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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十

    文森特·洛德博士是費爾丁-羅思醫藥公司的研究部主任。他性格複雜,刻薄的人可能要說他的性格“一片混亂”。一個也是搞科研的同事諷刺地評論說,“文森特為人行事就好像他的心思給裝在離心機裡轉著,自己也不知道它將甩向何方,或者說不知道希望它甩向何方。”

    居然有這樣的評價,這本身就很荒謬。只有三十六歲,相對說來比較年輕,洛德博士已經達到許多人夢寐以求、卻只有很少人達到的成功階段。惟其因為是個階段,或看來像是個階段,使他老是發愁和納悶:他怎麼達到這一步的;還有沒有什麼重要東西他沒有得到。

    關於洛德博士還可以說的是:即使他生活中並沒有什麼失意的事情,他自己可以杜撰出來。換句話說:他的失意事大多出自他的錯覺而並非出於事實。

    他的失意事之一是:他認為,在高等院校和科技界,他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因為那裡的勢利眼瞧不起製藥公司的科學家,通常把他們列為第二流人物,當然,這種看法往往是不正確的。

    但三年以前,洛德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從伊利諾伊大學助理教授的崗位轉到製藥工業,轉到費爾丁-羅思來。不過,他作出這抉擇的重要原因是他當時的不滿和憤怒——都是針對那所大學的——他的憤怒甚至延續到如今,併成為不斷咬齧他心靈的一種痛苦。

    在痛苦中他有時問自己:他離開學術界是否太倉促而不明智?如果他留在那裡,或是退一步,轉到另一所大學去,是否會已經成為國際上知名的科學家,比現在受人尊重些呢?

    他的事還得從六年前的一九五四年談起。

    那時,伊州大學的研究生洛德獲得有機化學博士學位,成了“洛德博士”。

    這個博士學位是很不錯的。因為坐落在香潘-烏爾巴納的伊州大學化學院享有世界聲譽,而洛德已證明自己是那裡的優秀學生。

    他的外表就有學者氣派。輪廓分明的瘦削臉上神情敏感,看上去頗令人愉快。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是他難得一笑,卻往往愁眉緊鎖。或許由於多年的緊張讀書,他的視力不好,戴著一副無邊眼鏡,透過它,洛德最有特徵的深綠色眼珠往外看著,那眼光總是疑神疑鬼地在提防著什麼。他個子瘦長,瘦是因為對食物毫無興趣。他認為一日三餐浪費時間,只是由於身體需要才吃東西。與敏感的男人合得來的女人覺得文森特·洛德有吸引力。而男人似乎分成兩類,有的人喜歡他,有的人討厭他。

    他專長的是類固醇領域,這包括男性和女性的荷爾蒙——睪丸激素、雌性激素、孕激素——這些激索影響生育能力、性機能以及節育。在五十年代剛剛採用避孕丸的那幾年裡,類固醇的問題引起科學界和商業界的廣泛興趣。

    獲得博士學位之後,既然在合成類固醇的工作方面頗有成效,那麼洛德博士再搞兩年博士後的研究,看來是順理成章的,而且仍在伊州大學。

    伊州大學抱合作態度,很快從一個政府機構得到了“博士後”研究的資助。這兩年在不斷有科學成就的順境中度過,只是稍稍有一些個人煩惱。這些煩惱來自洛德的習慣,一種近乎鬼迷心竅的習慣,經常在回顧中問自己:

    我做對了嗎?

    他盤算著:他留在伊大“內部”是否做錯了呢?是否他應該脫離伊大到歐洲去呢?歐洲是否會提供更全面的教育呢?這些疑問——大多數是不必要的——卻不斷地增加著。這些疑問使他抑鬱寡歡、脾氣暴躁。這樣的性格不會改變,從而使他失去朋友。

    然而,他對自己的工作和價值又評價甚高,這看法完全是有道理的——這是洛德這個自相矛盾的多稜鏡的另一面。因此,兩年“博士後”的研究工作完畢,伊利諾伊大學請他當助理教授時,他並不驚奇地接受下來,又一次地留在“內部”了。隨著時間過去,他又一次地嘀咕著這一決定是否正確,重新讓早先那些疑問折磨自己。

    一位能看透文森特·洛德思想的天使可能也會發問——為什麼呢?

    在洛德當助理教授期間,他作為類固醇專家的名聲響了起來,而且遠達伊州大學之外。在四年多一點的時間裡,他發表了十五篇科學論文,有幾篇發表在很有聲望的刊物上,比如《美國化學學會雜誌》,《生物化學雜誌》等。就他在大學裡等級不高的職稱而論,這是輝煌的成績。

    正是這一點激怒了洛德博士,而且他的憤怒日益加劇。

    在神秘的學術和科學界,晉升快的極為少見,差不多總是慢得難熬。洛德再晉升一步該是副教授。有了這一職稱就等於戴上了桂冠,或者等於終身有了經濟保障,隨便你從哪方面看都行。副教授又是一塊招牌,它說,你成功了。你是學術界精英中之一員。你有了別人奪不走的東西,你可以自由地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上面只能有限地干預一下。你成功了。

    洛德非常需要這晉升。他現在就需要。他不想再等剩下的兩年時間,而這時間就像學術界的磨坊推磨一樣,在正常情況下他本來只有等待。

    於是,他一面奇怪為什麼沒有早一些想到這主意,一面決心設法加速自己的晉升。他推想,憑他的經歷,這件事輕而易舉,只不過走走形式罷了。

    他滿懷信心地準備了一份論文提要,給化學院院長掛了個電話,請院長下個星期接見他,會見日期確定以後,他先把論文提要寄去了。

    化學院院長羅伯特·哈里斯是個乾癟而精明的小個子,儘管他的精明之處還包括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經過蘇格拉底式提問法(蘇格拉底式提問法,指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用巧妙的問題問對方,可以查出真實情況或證明一個論點。譯者注)以後做出決斷,因為他的工作往往需要這種決斷。他基本上是位科學家,仍在一個小小的實驗室裡不斷地動動手,每年還參加幾次學術性的會議。然而,他的大部分工作時間,都被化學院的行政事務佔去了。

    一九五七年三月的一天上午,哈里斯院長在辦公室裡翻看著文森特·洛德博士的論文提要,正猜想著送這份提要來幹什麼。對於像洛德這樣變化無常、難以捉摸的人來說,他的動機可以有十來種。反正馬上就會弄清楚的,因為論文提要的主人十五分鐘後就要到了。

    把大文件夾裡的論文提要仔細看完——這位院長天性認真——併合上以後,他靠在書桌後面的扶手椅上,想著有關文森特·洛德的一些事情以及他本人私下對洛德的直覺。

    這人有潛力發展成為天才。這毫無疑問。即使院長早先不知道這點,他也從新近讀到的洛德發表的論文以及有關的評論和讚揚文章裡瞭解到了。在他自己選定的領域裡,洛德可能會,或許一定會,攀登上科學技術的高峰。

    科學家也和其他凡人一樣,需要一點適當的運氣。如果洛德有這運氣,他將來會有了不起的發現,會給他本人和伊州大學帶來聲譽。看來一切都是肯定的,所有的綠燈都亮著。可就是……

    文森特·洛德博士有時使哈里斯院長感到不安。

    倒不是因為洛德表現出神經過敏的脾性;才華出眾和神經過敏往往伴隨在一起,一前一後地倒也可以接受。無論哪一所大學——想到這裡,這位院長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都像一口大鍋,裡面煮的是敵意和忌妒,往往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鬧著,手法也驚人地卑劣。

    不,是為別的事,為別的比較嚴重一點的事——這問題從前提出過,最近又提了出來。這問題就是:在文森特·洛德的思想深處是否有著不誠實的種子,從而在學術上也有弄虛作假的情況?

    將近四年以前,在洛德博士任助理教授的第一年裡,他根據一系列的試驗結果準備了一篇論文。據他說,這些試驗產生了異常的結果。論文即將發表時,伊州大學的一個同事,一個資歷比他老的有機化學專家宣稱,他重複洛德博士的試驗以求獲得同樣結果時,他沒能做到;他試驗的結果不同。

    緊接著進行了調查。調查結果表明洛德有錯誤。這些錯誤看來是因為誤解而無意造成的。洛德的論文重寫後發表了。總算沒有因而造成科學上的混亂。如果原來論文上的試驗結果不修改的話就糟了。

    這件事本身並不重要。洛德博士身上發生的事情偶爾也發生在最傑出的科學家身上。人人都犯錯誤。不過,一個科學家如果事後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公認為正常和合乎道德的做法是:公開這個錯誤,修改已發表的文章。

    洛德的情況卻不同,不同的地方在於:根據他面對錯誤時的反應,他的同行們中間有一種直覺,懷疑他本已知道有錯誤,很可能在論文準備好以後就發現了,只是毫不聲張,指望別人不會注意到。

    在校園裡,為這種倫理觀念和職業道德吵吵嚷嚷了一陣子。後來,隨著洛德又有了一系列無懈可擊並受到讚揚的發現,那吵吵嚷嚷漸漸平息下去,顯然這件事已經給遺忘了。

    哈里斯院長也幾乎忘光了。兩星期以前他在舊金山參加一個學術性的會議,別人的一席話才使他又記了起來。

    “聽著,博比,”一天晚上,身為斯坦福大學教授的老友在同哈里斯對飲時說,“我要是你,我就要對你們那個叫洛德的傢伙看著點兒。我們這裡有人發現他最近的兩篇論文無法照樣複製。他的合成沒問題,但是我們得不出他聲稱他所得到的那些驚人的結果。”

    當追問細節時,這位提供消息的人補充說,“我並不是說洛德不誠實,我們大家都知道他不錯。但是有些人對他有一種印象,感到他是個急急忙忙的年輕人,或許過於急了。你我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博比——偶爾抄近路,按照自己希望得到的結果去闡述論據,這就意味著在學術上自以為是,而且給學術帶來危險。因此我要說的是:為了伊州大學和你自己的利益,看著他點兒!”

    憂心忡忡的哈里斯院長對這勸告點頭致謝。

    回到香潘-烏爾巴納之後,他召見了洛德博士的系主任,把在舊金山聽到的那番話複述了一遍,然後這位院長問道:文森特·洛德最近那兩篇論文怎麼回事?

    第二天,系主任又來院長辦公室,並帶來了答覆。不錯,洛德博士承認,對他新近發表論文中的結果有爭議;他準備重新做試驗,如果合適的話,準備發表一個更正。

    從表面上看——冠冕堂皇。但是,那一席話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別人沒有讓大家注意這個問題,洛德會採取措施嗎?

    此刻,兩個星期以後,哈里斯院長又在考慮這問題的時候,秘書通報說,“洛德博士來見你了。”

    十分鐘以後,洛德結束他的敘述說,“這就是我的來意。”他隔著辦公桌,面朝院長地坐在那裡。“你在論文提要中看到我的成績了,哈里斯院長。

    我相信我的成績比本校任何其他助理教授的成績更有積極意義,更給人深刻印象。事實上,別人都還差得遠。我剛才也告訴了你,將來我準備幹些什麼。

    歸納起來就是,我認為加快晉級對我才公平合理,我現在就應當提升。”

    這位院長把兩隻手交叉在一起,眼光越過手指尖審視著洛德博士,頗感興趣地說,“看來,你從來不為低估你自己的價值而煩惱。”

    “我為什麼要煩惱?”回答得又快又幹脆,頗缺幽默感。洛德深綠色的眼睛緊緊盯住院長。“我和任何人一樣知道自己的成績。我還知道,這裡其他人的成績比我的要少他媽的許多許多。”

    “如果你不介意,”哈里斯院長自己說話也帶點乾脆勁兒,“我們還是不談其他人吧。其他人不是問題。問題是你。”

    洛德的瘦臉氣得通紅。“我不懂為什麼會有問題。整個事情似乎一目瞭然。我認為我剛才講清楚了。”

    “不錯,你是講清楚了,相當有說服力。”哈里斯院長決心不要被對方激得失去耐心。洛德談到的成績畢竟是事實。他何必假意做作地謙虛一番呢?

    甚至他咄咄逼人這一點也情有可原。許多科學家——身為其中之一的院長理解這一點——就是沒有時間在處理事物的細節方面鍛鍊得圓滑一些。

    那麼他是否就應該同意洛德的請求,快快給他晉級呢?不。哈里斯院長已經知道自己不能同意。

    “你一定知道,洛德博士,”他指出,“我一個人不能決定有關晉升的問題。作為院長,我必須非常重視院委員會的意見。”

    “這是——”洛德衝口說出這兩個字後停住了。

    多可惜呀!院長心想,要是他說出“廢話”或是類似的字眼,我就有理由命令他離開我的辦公室。但這是正式的談話,既然他及時地想起而有所收斂,我們也只有這樣維持下去。

    “你贊成的提升總是能通過的,”洛德皺著眉頭改口說。他恨自己要對院長低聲下氣,因為他認為院長從前不過是個蹩腳科學家,眼下也只是個推薦論文的可憐人物。很遺憾,這論文推薦者有大學當局作後盾。

    哈里斯院長沒有回答。洛德剛才說得對,他贊成的提升能通過,這是事實。但這是因為:只在能確保院委員會通過這一晉升時,他才明確表態。雖然院長在學院全體人員中是領導人,但全院人員作為一個整體比院長有權。

    正是由於這一點,他深知即使他力主提升洛德,此時此刻也沒法使此事獲得通過。

    如今,關於洛德那兩篇最近的論文,校園裡毫無疑問已有流言蜚語。此外,還有職業道德的問題,再加上那件發生在四年前的事——它本來幾乎已被人遺忘,但現在又會被人議論了。

    院長自忖,既然已經下了決心,拖延表態毫無意義。

    “洛德博士,”他平靜地說,“現在我不準備推薦你提前晉升。”

    “為什麼不?”

    “我認為,你提出的那些理由不足以證明非那樣不可。”

    “你把‘非那樣不可’解釋一下!”這句厲聲說出的話像是命令。忍耐是有限度的,院長拿定主意了。他冷冷地回答說,“我想談話就到此結束,這對我們雙方都好。再見!”

    但洛德毫無離去之意。他仍坐在院長書桌對面,怒目圓睜。“我要你重新考慮一下。否則你也許會後悔的。”

    “在哪方面我也許會後悔呢?”

    “我可以決定不在這裡工作。”

    哈里斯院長真心實意地說道,“發生那樣的事將會使我感到遺憾,洛德博士。你的離去將是一個損失。你給我們大學帶來了榮譽,而且我相信,還會繼續帶來的。另一方面”——院長讓自己淡淡一笑——“我相信,即使你走了,這學院將繼續存在。”

    洛德離椅而起,氣得滿臉通紅。他一聲不吭地大步走出辦公室,隨手把門砰地帶上了。

    院長像過去多少次一樣,提醒自己說,他職責的一部分就是心平氣和地同那些急躁而有才華的人打交道,他們為人行事往往不可理喻。於是他就回到其他工作上去了。

    洛德博士可不像院長,他忘不掉這件事。他腦子裡就像錄了音,一遍又一遍地把這次談話放出來,使他越來越痛苦和憤怒,最後他變得不單是恨哈里斯一個人,而是恨整個大學。

    洛德懷疑——即使這事在會見中沒有提到——他最近發表的兩篇論文必須做點小修改一事,與他這次被回絕有關。這懷疑更加使他怒不可遏。因為在他看來,這比起他在學術上的總成績來簡直微不足道。不錯,他甚至自己也承認,他知道那些錯誤是怎樣產生的。他的確不耐心,過於急切,過於匆忙。在絕對最短暫的一剎那,他讓自己對結果所抱的願望佔了上風,放棄了科學的謹慎態度。但從那以後,他發誓再不讓任何類似的事情發生了。而且,這件事已經過去,他即將發表更正材料。因此,有什麼必要把這事考慮進去呢?氣量狹小!不成大器!

    洛德從來沒有想到,批評他的人關心的不是事情本身,包括四年前發生的事情,他們關心的是他性格中的某些徵兆和信號。既然洛德博士缺乏這方面的推想和理解,他的痛苦愈積愈深。

    因此,三個月後在聖安東尼奧舉行的一次學術會議上,當費爾丁-羅思製藥公司的一個代表接近他,並邀請他“過來”——提供職位的婉轉用語——他雖沒馬上同意,但那種反應至少是“也許吧!”

    這種接近方式本身並不奇怪。大醫藥公司總在注意收羅科技人才,密切注視著大學裡科技人員發表的論文。如果論文引起醫藥公司的興趣,說不定寄去一封祝賀信。然後,通過一些在介於兩者之間的地方召開的學術會議,醫藥公司的人得以與院校的科學家相遇,而這是良好的接觸機會。通過上述所有的方式,而且早在聖安東尼奧會議之前,文森特·洛德這姓名就是醫藥公司考慮和物色的“目標”。

    接著是更具體的洽談。費爾丁-羅思需要的是一位在他那專業方面具有極高水平的科學家,由其來領導對於類固醇的研究。從一開始,這公司的幾位代表就非常尊敬、重視洛德博士,這態度使洛德非常高興。他把這看成是一種令人高興的對比,因為他總覺得在伊大太受怠慢了。

    從科學研究的角度來看,這機會使他頗感興趣。提供的薪水也使他滿意——一年一萬四千美元,幾乎比他在伊大的收入增加一倍。

    為洛德說句公道話,他對金錢本身的興趣幾乎和他對食物的興趣一樣小。他個人的需求很簡單:在大學裡的收入從來就沒使他感到難以維持生活。

    但是醫藥公司給的待遇對他又是一種恭維——承認他的價值。

    考慮了兩個星期以後,洛德博士接受了公司的職位,他儘可能少地與人告別後,突然離開了伊州大學,於一九五七年九月起在費爾丁-羅思任職。

    差不多就在他剛來公司時,發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十一月初,這家公司的研究部主任在看顯微鏡時忽然人事不省、死於大面積的腦溢血。洛德既合適又現成,也具備一切必需的資格。於是任命他補上了這個空缺。

    如今,三年過去了,洛德博士已牢固地在費爾丁-羅思紮下了根。他繼續受到尊重。從來沒有人懷疑他的才幹。他卓有成效地管理著研究部,外來的干預減少到最低限度。儘管洛德由於性格關係有個人煩惱,他和研究部的人相處得卻不錯。同樣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研究工作開展得十分順利。

    換了別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數都會心滿意足。但洛德可不同,他永遠有那種回顧往事的併發症:對於早已作出的決定疑疑惑惑地進行自我反省。對伊州大學不肯晉升他為副教授一事依舊耿耿於懷,其憤怒和痛苦的程度並不稍減。就是在目前他也有煩惱,起碼他認為有。他懷疑研究部以外的本公司人員。是否有人在暗中跟他過不去呢?有那麼幾個人他不喜歡也不信任——其中之一就是那雄心勃勃的女人。西莉亞·喬丹未免太出風頭了。他對她的提升感到不快。他把她看成是自己在權勢和威望方面的競爭對手。

    他希望,總存在這麼一個可能性:喬丹那娼婦由於做事過了頭而倒臺,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惜,就洛德博士而論,這事還不可能馬上實現。

    當然,這類事情將無關緊要,甚至過去伊州大學的侮辱也將算不了什麼。

    只要那件現在看來已有苗頭的事一發生,那麼就沒有人能在權勢和受人尊敬方面接近文森特·洛德的水平。

    像大多數科學家一樣,對未知世界進行探索的願望鼓舞著洛德。也像其他科學家一樣,他早就夢想單槍匹馬地取得重大突破,他的發現要引人注目地把知識領域的邊界往前推進,要使他的姓名永垂青史。

    這樣的夢想現在看來可以實現了。

    在費爾丁-羅思,他根據自知非常精彩的構想,連續不斷地苦幹了三年,現在一種化合物終於快要研製成功了,它將是了不起的新藥。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至少還需要兩年時間的研究和在動物身上做試驗。但是研究的初步階段是成功的,下一步,再下一步,所有十字路口的路標都很鮮明。洛德憑他的知識、經驗、科學直覺,能把這些路標看得清清楚楚。

    當然,新藥一旦上市將會給費爾丁-羅思帶來意想不到的財富。但這不重要。重要的一點在於:新藥與文森特·洛德博士獲得世界性聲譽有何關聯。

    他只是再需要一點點時間。

    那時他就要給他們瞧瞧。老天作證,他要給他們所有的人瞧瞧!

    一一

    酞胺哌啶酮事發!

    正如西莉亞很久以後說的,“儘管那時我們當中沒有人意識到,但在酞胺哌啶酮事件眾所周知以後,製藥行業的任何事情都不會和從前完全一樣了。”

    事態開始時發展緩慢。只有個別地方注意到這事,而且——在起初有牽連人物的心目中——沒有將這事和藥聯繫起來。

    一九六一年四月間,聯邦德國的內科醫生因出現一種海豹肢的症狀而大為震驚。這是一種罕見的現象:嬰兒一出生就是可悲的畸形兒,沒有雙臂或雙腿,只有小小的、毫無用處的、像海豹一樣的一對鰭狀肢。據報,頭一年有兩例這樣的畸形兒——即使兩例也是前所未有的數字,因為正如一個研究人員說的,“長兩個頭的嬰兒倒還常見一些。”如今,海豹肢嬰兒突然出現了好幾十個。

    有的母親,當人們給她們看她們生下的這些畸形兒時,由於吃驚和絕望而大聲尖叫。有的母親哭了,因為正如一個母親說的,她們知道,“我的兒子將永遠不能自己把食物送到嘴裡,不能自己洗澡,不能解決自己基本的衛生問題,不能開門,不能把婦女摟在懷裡,甚至不能寫下他自己的姓名。”

    在這些母親中,有幾個自殺了,更多的人則需要精神病醫生的診治。一個本來篤信宗教的父親詛咒上帝。“我要在他身上啐唾沫和拉屎!”接著他又糾正自己的話。“根本就沒有上帝。怎麼可能有呢?”

    而且,海豹肢畸形兒的出現原因一直沒查清(據解釋,海豹肢[phocomelia]這個詞來自希臘文——phokc意為“海豹”,melos意為“肢體”)。有的研究文章說,可能是原子彈的放射性微粒回降造成的。也有人說,是一種病毒在作怪。

    許多嬰兒除了缺胳臂少腿以外,還有其他缺陷:沒有耳朵或是耳朵畸形,心臟、腸子或其他器官不完整或是功能不正常。有的嬰兒死去了——被稱為是“幸運兒”。

    接著,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兩位互不相識的醫生——一位是聯邦德國的兒科醫生,一位是澳大利亞的產科醫生——不謀而合地把海豹肢畸形兒與酞胺哌啶酮這一藥物聯繫起來。然後,很快就證明,這種畸形兒的出生的確是酞胺哌啶酮造成的。

    澳大利亞政府反應迅速,在上述聯繫公佈出來的當月就禁止出售酞胺哌啶酮。聯邦德國和英國禁用此藥是在一個月以後,也就是在十二月份。但在美國,又過了兩個月,直到一九六二年二月,食品藥物局才駁回酞胺哌啶酮-

    反應停的申請。加拿大則莫名其妙地竟然一直到三月份才禁止出售此藥——比澳大利亞停用此藥晚了四個月,以致包括孕婦在內的許多人在此期間依然服用了它。

    西莉亞和安德魯注意閱讀科學刊物和一般報紙對這慘劇的報道。他們經常議論此事。

    一天晚餐時,西莉亞說,“安德魯,我真高興,在懷孕期間你不讓我服用任何藥品!”幾分鐘以前,她用愛撫和感恩的目光看著他們親生的兩個正常的健康孩子。“我本來可能也會吃酞胺哌啶酮的。聽說有些醫生的妻子就吃過。”

    安德魯平靜地說,“我自己就有一些反應停。”

    “你有嗎?”

    “是一個新藥推銷員給我的樣品。”

    西莉亞嚇了一跳,她說,“但你沒有用過吧?”

    安德魯搖搖頭。“我倒是想說當時我對這藥有懷疑,但這不是真話。我只不過忘記有這藥了。”

    “這些樣品眼下在什麼地方?”

    “今天我才記起放的地方,我全都找出來了,有好幾百片哩。在什麼文章上我讀到過,有二百五十萬片以上已分送到美國醫生們手中。我把我那幾百片都扔在抽水馬桶裡沖走了。”

    “謝天謝地。”

    “我也要這麼說。”

    隨後的幾個月,不斷有關於酞胺哌啶酮的新消息傳來。據估計,在二十個國家裡有兩萬名這樣的畸形兒,儘管確切數字永遠不可能知道。

    在美國,海豹肢畸形兒的出生數字很低——大約十八九個——因為從來沒有批准該藥供人普遍使用。如果批准過,美國缺胳臂少腿的畸形兒很可能達到一萬。

    “我想我們都該感謝那位叫凱爾西的婦女,”一九六二年七月的一個星期天,安德魯對西莉亞說。這時他在家,在他們倆的小書房裡舒舒服服地坐著,他面前攤開著一張報紙。

    “凱爾西”就是弗朗西絲·凱爾西博士,她是食品藥物局裡主管藥物的一個官員,地不理會醫藥公司的催逼,用官樣文章的辦法拖延著,因此酞胺哌啶酮-反應停未能在市場上出售。現在,凱爾西博士聲稱:她一直懷疑這藥的安全性是有科學依據的,從而成了全國的英雄人物。肯尼迪總統授予她一枚總統的金質功勳獎章,這是美國公民能獲得的最高榮譽獎章。

    “由於結果表明,”西莉亞說,“她所做的事是對的,我同意感謝她。

    但也有人說,她是因為不幹事才得到這枚獎章的,她只是遲遲不做決定,這是官僚分子總愛採取的一種保險辦法,因此說她現在自稱有先見之明與事實不符。同時,也有人擔心,肯尼迪所做的事意味著,在將來,如果有其他食品藥物局官員也想得一枚勳章,那麼真正為人們所需要的好藥也將受到拖延而用不上。”

    “你必需瞭解的是,”安德魯說,“所有搞政治的人都只管對自己有利、不顧是非。肯尼迪也不例外,凱弗維爾也一樣。他們兩人都在利用酞胺哌啶酮事件來標榜他們自己。不過,我們還是需要某種新法律。因為不管酞胺哌啶酮還起過什麼別的作用,西莉亞,它確確實實說明,你們製藥業管不好自己,還說明,製藥業中有的廠商已經腐敗了。”

    這評語是由一系列的揭露引起的。對酞胺哌啶酮事件有責任的幾家醫藥公司進行調查以後,幾乎每天都有一些欺騙、狠毒、貪婪、掩飾、無能等等真相披露出來。

    西莉亞憂傷地承認說,“我但願能和你辯論。但是任何一個神志正常的人都不能這樣做。”

    令人驚異的是,雖然事先還有過政治花招,一些好的法案還是出現了,而且於一九六二年十月經肯尼迪總統簽字後成為法律。儘管新法律遠非完美,有些條款後來還使一些非常有用的新藥不能到達急需使用者之手,但它總算給消費者提供了“酞前”沒有的防護措施。“酞胺哌啶酮以前”的時代,後來就被製藥界的人簡稱為“酞前”。

    也是在十月份,消息傳到西莉亞那裡,費爾丁-羅思的總經理兼總裁伊萊·坎珀唐已經病了好幾個月,就要死了。因為他得了癌症。

    西莉亞聽到這消息還沒幾天,霍索恩就把她叫到他的辦公室。“伊萊傳來口信,他想見一見你。他已經被人從醫院接回家中。我已安排好,明天派車送你去。”

    他家在莫里斯城西南五英里的肯布爾山湖的湖畔。房子在一條長長車道的盡頭,遠遠望去,根本看不見,因為被樹木和濃密的灌木叢遮住了。這房子又大又古老,它正面的砌牆粗石由於日曬雨淋而顯得綠瑩瑩的。從外面看,裡面似乎很暗。走進去,果然很暗。

    一位彎腰曲背的老管家把西莉亞領進了屋。他把她帶到一間以沉重的古老傢俱佈置起來的華麗客廳裡,請她等一會兒。房子很安靜,聽不見有活動的聲音。西莉亞想,這或許是伊萊·坎珀唐一個人生活造成的;她知道他已鰥居多年了。

    幾分鐘以後,一位穿白制服的護士出現了。她年輕、漂亮、活潑,與周圍的一切形成對照。“請你跟我來,喬丹太太。坎珀唐先生正等著你哩!”

    當她們踏著厚地毯,走上弧形的寬大樓梯時,西莉亞問道,“他怎麼樣了?”

    護士實事求是地說,“非常虛弱,疼得厲害,雖說我們給他用止痛藥減輕痛楚。但今天沒用。他說他希望保持清醒。”她好奇地打量著西莉亞。“他一直盼望你的到來。”在離樓梯口不遠處,護士打開一扇房門,示意西莉亞進去。

    一開始,西莉亞很難認出那四柱大床上用好幾個枕頭墊起的枯槁人形。

    伊萊·坎珀唐,這位不久前似乎還是力量和權勢象徵的人,如今卻憔悴不堪、滿臉病容、虛弱無力——是對從前的他所作的一幅漫畫式寫照。他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看著西莉亞,想微笑一下的臉都變了形。他說話時聲音尖細。“恐怕晚期癌症患者並不好看,喬丹太太。我猶豫過,是否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但是,有些事我想當面對你說。謝謝你到這裡來。”

    護士搬來一把椅子後就走了,留下他們兩人。於是西莉亞在床前這把椅子上坐下。“我很願意來,坎珀唐先生。您生病了,我真難過。”

    “比我年長的人大多叫我伊萊。如果你也這樣叫我,我會很高興的。”

    她微笑了。“那麼我的名字是西莉亞。”

    “哦,我知道你的名字。我還知道你對我說來很重要,西莉亞。”他抬起無力的手,指了指房間另一頭的一張桌子。“那邊有本《生活》雜誌,還有幾張紙。請遞給我,好嗎?”

    她把雜誌和幾張紙給他找來了。坎珀唐開始費力地一頁一頁翻著《生活》,直至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頁為止。

    “或許你見過這個吧。”

    “是附有畸形嬰兒照片的關於酞胺哌啶酮的文章嗎?對,我見過。”

    他摸著其他幾張紙。“這是另一些報告和照片,有的還沒有公之於眾。我一直密切注視著此事。真可怕,不是嗎?”

    “是可怕。”

    他們停了一會兒沒開口,接著他說,“西莉亞,你知道我要死了嗎?”

    她輕柔地回答,“我知道。”

    “我硬是讓那些該死的醫生們對我說了實話。我至多隻有一兩個星期好活了;也許只有幾天。因此,我要他們把我送回家中。就在這裡死。”她正想說話,他用手勢止住了。“別,你聽我說。”

    他住了口歇一會兒。顯然,使勁說了這些話已使他疲勞。他又接下去說。

    “這是自私的,西莉亞。公佈這些東西對那些無辜的可憐嬰兒沒有任何好處。”他的指頭碰碰雜誌上的照片。“不過我很高興,在我死的時候,良心上不必為這感到不安。而我能不負疚死去可全因為有了你。”

    她爭辯說,“伊萊,我看我是知道你在想什麼的,可當我建議……”

    他彷彿沒聽見似地接下去。“當我們費爾丁-羅思的人有那藥時,我們準備大量推銷。那時我們相信一定能賺大錢。我們打算廣泛地試用,然後迫使食品藥物局批准。或許那時它能獲准,因為我們的時機不同,可能由另一人審定。這一類事情並不總是符合邏輯的。”

    他又停了下來,以便積聚一點力氣,集中一下思想。“你勸我們只在老人身上做試驗;因而六十歲以下的人沒有試過。而這藥在老人身上不起作用。

    我們放棄了。後來我知道有人批評你……但如果後來的事情……像我們開始盤算的那樣……那我就有責任了……”他的指頭又碰碰雜誌上那些照片。“我將帶著可怕的沉重負擔死去。而現在……”

    西莉亞的眼睛模糊起來。她握著他的手說,“伊萊,請不要激動。”

    他點點頭,嘴唇在動。她俯下身湊近一些聽他說。“西莉亞,我認為你具備某種東西:一種判斷是非的天賦,一種本能。我們這行業即將發生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我看不到了……我們公司有些人認為你大有前途。這很好……因此我要勸告你,我最後的勸告……利用你的天賦,西莉亞。相信你自己良好的本能。當你掌權時,要堅定地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不要讓風格低的人勸阻你……”

    他的聲音聽不見了。一陣疼痛扭歪了他的臉。

    西莉亞感覺到身後有動靜,回頭去看。那年輕護士已悄悄走進屋裡。她把盛有注射器的盤子在床邊放了下來,動作麻利迅速。她俯身問病人,“又疼了吧,坎珀唐先生?”他無力地點點頭,她就把他睡衣的袖子捲起來,把注射器裡的藥打進他的胳臂。幾乎在這同時,他抽緊的臉鬆弛了下來,眼睛也閉上了。

    “他現在失去了知覺,喬丹太太,”護士說。“恐怕你逗留下去沒什麼意思了。”她又一次好奇地看了看西莉亞。“你們談完了嗎?看來這談話對他很重要。”

    西莉亞把《生活》雜誌合上,連同另幾張紙一起放回原處。

    “談完了,”西莉亞說,“我想已經談完了。”

    不知怎麼的——反正不是西莉亞,她守口如瓶——她和伊萊·坎珀唐會見的消息在公司內慢慢傳開了。結果她發現別人看她時,既好奇又尊敬,有時還有些害怕。包括西莉亞自己在內,誰也沒有那種錯覺,認為五年前她對公司提出酞胺哌啶酮的試驗範圍是出於特殊的洞察力;事實上只是試驗未成功而已。但公司所走的路使它避免了災難性的後果,這畢竟是事實;而西莉亞對走這條路所做的貢獻使她有充分理由受人感謝。

    公司的領導人物中只有一個人不承認西莉亞的作用,此人就是研究部主任。儘管他當初極力主張廣泛試驗酞胺哌啶酮,甚至要把這藥交給產科醫生讓孕婦也試用——這一點西莉亞尤其反對——可現在呢,他絕口不提自己在這方面替該藥出的主意。相反地,他還提醒人家:當這藥在老人身上試驗不靈時,是他做出決定放棄這藥的。他的話不假,可是不全面。

    不過,沒有多少時間持續地議論下去。坎珀唐的死發生在西莉亞探望他兩個星期以後。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八日,許多報紙懷著敬意登載著有關坎珀唐去世的長長訃聞。當然更長的一篇訃告是埃莉諾·羅斯福夫人的,她也在上一天去世了。正如西莉亞對安德魯所說,“看來,似乎兩個歷史人物同時去了——一個是大歷史人物,另一個是小一些的歷史人物,不過我是那小歷史中的一部分。”

    費爾丁-羅思總經理的死引起公司內部的一些變動,比如董事會任命了新的總經理,另一些人沿著提升的階梯移上了一級。得到提升的人中有薩姆·霍索恩,他成了副總經理之一和全國銷售部經理。而特迪·厄普肖呢,使他非常高興的是,竟然被任命為門市產品(門市產品在這裡主要指不用醫生處方即可買到的藥品等。譯者注)銷售部經理,這種產品由公司的佈雷聯營公司分部供應市場。“在這部門工作是個絕好機會,真正乾點把人們拉進來、打出去的買賣,”特迪興奮地向西莉亞這樣描繪他這即將到手的調動。

    “我已推薦你接替我的職務,但我不得不告訴你,這裡還是有人不喜歡讓婦女做任何部門主任。”他又說,“講實在話,過去我也常有同感,但你改變了我的看法。”

    又過了八個星期,這期間西莉亞在一切方面都是銷售訓練部的主任,可就是沒有這頭銜。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對於這種不公平待遇日益感到喪氣。

    後來,在一月初的一天上午,霍索恩不事聲張地走進了她的辦公室,滿臉喜色。“老天作證,我們幹成了!”他宣稱。“有那麼幾個死硬派男人,我不得不和他們刺刀見紅,不過現在總算傳下話來。你是這一攤子的主任了。比這更重要的是,西莉亞,你已正式上了公司的快速跑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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