面流溢,鮮豔熱烈如印象派的畫。撿一條面向湖水的長椅坐下,我半眯起眼,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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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把湖想象成海。
十六歲當兵到三十歲,我在海上生活了十四年,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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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這裡有人嗎,請問?”我從夢中醒來,抬眼一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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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著個戴眼鏡、著風衣、拎皮包的高個中年人,面容清癯文雅——是好人。於是只好說沒人,我不能昧著良心。中年人坐下了,稍事沉默,開始說話,兩個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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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一言不發也不自然。他選擇的談話題目是關於人性。“人的性慾如同食慾,好比肚子餓了就要吃……”南方口音,做學問的人常有的口音,態度坦然平靜誠懇,一如人們談論電腦信息兩伊戰爭社會主義。我卻止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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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發燒,相形之下,倒顯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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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有鬼。好不容易抓空說了聲“再見”——不說不行,對方是如此彬彬有禮;跳起來拼命快走——不能跑,沒有跑的氣氛,邊走邊偷偷回頭看怕那人追上來,人家卻根本不追。這一點也不是通常概念中的流氓,但只能更叫我心情沮喪。
從此後,我便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要散步嗎?屋裡散。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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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來長的空地上反覆練習“向後轉走”。晚上,已經十二分的困了,卻硬是撐著不睡,得等合住一個單元的鄰居睡下了再睡。我神經衰弱,被吵醒一次這夜就再也別想睡著。廚房歸鄰居獨用,單身漢只配吃食堂。我打三歲起上幼兒園就吃食堂,上小學住校又吃食堂,當兵後自然還是食堂,直吃到今日,深諳了食堂大師付們把羅卜白菜土豆統一成一個味兒的本領——
當婚未婚的苦惱,這些還算是淺薄的,深刻的,我懶得說。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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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陽光仍然很強,很刺眼,想來也很熱,在別人的時間表裡這還是下午呢,我卻在下午就把晚飯吃完了。有廚房的人們就可以不受諸如此類的限制。一吃了晚飯人就懈怠了,即使百無聊賴也不想做事,連書都不想摸。從前不是這樣。從前,在海島的時候,我的許多休息時間都是在各種書裡度過的,業務書,文學書,政治經濟哲學書,那曾使我感到無比的充實,高傲。可惜年齡越大,這種感覺便越淡,相反,有時當我因實在無所事事而只能看書的時候,心裡感覺到的常常是難以控制的空寂和委屈。……樓道里電話響了,有人叫我接電話。
“喂?”
“韓老師嗎?……我小李!”
小李?……噢,小李。我無聲地嘆了口氣。一個小青年,二十六歲,是汽車方面的技術員,說是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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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通過熟人找到了我這裡來。我喜歡交往,但不喜歡無謂的交往,具體的說,與小李的交往我就不喜歡。他是個好青年,善良,勤勉,衣飾整潔;可是有點兒木,有點兒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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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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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啊,痛苦啊,孤獨啊之類。我喜歡的聰明敏感樸素自然,他不具備。他感覺不到我的不喜歡,仍然定期電話聯繫。必須承認這是他的優點——他從未有過未經聯繫的來訪。但這優點也是出於模仿而不是出自本能,否則他便不會再來電話——我已謝絕他的來訪有四五次之多了。我是理解他的,可能比他自己意識到的還清楚些。二十六歲了,工作已經定型,精神和情感急需得到新的滋養,這滋養只能來自一位與之年齡匹配的女性。在這位女性出現之前他與我的交往好比是六0年人們賴以度過困難時期的野菜薯幹什麼的。而如果說我之於他是野菜薯幹,他之於我則是一盞白水。這種人物關係的持續相當耗神兒。每每下決心結束它,關鍵時刻卻總是難以啟齒,礙於熟人的面子,也是不忍傷害渾然不覺的年輕人,就這樣一次復一次地拖了下來。而只要我不開口明明白白的說,小李斷無自己覺悟的可能。得說,等有了適當機會無論如何也得說。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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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會似乎來了,我收到了華小華的信,那天小李恰好在。華小華是位青海的讀者,女孩兒,二十歲,某機關招待所招待員。她在頭一封信中並未要求我回信,我卻回了信,因她的那封信打動了我。她的信將一個女孩子苦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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奮鬥時的處境,心境,感受表述得生動,自然,準確,流暢,使我禁不住想同她說幾句什麼。這封信是她給我回信的回信。看完信後我對小李講起了她,講著講著突發奇想,建議他同她通信交個筆友。我不指望也從沒希望這通信會導致什麼實際結果,比如婚姻。只是覺著這種聯繫會使他們雙方都感到些樂趣。私心裡,當然希望充實之後的小李會少些進而停止對我的關照。結果卻適得其反,與華小華聯繫上之後,這關照反而愈加頻繁。他需要能有人同他談論華小華,這人非我莫屬。他顯然喜歡上了她,喜歡得不願意見面,唯恐她長得不對,破壞了他的心創造出來的人物形象。他對自己的形象還是自信的。後來華小華來信說可能來京參加電影學院導演系的招生考試,小李愈發地惶惶惴惴,彷彿他肯定要失去這位感覺中已相當親近美好的女筆友了。他一再地說,說得我也好奇起來,一時間,華小華的模樣兒竟成了一個我時而要揣測一下的謎。
電話那頭,小李問我:“韓老師,最近有時間嗎?”
“哎呀對不起我最近特忙!你上次送來的電視劇本我已經給你寄過去了,也寫了意見,你沒收到?”
“那個沒關係。我是想告訴你,華小華來了。”
還真的來了!
“她長得怎麼樣?”
“這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夠說清楚的!”
我又嘆口氣。小李永遠是這樣,喜歡給最簡單的事情也賦予神秘、複雜、意味深長的色彩,我可不想鼓勵他的這種愛好,便不吭聲了,他終究是憋不住。他說了。
“簡單說吧,跟我想象得差不多。”
“就是說沒有使你失望?”
“絕對沒有!”
“她現在在哪兒?”
“在我這兒。”
“在你那兒?”
“啊。住我這兒。我每晚出去打游擊,已經五天了。”
小李家在外地,住單身宿舍。這件事情的發展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或者說,令我感到難以接受。我清楚我的過時,但還是要問:
“住你那,有必要嗎?”
回答是“當然”。華小華剛來時住在她的一個上大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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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那兒,但長時間打擾人家畢竟不合適。再說,他的宿舍離考試地點很近,初試二試她都通過了,後天三試,三試一完她就得回青海,她來考試是請病假偷跑來的,想趁明天有空來看我。
(三)
我不能拒絕。
我看到了謎底。
不是通常標準裡的那種漂亮,那種光芒四射的美豔,而是耐看。很勻稱的中等身材,深栗色的髮絲細細的,絲絨一般。眼睛明亮,看人時目光專注;衣著很隨意,不是另類,沒有另類的怪異也沒有另類的邋遢,隨意而已:深棕長褲,格襯衫,外面套一件原白色夾克式短風衣,與她臉上的神情十分匹配,那是一種對自己的外貌全不在意的、全然不覺的神情,一種年輕女孩兒少有的神情。她來時半長的頭髮用皮筋紮在腦後,同我說話的時候有時會把皮筋取下拿在手裡面玩兒,於是那頭深栗色髮絲便會於傾刻間垂落下來,又順又亮,下頦小巧的明淨面孔環抱其間,平添了幾分生動,幾分嫵媚。……
我當時當刻就理解了小李。
卻發現她的喜歡他遠不如他的喜歡她。
表面看是夠親近的。飲料沒了,我要去買,我是主人。華小華攔住我,“小李去!”小李便心滿意足地去,儘管他每月的收入只有工資。我嘴上說:“哈,小華,內外有別?”心裡,卻分明感覺到了那表示親暱的隨便裡隱含著的不恭。女孩子,尤其是這個年齡這種性格的女孩子,很難愛上一個不為她所崇拜敬重的人,崇拜是愛的基礎。
小華是通過發表在《劇本》月刊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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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後面的作者簡介知道的我的地址,信的開頭她說對她來說,作者簡介要比作品本身更讓她感興趣:女性,從小島上奮鬥出來。儘管我的年齡比她大著許多,但她深信,我曾經有過的青春與她必有著某種相同之處。她說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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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要“不嫌絮煩說明這點”,是為了讓我不要把她當成“滿世界請名人賜教的傻瓜”,初見她人也頗有一些她信中的風格。大多年輕女孩兒即使在同性面前,只要比她年長,她都要發嗲裝嫩的;小華不,或說恰恰相反,她極力要表現的是幹練,成熟,不俗。一見面就大大方方地同我握手,坐下來後就開始唧唧呱呱地說,講考試的事情,也評論時勢,國內大事世界大事,令我遺憾。固然我討厭別人跟我發嗲裝嫩,可也不喜歡女孩兒中性化男性化,漸漸我的話就少了,她的話隨之更多、更密、更快了。……我轉動著手中細高細高的玻璃杯,眼睛盯著那裡面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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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色的茶液,心想他們打算什麼時候走呢?想著,抬頭看她一眼,發現她正在看我,目光與目光相撞,她的臉騰地紅了。突然意識到這之前她雖然嘴一直沒停,眼睛卻幾乎不肯與我對視,偶爾遇上就趕緊閃開:她要表現幹練成熟,她的眼睛出賣了她。那幹練成熟於她只是外殼,本質上她還是一個年輕女孩兒,甚至比一般女孩兒更敏感更羞澀。這才想起我不也是有過這樣一個階段的麼?完全拿不準該怎麼跟外界打交道,乾脆一見生人就皺起眉頭板著臉做出一副高傲冷漠的樣子,比她還不如。心一下子變得柔軟了,她幾乎是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屋裡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她再也不跟我談國內國外的大事了,開始說她想說的事。
小華聰明敏感,極不安分,對才華和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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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到達了極端。讀高中時發表過詩歌散文,因而過早忽視了理工課程,沒能考上大學。此後三年幹臨時工,三年換了三個工種。每次的工種轉換都是因為擅自考學曠工。頭一年考戲劇學院,次年考工藝美院,皆因文化課沒過而名落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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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第三年玩命複習文化課,專業課她有十二萬分把握。這次電影學院的七百考生,專業初試二試後只剩下三十七名,她穩在其中。最後一試是小品,更有利於她顯示自己遠勝於其他考生的天賦修養。她這次有可能成功。
小李回來了,不僅買了飲料,買了啤酒,還買了酸奶,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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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糕,雙色冰淇淋,大約用去了月工資的五分之一強,幸虧我備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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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
“小李,你再出去一會兒,啊?我和韓琳老師有事!”
“什麼事,對我還保密?”
“就是對你保密!”
小李衝我意味深長地笑笑,出去了。因為華小華在,我便也還他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其實心裡什麼都沒有。
“你們笑什麼?”小李出去後,華小華敏感地問。
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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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似地認真說:“他大概認為你在跟我談他呢。”
華小華笑笑,又開始說,說她自己,說一個年輕女孩兒苦苦掙扎時所能遇到的一切。說一個頭頭如何要她答應付出某種代價就送她去市文藝專修班的事,說父母對她的不理解不支持,說周圍男孩子的平庸無能,說與同屋女伴的磨擦矛盾,更多的是說她的目標,理想。說到這些時目光閃閃,咬牙切齒。她急急忙忙地說,什麼都說,無保留地流露出對我的敬重、信賴和渴慕。沒有一句話需要對小李保密,她不願他在場只是因為他和我在她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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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不同,這無疑會影響談話氣氛的和諧。
……窗外明亮的陽光不知何時已滲進了柔和的金色,院子裡出現拎暖瓶端飯盒打水打飯的人了,真是不知不覺。我們都不願動,決定在食堂裡打點飯湊付一頓。去打飯時才想起了小李,這半天小夥子在哪裡如何打發的他孤獨的光陰?於是吩咐華小華去找,華小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衝我呲牙一笑,笑得象個犯錯知錯又不願讓人說的孩子。我卻想不論怎樣我得說說。
打飯回來等了近一刻鐘才把他們等來,小李臉上一副故意沉痛的表情,這故意的沉痛比真沉痛還叫我替他難過。但我沒說什麼,招呼他們洗手吃飯,小李去開了啤酒。
我不喝酒;小李喝,很少;小華喝,一杯接著一杯,菜都不吃。她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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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喝酒,也特別能喝。如今女孩子抽菸喝酒是有性格或有才華的一個標誌,我算是一個過時之物了。兩瓶啤酒很快光了,小李又去打開了第三瓶。我從不勸人喝酒,同樣,也不勸人不喝,我覺著那都是個人的事情。小李看著小華,不時輕輕搖頭,卻也不說什麼。後來我才醒悟道他的不說與我不同,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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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知,他是愛極後的盲目膽怯。所謂盲目,就是他錯誤地認為小華此刻會不喜歡他的勸阻。
小華遠不是她所宣稱的那樣能喝。
近三瓶啤酒對她來說是過多了。
發現這點時已經遲了。
“韓老師,你記住:我要是能考來,總有一天會叫北京的地面在我腳下震顫!我有這個能力!我有!!”
她一邊說,一邊很狠地捶著桌子。小李不聲不響把一條毛巾折成四折墊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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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落下的桌面上。我不無憂鬱地看著:唉,連疼愛關心才只敢用消極被動的方式,那怎麼行?
“我接觸過很多藝術學院的學生,同他們聊過,我一點兒都看不出他們比我強在哪裡!一張口就是戀愛啊感覺啊,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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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沒勁!可就是他們,有那麼好的老師,那麼多的資料圖書,他們吃剩的,不要的,拿到我們那裡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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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他們憑什麼?!……韓琳老師,你,到過我們那裡嗎?高原大風,文化沙漠,人要是在那裡待下去,總有一天會變成顴骨上長著兩塊深紅的傻子!……”
(四)
我想起了我的海島,四面水一面天,那樣的小,而且閉塞。我卻從不嫌棄它,從來不。我對它一直懷著一種柔情,還有依戀,還有愛。但這也沒能使我安份守己,安於現狀。小華是過於急躁了,急躁容易心浮,還多痛苦。可我不能說什麼,沒有用。此一時彼一時,她的客觀環境比我們那時不知要多了多少的外來刺激。
“你不說話,你在嘲笑我,是不是?韓老師,你記著,我今年二十歲,如果到了二十五歲還沒有出來,就一輩子不見你!”
我無言以對,唯一能做的是站起來,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一隻手,企望這能傳遞給她一點安慰。她卻忽然地安靜了,張著一雙晶亮的眼睛怔怔地看我,接著便把臉埋在了我的肩上。“韓老師!韓老師!韓老師!”她發出了極力壓抑的深切嗚咽。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全身心都感受到了那傷痛、委屈、孤單和柔弱。
小李默默地去擰了一條溼毛巾給小華擦臉,她抬頭一看是他,立刻垂下眼睛沉重地嘆息了。
“小李,你出去,好不好?讓我和韓琳老師單獨待一會兒,好不好?拜託!”
小李臉上露出了真正的而不再是故作的痛苦,還有不解,還有困惑。但是此刻沒有人會給他解釋,不論她還是我。我示意他先出去,他順從地照辦了。
“小華,你對小李該客氣點,人家對你相當夠意思了。”
“是。這人絕對是個好丈夫。”
“你不喜歡他?”
“不知道。談不上。沒想過。”
“可你卻住在他那!”
“那你讓我住哪兒?”
“你在北京不是有女朋友嗎?”
“她們八個人一個屋,每晚至少折騰到十二點以後;離考試地點還遠,倒四次車!我沒有辦法!”
“小李怎麼辦?”
“他心甘情願。我反正是把一切都跟他談開了。我說我要是考取了,人離你近了,心離你卻遠了;考不取,心可能會離你近點,人卻又離你遠了,所以我們註定只能是一般朋友。當然,偶爾的擁抱接吻可以,別的,不行——他心甘情願!”
我沒有對“偶爾的擁抱接吻”表示異議,誰執意要在兩廂情願的事上說東道西,那才是愚蠢。我過時,卻不愚蠢。屋裡安靜下來,小華拿起小李送來的溼毛巾擦臉,擦過的面孔立刻在燈下反射出熠熠的光,年輕的皮膚真好。我表示了讚歎,她站起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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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跟前:“是嗎?可惜不能讓你看我十六歲的時候,我那時的皮膚比現在好十倍!”不用看也想象得出,誰不是打十六歲時過來的?……小華在我身邊坐下,悄悄拉過我的手放在了她細瓷般光潔的面頰上,久久地,一動不動。幹什麼?想讓這打字的手給她點運氣?這小姑娘顯然已把她全部精神情感心思都凝聚到了一個地方,那地方是她心中最輝煌燦爛的聖殿,她一心一意,急急忙忙,竭盡全力朝著它走,承受著一個又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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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的打擊,忽略了一個又一個溫柔的挽留。那遙遠的地方實在是太美好,太美好了,它支撐著她的精神,佔據了她心靈空間的全部。
這樣不行。
我對她講,這樣不行,以切身的體會講,她苦惱地搖頭。她說除了實現她的理想,什麼事也不會有真正的歡樂,包括愛情。否則便是欺騙,欺騙自己,也欺騙對方,在困難的時候孤獨的時候她也渴望過愛情的慰藉,結果導致的卻是對愛情更深更高的苛求。……
我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我,那時的我是海島文藝宣傳隊的手風琴手,象海島春天的黎明一樣清新、透明、生氣勃勃。宣傳孫要解散了,在大家各奔東西的頭一天晚上,我們的作曲兼首席小提琴手、一個瘦瘦高高無法無天的男孩子來同我告別。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彼此間似乎有著永遠說不完的話題。風很暖,帶著新鮮的海的氣息,藍晶晶的天空明亮柔和。他站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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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我的目光剛好齊他的風紀扣,。我微仰著臉,愉快地同他說一些平時我們相互攻擊時的玩笑話,說一些通常這種時候該說的告別話,他一聲不響。眼睛看著一邊,一聲不響。然後,突然說:“好,再見。”同時伸出了他的右手。我們從來沒有握過手,關係親密的人常常如此,因為不需要。也許,告別時應當例外?我握住了那隻手。那隻手的手心很溼,溼得象是剛剛洗過。於是我想:噢,他是汗手。好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那不是由於汗手。那時的我目光是過於集中了,集中到對其餘的一切視而不見。我崇拜過人,好幾回。崇拜是愛的基礎。但每每是愛還未及產生,我已越過對方走在了前頭,於是崇拜不復存在;在困難的時候在孤獨的時候我渴望過愛的慰藉,結果卻導致對愛情更高更深的苛求。可是,常常是,這時,你青春的美麗已經消逝。古往今來,成熟才華歸男人所有,年輕美麗才是女人的財富。現在如果能讓我回過頭去重新走,我就會知道怎麼才能使我的未來少些缺憾,多些完美。可惜,許多人生經驗的獲得就意味著它的已經作廢。
但,能不能讓它還有一點用處呢——哪怕是對別人?
我又開始對小華講,很耐心地,懷著憂鬱的熱切。
小華很耐心地聽,聽完了,慢慢地說:
“也許,到我三十歲的時候,連小李這樣條件的丈夫都沒有了;也許,我會後悔。可是,現在,在一個人二十歲的時候,你怎麼可能要她按照三十歲、四十歲的想法去走?……”
那一刻我豁然開朗,明白了我對過去的一切無從後悔,無須後悔。
……
天終於完全黑了。沒有月亮,星也不多,窗外不遠的路燈下有一個人屈膝席地而坐,很醒目。是誰看不清。我近視。憑估計是小李。這像他做事的風格——他在渲染他的孤獨他的悲痛,並且顯然的陶醉了:深夜,孤燈,一個人,形影相弔……伏在肩上的華小華越來越重,是睡了麼?睡了。我把的頭搬下來放到枕頭上,又替她脫鞋把腿搬上床,然後從總體上給她整整平,蓋上了被。輕輕地關好門,我出去了。
是小李。
小李,我說,你一個人走吧,小華睡了,走不了了。她沒事吧?沒事。就是喝得多了點。停了停,補充道,不要再想她了,她對你不適合。她性子太急,而且粗心,並且顯然得不善料理家務,她不會是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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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不會的。小李說他不在乎,一點一點都不在乎,什麼什麼都不在乎,連她在青海他都不在乎。
我又說了廢話。愛情的存亡,起關鍵作用的從來不是缺陷,是長處,在於一個人對對方長處的欣賞程度。欣賞與容忍成絕對的正比。
於是決定再不說什麼了。無論對小李對小華,還是對小張對小趙。
送走了小李,獨自在清爽的夜裡流連,樓群的窗口一個接一個的暗了。忽然聽到自行車由遠而近駛來的聲音,趕忙快走幾步,縮進了我住的樓門。自行車過去了,停在了下一個單元的門前,然後,進去了。是下夜班歸來的鄰人,我自嘲地吁了口氣。
夜,靜極了;明天,又是一個緊緊張張熱熱鬧鬧的白晝。
(寫於一九八七年。發表在《當代》8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