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藍“又出么蛾子了”!引號裡的話是發行部主任說的。
當時簡佳正在做主持練習,一個人站在辦公室中間的空地,面帶八分微笑,一遍遍道:“敬愛的來賓、親愛的朋友們,你們好!……”明天是陳藍書的新聞發佈會,顧小西在家保胎,主持人的任務移交簡佳。不用說,簡佳是高興的。當然也為顧小西惋惜,陳藍的書是她主抓,主要困難由她攻克,最後一刻,出頭露臉的時刻——明天新聞發佈會有電視臺等十多家媒體到場——卻去不了了。新聞發佈會完後直接在書店簽名售書,發行部、編輯部這幾天一直在為這事忙活。簡佳調整一下自己的音調語氣,準備從頭開始第N遍的練習。這時,辦公室門被人砰地推開,發行部主任滿頭大汗闖了進來。“簡佳啊,咱那個陳老師又出么蛾子了!本來不是說好新聞發佈會完了直接簽名售書嗎?人老人家剛才來電話提出,如果到的人太少的話,她拒絕籤售。”
“可以理解,作家不是明星,一流作家也未必有三流演員的號召力。作家搞籤售,要麼得有超強的心理承受力,要麼得有超厚的臉皮。要不到時萬一沒人來,一個人坐那兒,多訕得慌啊。”
“你陪著她坐嘛。”
簡佳笑:“人家要的又不是陪坐的人!”
發行部主任也笑了,笑著:“簡佳啊,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你看你能不能動員一部分人到現場去?我跟我手下的人都說了,都有指標,一個人至少得叫上五個人!”
“去了還得讓人家買書!一本二十八塊!”
“這我都想好了。願要書的,要;不願要的,讓他先買,完了到我們發行部報銷。籤售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如能簽出二百五十本,那場面就相當可觀了。怎麼樣,簡佳?給顧小西也說一下,讓她——”
“顧小西病了!”
“病了打幾個電話沒問題吧……總之,動員起一切能動員的力量,把我們的銷售排行榜搞上去!”
接到簡佳電話,小西首先想到的是弟弟小航,小航朋友多。不料小航一口回絕,說即使去,也只能他一個人去,誰讓他是她的弟弟。但他的朋友沒這個義務,大週末的,大老遠的,讓人跑去做書託作一場荒唐的“秀”,他開不了這個口。可要是小航不叫人去,小西就真的沒人可叫了。她的同學朋友都是業內人士,就算人家肯去為她作這個秀,將來傳了出去,豈不授人以柄?而且是笑柄。當下在家裡犯開了愁。她太希望這本書做好了,這時已不僅僅是為錢了,這本書她是從零抓起,她對它充滿了感情。最後決定,至時,她去。就籤售時去一會兒,和小航一塊兒,車去車回,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做出這個決定後,心情一下子開朗明亮了不少,這才發現,她內心深處一直是希望能夠親臨現場的,能夠親眼目睹她做的這本書的問世,她看著它一點點長大長成那彷彿就是她的一個孩子,不管是醜是俊,她想看著它出門。
顧小西兩點多趕到了現場,打車來的,小航到底沒來,單位裡有事。小航是一家大建築公司的項目經理,事情多而雜。替他想想也是,正值二十六七事業上爬坡的年齡,讓他放下工作花一下午時間跑來為她們出版社做“書託”,是有一點兒大材小用有一點兒過分。籤售三點開始。怕簡佳看到她來有心理負擔,小西到後找一個僻靜角落悄悄躲了起來。籤售臺已擺好,已鋪上了大紅的桌布,也有人聞訊趕到,手執一本《我被包養的三年》等待籤售。不時可看到他們中的某人同出版社的某人會心一笑,這肯定就是找來的“書託”了。但即使如此,來的人還是少了,氣氛還是冷清了。也許,時間還早,再過一會兒能好一些?……
“顧小西?!”
小西回頭,看到了發行部主任和陳藍,叫她的人是發行部主任。發行部主任見她如見救星,一把拉住親人的手,急急忙忙道:“小西,你跟陳藍老師說!她嫌來的人少,現在的圖書市場,能來這麼多人已經算是多的了,是不是小西?”
陳藍淡淡一笑——她才不會為發行部主任的幾句話所惑——道:“我等到三點!如果三點還是這個局面,我絕對走!”
“陳老師陳老師!……您要走了,來的這些讀者怎麼辦?我們得為他們負責!”
“搞籤售是為了什麼?為給媒體一個新聞點為啟動市場,如果就這麼點兒人就籤售,你搞發行的你不清楚?弊絕對大於利,甚至可以說是有弊無利,因為你給媒體的,是一個負面新聞點!上回東南出版社做《深閨寶貝》搞籤售,去的人比這多,一家報紙就說,《深閨寶貝》籤售遭冷遇,用了那麼大一個標題!”陳藍兩手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要真是這樣的話,咱們的書就別想賣了!……至於來了的讀者,讓簡佳跟他們解釋一下,說——”她頓了一秒,“作者病了。突然病了。”
發行部主任不做聲了,事實上他心裡非常明白。小西當然也明白,當然就也說不出話來。一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默哀似的站在那裡。小西眼巴巴看著書店裡過往的讀者,只恨自己沒法用目光將他們鎖住,拉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籤售現場的冷清局面仍沒什麼質的改善,反有已來了的讀者見狀萌生了去意,也是人的從眾天性使然。馬上到三點了,陳藍轉身要走了,發行部主任長嘆一聲,一跺腳,去籤售臺邊找簡佳,找簡佳交代“後事”。小西心裡難受得無以復加,把臉扭向一邊,也準備走,就算是自己的孩子,長得太醜也令人心煩。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異乎尋常的鼎沸人聲,小西下意識循聲看去:滾梯那兒上來了一干四五十人,人手一冊《我被包養的三年》,呼啦啦向這邊擁來,很快,籤售臺前出現了一條蜿蜒長龍,蔚為壯觀。陳藍的眼睛亮了。發行部主任站住了。過往讀者見此狀也不由收住了腳步,反應迅速的,立馬去籤售臺邊的售書處買書,買著後急慌地排進了籤售隊伍,生怕晚了——還是人的從眾天性使然。於是形成了良性循環,人越多,越多。保安們也過來了,過來維持秩序,嘴裡大聲吆喝“排隊排隊”,加強著這裡的喧鬧力度。人氣,就是這樣地形成了!
陳藍看著眼前攢動的人頭,感動加上激動,眼睛都有些溼潤,詞不達意對發行部主任和小西感慨連連:來了這麼多人……現在還有這麼多人關心書……我們不好好做對不起讀者……發行部主任把喜悅藏在心頭,臉上表情嚴肅,點頭。他當然清楚這隊從天而降的一干人馬絕對不會是閒散讀者,絕對是一支有組織有計劃有預謀的隊伍,是執行了他的創意的結果。回去後他首先要了解是何人所為,此人如是發行部的,嚴重獎勵;如不是發行部的,堅決調入。調入他的麾下。
小西長噓口氣放下心來,同時當然也疑惑:一下子組織來四五十人,她的出版社同仁裡,哪一位有這等能力魄力和魅力?
陳藍又心軟,不忍讓讀者等,提出提前籤售,來一個籤一個,發行部主任堅決不允,說三點就三點,一秒鐘都不提前。先來先簽,相當於氣球的慢撒氣,就不會有爆炸時那一聲“砰”的效果,沒有效果,他給媒體看什麼?他千難萬難把陳藍動員了來,又不是讓她來賣書當售貨員。
距三點還有三分鐘的時候,籤售現場的上空又掉下來一個巨大的優質餡餅,一位先生來到售書檯前,張口要買三百本書,驚得負責賣書的發行人員一時間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先生”是劉凱瑞。劉凱瑞沒事時喜歡逛書店,興趣通常在歷史、財經類書上,文學類書幾乎不在他的閱讀範圍,他是被這邊異乎尋常的嘈雜吸引來的,來後一眼就看到了籤售臺前的簡佳;再拿起一本《我被包養的三年》翻翻,於是,看到了書後責任編輯的名字。自打那天去公司把房、車鑰匙還給他後簡佳再沒有同他有過任何形式的聯繫。他開始也認為她是在跟他賭氣向他施加壓力,心裡頭篤定踏實地等,等著有一天她重新回到他的懷抱。隨著時間推移,發現情況不妙,她那邊音信全無。他給她打電話發短信,均不接不回。試著用別的電話打,接後一聽是他的聲音,立刻掛掉,透著股義無反顧的決絕。沒有了簡佳的日子,無味無趣。當下在腦子裡思考了一分鐘,而後提綱挈領一目十行把書翻了一遍,做出了購買三百本書的決定。
出版社為這次活動準備了五百本書,比預想的最好情況、籤售出二百五十本多準備了一倍。但是現在顯然五百本猶是不足,很不足。發行部主任在嘈雜的人聲中往出版社打電話,滿頭大汗聲嘶力竭:“往這兒調書!趕緊的!……形勢大好不是小好!”不明就裡的讀者注意到了這邊的熱鬧,趕過來湊熱鬧,生怕搶不著了似的加進了買書的隊伍。出版社工作人員全都動起來了,忙前跑後,汗水和喜悅掛在臉上。三點鐘到了!陳藍在發行部主任等人的簇擁下出場——發行部主任曾讓小西參加“簇擁”來著,小西猶豫了一下,拒絕——她想她要是出現,簡佳一定會讓她主持;而她知道,簡佳對於這次主持投入了多大熱情懷著多熱切的希望。
簡短儀式過後,陳藍在簽字桌後面坐下,坐下就籤,一本一本又一本,頭都沒工夫抬,想對熱心讀者致一個感謝的微笑都做不到。記者們紛紛行動起來,拍照的,記錄的,採訪出版社人員採訪讀者的,掀起一個又一個小高潮。簡佳陪坐陳藍旁邊,一張臉兒笑得花兒似的,手下幫陳藍翻書,嘴裡不時在陳藍耳邊嘀咕一句:陳老師手腕子酸了吧?
“陳老師,先給這位先生籤,人一下子買了三百本!”是發行部主任的聲音。
簡佳抬頭笑看“先生”是誰,愣住。劉凱瑞令人難以察覺地微微對她點了下頭,默契地什麼沒說。這時有眼尖記者認出來此人是誰,一聲大叫“劉凱瑞”後便搶上前來,立刻,記者們聞風蜂擁而至,採訪機麥克風擠作一堆,鎂光燈閃個不停,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劉總,請問您一直關注陳藍的作品嗎?”“劉總,作為一名成功的企業家,請您談談您的成功秘訣!”“請問您為什麼一下子買三百本書?”……劉凱瑞溫和老練地微笑,待稍稍靜下來後才咳了一聲,示意眾人,他要說話了。那氣度,那分寸火候,使現場立刻靜了下來。劉凱瑞開口了。
“我一向不喜歡女人寫的東西,陳藍女士例外。她的文字有一種女人身上罕見的幽默。我喜歡幽默。剛才我大致翻了一下這本書,發現書名和內容並不相符。”說到這兒看陳藍一眼微微點頭示意,陳藍遇到知音般使勁點頭同時看發行部主任,發行部主任直著脖子誰也不看目不斜視,這一切盡入記者眼中被其用筆或用相機記錄了下來。劉凱瑞繼續說:“這本書事實上寫了一個自尊自愛自強自立的外地女孩兒,當然她也走過彎路,但是最終,她憑著自己的努力和真誠,贏得了北京的認可,也贏得了屬於她的愛情——”陳藍得到如此深刻的理解,感動得要流淚,掩飾地摘下眼鏡去揉眼睛,立刻有記者抓拍到了這寶貴的一瞬。劉凱瑞的聲音繼續:“我的公司裡有著很多這樣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懷著一個共同的夢想,來到了北京。我想把這本書送給他們。就這樣。”譁,掌聲四起,掌聲又吸引了不少不明真相的人擁來……
小西在角落裡聽著看著,心中感慨:說得真好!表演得真漂亮!別的不說,能現場翻一遍書就把書的內容思想總結概括出來並與實際結合,且結合得不動聲色天衣無縫,那得真本事!看來,人一旦達到了某個高度某個層面,不論幹哪行,都相通。也難怪簡佳愛他會愛了六年。他不光有錢,還的確有著一般人所沒有的魅力。同時心中酸楚,瞧人家簡佳,生活得多麼主動,要什麼不要什麼,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並且,即使她不要,人家也要上趕著追著來為她服務。哪像她,求爺爺告奶奶,最終,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不肯為她伸一把手,什麼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這不就是?簡佳此刻一定很感動,肯定。連小西都感動。她很想看一看這時簡佳臉上的表情,看不到,她和陳藍前面,被熱情的讀者和敬業的記者,堵了個嚴嚴實實。
小西準備走了,這裡顯然不需要她了——本來還打算冒充讀者為籤售添磚增瓦——現在看來,不僅沒有這個必要,而且是多餘了,書店保安為維持排隊的次序,已然是忙得不可開交。小西懷著輕鬆而又失落的心情,最後看了籤售的熱烈現場一眼,悄然離去……
次日,發行部一片節日氣氛。發行部主任手拿一大摞當日報紙,嘩嘩地翻,翻到相關版面後就大聲地念。有關昨天陳藍籤售的消息報道太多了,念只能念個標題,要是連文章都念,怕是一上午時間不夠:著名企業家一次神秘的購買……《我被包養的三年》脫銷……劉凱瑞暗戀陳藍多年……一次成功的自我炒作……雙贏……包養時代……當唸到陳藍被暗戀時,眾大笑。只有一人沒笑,簡佳。簡佳來發行部跟分管宣傳策劃的人商量事情。眾笑畢,忽然有人說這會不會是真的?要不劉凱瑞幹嗎?發行部主任聞之不屑地擺手。
“陳藍、四十多歲一中年婦女,你讓劉凱瑞這樣的人物暗戀她,怎麼可能?……跟你們說吧,那個劉凱瑞,是為他自己!”說到這兒,發行部主任賣了個關子,停住。簡佳心裡咯噔一下。她和劉凱瑞的事,出版社裡只有顧小西知道,她曾深信顧小西不會亂說,但目前看未必。她能跟她弟弟說,就難免不跟別人說。發行部主任等眾人格外靜下來後,方才繼續道:“我算過了,他買三百本書,一本二十八塊,三百本不到一萬,卻上了各報紙的文化新聞財經新聞,還有照片,你們說值不值?”簡佳聽到這兒,輕輕噓了口氣。人都說值,發行部主任不滿:“僅僅是值嗎?是太值了!這一著兒,簡直絕了!結果就是,雙贏!”嚴格說來,是三贏。劉凱瑞同時還為心上人做了貢獻。顯然,發行部主任完全不知道這事。放下心來的簡佳繼續同那人商量事情,那邊發行部主任卻衝著她來了:“啊,簡佳,當初你和顧小西還不同意我包養,不包養,能賣出這麼多書來?銷售才是硬道理!”
“行啦主任,沒聽人劉凱瑞說嗎?書名和內容不相符!”
“這就是一個賣點,一個炒作點。他說不相符,你說相符,兩方面最好是掐起來,掐得越厲害越好。這讀者就得想了,咦,到底相符不相符呢?得,買一本瞧瞧!”
眾大笑,叫囂著要簡佳和顧小西請客。這時發行部主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兩手平舉向下壓著,道:“慢慢慢!……你們昨天,每個人帶去了幾個人,給我報一報!”
他不能上來就問昨天那四五十人是誰帶去的。就好比撿到了一筆錢,你不能直著問那錢是誰丟的一樣,萬一碰到個把覺悟低的說是他丟的,你還真沒有證據說不是他丟的。下屬們一個個把自己帶去的人如數報將出來,最少的帶去了一個,未達到他要求的底線;最多的帶去了八個,他給予了那人口頭表揚。事後想想,其實就算他直著問了,恐怕也沒人敢出來冒領。組織人和丟錢畢竟還不一樣,錢誰都可以丟,沒丟也可以說丟,一傢伙組織起四五十人,那需要多大的能耐!終日在一個辦公室裡混,誰有多少能耐誰還不清楚?這個辦公室裡就找不出一塊能組織起四五十人的料來,包括髮行部主任自己在內。目前,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人是社裡的人,否則他不可能做這事,除非他有病。但是做了卻不說,也蹊蹺。有的事上可以學雷鋒,這種事沒必要學雷鋒,除非,也有病。這事成了發行部主任的心結,一定得把這個人找出來,挖過來——二十一世紀什麼最貴?人才!
媽媽和小航上班去了,爸爸應小西的請求下樓取報紙去了,今天報上肯定會有昨天陳藍籤售的消息,小西急切地想看到有關消息。家裡靜靜的,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等,等不及,隨手拿起本保胎指南看。好不容易爸爸回來了,不僅不為她高興,反搖頭連連嘆息,說什麼“這種書竟然脫銷這樣子搞下去怎麼得了”?顯然,他已看了有關報道。“小西,你們社一向是以莊重厚重著稱的,被譽為文學的最後一塊陣地,怎麼能出《我被包養的三年》這種書呢?……”
“哎呀,爸!別光看名字嘛,其實書的內容還是不錯的,文筆也好,稱得上是一本感人有趣的,”小西想想,“——勵志書!您看看書再說,陳藍的東西,品質是有保障的,待會兒簡佳就送書來!”
話音剛落簡佳到,懷抱一束鮮花,手裡拎一盛書的口袋,同時還帶來了編輯室領導的親切問候:陳藍一役,顧小西是主力部隊功不可沒。一對戰友見面,熱烈握手同道“祝賀”,道罷同聲大笑,令小西爸眉頭緊鎖。簡佳的到來讓小西高興,她在家裡保胎很是寂寞,《我被包養的三年》捷報頻傳更是攪得她心神不寧六神無主,又不能跟爸爸說,這件事上她跟爸爸屬於“話不投機半句多”,爸爸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簡佳來本是為給小西報喜,來後方知她昨天已去過現場親眼目睹無須她“報”,報喜未成卻也有了新的樂趣:一起回味,一起感慨,相互表揚,相互鼓勵。小西提到了劉凱瑞——這是籤售現場不可迴避的重大細節——但見簡佳不願多說,就沒再說,於是再從劉凱瑞往前追溯,便追溯到了那支從天而降的救援隊伍。看來這已不僅是發行部主任一個人的心結了,也是出版社人員包括小西和簡佳心中的一個謎:這位大俠到底是何方神聖?關鍵時刻,出手援助,來無影,去無蹤,到最後,連個姓名都沒留!二人開始細細分析,從頂上頭的社長總編分析起,分析來分析去,沒有一個人符合。
簡佳在下班時間到來前走了,小西留她吃飯,她不同意。她不想見到小西的弟弟顧小航。同時就此事含蓄地譴責了顧小西:怎麼可以把朋友的隱私連同自己的主觀揣測一併當做事實告訴了自己的弟弟?小西沒為自己辯解。因為基本屬實。儘管當時她跟小航說這事時有特定的語境。那次,她帶小航去幫簡佳收拾她離開劉凱瑞後新租的房子,那房子很老很破,令小航感慨,感慨現在還會有為感情而棄豪宅寶馬的女孩兒。小航在這件事上剛受過傷,女朋友就是在情人節那天跟他吹的。原因很簡單:晚上,他女朋友的女朋友要跟其男朋友去吃九百九十九的“奧拜客”,而小航請的地方則是吃死也吃不到九百九十九的“大鴨梨”。就為這個,就吹了。因此簡佳的壯舉無法不令小航感慨。而小西又無法不糾正弟弟的錯誤感慨。弟弟本來就是個愛情至上的唯美主義者,再任由他這樣唯美下去,他這輩子恐怕就只好打光棍了。至於簡佳是真的離開劉凱瑞還是做態,小西不想跟她爭,沒有意義,這事只能讓事實說話。
媽媽下班回來了,神情疲憊,進門後手都沒洗,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長長地噓了口氣。下午是她的專家門診,一下午三個半小時她看了二十多個病人,平均不到九分鐘一個。這在她不算什麼,常有的事,今天讓她生氣窩心的是,上次何建國爹帶去的那個什麼大伯和他的兒子又去了,仗著來過一回地熟人熟,先是跑到科裡找到了病區護士長,而後由護士長指點著去門診找到了她。是,那個什麼大伯病得很重,肝硬化晚期,回去後有過兩次上消化道大出血,看來活不了多少日子。可是,問題是,上她這兒來的病人大多數都是危重病人,都是危在旦夕,都照樣掛號排隊,有的病人為掛上這個號要排上四五個小時的隊。為多看幾個病人,她必須儘量抓緊時間,一句話能說清的絕不多說半句。到她那兒去的病人大部分是外地來的,花著錢,住著旅館,非常不容易。如果有可能,她應該跟他們多說幾句,哪怕能給他們一點兒安慰,可是,沒有可能,時間不允許。何家村那個什麼大伯倒好,直接闖入,並且,糾纏了她長達二十分鐘之久。門診護士曾攔過他,當著一走廊病人和病人家屬的面,他能公然說他“跟呂主任是親戚”,不僅丟了她的臉,同時也丟了醫院的臉丟了全體醫護人員的臉。漫說不是親戚,就是親戚,是親爹親兒子,插隊加塞時是不是也應該感到一點點的理屈內疚應該藏著掖著一點?可是人家不,不僅不覺著理屈內疚,反有一種理直氣壯的自豪,整個就是黑白顛倒是非不分不可理喻!當然她給他們看了病,把一個不久於人世的病人趕出診室,她做不到。但是,心裡彆扭。想來他們是找過何建國家、找過何建國的,否則,他們再不懂事也不敢憑著一面之交就這樣硬來。鑑於何建國和小西的緊張關係,何建國或他家不敢出面找她,但在鄉親們面前又不肯承認“不敢”,於是就點化著他們直接去醫院找她,同時拿準她不會把他們推出門去——準是這樣的!小西媽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窩心,可又不能像過去似的,衝小西撒氣。第一,這次小西沒錯;第二,小西正在保胎。於是,只能把所有的氣都嚥進自己肚子裡。
媽媽一進門小西就發現媽媽神情不對,因為什麼都不知道,主動討好一下總不會有錯,於是拿起本簡佳送來的書給媽媽看。“媽,您看,我們做的書,出來了!”
小西媽瞥一眼那書皮,皺起了眉頭:“這就是你們做的書?……被包養三年還自己寫出書來賣就夠無聊的了,沒想到還有更無聊的!”
“不不不,除了書名無聊,這書相當不錯。陳藍文字魅力依舊,內容也好,可惜了,起了這麼一個庸俗的書名。”打從簡佳拿了書來,小西爸就拿了一本開始看,一直看到現在,聽到這裡插道。
小西媽沒接老伴這茬兒,她對那書沒有興趣,或說,沒有精力有興趣,起身,徑向衛生間走去,邊道:“抓緊時間洗手吃飯吧,我晚上還要去病房一下!”
小西爸這才想起晚飯還沒有著落,光顧看書了。慌忙放下書去廚房找飯盒打飯,見此景,小西媽一直壓著的火騰一下子被點燃了。“還沒打飯?你一天在家幹嗎呢?”
“很快!不耽誤你事就是了!”小西爸邊說邊加緊了手下的動作。
“可是我餓了,累了,我想進家就能吃飯,這要求不過分吧?”
小西卻覺著媽媽有一點過分。理論上講,是,男女平等,爸爸既然退休在家,就應該多做一些家事以保障媽媽。但是,理論和現實總是有差距的。爸爸能做到這樣已經不易了,過去好歹是一教授,現在整天窩在家裡,還要面對這樣一個忙碌強勢的妻子,他心裡是什麼滋味?這樣想著,嘴上就說了:“媽媽,我覺著吧,您這就有點兒得理不讓人了——”
“我得理不讓人?”小西媽大喘了好幾口氣,才算強壓著沒把下午的事說出來。說出來小西準得生氣,小西現在尤其不能生氣。鎮定了一下,她淡淡道,“小西啊,我和你爸爸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妄加評論。同時,我還希望你能儘快把你和何建國的關係處理好。”
“我和何建國的關係有什麼好處理的?就是個手續問題……”
“胡說!”小西爸呵斥。
“為什麼是‘胡說’?”小西媽問小西爸。小西爸皺了皺眉頭,沒理她。小西媽卻非要問,“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重婚,是嗎?”小西爸仍不說話。從心裡說,小西媽也反對小西離婚——馬上要有孩子了,不能讓孩子生下來就沒父親——但是,她更反對的是,他們結婚。當初,如果不是小西爸極力反對她的反對,女兒和何建國就不會弄到今天這種上不去下不來的地步。小西爸只是不說話。他越不說話她越生氣,一時間,把不能衝女兒撒的氣全部撒到了丈夫的身上。“說話呀?你怎麼不說話?……當初如果不是你當和事佬,充好人,他們倆何至於走到今天。到今天了,你還說這種話還不願意負責任,把千斤重的擔子全擱我一人肩上,家裡的,家外的。你說,你退休在家這幾年都幹了些什麼?到現在都沒有為我做過一頓飯你!”本來說的是女兒的婚事,不知怎麼又扯到了這上頭。一回到家,知識女子如同一切的市井女子,不講邏輯。“——休息日節假日還得我來做給你們吃!我有時候累得喘不上氣一夜給憋醒過好幾回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哽住,說不下去,又不願當眾流淚,轉身去了書房,咣,把書房門關上……
小西決定回家。當晚就回。跟何建國做一個徹底了斷。別的無所謂,房子,別客氣,得歸她。他是一個人,睡大馬路上都沒問題;她不行,她肚子裡有一個孩子,他別想讓她帶著個孩子長期住在孃家,他別想離婚了後還給她家她爸媽添麻煩!
小西到家時何建國不在,不知加班去了還是跟什麼人鬼混去了,他幹什麼去了跟她都沒有關係。但是,對不起,此刻,您得回來,回來跟她談他們的事情。她去給他打電話,是在拿起放在門旁高腳小方几上的電話時,赫然發現,方几旁邊的地上,碼著高高的一堆書,書的名字是,《我被包養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