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説完後,還一直站着。
於是我乾咳一聲,説:“你説得沒錯,潔。音樂的話題應該説夠了吧?這位是艾剛住院的醫院院長。”
潔好像才終於發現,自己不着邊際的熱烈演説,在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面前顯得有點失禮。
“哎呀,我太失禮了,院長先生。我説的太忘我了…………”然後他和陪艾剛來得院長握了握手。“來,請坐。”
潔這時候才請我們坐上沙發。
“不會不會,你的話我深有同感。”院長寬容地説,把身子倚上沙發。
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應該不喜歡久站。
“我也很喜歡羅姆的音樂,尤其喜歡他們的小提琴,像《小蓓蕾》啦,《雲雀》啦等等,你知道嗎?”
“《雲雀》!當然知道,”潔説:“那是我最喜歡的曲子。那才是音樂。在音樂演奏受到權威、自我保護、中規中矩、傲慢等各種壓抑之前,那是真正的娛樂。如果説,籃球選手跳起來碰觸籃筐、吹奏沒有樂譜的音樂、邊演奏邊跳舞、這些都是不應該、不得體,都必須受到懲罰,那麼人類的文明早就消滅了。我叫御手洗,院長你呢?”
潔天真的模樣,簡直像高中生參加舞會偶然碰到校外生,在問對方名字一樣。
“我叫莫德凡?修特方,很高興見到你。我常聽這位海利西先生提到你,聽説你非常有才華,我早就想跟你見面了,所以今天才一起過來。”
潔苦笑説:“才華?我不知道耶,有嗎?我對樂器的本事也僅止與此了。冒昧請問,修特方先生,你是哪裏人?”
“羅馬尼亞人。我出生的時候,當地是匈牙利的國土。”
“哦,是希特勒的緣故嗎?”
“對,説到羅姆的小提琴,你聽過《神奇之馬回來了》這首曲子嗎?”
潔微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説:“不,沒聽過。”
“是嗎?真可惜,我最喜歡的吉普賽小提琴曲子,就是那一首。那才是你剛剛説的,完全把悲傷埋在心底,一心追求快樂的音樂,艾剛的事情我也很擔心,他的症狀非常特殊,我很有興趣。所以我一聽到他的遭遇,馬上把他從赫爾辛堡叫來,因為我認為國家輔助我成立的小小設施,或許能對他有所幫助。可以的話,我希望他能痊癒,恢復記憶,所以我想和醫生你談一談,就過來拜訪你了。”
“真是意想不到,我太幸運了。歡迎,太歡迎了。”潔好像真的很高興。
修特方院長説:“但是我也和你剛剛説的一樣,認為只要患者快樂就好了,沒必要冒險勉強作治療。治療也是有利有弊,再説讓患者恢復記憶,通常會替他們帶來更多痛苦。只是,至少必須讓艾剛遠離酒精,因為酒精會引發各種內臟疾病,縮短患者壽命。”
“大腦也是,現在不能完全排除他的乳頭體受大量酒精影響而損傷。馬卡特先生在菲律賓時,應該攝取了大量的酒精吧?”
“聽説他長期待在戒酒中心,以前好像也吸毒。”
“嗯,但是我不認為他不必接受治療。只是,普通的方法對他沒有意義。開刀會有副作用;吃藥的話,以他的狀況,就像用鞭子逼不愛讀書的學生坐在書桌前一樣,是無法持久的。”
“説得也是,那要怎麼治療?”
“如果奇蹟能發生的話就好了。能治療他的,也就只有奇蹟了。”
“奇蹟?等待發生奇蹟嗎?”
“對,光等待也可以。大陸漂移的説法、彗星撞地球讓恐龍滅絕的説法,後來都是過了一段時間才取得共識的。如果假設正確,總有一天一定會發現重要關鍵,獲得證明。”
“我同意,那是神的旨意。”
“但是大陸漂移的説法不會死亡,艾剛的壽命卻有限;他也和我們一樣,遲早會死去,所以他沒有那麼多時間。”潔説。
修特方院長聽了沒有再説什麼。
“潔,可以拜託你繼續做之前的解謎嗎?那天你只説明瞭一半,還有很多事情沒弄清楚。”
潔點點頭説:“可以,但是時間可能不太夠。你想知道什麼?”
“當然是有關弗蘭哥?塞拉諾,不,是卡爾?薩塞茨其的螺絲殺人事件。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然後説給艾剛聽時,又繼續思考。按照你的説法,那件案子有目擊者,所以兇手必須在薩塞茨其的外套上,不,是薩塞茨其的身上快兩個彈孔,對不對?”
“對。”
“換句話説,兇手幫薩塞茨其換了外套,對吧?其他都維持現狀,只是幫他換了外套而已。”
“是這樣沒錯。外套底下,是沒打領帶的襯衫,那大概是他平常的打扮;還有那條黑褲子,也是他平常的穿着。”
“你是説只有外套不是?”
“外套應該是兇手按照薩塞茨其平常穿着事先準備好的,但是卻弄錯了,所以必須也讓真正的嶐塞茨其穿上目擊者看過的外套,此外,如果嶐塞茨其打了領帶的話,事情就更不得了了。”
“這一點我不懂,潔,你説準備好是什麼意思?他又是什麼時候,怎麼準備的呢?目擊者看過什麼了?目擊者又是誰?”
“兇手之所以必須讓死者換外套,是因為目擊者看過開了洞的灰色西裝。”
“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讓目擊者再度看到時……”
“不對,兇手是要給到場的警察看的,所以讓刑警看到的嶐塞茨其,必須也穿着那件灰色的西裝才行。因為目擊者的證詞,可能和警察看到的東西不一樣。”
“不一樣?誰?警察看到的嶐塞茨其的服裝,會和誰的不一樣?”
“假的卡蘭·嶐塞茨其。”
“喂,哪裏有假的,潔!這個論調我可是第一次聽到,快把話説清楚!”
“光靠我説清楚也不能真的解決問題。馬卡特先生,你能對我的朋友説清楚這件事嗎?”
艾剛卻搖搖頭,然後無力地説:“不行,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想不起來嗎?”潔問。
“對,我什麼都想不起來。”艾剛搖搖頭。
“海利西已經告訴你了吧?”
“剛剛在來這裏的路上,我才跟他説的。”我補充説明。然後問:“你説的目擊者到底是誰?”
“當然是他啊!”潔又不耐煩似的説。
“他?艾剛?”我嚇了一大跳,不禁反問潔。
“對,海利西,目擊者就是肩胛骨上有翅膀痕跡的艾剛,不然還會有誰?快,馬卡特先生,快想起來,否則事情就沒有進展,你記得勞洛·李吉爾嗎?”
艾剛還是搖頭。
“完全沒印象?”
“剛剛挺海利西提過,所以只聽過名字……但是,這不是我以前就記得,而是剛剛的記憶。”艾剛説。
“艾剛看到什麼了?潔。”
“OK,我從頭説起吧。你和勞洛·李吉爾一起走進傑生大樓二樓,勞洛的辦公室。”
潔説完之後,一直觀察艾剛的表情。但是艾剛的表情沒有出現任何變化,他只是直望着遠方,眼神茫然。
“你想不起來嗎?那麼我們把時間往前推一點,你從下午六點以後,一直和勞洛·李吉爾在一起,兩個人在八打雁的酒吧,一家接一家,喝了很多酒,一直喝到要去傑生大樓的勞洛辦公室為止,你酩酊大醉,然後一起走進辦公室。”
“酩酊大醉?潔,你怎麼連這個也知道。”
潔一聽我提問,馬上不耐煩地揮揮手説:“噓,噓,我知道,海利西,那個待會兒再説。”
“我在喝酒……?和勞洛·李吉爾兩人,當天下午,從黃昏到晚上……”艾剛低着頭説。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馬卡特先生,想不起來了嗎?”
“那麼久以前……不行,什麼都想不起來。”艾剛痛苦地説。
“你跟着勞洛,進入他的辦公室。事情是這樣子的:你們從走廊大門進去,穿過辦公室到會客室;勞洛大概走在前面。接着發生什麼事了?勞洛怎麼了?他在大喊什麼吧?這個叫喊中,你看到了什麼?馬卡特先生,是沙發上,在會客室裏,像你現在坐的這種沙發上面。”
“不行……不行。我完全想不起來。”艾剛低頭,雙手抱着頭。
“潔,不想啦,這樣他想不起來。他生病了,你這樣逼他,只會達到反效果。”我看不下去,忍不住説。
“海利西,包在我身上,我可是腦科專家,不會做沒有勝算的事。這種方法雖然老套,但以他的情況來説是最好的治療。他可是寫過《重返橘子共和國》的喔,所以行得通的,一定行得通,他的腦子裏面,還有記憶的片段存在。”潔説完後,瞄了牆上的時鐘一眼。
“沒別的辦法了嗎?除了恢復他的記憶之外,難道沒別的辦法解決這間案子了嗎?”
“海利西,正好相反,如果要治療他的腦子,其他還有很多辦法。但是如果以要解決案子,就一定得讓他恢復記憶才行。”
“嗯。”
我雙手胞胸,心想,真的是這樣嗎?想想也沒錯,畢竟都是三十年前的舊案了,除非他想起來,否則不但看不到事情的原委,也無法證明。
“他是目擊者嗎?他看到什麼了?潔,你已經知道了吧?”
“我早就知道了。”潔説。
“那就告訴我們吧。”
“不行。”潔劈頭一口拒絕,同時也在思考。
“這很簡單吧,對你來説,不過是做個説明而已。”
“對,是很簡單。”
“那就麻煩你了。”
“不行。由我來説的話,這件事本身會變成他的記憶。這麼一來,他永遠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想起來。”潔説。
“為什麼非得由他想起來不可?只要能夠他接受你的解釋不就好了嗎?”
“在法院上這可行不通吧。”
“法院?”
“對,我想要的是在審判時派得上用場的東西。”
“什麼審判?真相明白的話,何必事到如今還去勞煩法院……”
“海利西,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如果真相只要在這裏説就好了的話,那就太簡單了。”潔説。我這才明白他的深思熟慮。
“但是你怎麼會知道?”我問。
“知道什麼?”潔反問,又瞄了一下時鐘。
“他看到的東西啊。是靠推理嗎?”
“啊,對,是的。”潔用拳頭抵住額頭,冷淡地説。
“靠推理就能知道?很簡單嗎?”
“對,很簡單。”潔説完後,又站了起來。
“對你而言大概很簡單,這我瞭解,但是對我而言,卻還是一頭霧水。”
“怎麼會?這種東西,還稱不上推理。”潔大步走近書架,從書架取出一本薄薄的書,説:“都寫在這裏了。”
然後,他對着我們揮揮手上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國》的封面,再把書放在書桌上,又開始踱起步,一邊説:“所有的一切,都完整無誤地寫在這裏了。我該説的話已經都説完了,你們自己看吧。”
“你説他是目擊者,為什麼?”
“因為他背上的肩胛骨。”他停止踱步,“啊,不,這件事,除了奇蹟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科學或醫學的治療法,都沒有辦法治好他嗎?”
“對他這樣的病例,科學幫不上忙;因為沒有任何科學方法,可以喚起特定一段時間,或某一件事的記憶。朋菲爾德的電極刺激?心理治療師的催眠療法?這些都指揮引導出錯誤的記憶而已。即使混雜了一些正確的記憶,也無法得到足以呈上法庭的結果。辦法只有一個。”
“奇蹟嗎?”
“對。”
“呆呆地等待,奇蹟就會發生嗎?”
潔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重複不斷的快步踱來踱去。
“潔,你所謂的解決是什麼?”
“所謂的解決就是解決,一切都會有答案。卡爾.薩塞茨其為什麼被殺、被誰殺、為什麼脖子被割斷、為什麼頭和軀幹會被塞入螺絲?薩塞茨其為什麼被換了外套?屍體還被開了兩個洞?艾剛.馬卡特是角色是什麼,他怎麼會受重傷?他明明應該是目擊者,為什麼途中憑空消失?芮娜絲.席皮特的角色是什麼,她知道什麼,又為什麼保持緘默?我所謂的解決,就是能將所有的這一切謎題一個不剩的解釋清楚,馬卡特先生的記憶也得以恢復,還可以幫助應該幫助的人。”
“一口氣解開所有的謎題嗎?”
“對,這就是所謂的解決。這應該也是你所樂見的吧,海利西。難道不是嗎?”
聽完潔的話,我又想了一下,接受了他的説法。這時候,潔書桌上的電話響了。
人形泥偶4
芮娜絲.席皮特從走廊的那一頭慢慢走過來。她穿着累死軍裝的衣服,右手拿着手槍。每當她往前踏出右腳,身體的某個地方就會發出微弱的機械聲。
天花板透出宛如日光燈的冰冷光線。已進入光線下方,芮娜絲的身體就像透過X光一樣變透明瞭。
在瑞納斯的身體透光的那一瞬間,定睛一看,才發現她的身體有一大半是機械。頭部的頭蓋骨盒裏面的大腦呈半透明狀,這個部分不是機械;但是脖子的部分,有一根大螺絲,螺絲是連接軀幹深處,牢牢鎖住。
她的軀幹,則安裝了代替骨骼的金屬架子,在透視光下面,閃着微弱的銀光。裏面有應該是用來固定機械的螺絲和鉚釘,每個都閃閃發光。她體內的每個部分,都有累死齒輪的零件,緩緩地轉着,二級真空管一閃一閃的亮着。她似乎還保留人類的內臟,肺、心臟和消化器官的腸道遍佈在這些機械的縫隙之間。
她的右手和右腳完全是機械。手、腳和軀幹連接的地方,都和脖子一樣,用很大的螺絲固定着。在透視光下,深入體內的螺絲的溝紋和螺帽都閃着白光。
手臂和小腿都用輕金屬的棒子代替骨骼;膝蓋和腳踝上,都裝了機械式的可動關節。活塞式的小型人工肌肉負責把這些機關連接起來,裏面有數不清的電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左手和左腳上是纖細的肌肉,就是一般女人的手腳。
當她從頭時光下面走出來,恢復人類的外觀時,我問她:“芮娜絲,你要去哪裏?”
“我要殺了他。”她用穿滿堅定意志的聲音,馬上回答。
“殺了他,殺誰?”
“那個惡魔!我今天就要殺了他。”芮娜絲説。
“我要戰鬥,我要報仇雪恨。我決定了,不要阻止我。我馬上要動手了,就是現在。”芮娜絲説。
E
潔接起電話,講了一會兒。然後把電話切換到擴音機上,掛上話筒,朝我們招手説:“馬卡特先生,請到這邊來。海利西,你也是。”
我詫異地站起身來,催促艾剛一起向潔走過去。
潔把一張附有滾輪的椅子拉倒艾剛身後,按住艾剛的肩膀,讓他坐在椅子上,然後他智者靠近走廊邊的摺疊椅,於是我把摺疊椅拿過來,打開和潔並肩坐在一起。
“哈囉,哈囉,艾剛,是你嗎?”
是個細細的女人聲音。艾剛好像嚇一跳似的抬起頭,一直盯着白色的擴音機。
“艾剛,回答我。艾剛,是你嗎?”
“請回答,馬卡特先生。”潔説。
“誰?你是誰?”艾剛説。
“芮娜絲,芮娜絲?席皮特,你記得嗎?”
“芮娜絲?芮娜絲?席皮特?”艾剛小聲地説。坐在一旁的我也驚異不已。
“二十七年前,我是你的妻子。你記得嗎?”
“你是我的妻子?”
“我們常和我爺爺荷西一起吃飯啊。我做的滷肉,你還記得嗎?你都誇我做得好,還説百吃不厭,還有魚肉串燒,你也很愛吃。我們常在皮拉爾大道的餐廳一起吃飯,你都點烤全豬,我都陪你一起吃。你最喜歡烤全豬了。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蘇綠海的珊瑚礁?我一直都記得,我們一起在蘇綠海潛水。你還對我説,你想一直住在這個國家,想起來了嗎?”
“芮娜絲,芮娜絲……你,你是從哪裏打電話來的?”
“馬尼拉的監獄,監獄裏有公用電話。本來我是沒辦法從這裏打電話的,在警方的要求下,獄方才特別准許的。現在,我是透過警方的安排,才能用這個叫什麼網絡電話的東西跟你通話,時代變了。艾剛,啊,艾剛,真的是你嗎?我真不敢相信,我多麼期待這一天啊。我很好,雖然年紀大了。你好嗎?多讓我聽聽你的聲音。”
“快説話呀,馬卡特先生。”潔催促道。
“芮娜絲?席皮特小姐……我很好,我在瑞典過得很好。”
“你終究還是回國去了,我就知道。這也難怪,那是你的祖國嘛。”
“瑞典是我的祖國……”艾剛喃喃道。
“你不喝酒了吧?”
艾剛搖搖頭説:“已經不喝了,現在滴酒不沾。你怎麼知道。”
“我聽説的。我聽説你後來還失去記憶。不過今天還能這樣跟你説話,真是太好了。知道你過得很好,真的太好了。知道你過得很好,真的太好了。這樣就夠了……”女子的聲音變得有點模糊。
“真沒想到,芮娜絲?席皮特小姐會打電話來,我做夢都沒想到。太突然了,我真的嚇了一大跳,原來芮娜絲真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現在我好想做夢一樣。啊,我該怎麼辦才好?”
“二十七年不見了,好想跟你説話。聽説你還是單身……沒想到真的能跟你通話,真的難以置信,他們居然會特准我講電話。但我不能講太久,他們説只能講十分鐘,短短的十分鐘……”
“十分鐘,二十七年不見卻只能講十分鐘……”艾剛茫然似的喃喃低語。
“是啊,但還是太棒了。大概是有什麼內情,他們才會破例吧。這個冰冷的監獄、殘暴的警察,真的難以置信,這是奇蹟。”
芮娜絲的鼻音裏夾雜着笑聲。
“艾剛,有一件事,我要你親口告訴我。這二十七年來,我每天一直一直都在想這件事,真的是一刻也不曾停止思索的疑問。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機會和你説話,第一個就要問你這件事。這個夢,我做了好幾次。二十四號晚上,八打雁大地震的那個夜晚,你不是跑到我家嗎?因為大地震,到處都有房子倒塌,你擔心我所以特地跑來,我好高興,你記得嗎?”
艾剛聽了還是沒講話,只是一直在想事情。他説:“對不起,我想不起來。”
“哦……然後我們兩個一起騎摩托車,要去弗蘭哥的家拿回我的義手,去他位在海邊懸崖的家,你大概不記得了。”
艾剛之時茫然地望着前方。
“想不起來嗎?那我稍微説清楚一點。我們進去卡爾家的卧室、客廳,還有他喜歡的陳列室都找過了,但是到處都找不到我的義手。當天晚上,弗蘭哥搶走我的義手,還把我趕出他家,這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事;他好像想用我的義手做什麼壞事。我想義手應該在他的辦公室,一定要趕快把它拿回來。我和他常常吵架,憎恨彼此,我不聽他的話,他想教訓、毀了我。”
艾剛不發一語,但是他的大腦明顯地正在承受強烈的刺激。
“我説我們出去吧,所以你先走出陳列室,想要從屋外的樓梯走下樓。但是你一踏上樓梯,樓梯就崩塌了,發出好大的聲音,是地震把樓梯震壞的。你和樓梯一起掉到懸崖下的岩石上,我大聲尖叫,但是束手無策。我馬上想用弗朗哥家的電話叫救護車,但是電話因為地震打不通,後來我試着報警,也一樣打不通,所以就馬上騎摩托車奔向醫院。”
芮娜絲説到這裏,暫停下來。
艾剛沒有反應,於是芮娜絲繼續説:“從你來我家,到你掉下懸崖,我們幾乎沒有交談。我完全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傑生大樓發生了什麼事……你當時非常激動,像小孩一樣害怕,渾身顫抖、説不出話來。雖然如此,但是我覺得你好像要告訴我什麼事。只是我也很急,現在想起來,當時我應該好好聽你説話才對。我催你説,有話晚點再説,然後就從公寓飛奔出去。而且那天晚上,你好像喝了酒;你的樣子很奇怪,感覺好想沒人指揮你,你就不會動似的。
“然後我前往醫院,途中經過傑生大樓,我當時非常猶豫。後來還是決定上樓去一下比較好,也許我可以拿回義手,也許弗蘭哥辦公室的電話可以通。弗蘭哥不在,門也沒鎖。我很快就發現義手了,但是旁邊掉了一把手槍。義手的指尖有點髒,我湊近鼻子一聞,有火藥和油的味道。電話還是不通,我很緊張,就拿着義手和槍想到走廊去,這時候,剛好和進門的警察撞個正着。他們叫我跟他們一起走,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警察也什麼都不肯告訴我,所以我説絕對不肯跟他們走。結果他們想把我銬起來,情急之下,我就開槍打警察了。因為我想,如果不趕快到醫院找救護車救你,你就會死。接下來我也被警察開槍擊中,被逮捕了。
“我在醫院恢復意識後,刑警先生告訴我芙蘭哥被槍擊、死亡的事。老實講,我很高興,也知道你那麼激動的理由了。弗蘭哥對我做了那麼殘酷的事,我恨他,恨不得殺了他,這些你都知道。我好幾次揚言要殺掉弗蘭哥,你也都聽過,所以我相信,你是為了我才把弗蘭哥殺掉的。所以我在病牀上,暗中在內心發誓,如果你能幸運存活下來……啊,我多麼期待你能活着啊。如果你還活着,就算我被嚴刑逼供,就算被判死刑,我也不會把你做的事告訴警察。我絕對、絕對不會説,我在心裏狠狠地發誓。
“因為……就算你獲救了,也是躺在病牀上,毫無抵抗之力。萬一我説了,你就會馬上被逮捕。我當時在弗蘭哥的辦公室沒有要求警察去救你,真是對極了。畢竟我對你做了那麼殘忍的事。這通電話,一定有很多男人在監聽,也一定會被錄音,但是沒關係,我已經不是會感到害羞的年紀了。除了你之外,我還跟另外兩個男人有男女關係,這一直讓你很痛苦,我明知道你很愛我,也知道你很痛苦,卻還同時跟三個男人交往。我明明不討厭你,而且還很愛你,但還是傷害了你。
“我會這麼做也是為了錢,因為我從小無父無母。我無意找藉口,但是菲律賓的女孩子很容易淪落到這種下場,對菲律賓人來説,YES有可能是NO,因為長期被外族統治,所以沒有説NO的習慣,被人追求就回答YES,於是糊里糊塗地同時和好幾個男人交往,結果問題就嚴重了”
“對不起,我也愛勞洛,只是他的事業遇到瓶頸,所以我被弗蘭哥用錢買下來。弗蘭哥把你當成部下,讓你入我的户籍,歸化成菲律賓人,只是實際上,我還是他的女人,一直要我呆在他身邊。他知道我喜歡你和勞洛,還很高興。他還認為菲律賓是他們的殖民地,他覺得殖民地的女人跟動物一樣,可以用錢買賣。女人跟貓狗一樣,不,或許比貓狗還不如。我想反抗他,才瞞着他繼續和勞洛見面。我明明有你了,真是對不起。你有多痛苦啊。”
“這件案子的時效已經過了,所以我才敢説出來,而且我無所謂了,出獄後也沒什麼好處,所以,我會死在這裏,我在這裏也交了朋友。只是,告訴我一件事,弗蘭哥的案子,真的是我想的那樣嗎?”
但是,艾剛對苪娜絲的詢問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可以看出他想回答,嘴唇動了一下,但是沒有説出任何話。
“艾剛,你不回答我嗎?”
“苪娜絲,席皮特,我很痛苦,我的大腦一點用也沒有,已經完全壞掉了,如果我能回答你的問題,那該有多好!如果菲律賓有時效,而且時效已經過了的話,我沒有任何不回答你的理由。就算時效未到,我被關也無所謂。我沒有記憶。我現在經歷的事,不會變成我的過去;今天晚上睡一覺之後,明天全忘了。所以,我的人生根本不存在。這樣的話,我的生活,跟關在監獄沒兩樣。原來我做了那種事?我殺人了嗎……?我完全不知道。如果是這樣,我馬上去菲律賓,然後坦白説出我做過的事。”
“不要!”苪娜絲大叫:“如果你這麼做,我就不知道為什麼要忍耐到今天了。求求你,千萬別這麼做。”
“但是苪娜絲,我現在連我自己怎麼會在這裏都不知道,七十年左右之前,我在這個國家生活過的事,我還有記憶。但是,之後的記憶完全沒了,就連我曾住過菲律賓的事,還是這位醫生告訴我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回瑞典的;為什麼我會在這裏,我也不知道。”
“原來如此,你很痛苦吧。”
“但是,我一直認為我非回某個地方去不可。我覺得,現在所在的此地,並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我必須回某個地方去,而且,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我覺得我必須去和一個很重要的人見面。那裏才是我的歸屬,才是我的國家。”
“謝謝你,艾剛。”
“然後,我卻不知道那裏是哪裏……在這裏,我的雙腳好像一直沒有踩到地面,輕飄飄的,一點也不安穩,但是我已經知道了。我也知道該見的人是誰,就是你。這樣的話,我非去不可,不管會發生什麼事,我都要回去,回自己的國家,那裏才是我的祖國。”
“謝謝你,艾剛。我做了那麼對不起你的事,你還對我這麼好。但是,我是誰,你真的還想不起來嗎?”
聽了她的話,艾剛看起來就快要哭出來了。這時候,我才真的體會艾剛的痛苦。
“沒關係,事情沒那麼糟,這我很清楚。我現在的處境,我一直認為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太傲慢了。我對歐洲人和日本人,懷着滿腔的憤怒和報復,他們一直通知菲律賓,壞事幹盡。現在,日本還想用錢破壞八打雁的環境。我自負的認為,我的年輕、從前擁有的一點魅力,都是神賜給我用來報復的工具。我這麼做,充其量只是為了我自己。
“哎呀,好像沒時間了。艾剛,謝謝你,能和你説話真是太好了,我好高興。我忍耐到現在,總算有了代價,請你代我向為我們製造機會的醫生好好道謝。我愛你,愛你高高的身材,綠色的眼眸,若軟的栗色頭髮,還有你纖細温柔的心;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愛,我真的很愛你。對當時的我來説,你是我的所有。
“勞洛也是好人。你大概會認為我不專情,但是我也愛他。他為了我,為了菲律賓做了很多事。他説,這都是因為菲律賓是他父親葬身的地方。但是,我不愛弗蘭哥.塞拉諾。他是很聰明的人,而且好像也有很多人崇拜他,但是我不愛他。他就像機器一樣冷酷,是真正的虐待狂。別人因為他而疼痛、受盡折磨,特卻可以快樂欣賞。錯哦從沒看過這種人,這種男人根本不懂如何愛女人。
“在蘇祿海和你一起游泳的情景,彷彿像昨天的事一樣,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那時候,每天都像做夢,那些時光是真實存在過的;那樣的日子,我應該更珍惜才對。我的國家也有那麼漂亮的大海,真希望它永遠不要被污染。海水的顏色跟你的眼珠子顏色一樣,只是不管蘇祿海還是你的眼眸,我都再也見不到了。
“艾剛,雖然你應該想不起來,但我們曾在勞洛家,吃我做的滷肉,一起喝酒,聊天,一起聽勞洛拉小提琴。那首曲子叫做《神奇之馬回來了》,你好象很喜歡那首熱鬧的曲子。那是相當快樂的曲子,而且勞洛的演奏彷彿就是天才小提琴演奏家,像他那麼會拉小提琴的人,應該沒有第二個了吧。
“啊,再説下去我要哭了。再見了,艾剛,也許我們無法再見面了,但我很感謝你,這句感謝你大概不能體會吧。即使明知如此,我還是忍不住要説。我深愛的綠色眼眸,蘇祿海的海水顏色,我會把這些都放在心裏,在這個鐵窗裏繼續活下去。請你保重……”
“芮娜絲!”有人大叫。
那是從艾剛背後傳來的聲音,是院長。
“我本來打算忍耐,但是忍不住了。我是勞洛啊,芮娜絲,我是勞洛.李吉爾!”
“勞洛?你説你是勞洛?是你?真的是你?”芮娜絲也在遙遠的地球彼端大叫。
“是的,芮娜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今天是打算向這位醫生坦白一切才來的,因為聽説他已經看穿一切事實的真相。我本來下定決心,在你們對話時完全不插嘴的,我心意已決。但是芮娜絲,你説的那麼悲傷,我忍不住叫了出來。聽了你的話,我無法繼續保持沉默。”
“真的很對不起,害你變的那麼悽慘。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身體很差,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為了贖罪,我在國家資助下,成立了重度酒精成癮患者的醫院,好照顧艾剛。但是你更重要,我這就去菲律賓,把我所做的事和盤托出,讓你離開監獄。我保證,我應該早點去的,但是我工作纏身……不,這是藉口。希望你再等我一下,我一定會救你出來,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做到。所以,請你再等一下。”
“勞洛,是你?你做了什麼?”
“我想告訴你,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不是嗎?我們見面後,有時間再慢慢説吧。”
“勞洛,你好嗎?”
“好,還過得去。身體到處都有毛病,但是還勉強活着,還能用自己的腳走路,酒也戒了。你呢?你在那裏應該過得不好吧?”
“是啊,是不輕鬆,但無所謂,好歹還活着。你居然也在那裏,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對啊。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居然會在這裏。我看你剛剛好像要掛電話了,所以才忍不住叫你。我想,如果不叫你,也許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跟你講話了;我終究無法忍耐到最後。”
“警衞先生,拜託,再延長五分鐘!”芮娜絲對旁邊的人請求。
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潔突然插嘴了,“我是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的御手洗教授。這位女士是被冤枉入獄的;現在我們正在解決菲律賓最大案子的真相。我請求,在必要的範圍內,請無限制延長這通電話。此外,我保證這個請求是來自已經退休的裘裘-拉莫斯警官、現任的裏柯警官,以及八打雁警察局刑事課所有人員的共同意願。”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一會兒之後,傳來芮娜絲顫抖的聲音。
“教授,謝謝你!啊,神哪!請賜福給瑞典的那位教授。教授,你是日本人嗎?”芮娜絲問。
“很可惜,我是日本人。”潔勉強回答。
“啊,神啊!感謝日本人。”芮娜絲大叫。
潔雙手一攤,對着我,表情愉悦地説:“我居然意外地對我的祖國作出貢獻,海利西。“然後轉向院長説:“李吉爾先生,快,輪到你表現了。請拿起那把小提琴。”
“小提琴?為什麼?”院長被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