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態度後來被孔子的學生曾子進一步表達過。曾子說:"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論語·泰伯》)
什麼意思呢?曾子說,一個人他自己是有能力的,還向沒什麼能力的人請教;一個人他自己是很有學問的,還向學問少的人去虛心求教;一個人生命中是有格局的,但是他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有;一個人自己本來已經是很充實的了,但是他看起來卻是虛懷若谷;一個人保持一種謙遜的、空靈的、虛靜的、安閒的狀態,就算有人冒犯他,他也不計較-從前我的一位朋友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們想一想,一個人越是劍拔弩張,凌厲過人,是不是越容易受到冒犯?只有一個寧靜的人,才可以做到"犯而不校(較)"。這樣好學而又虛心、充實而又寧靜的狀態,是曾子羨慕的境界。歷代《論語》注者都說曾子所說的這個朋友是指顏回。顏回就是一直能夠這樣做的人。
在這兩段話裡,都牽扯到一個概念,就是"不恥下問"。其實,什麼是"下"呢?我們不去說知識、地位、階層,簡單的"高"與"下"就是年齡,比如說大人就一定有資格、有權力訓誡小孩子嗎?孩子的視點難道不能夠給我們提供另一個座標嗎?在今天,我們可以換一個邏輯起點,未必要叫"高下",不過是換一個思維的角度,換一種思考的方式。
1975年,七十多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巴黎舉行過一次盛大的聚會,有很多媒體來採訪。其中一個問到這些獲獎者的問題是:你們這些傑出的人物,到底是在哪一所大學、哪個實驗室學到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的?結果大家認為最有價值的答案是什麼呢?是幼兒園。
有一個科學家說,我是在幼兒園裡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要善於跟他人分享,要遵守制度和規則,飯前要洗手,對人要謙遜禮讓,如果自己不小心做了錯事要學會道歉。這些道理都是我在幼兒園學到的。
假如讓我們回到幼兒園,有很多道理就會很簡單,因為那不過是一種樸素的思維方式。
孩子的思想,有時候是直接而簡單的,但是它可能最貼近真理。
有一個測試很有意思。一個熱氣球上面有三個人,它在上升過程中出了故障,必須捨棄一個人才能夠確保另外兩個人的生命安全。但是,這三個人都是世界頂尖的科學家:第一個人是環保學家,他能夠保障這個世界的生態平衡。第二個人是核專家,他能夠去抑止戰爭。第三個人是農學家,他可以保障我們的糧食供給。那麼,這樣三個人,你會捨棄誰呢?
按成人的邏輯,一直都在比較環保、和平和糧食哪個更重要。這時候一個孩子喊了一句:"把最胖的那個扔下去!"這個答案是最簡單的,但它是最合理的。
孩子有時候也會教給我們另外一種思考的方式。一個孩子跑回家,興高采烈地跟他爸爸說:你知道嗎?蘋果裡面藏著星星,你想要多少顆就有多少顆。他爸爸想,這又是童話,就支支吾吾說我知道了。孩子說,不,我一定要你看見。他就順手拿過一個蘋果,攔腰切了一刀。
蘋果的橫切面就是一顆星星的形狀。孩子又切了一片,於是出現第二顆星星。孩子橫著一片一片切下去,他爸爸瞠目結舌看見眼前蘋果裡跳出一顆又一顆的星星。孩子的發現是對的。對孩子來說,蘋果裡藏著星星,並不是一個童話,而是一個事實。
我們成人呢?吃蘋果從來都是豎著把它剖開。我們不喜歡切橫斷面,所以從來不會想到蘋果裡藏著星星。
什麼是不恥下問?有時候,孩子可以是成人的老師。不恥下問不見得一定是說我們向比自己學歷淺、地位低的那些人去請教。很多時候,像孩子看世界一樣,轉換一種思維的方式,也許就會讓我們學到更多。
我們該怎麼樣去學習?學習這件事,不怕聯想,要舉一反三。孔子的教育方法就是這樣。孔子從來不是一個趕著在學生不耐煩的時候填鴨一樣去教育的老師,孔子的原則是:"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論語·述而》)
什麼叫"憤"?就是一個人他的心思用啊用啊,用到快要窮盡處,特別想要探索,想要發奮努力知道結果。老師說,沒到這個份兒上我就不去開導他。什麼叫"悱"?就是一個人心中若有所思,但嘴上就是說不出來,著急。老師說,不到這個份兒上我不去啟發他。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被期待的信息才是最能有效傳播的信息,一定要等到人家有那個願望,傳播起來效果才最佳。"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只有到這種時候,老師才跟你說了,啟發你。
但是,這時候還要看你是不是能夠做到舉一反三。如果"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也就是說,跟你說了這一個叫牆角,不能看到這屋子還有另外三個牆角,那就不再教你了。我點到了,但你要是沒有這個領悟的能力,我就不給你多講了。當然,舉一反三,這種善於在事物之間建立聯繫的方法並不容易做到。不過,我們都應該努力去做,更好地去學習。
一個好老師,不見得要苦口婆心,喋喋不休,才有最好的教育效果。好老師,有時候就是畫龍點睛,因為他讓學生自己去完成那個思考和徹悟的過程。
孔子還有一樣很厲害,就是他能夠做到因材施教,所以,同樣的問題在他這兒得到的答案可能會不一樣。"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論語·先進》)
什麼意思呢?子路來問老師:"聽到一件事,我馬上就要做嗎?"老師說:"有父兄在,你就敢貿然行動?"你還有家長呢,你不請教他們,你上來就做,好像不合適吧?
這時候,冉有又來了,說:"聽到一件事,就要做嗎?"還是同樣的問題,老師卻斷然地說:"聽到了就要做。"
第三個學生公西華聽見了,說,這倆人問題一模一樣啊,為什麼跟一個人說他有父兄在不能這麼做,跟另外一個說你馬上就這麼做。我越聽越迷惑,老師,為什麼呢?
老師回答說,冉有這個人生性就是怯懦退縮,他做什麼事都猶豫不決,他老往後退著,所以要鼓勵他趕快去做,給他一種下決心前進的力量。子路這個人,從來就是勇猛過人,勇於做事,就要讓他謹慎一點,多思考,凡事掂量之後再去做,所以給他往後退的力量,約束一下他。
這就是孔子的教育。
在這個世界上,不同的人問同一個問題,可以獲得不同的答案,原因在於所針對的主體不同。
我們經常會遭遇一些終極追問,比如說人生終極價值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活著?什麼樣的人生叫做成功?怎麼樣的生活叫做美好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終極追問如果不和個人的生命相結合,就是偽問題,因為這個世界上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幸福或者痛苦,每個人的生命狀態都各有不同。
什麼是真正的學習?有一個秘訣,就是首先把自己的主體亮出來,根據自己主體的所需去學習。我們知道,醫生不會將同一種維生素開給所有的人,因為有的人缺少這種維生素,有的人缺少那種維生素,每一個人都是針對他自己所缺少的部分去進行有機的補充,才能達到生命體的平衡。同樣,一個人的心智思想,都需要有這樣的綜合平衡。
也許我們沒有孔子這樣的老師,但是這世界上哪裡就有常師呢?只要我們善於學習,老師就無處不在。不過,我們先要了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我們自己的心裡先有這樣的斟酌,就不難進行有針對性的學習和探索,我們的生命就會達到平衡。
每一個人,他的生命態度會決定他跟世界之間的關係。有一個故事說得好:一戶人家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孩子,一個天性樂觀,一個天性悲觀。父親很發愁,就決定用環境改變他們。他把那個特別樂觀的孩子關在馬廄裡,鎖上門;把這個特別悲觀的孩子放在屋子裡,買了許多新玩具把他團團圍住。
天擦黑了,爸爸先來看看悲觀的孩子高興了沒有。他進去一看,那孩子坐在玩具堆裡滿臉是淚,一樣玩具都沒打開。爸爸問他,你為什麼不玩兒呢?孩子說,這一下午我越想越傷心,任何一個玩具,只要玩了它就會壞的,所以我都不知道應該先打開哪一個。
爸爸去馬廄一看,那樂觀的孩子滿身馬糞,歡天喜地地還在馬糞堆裡刨著呢。爸爸問他,你找什麼呢?孩子說,爸爸啊,我一直覺得這馬糞堆裡會藏著一隻小馬駒,我都找了一下午了。
你想想,這就是兩種不同的態度。在這個世界上,不一定是外在的一切來決定一個人的生活品質,常常是他內心的取向決定了他的生活品質。
不同的學生,不同的個人,在學習的時候,都需要揚長避短。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完成的就是長處與短處的匹配和制衡。
就在這樣一個學習過程中,我們能夠學到太多深深淺淺的知識和感悟。可是,人這一生為什麼要學習呢?
孔子有一個說法:"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
大家知道,《詩經》過去是拿來做教科書的,因為"《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人們能從《詩經》裡面學到很多東西,比如聯想能力、觀察能力、合群能力和勸諫能力都能得到提高,可以運用其中的道理近侍父母,遠侍君上,還能多多認識鳥獸草木的名稱。
孔子說,如果有一個人,他"誦《詩》三百",把《詩經》讀得倒背如流、爛熟於心,但你給他一個事情做,他卻磕磕絆絆完不成,讓他出去辦個外交談判的事情,也不能很順利地跟人家談判,那麼就算他把《詩經》讀得再多,都背會了,又有什麼用呢?
這段話表明了孔子的一個態度,就是要學以致用,做一個行動著的知識分子。也就是說,我們的世界一直在改變著,知識分子在這個世界上的使命是什麼?就是在這種改變中去承擔一些責任。
宋代張載說得好,他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黃宗羲等《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也就是說,你的心在天地之間要立得遼闊壯大,為百姓民生承擔一些使命,將古代聖賢的絕世之學發揮繼承下來,然後為"萬世開太平",去鋪路,去做事。其實,這就是學以致用的態度。
也許有人要問,學到的這些東西真的都能用得上嗎?《詩經》裡的知識,都帶著那個時代的印痕,擱在今天怎麼能夠使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