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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塔什科夫在裡沃大的同行們工作極為認真,不過他們所能查到的情況,有點讓人掃興。他們跟上了從莫斯科飛到裡沃夫的那位乘客,跟蹤他到了目的地。但是這個目的地是位於喀爾巴阡山中的一所保育院的校舍。該保育院由於資金不足,長時間走下坡路,終於在去年乾脆關閉,把剩下的孩子都分散到其他的保育院去了。隨後有人租用了校舍。裡面現在在幹什麼,沒有人知道,確切地講,肯定有人知道,但是不說。

    烏克蘭偵查員對校舍進行了監視,發現戒備森嚴,得出結論認為走和平之路根本不可能進入大門。他們將上述情況通知了亞歷山大-塔什科夫。

    “薩什科,現在必須在國家一級想辦法,”他們說,“光靠我們什麼也幹不了。租用校舍的人一定是花了重金行賄,而收受這些賄賂的官員們,什麼也不對我們說。即使說,第一,他們會編造謊言;第二,消息馬上會走漏給租房人。你願意這樣嗎?”

    塔什科夫當然不願意“這樣”。於是他決定飛往裡沃夫,到現場看一看能夠怎麼辦。但是,出發前,他碰到卓婭-斯米爾尼亞金娜,就把沃洛霍夫的情況告訴了她。他每說一個字,都使她感到剜心之痛。但是他認為自己無權向她隱瞞真相。

    “怎麼,我要生下來的孩子將不是人?”塔什科夫說完之後,卓婭小聲地問。

    “不,卓尼卡,他是人,不過……大概,不完全是尋常的人。”

    “我不要,”她搖搖頭,“我不要生下他。”

    “別說蠢話,你想流產已經太晚了,任何一個醫生都不會接診。”

    “可以做人工引產。我能想出辦法,同醫生談談。我不會生下這個孩子。上帝,這種事情為什麼偏偏要發生在我的身上!我的父母是那樣高興,他們到了晚年終於可以得到一個孫子了。現在我怎麼對他們說?說他們空歡喜了一場?說他們的女兒不識好歹同一個惡棍、騙子鬼混?這對他們是多大的打擊啊。我真傻,薩沙,我真傻,竟然相信了他。原來,瓦列裡-瓦西里耶維奇壓根就沒有愛過我,是嗎?”

    “等一等,卓婭,別說得這麼尖銳,”塔什科夫委婉地說,“沃洛霍夫博士是一回事,而你的孩子完全是另一碼事,不要混為一談。不錯,沃洛霍夫是個無賴,但是孩子有什麼錯?你應該生下孩子,把他養大成人,兩者之間沒有關連。”

    “我不能。薩沙,我一輩子都會認為他不是個名副其實的人,他是人工培育的,這是罪過,人為地製造人是彌天大罪。”

    “看你儘想些什麼,這根本不是什麼罪過。這完全是一種錯覺。卓婭,你想一想曾經陷入這種錯覺的那位婦女,她在犯罪錯覺的支配下,把自己的幾個孩子和自己都變成了殘疾人,而且簡直是促成了丈夫死亡,這才真正是罪過。不要重犯她的錯誤。懇求你,千萬別做傻事,讓一切順其自然。”

    “他欺騙了我,”卓婭眼睛望著別的地方,低沉地說,“但是我不能因此而怪罪他。我自己錯就錯在竟然自己欺騙自己。我本該明白,像瓦列裡-瓦西里耶維奇這樣的人不可能對我感興趣。我是什麼人?他又是什麼人?我配不上他。但是我權當看不見,還覺得幸福,指望他……”

    “住嘴!”塔什科夫提高嗓門,猛地從桌子邊站起身來。

    他們坐在莫斯科郊區一個地鐵站附近的路邊咖啡館裡。這裡清靜,人少,咖啡館裡惟一的顧客就是他們倆,因此談話時可以不必顧忌旁人聽到。

    “是誰向你的頭腦裡灌輸了這一堆胡言亂語?你憑什麼斷定沃洛霍夫這樣的人不可能鍾情於你?不錯,沃洛霍夫不愛你,從來就沒有愛過你。但這不是因為你配不上他的愛,而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任何人,他就是這麼個人,明白嗎?他的身上就沒有‘愛’這根弦。你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可是你與世隔絕。這怎麼行?你應該走出去,挺胸昂頭,穿短裙子,讓大家都看看你修長的腿;你應該笑,讓大家都看看你好看的牙齒。然而你是怎麼對待自己的?愁眉苦臉,縮手縮腳,連話都害怕多說一句。要是按照我的意思……”

    塔什科夫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來,打住了話頭。照他的意思,他要給卓婭穿上最漂亮的連衣裙和裘皮大衣,他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她變得開心快活,笑口常開。他會對她及她的孩子寵愛有加,精心保養,呵護備至。但是,難道他此時此刻能對她說這些嗎?

    “卓尼卡,今天晚上我要去出差,我希望不會太久。你能答應我在我不在的時候不做蠢事嗎?當然,我不能影響你要做的決定,你是個成年人,完全自主,你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但是我只請求你一點:不管你如何決定,在我沒有回來之前,不要付諸行動。你答應嗎?”

    “好的,薩沙。我等著你回來。雖然,天曉得,我不明白在這段時間內能有什麼變化。你對我說的事,再過一個星期,再過一個月都是一樣。這已經無可挽回了。”

    “你說得對,事實就是這樣,但是你對待它的態度可以改變。我想讓你做一件事情。這是地址,”他遞給卓婭一張小紙片,“在這個地址住著沃洛霍夫的大女兒伊拉-捷列辛娜。你去看看,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去看看她有多麼艱難,去看看她是多麼勇敢地在拼搏著。如果按照你的缺損邏輯,她也是一個無權生存的人造人。你好好地看看她,卓尼卡,如果你不對她生出憐憫和同情之心,就算我徹頭徹尾地錯了。如果看著她,你不覺得她是一個和你、和我、和我們大家都一樣的人,就算你真的不需要生下這個孩子,我也決不會再勸說你並堅持要你保全他的性命。你會照我的請求去做嗎?”

    “好的,薩沙,”她順從地說,“如果你希望這樣,我就去同她認識。請你別生我的氣,我有這麼強烈的負罪感。”

    塔什科夫走近去擁抱著她,嘴唇小心地觸及她的散發著洗髮香波香味的頭髮。

    “瞧你怎麼了,卓婭,為什麼這麼說,就是出了這種事情,你也沒有做錯什麼。你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時時刻刻,方方面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謝謝,薩沙。”她嚥下眼淚回答。

    塔什科夫飛到裡沃夫時不是一個人。由於涉及的團伙肯定同神秘的阿亞克斯有關,還派了兩個人同薩沙一道去烏克蘭。裡沃夫的偵查員給他們看了前保育院所在地的平面圖。

    “或者是通過官方途徑,但是有諸多不便,浪費時間,肯定要走漏風聲;或者是武力攻佔,但是會有人員傷亡。”經過三個小時的商討,他們得出了以上結論。

    當然,結論不容樂觀。

    “還有一種情況,”塔什科夫說,“即使我們定出了一種傷亡最小的攻佔計劃,我們達到的目的也有限。我們能夠救出姑娘,逮捕盤踞在保育院裡的人,可還能有什麼呢?阿亞克斯肯定不在其中,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以及這個團伙的其他成員。指望被逮捕的人會向我們供出其他的人,那就太天真了。受伊斯蘭教育的人,都會不知恐懼,勇敢地面對死亡。我們未必能使他們害怕到背叛自己人的程度。據我所知,團伙成員中有人僅僅是為錢而工作,但是這種人非常非常少,大多數都是為思想信仰而奮鬥,我們應該估計到這一點。如果能用和平和合法的手段逼走院子裡的人,他們一定會把我們引到阿亞克斯和其他也許還不為我們所知道的人那裡去……”

    當然,塔什科夫留了個心眼。他已經幾乎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他知道誰是阿亞克斯。在戈爾傑耶夫上校辦公室的會議上,他的同事卡敏斯卡婭將各種事實分析得嚴謹合理,令人信服。但是此時他另有想法。他想到了即將奉派進山去攻打保育院的那些年輕的特種作戰隊員們。如果那裡確實戒備森嚴,那麼傷亡肯定不會小。為了什麼?為什麼這些年輕人應該犧牲自己?亞歷山大很早就開始從事作戰工作,十分清楚,說特種部隊的人誰都不吝惜生命,這全是些漂亮話。一旦有事,把他們拉起來就派出去執行任務,不容進行事先準備,甚至自己也不動腦子想一想,怎麼樣能夠不動用他們而解決問題。這些孩子們被視為行屍走肉,不用可憐他們。實際上,有什麼必要可憐他們?這是他們的工作。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是他們當仁不讓的義務,他們掙的就是這份薪金。僅僅最近兩年,塔什科夫就為在特種部隊服役的五個朋友送過葬。因此今天他認為,如果能夠為保全哪怕一條性命做點事情,他就應該盡力做到。沒有誰關心這些孩子們,沒有誰珍愛他們的生命,也沒有誰保護他們。

    “你有什麼主意?”裡沃夫局的局長問他,“你有方案了?”

    “我應該考慮考慮。”

    “只是別太久,”同他一起從莫斯科來的費季索夫中校警告他說,“時間勉強夠用。你親口說過,有一個姑娘在他們的手裡。但願她不會有三長兩短。”

    “不至於。如果沃洛霍夫說的是真的,他們需要姑娘是為了研究,還為了某種目的。我現在仍然不明白,還為了什麼,但是這個‘某種’又實實在在確有其事。他們不會平白無故地派人到莫斯科,先是為了病歷卡,後來又為了一套書。他們需要娜塔莎活著,至少暫時需要。如果已經把她除掉的話,就不會為了一部稀有書而興師動眾費這麼大的周折了。”

    “也許你說得對,”當地的局長沉思著說,“反正最好還是快一點。”

    剩下的半天,塔什科夫在市裡轉悠。他不時在街心花園的閱報櫥窗前停下來,想看看報紙。亞歷山大不通烏克蘭語,但是多多少少還是能懂一點。透過半懂不懂的字裡行間,吃力地連猜測帶琢磨,他發覺弄懂大概意思是完全可以的。於是開始更加用心地研究起當地的報紙來。終於,他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一篇有關慈善基金會的文章《CACTлиBEдиTиHcTBO》,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幸福的童年》。在這篇文章裡有基金會的地址和它的結算賬號。

    基金會位於伊萬-弗朗哥街一幢舒適的小別墅裡。塔什科夫做好了苦口婆心持久耐心地說服基金會董事長的準備,但是,令他驚訝的是,事情輕而易舉速戰速決地辦成了。在基金會里他沒有碰到一個男性,簡直是進入了女兒國,她們一般不具備特有的“堅持不鬆口”的保護心理。她們全都說烏克蘭語,但塔什科夫聽得懂她們的意思。

    基金會董事長也是一位女性,她的臉讓塔什科夫覺得似曾相識。他分明清楚地記得,以前見過這兩條描在略微上吊的貓眼上面的眉毛,這梳得平整光潔的頭髮,塗得很好看的豐滿的嘴唇。莫非碰見熟人了?這樣可就喜出望外順風順水了。

    “我覺得好像同您在哪裡見過面,”他儘可能笑著套近乎說,“您不記得我了?”

    “您弄錯了。”基金會董事長嚴肅地回答。

    “但是您讓我覺得面熟。”

    “一點也不奇怪,”她淡淡地笑著說,“不過我很高興人們仍然還能認出我,雖然我已經很長時間不拍戲了。”

    不拍戲了。真要命,原來她就是讓娜-多羅申科,一位著名演員,曾在一部歷史題材的電視系列片中大放異彩。

    “沒想到在這裡看見您,”塔什科夫承認,“如果有人告訴我,說讓娜-多羅申科在從事慈善活動,我會馬上想到您創立了基金會贊助演員、劇院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

    “可是我贊助的不是演員也不是劇院,而是些無依無靠的孩子。您不應該對此大驚小怪。許多人從電視上知道我是一個演員,然而要知道我一輩子都是在兒童劇院工作,就在這裡,在裡沃夫。我們經常為孤兒、為保育院和寄宿學校的孩子、為殘疾兒童義務演出。所以對於這些不幸兒童的孤苦,”她悽苦地笑了一下,“我非常熟悉。然而這類義演變得越來越少,邀請我們去醫院或者保育院演出的也越來越少。我捫心自問:難道在我們的社會上,無依無靠的孩子在減少嗎?難道沒有需要我們的藝術卻又買不起戲票的孩子了?答案您自己可以想見。實際上,這種孩子依舊很多,只不過突然沒有人關心他們罷了。國家拿不出錢來管他們,這就是根源。不過這也是多愁善感。請問,您有何見教?”

    “我想找您談一談喀爾巴阡山區科索夫附近的那所保育院。”

    “我知道,”多羅申科點點頭,“有這麼一所保育院,確切地說是有過。孩子們都分別安置到別的地方去了。要知道保育院的工作人員基本上都是當地的村民、教員、醫生、炊事員、清潔工以及其他勤雜人員等等。我不知道他們現在都靠什麼生活,那裡沒有任何生產,沒有地方掙錢。他們出售自己園子裡的水果,還進行走私,好在緊靠邊界,關於保育院您想說什麼?”

    “我完全贊同您的擔憂,”塔什科夫十分認真地說,“我想做點事情讓保育院恢復起來。”

    “您怎麼會提出這個建議來?”多羅申科好看的眉毛向上挑起來,“僅僅是一片熱心?”

    “不完全是。讓我來解釋,校舍出租三年,三年租期只過去了一年。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贖回校舍。”

    “什麼叫贖回?您自己說的,它的租期是三年。這就是說,簽訂了契約,在三年期滿之前契約不可以解除。”

    “可以的,讓娜-彼得羅芙娜,任何契約都可以解除。另一件事情是,提出前解約需要支付一大筆賠償金。但這是錢的問題,而不是可能性的問題。”

    “基金會拿不出這樣一筆錢來,”多羅申科嘆了一口氣,“很遺憾,我們很窮,當然,儘管想要有所作為。所以,唉,您的想法不現實。”

    “錢有,足夠支付賠償金。不僅如此,甚至還夠投資興辦贏利企業,掙回可觀的收入,保證孩子們的生活費並支付工作人員的工資。”

    “哪來這麼多錢?來路正當嗎?”

    “這是我私人的錢。”

    “您是後臺老闆?地下百萬富翁?”

    “怎麼會呢,讓娜-彼得羅芙娜,我根本不是黑道人物,我是個最平常的俄羅斯百萬富翁。我的錢絕對是清白的,我可以向您報告我的每一個盧布的來歷。假如您對此感興趣,請聽我解釋:這是我很早以前得到的一筆遺產,這些年來我堅守不花它一個戈比的信條,一次也沒有動用過。不過我一直在使它增值。您大概聽說過一位叫米哈伊爾-鮑加托夫的作家吧?”

    “當然,”多羅申科聳聳肩,“他是蘇聯文學的經典作家,我們還在上中學的時候就學過他的作品。幾乎所有這些作品都被拍成了電影。順便說說,我甚至還在烏克蘭電視臺播放的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兩部電影中演過角色。為什麼您回想起鮑加托夫?他早就去世了。好像是死於意外事故,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

    “因為我就是他的繼承人。米哈伊爾-費多羅維奇去世時是我母親的丈夫,也是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富翁。他去世以後,所有的錢都轉到了我的名下。後來,他的作品在國內外大量出版,稿費也就源源而來。所以,您可以想象這筆錢有多少。這麼多的錢應該夠恢復保育院並且扶持它所需的用度,如果您能妥善支配這些錢的話。”

    “很誘人。您想拿什麼做交換?”

    “交換?沒有交換。沒有對等條件。您就當是收到一筆慈善捐贈好了。”

    “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我和您都是成年人,我們都瞭解,沒有平白無故的慈善事業。不論時間還是人手都是這樣。您在這件事情中有什麼利益可圖?您要考慮到,在我沒有弄清楚您的動機之前,我是不會接受您的建議的。您是俄羅斯公民,為什麼偏偏要向烏克蘭的孩子們顯示您博愛的胸懷呢?怎麼,在你們俄羅斯就找不到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了?”

    “我有個印象,您在尋找拒絕的託辭?我沒有聽錯吧?”

    “您誤會了,”多羅申科嚴肅地說,“我不願意拒絕您的捐贈,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們很需要這筆錢。各個保育院的窘況的確不正常。但是我不能拿基金會的聲譽冒險。萬一您設下圈套欺詐……”

    “讓娜-彼得羅芙娜,請相信我,我的建議沒有絲毫違法犯罪的成分。我捐贈給您的錢是純潔清白的。我希望,基金會和外喀爾巴阡州行政機關的正式代表一起儘快到保育院來,解決提前廢止租約的問題。的確,您沒有錯,我有一定的條件,基於這些條件我才慷慨解囊,但是這只是條件,而不是貪財圖利。”

    “有哪些條件?說來聽聽。”

    “應該讓租房人儘快把校舍騰出來。您說得非常正確,我和您都是成年人,我們不可能不明白,為了從這所保育院遣散孩子和簽訂租約,在基輔、裡沃夫和外喀爾巴阡,都花了很多錢。收受這些賄賂的人將會拼命死守,不允許廢止租約,而月租房人也會向他們施加壓力。局面非常嚴峻,讓娜-彼得羅芙娜,我也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這些強盜匪幫和貪官汙吏利用淪為孤兒的孩子們來做交易。您認為我的行為荒唐古怪。作家鮑加托夫的遺產,我連一個戈比都沒有花過,因為我希望這些錢用得不至於讓米哈伊爾-費多羅維奇丟面子。您讀過他的書,甚至出演過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您應該十分清楚,鮑加托夫本人也會這麼做。他有強烈的正義感,對孩子們懷有深厚的愛。”

    塔什科夫激情洋溢、義正辭嚴地口吐謊言,連他自己都感到納悶:剛才這一通高論是怎麼編出來的?他也在中學裡學過蘇聯文學經典作家的不朽著作,那些中篇和長篇小說帶給他的,除了令人討厭的感覺之外,就是為現實社會歌功頌德的華麗辭藻,他從來沒有從中看出一絲一毫特別的正義感和對孩子們的愛來。況且,這位“正義和幸福童年的代言人”也沒有放棄娶一個拋棄獨生兒子的女人做妻子。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摸透了讓娜-彼得羅芙娜-多羅申科,摸清了她的思路,到這會兒他才清楚地知道,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應該用什麼語言同她談話。

    “我本來不想把我的名字張揚出去。我不知道你們這裡怎麼樣,在我們俄羅斯,炫耀自己的財富是危險的。一旦我向慈善事業捐出這麼多錢的事情公之於世,那麼形形色色的地痞流氓和五花八門的敲詐勒索就會攪得我不得安寧,他們以為我捐給保育院的錢只不過是一小部分,大頭都藏起來了。我無法向世人證實我全都捐出去了,他們反正不會相信我。”

    “當然,”多羅申科贊同地點點頭,“如果這是您的願望……”

    塔什科夫明白,他打消了她因懷疑他的善意所導致的牴觸情緒。下面的事情將會快一些,也簡單一些。

    早晨,米隆剛剛走進娜塔莎的房間,第一眼就看見了久盧阿的三冊譯文本。這個打擊讓他涼了半截。莫非又失算了?他們又一次枉費心機了,人家把書拿到了手,而且還送上門來,可民警卻漏過了取書人。

    娜塔莎盡力剋制著,但是米隆看出來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淚。顯然,她也明白,他們精心構思的計策落空了。

    “噢,我看見給你送來了《現代邏輯分析基礎》,”他儘可能快活地大聲說,雖然他自己的喉嚨也發堵,“這太好了。你已經開始讀了?”

    “還沒有,”娜塔莎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這本書剛剛才送來,也就是十分鐘吧。”

    “你首先必須仔細通讀一遍,要注意一一讀懂。如果你覺得什麼地方弄不明白,馬上問我。如果沒有掌握前一個定理的話,千萬不要跳到下一個定理上去。現在你就開始吧,我先在微機上做幾道題。”

    “米隆,難道我真的愚不可及嗎?我覺得我全都理解得很好,可是你卻說全都不對。”

    “娜塔莎,不要斷章取義,”他冷靜地回答,“我沒有說過全都不對。我不過是提醒你,許多定理你只是背下來了,並沒有理解它們的實質。這是一種膚淺死板的學習方法。如果你只要通過大學三年級的數學水平考試,這倒也蠻正常。但是我教你學的不是高等學校的數學課,不是生搬硬套,而是真正的學問,是大學問,你明白嗎?憑你的才華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而大學問是容不得膚淺死板的。讀完定理證明之後,你應當豁然開朗地對自己說:‘這才正確,不可能有別的路子。’可是當你還在說‘好吧,我記住並且將考慮到是這樣’的時候,你就不會有所成就。久盧阿之所以寫這本書,正是為了幫助人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複雜的事物,提出新的邏輯,便於掌握材料。”

    房間裡安靜下來,只有零零落落的翻書聲和輕輕的擊鍵聲。過了一會兒,娜塔莎抬起頭來。

    “米隆……”

    “啊?什麼地方不懂?”

    “不是,我看不清楚,書上一片白。請把我向窗口挪近一點。”

    米隆使勁忍住笑。久盧阿的書肖然是本好書。但是娜塔莎-捷列辛娜根本不需要,書上的內容姑娘早就學會了,而且學得相當好。但是在倒黴的遊戲中,必須裝出笑臉,既然是他起勁地往瓦西里的耳朵裡灌輸必須趕快弄到這本書的神話。書弄來了,現在請你們用它為了我們共同的事業來展示姑娘不同凡響的才華吧。娜塔莎耐心地讀著,但是也記得正事。把她向窗口挪近,就是讓她挨著米隆坐到微機旁邊。她領會米隆的意思,真棒。

    他推著輪椅,讓娜塔莎坐到自己旁邊,開始快速擊鍵打字。

    彆著急,還不是完全無可挽回。必須稍作等待。也許會

    峰迴路轉。

    娜塔莎似乎完全鑽進書中去了。

    “我不明白,”她突然說,“要做多少次迭代?”

    米隆盯著書,眼睛掃了一下她指的那一段。那一段隻字未提迭代法。但是他明白她的問題:“要等多久?”他很快打出了答覆:

    我想,三四天。在這幾天中,我們應該想好下一步,如果最後是我們沒有辦法的話。只是別洩氣。我們能夠逃出去,我保證。

    但是他嘴上卻說:

    “你好好看看前一個定理,那裡講得很清楚。”

    娜塔莎合上書沉默了一會兒。

    “請你考考我,我覺得我現在都弄懂了。不過你說得對,學過這本書之後,所有的證明都完全變了樣子。”

    “你讀了多少了?”

    “整個第一章。”

    米隆打開了習題集。

    “你做做第360和378題。”

    他稍稍挪開一點,讓娜塔莎更方便地操作鍵盤。她抓緊一分一秒訓練,現在打字速度提高了許多,而且幾乎不出錯字。

    我覺得,你不過是在安慰我。情況不妙。我會死的,是嗎?而你呢?你不要那樣想,我並不太害怕。最可怕的是痛苦。這些年來,這麼多痛苦我都挺過來了,我已經不害怕了。不會更痛苦了。只要不痛苦就不可怕。

    “不對,”米隆斷然說,看見微機上的這段話,他打了個冷戰,“全都不對。根本不對。你用的方法不對。從頭再來。”

    他點點鼠標器,刪除了那段讓他心驚肉跳的話。娜塔莎轉向窗外,陷入了沉思。如果房間裡裝有攝像鏡頭,那麼監視者就會形成姑娘正在思索另一種解題方法的印象。米隆看看自己的兩隻手,手在發抖,哪裡是發抖,是在哆嗦,就像早晨空腹醉酒一樣。他把雙手插在兩膝之間,曲背拱肩,臉上裝出深思的表情,當然,一切都對。她會死去。他,米隆也會,不會如此輕易地放他們出去。這裡過於森嚴的警戒說明,這一切絕非兒戲。好心的僱主。有什麼辦法,等著他們來吧。等他們來到這裡,看看天才的姑娘,同醫生談談……往後會怎麼樣呢?把她送回莫斯科,還去那家醫院,警察正在那裡帶著一堆問題等著她呢,到哪裡去了?去誰那裡了?去幹什麼了?不會這樣,或者把娜塔莎弄到另外一個地方,這顯然不是出於好意;或者是讓她死去。而米隆的命運更簡單,這是明擺著的。

    娜塔莎重新轉向鍵盤,把手放到鍵盤上,開始打字。

    不要安慰我,我全都明白。你別擔心,我不會喪氣。謝謝你關於我並且想方設法搭救我。雖然沒有成功,但是你沒有錯。我想讓你知道我愛你。

    他的心由於同情這個孤苦無依的姑娘而發緊,她才活了這麼幾年,而且這些年還過得不甚開心。大概她是對的,他什麼也沒有辦成。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們是殘忍的,誰知道他們將為他倆安排什麼折磨人的死法,既然他們決定要為決不屈服和企圖得救而懲罰他們。如果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還可以指望快點死。朝後腦勺來一槍就完了。也好,就算姑娘來日無多,也要讓她在最後的日子裡活得幸福。

    我也愛你。

    “這樣要好一些。”他說,裝作糾正她的答案中某些地方的樣子。

    這麼說,我是對的,我會死去。否則你也不會哄我。你不能愛我,我是個殘疾人,從來不被人喜歡。不必可憐我,我就是愛你。

    “現在全都對了,我相信,”娜塔莎意外地大聲說,“我可以看第二章了嗎?”

    “對了,”米隆打著冷戰回答,“現在全對了。”

    她又打開譯文本,米隆驚懼地看見眼淚正滴落在打開的書本上。娜塔莎靜靜地坐著,既不哽咽,也不說話,聽任兩行晶瑩的淚水順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頰流淌。突然,一股強大的令人心悸的憐憫之心在他的心中湧起,讓他熱血沸騰,沖決了所有的疑慮和清醒的理由,填平了橫在他這個22歲的健壯穆斯林和17歲的不可治癒的俄羅斯姑娘之間的鴻溝。他決不拋棄她,不能拋棄她。他們要麼一同獲救,要麼一起赴死,反正他們倆要同生共死直到最後。

    同塔什科夫談過話之後的第二天,卓婭-斯米爾尼亞金娜按照他留下的地址登門拜訪。給她開門的是一個招人喜愛的小夥子。

    “您找誰?”

    “我找伊利娜。”

    “可她在上班。”

    “上班?今天可是星期天哪。”卓婭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直都是天天工作,從不休息。”

    “您能告訴我到哪裡可以找到她嗎?”

    “她在鄰街一幢十六層大樓裡擦洗樓梯。”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鄰街的十六層大樓,其餘的樓都只有九到十二層。卓婭走近正門的臺階,隔著大窗戶看見一位瘦瘦的不甚漂亮的姑娘,正在寬闊的前廳裡擦地板。窗戶外面臨街處有一條長凳。卓婭坐到長凳上對著伊拉看著她,不時有人走進大門,在剛剛擦乾淨的地板上跺跺皮鞋,留下一串髒腳印。於是伊拉馬上又把剛才擦得乾乾淨淨煙煙反光的地方重擦一遍。有時她直起腰來,彎起胳膊擦擦臉。開始卓婭以為她擦的是汗水,但是後來她才看清,她擦的不是汗水,而是淚水。

    伊拉擦完樓梯和大廳,把水桶和抹布收到一個什麼地方,走出大樓。卓婭本想叫住她,但是改變了主意,在後面跟著她走。姑娘走到卓婭剛才來過的那幢樓前,走進門裡。大概,她現在要回家去。卓婭決定過一會兒再上樓到她的家裡去。伊拉心情不太好,哭了好幾回,她剛下班,不好馬上硬去她家。讓她稍稍休息一下。但是,很快伊拉又出門向小商品市場方向走去。卓婭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又跟著她往前走。半小時後她才明白,伊拉-捷列辛娜是到小商品市場來幹活。卓婭在靠近熱食攤的地方找到一條長凳,伊拉就是從這個攤上取食品和飲料送往各個攤位的。卓婭坐下來等著。等了好長時間,到4點鐘,市場開始逐漸收攤。終於,卓婭看見伊拉向著門口走去。

    “對不起,您是叫伊拉嗎?”她走近姑娘問。

    “是,是叫伊拉,”姑娘的回答不是特別禮貌,“有什麼事情?”

    “談一談。”

    “談什麼?”

    “談您,也談我。還談瓦列裡-瓦西里耶維奇-沃洛霍夫。”

    伊拉的臉色倏然改變,警惕防備的表情消失了,代之以同情。

    “您是他的妻子,是嗎?”

    “不是。讓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吧,這裡人太多了。”

    “走吧,”伊拉說完,靈巧地穿過仍然十分擁擠的人群,“這裡有個地方,可以坐一坐。”

    她把卓婭領到月臺上。這裡真的有好多長凳,但是都被帶著提包背囊等候電氣列車的人占上了。

    “您別看人多,火車馬上就來,他們都要上車走人。車次很多,每隔十到十五分鐘一趟。”

    還真是這樣。鐵路彎道那邊響起了鳴笛聲,隨即火車就開過來了。月臺上人頭攢動,人們肩扛手提,向著打開的車門擁去。長凳都空出來,可以隨便坐了。

    “我們到那邊去,那裡陰涼。”伊拉手指著一棵樹邊的長凳說。事實上,那棵樹長在月臺下面,又高又彎,枝葉正好罩在長凳的上方,擋住了烈日。

    她們倆坐下來。但是卓婭突然失去了決心,不知道從何說起,還需不需要說。她能對這個姑娘說什麼問什麼呢?然而伊拉首先打破了僵局。

    “沃洛霍夫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是的。”卓婭簡短地回答。

    “您知道他是我的父親嗎?”

    “是的,有人告訴我了。伊拉……”

    “什麼?”

    “您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是嗎?”

    “非常難。不過沒有關係,正常。我挺得住。您問這個幹什麼?”

    “我自己也不知道。請您原諒我,您大概覺得我傻里傻氣的。問題是,我懷著孩子。”

    “是他的?”

    “是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伊拉扭過頭驚奇地看著她。

    “還能怎麼辦?生下來。”

    “但是,不生行嗎?”

    “您害怕了?怕什麼?嗨,對,明白了,您跟我的媽媽一樣,也認為他的孩子個個都是怪物。我一直不肯原諒她做的事情。他們對您說過我們嗎?”

    “說過,我都知道。”

    “您的孩子也不會原諒,如果您要扼殺他的話,”伊拉非常嚴肅地說,“您不要覺得虧心,您叫什麼?”

    “卓婭。”

    “您早就……同他?”

    “不到一年。”

    “您真可憐,真可憐。”

    伊拉小心地拉起她的手,笨拙地撫摸著。

    “什麼也不要怕,卓婭。生下來吧。我會幫助您的。”

    “您怎麼幫助我?”卓婭苦笑了一下,“您自己也需要幫助。”

    “我什麼都不需要,”姑娘突然粗魯地回答,“我誰都不需要。我自己能夠應付。如果您帶小孩子有困難,我會幫忙的。可能,他會有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們都有的毛病。到時候我會告訴您做什麼,怎麼做。您別看我,我長得很難看,也沒有教養,但是您的孩子將跟我不一樣。您要是見過我們的娜特卡就好了,她特別漂亮,簡直像個電影明星,而且聰明,很有天才。您也會為自己的孩子驕傲的。別往任何壞的方面想。”

    “您為什麼要勸我?”卓婭疲倦地問,“這對您有什麼好處?”

    “勞駕,”伊拉懇求地看著她的臉,“讓您的孩子出生吧。要知道我等於沒有親人……”

    驟然之間,卓婭理解了她。這個姑娘太孤單了,儘管度日艱難,她也想組建一個哪怕是徒有虛名的家庭。因此才提議讓自己幫助卓婭。伊拉和未來的孩子有共同的父親,就是說,他們畢竟還是親姐弟,儘管只有一半的血緣關係。連卓婭,這個孩子的母親,差不多也算是親屬。伊拉多麼想讓她的家庭不止是由幾個沒有行為能力時時要她操心的殘疾人組成。她渴望正常的生活,渴望有人給她打電話,到她的家裡去做客,而她也有地方過節日或者生日,不是去醫院,而是去普通的家庭送禮物,坐在鋪上節日桌布的餐桌旁邊吃飯。塔什科夫說過,他的一個同事在調查案件的過程中認識了伊拉,喚起了她對人間溫情的嚮往,後來他犧牲了。不過即使不犧牲,他們之間反正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因為對於他而言這只是工作,這種關係屬公務需要。可憐的姑娘。

    卓婭堅決地從長凳上站起身來。

    “謝謝您,伊拉。”

    “謝什麼?”

    “謝謝您的寬慰。謝謝您提議幫助我,您是個非常好的人,願您事事如意。”

    “那麼,您不重新考慮考慮孩子?您不生下他?”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請您原諒我,再見。”

    她轉過身快步走下月臺,走向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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