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美一商的貨幣交易員清脆地對著電話說。這人熟練地用肩膀和左耳夾著聽筒,騰出雙手。“我要六百萬,只用一夜。息率多少?”
從加利福尼亞西海岸傳來規模巨大的美洲銀行貨幣交易員拖長的聲音:“十三又八分之五。”
“夠高的了,”美一商的職員說。
“好買賣啊。”
美一商的交易員沉吟著,想智勝對方,一邊斟酌息率行情漲落的可能。習慣成自然,對於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貨幣交易部內自己身邊經久不息的嗡嗡人聲,他能做到充耳不聞。交易部設在美一商總行大樓,是個由安全部派專人守衛的敏感的神經中樞。銀行的主顧中,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機構,只有屈指可數享有特權的人才有幸到過交易部。然而,正是在這樣的神經中樞裡,決定著一家大銀行賺錢還是蝕本。
儲備方面的要求,決定銀行必須握有一定數量的現金,以備不時之需。但是沒有一家銀行願意在手頭擱死過多的錢,也不願現金短缺,捉襟見肘。貨幣交易員的任務就是使數目保持平衡。
“請別掛斷,”美一商的交易員對舊金山方面說。他按一按電話控制檯上一個“暫不掛斷”的電鈕,接著又去按旁邊的另一個電鈕。
電話裡傳來另一個聲音:“紐約的漢諾威製造商信託銀行。”
“我需要六百萬,只用一夜。你們的息率是多少?”
“十三又四分之三。”
東海岸息率看漲。
“謝謝,不,多謝了。”美一商的交易員掛斷紐約方面的電話,接通“暫不掛斷”那條線,舊金山還在等回話。他說:“我想準定借那筆錢了。”
“賣給你們六百萬,息率十三又八分之五,”美洲銀行說。
“對。”
這筆生意二十秒鐘就做成了。每天,這樣的交易有好幾千起,互相競爭的各家銀行就這樣進行神經戰和鬥智,賭注高達七位數。銀行的貨幣交易員一般總由三十幾歲的青年男子擔任,這些人聰明伶俐,抱負不凡,腦子靈活,遇事泰然。不過,在交易部幹得出色雖可使人得到擢升,出了錯可就葬送了前程,因為這個緣故,幹這行的人經常處於緊張狀態,以至於一般人都認為在交易部供職三年就算到頂了。在這以後,過度的疲憊就會開始顯露出來。
此刻,舊金山和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都在登記這筆剛做成的買賣,信息輸入計算機,接著就傳送到聯邦儲備當局。在聯邦儲備銀行,接下去的二十四小時之內,美洲銀行的儲備額將減去六百萬,同樣的數目將加在美一商的儲備額內。這段時間裡,美一商因為用了美洲銀行的錢,要向後者付息。
全國各地的其他銀行也都在同時進行類似的交易。
這天是四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三。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正在視察貨幣交易部,這是他轄下的一個部門。
他朝坐在高出地板的平臺上辦公的交易員點頭打招呼。這人四周圍著一群助手,他們正忙著彙集情報,製成表格。年輕人這時已專心致志開始談另一筆交易,他一揮手,露出高興的微笑,回了禮。
交易部的大廳跟一個禮堂差不多大小,看上去有點兒象一個繁忙的機場的控制中心。大廳的其他地方有專做證券和債券生意的交易員,四周也都圍著助手、會計員和秘書。所有的人都做著同樣的工作:放債、借債、投資、出盤、重新投資,就這樣調配著銀行的資金。
交易員的那一頭,五、六名金融督察在辦公,他們的寫字檯更大,氣派也更不凡。
交易員也好,督察也好,大家都面朝一塊行情板,板面跟大廳一般長度,上面寫著報價、息率和其他行情。板上的遙控數字瞬息多變。
距亞歷克斯站立的位置不遠,一名債券交易員從辦公桌旁立起,大聲報著行情:“福特公司資方同聯合汽車工人工會剛剛宣佈一項為時兩年的契約。”好幾個交易員立時伸手抓起電話聽筒。重要的工業情報和政治新聞,一下子就會影響到證券價格,所以大廳裡誰第一個聽說消息,就用這種辦法向大家通報。
幾秒鐘之後,行情板上方的綠燈閃過幾下,熄滅了,代之而亮的是一明一暗的琥珀色燈光,這個信號告訴交易員,由於與汽車業達成某種解決辦法,報價可能有變,所以暫時不要跟別人講定交易。難得用上的紅燈信號則預示規模更大的災變。
亞歷克斯此刻目睹的貨幣交易臺,始終是個舉足輕重的要害部門。
聯邦的規章要求銀行手頭備有佔即期存款百分之十七點五的流通現金,誰不照章辦理,就可能遭受嚴厲的懲罰,話說回來,哪一家銀行如果保留著大筆款項不用,即使只有一天工夫,也是極大的失策。
所以,各銀行都把進出的款項制一份流水賬;中心出納部嚴密監督現金的流通,猶如醫生診脈。象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這樣的金融機構,倘若存款超出預計的數目,那就立即把多餘的資金通過貨幣交易部向其他儲備不足的銀行發放貸款。反過來,要是客戶提款過多,美一商就向別人借錢。
銀行處境的變化是以小時計算的,因此早上放債的銀行到了中午就可能向別人貸款,打烊之前甚至還得再一次調撥頭寸。所以說,一家大銀行可能在一天之中進行十億以上的貨幣買賣。
關於這一套做法,另有兩點需要提一提——人們也經常說起這兩個因素。其一,在通常情況下,銀行為本身謀利甚於為客戶造福;第二,銀行為求自身贏利總是採取有力的措施,替銀行外不相干的存戶謀利益,則遠沒有這麼積極。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今天蒞臨貨幣交易部,部分原因在於他想了解一下現金的進出情況,過去他也常到這兒來看看;部分原因則在於想找人談談最近幾個星期來銀行業務方面出現的使他心煩意亂的新情況。
湯姆·斯特勞亨,副總經理兼投資方針委員會的成員,正陪著他。
斯特勞亨的辦公室就在大廳隔壁,方才,他是隨亞歷克斯一起走進貨幣交易部來的。一月份,年輕的斯特勞亨曾反對削減東城新區的資金,這一回,卻又衷心支持擬議中對超國公司發放的那筆貸款。
兩人正談論著超國公司的情況。
“你過慮了,亞歷克斯,”湯姆·斯特勞亨一再重複著說。“這事的風險等於零,更何況蘇納柯對本行還有其他好處。對這一點,我堅信不疑。”
亞歷克斯不耐煩了:“從來沒有什麼風險等於零的事情。再說,即使不必冒風險,我關心的也不是超國公司,我怕的是咱們不得不進一步削減其他方面的資金。”
亞歷克斯指的是銀行那些方面的資金,兩人都很清楚。幾天之前,一份由羅斯科·海沃德起草,經銀行總裁傑羅姆·帕特頓簽發的備忘錄提出幾項建議,這個文件已在投資方針委員會的成員中間進行傳閱。為了籌措足夠的資金向超國公司發放五千五百萬元的貸款,備忘錄建議大幅度削減小額貸款、住房抵押金和都市公債資金。
“如果貸款到時如數放出,如果咱們削減了那幾方面的資金,”湯姆·斯特勞亨辯解道,“那也是臨時性的。三個月之內,也許不要等那麼多日子,資金又可重新投入先前的那些項目。”
“你儘可以這樣想,湯姆。我可不信。”
亞歷克斯來此之前已經心煩意亂,經年輕的斯特勞亨這麼一說,越發垂頭喪氣了。
海沃德—帕特頓方案,不僅違反亞歷克斯的信念,甚至還同他的金融直覺相左。他堅信,犧牲公益方面的貢獻,把銀行資金的大部投入一筆工業貸款,就算這筆工業貸款的得益遠遠超過公益資金,這種做法也是錯誤的。不過,即使單從生意經的角度來考慮,通過超國公司的各分支機構,把銀行的命運同這家公司為此緊密地聯結在一起,也不免使他感到忐忑不安。
在這一點上,他知道自己是孤掌難鳴的少數派。銀行上層的每一個人都因為新近與超國公司搭上關係而額手慶幸,大家都跑去向羅斯科·海沃德表示熱情洋溢的祝賀,因為關係是他搭上的。亞歷克斯可沒有因此安下心來,不過其中的原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誠然,超國公司的金融地位看來十分穩固,從貸借一覽表看,這家巨型聯合企業沒有一丁點兒財務上的病態。就威望而論,蘇納柯又是同通用汽車公司、國際商用機器公司、埃克森石油公司、杜邦公司以及美國鋼鐵公司並駕齊驅的。
也許,亞歷克斯想,他之所以滿腹狐疑加悲觀,是因為自己在銀行裡的影響江河日下。的確,幾個星期以來,自己明顯地走著下坡路。
與此相對照,羅斯科·海沃德這顆明星冉冉上升。他在帕特頓耳畔絮叨,得到他的信任,再加上由於海沃德隨同G·G·夸特梅因去巴哈馬群島作了那次為時兩天、富有成果的休假,帕特頓對他更是言聽計從。
亞歷克斯明白,在別人眼裡,自己對海沃德之行的成果所以持保留態度,是出於饞涎嫉妒。
亞歷克斯還感覺到,對於斯特勞亨和其他幾位過去自認為跟他走的人,他的影響已沒有什麼份量了。
“你得承認,”斯特勞亨說,“超國公司這筆買賣油水很大。你大概聽說了,羅斯科讓對方同意給予百分之十的補償差額。”
所謂補償差額,就是銀行家與貸款客戶狠狠討價還價之後達成的一種安排。銀行方面堅持以貸款中雙方事先商定的一部分作為活期存款放在銀行裡,對存戶說來這筆錢不生息,但是銀行可以拿這筆錢派用場,把它作為投資。因此,貸款客戶並不能使用貸款的全數。這樣一來,實際上的息率就比名義上確定的要高出許多。正如湯姆·斯特勞亨所指出,在超國公司這一回的貸款中,有五百萬之巨的款項將留在蘇納柯新開的支票戶頭上,這對美一商是極為有利的。
“我想,”亞歷克斯表情嚴肅地說,“這樁好買賣的另外一面,你是知道的吧。”
湯姆·斯特勞亨有點不安:“嗯,聽人說內中還有一項默契。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這叫作‘另外一面’。”
“見鬼,就是這個!你我都知道蘇納柯方面堅持,而海沃德也就讓步了。默契規定本行的信託部要大批買進超國公司的普通股。”
“即使是那麼一回事,也沒有白紙黑字的憑據啊。”
“當然沒憑據。誰也不會那麼傻的。”亞歷克斯打量著這個比自己年輕的人。“你能夠接觸數字,我們已經買進了多少?”
斯特勞亨沉吟半晌,接著便朝交易部督察們的一張辦公檯走去,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張紙片,上面用鉛筆作著記號。
“到今天為止,買了九萬七千股。”斯特勞亨接著又說:“剛剛接到的報價,每股值五十二美元。”
亞歷克斯悻悻然說:“超國公司的人該樂得搓手了。因為咱們大批買進,每股的價格已經漲了五美元。”他作了一番心算。“這麼說來,過去的一週裡,咱們差不多把五百萬的客戶信託金強行投入了超國公司。這是為什麼?”
“這筆投資也值得,”斯特勞亨故作寬慰。“咱們可以為所有那些孤兒寡婦以及委託咱們管錢的教育基金機構,謀取資本增益的好處。”
“也許是讓他們虧本,同時敗壞本行的信託名譽。對於蘇納柯的情況,湯姆,我們——我們之中的任何人——比兩個星期之前多瞭解到些什麼呢?為什麼在本星期以前信託部從不購買超國公司的股份?”
年輕人一時語塞,可接著又辯護道:“也許羅斯科覺得既然他參加了董事會,他就能嚴密注意公司的動態了。”
“你真讓我失望,湯姆。過去,你從不欺騙自己,尤其是在你同我一樣認識到事情真相的時候。”斯特勞亨臉漲得通紅,亞歷克斯卻自顧自說下去:“證券和交易委員會倘若聽到風聲,會鬧出什麼樣的滿城風雨局面,你想到過嗎?循私舞弊,破壞貸款限制法,以信託金左右銀行本身的業務。另外,我也毫不懷疑,下一次蘇納柯的年會上,一定會在對超國公司股票投贊成票的同時,對公司的經理人員竭盡捧場之能事。”
斯特勞亨尖刻地回敬一句:“要是出現這種情況,那也不是史無前例的罕事——即使在咱們銀行。”
“不幸得很,讓你言中了。不過,即便這樣,事情並不因此減少幾分醜惡。”
信託部的商業道德是個老問題。按照規定,銀行應該保持一道內部屏障——有時被稱為“中國的長城”——把銀行本身的商業利益同信託金投資業務分隔開來。實際上,情況並不是這樣。
每當銀行吸引了幾十億的客戶信託金供投資之用,銀行勢必要把這些資金用到商業領域中去。銀行如向哪一家公司作了大筆投資,這家公司就理應作出對等的響應,也搞一點銀行業務。通常,這類公司受到壓力,被迫邀請一名銀行董事參加本公司的董事會。要是公司方面不肯按上述兩條辦,那末銀行就馬上以信託有價證券的形式進一步大量投資,以取代公司本身的資金,到頭來,公司的股票因為銀行方面亂賣濫拋而遭擠跌。
同樣,經手大宗信託部買賣的經紀人商行本身亦應保持大筆銀行存款。一般情況下,各行也是這麼做的,要不,令人垂涎的掮客買賣就只好讓與他人。
儘管銀行的對外宣傳不說明事實真相,而實際上銀行總是首先考慮本身的進益,隨後才會考慮信託部客戶的利益,考慮那些一直掛在嘴邊的“孤兒寡婦們”的利益。信託部總是故意縮小成績,其原因之一正在於此。
所以,亞歷克斯明白,超國公司和美一商目前的這種做法決非絕無僅有。儘管如此,明白這一點並不使他稍稍滿意一些。
“亞歷克斯,”湯姆·斯特勞亨主動表白說,“我可以告訴你,明天投資委員會開會時,我準備支持向超國公司發放這筆貸款。”
“聽你這麼說,不勝遺憾。”
不過,這事也在意料之中。亞歷克斯不知道再過多少時候,自己將陷於完全孤立的境地,而他在銀行裡也會因此站不住腳跟。可能用不著多久了。
明天投資方針委員會一開會,有關超國公司的提議必然為多數成員所贊成;下星期三舉行董事全體會議時,超國公司貸款也將是議題之一。
這兩次會議上,亞歷克斯敢肯定,自己將是孤掌難鳴的持異見分子。
他又一次朝著終日繁忙的貨幣交易部掃了一眼,交易部與巴比侖和希臘的古代貨幣寺廟在原則上一脈相承,都是積累錢財、謀取利潤的場所。他想,金錢、商業、利潤等等,本身都是無可厚非的,亞歷克斯本人也獻身於三者;但這種獻身不是盲目行為,而且獻身的同時始終得考慮到道義、財富的合理分配和銀行的道德準則。不過,全部歷史皆可作證,每當超額利潤唾手可得之際,持這種保留態度的人總是被人噓下臺去或是被推到一邊。
面對著以超國公司和美一商多數人為代表的大金融及商業界的勢力集團,孤零零的一個反對派又會有什麼作為呢?
亞歷克斯·範德沃特鬱悒地想:作為不大,興許是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