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的美是多種多樣的,有夢幻、有深情、有悲壯、有蒼涼、有詼諧,還有靈異。靈異是指一些人間的異象而言,它其實是生命魂魄性靈之中投射出來的一種超乎生命本體的力量。在崑曲舞臺上,我們看到的靈異之美,同樣是多姿多彩的。
鬼在民間的很多講述中被演繹為惡鬼、厲鬼的形象。其實,在中國文學的主脈中,從先秦的《楚辭》,一直到清代的《聊齋志異》,神或鬼不少都是正面的形象。《聊齋》裡面的鬼、仙以及狐精,往往比人間的凡人更懂人情,更有大義,只不過他們可以上天入地,比凡人更為自由。屈原的《九歌》裡面有一首《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這個女鬼多麼漂亮啊!隱隱約約掩映在山腳處,身披薜荔,女蘿系佩腰前,美目含情,遠遠地看著我,這就是秋波傳情!詩中描述了人與山鬼之間的心意相通,甚至還有愛慕之情。我們怎能僅僅把鬼看成是邪惡的呢?從鬼的身上我們同樣可以得到審美的愉悅。
我們說靈異之美多姿多彩,因為靈異之美不僅限於那些漂亮的鬼、仙、狐魅,有的時候,它們的面貌不一定很漂亮,甚至也不一定是年輕的女孩子,比如下面要說到的溫情之美的鬼,他的外表就是醜陋的。
《鍾馗嫁妹》是《天下樂》傳奇中的一出,《天下樂》的全本已佚,能夠傳下來的只有這一出《嫁妹》。終南山進士鍾馗,厚道、善良,滿腹經綸,他憑著自己的才學高中狀元。但到皇帝欽點的時候,因為看他面貌太醜,竟然剝奪了他的狀元稱號。鍾馗羞憤交加,一頭撞死在朝堂之上。鍾馗做了鬼,是一個心有不甘的鬼。他的形貌依然醜陋。崑曲舞臺上的鐘馗是大花臉,扛肩撅臀,整個身體是扭曲的,是個極端變形的造型。然而獰厲的形貌卻更映襯出他內心世界的溫良、敦厚。
鍾馗在人間有牽掛,他牽掛自己的親妹妹。他們兄妹早孤,如今丟下待字閨中的妹妹獨自為生,他實在是放心不下。杜平是當年跟他一起入京趕考的好朋友,通過趕考路上的傾心交談,鍾馗相信善良的杜平一定會照顧好妹妹,當時他已約定把妹妹許配給杜平。於是他要親自送嫁,把妹妹送到杜平那裡,了卻這樁心事。
鍾馗的出場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跟著一群小鬼。作為鬼,他不能白天出行,只能在夜晚出來。這樣一個冷寂幽深之夜,一個鬼的出場為的卻是一場喜慶,而這場喜慶的主人公是他年少美貌的妹妹。一個年輕美貌的旦角和一個獰厲的醜鬼之間的映照是動魄驚心的。
鍾馗尋到自己家門,叫妹妹來開門。妹妹突然聽到哥哥的聲音,是那樣的欣喜。人鬼相見,卻沒有一點驚恐,只有濃濃的親情,一個"情"字完全打通了他們人鬼之間的隔閡。鍾馗讓她鳳冠霞帔準備出嫁,又自空中傳音,告訴杜平自己要把妹妹嫁過來。當年就是杜平為撞死的鐘馗收的屍,杜平雖明知鍾馗是鬼,但沒顯出絲毫的懼意,反而邀請他從空中下來小聚一回。
這是一出充滿溫情的戲,沒有一個人怕這個醜鬼,大家都是喜歡他的,因為他生前是那麼善良。接下來,眾鬼敲敲打打,舉旗抬轎,熱熱鬧鬧地來到杜府完婚。這出戏的美就在於在舞臺上呈現了一種憑我們的日常經驗所無法想象的奇觀:一個獰厲的冤魂,一個俊美的少女,一個翩翩的書生,一場喜慶的婚禮,偏偏在一個悠悠闇夜舉行,有小鬼相隨。這樣的情景,令人感到奇特嗎?
這就是靈異之美。靈異之美有時候是在反差之中形成的。來自於鬼魂世界傳遞出來的氣質之所以被我們欣賞,是因為它與我們今天的凡間世相、與我們的生命經歷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和映襯,讓我們產生了驚心動魄之感。
鍾馗與他的親人、友人之間的溫情之美可以存在於鬼的世界中,至情之深同樣可以出現在鬼的世界中。《焚香記》裡的敫桂英就是一個至情之鬼。
名妓敫桂英愛上了書生王魁,到了大比之年,她贈送旅費,鼓勵他去趕考。兩個人輾轉分離,因為種種的誤會,敫桂英以為王魁負心,已被丞相招贅,但她還要執意死等王魁。這時候偏偏妓院的鴇母逼嫁他人,怨恨交織中,敫桂英上吊自縊而死。這樣的一個魂魄,她心中有太多的牽掛和不甘,一方面愛王魁念王魁,另外一方面又怨王魁負心,恨他薄情寡意,所以到了陰間,她還要告上一狀,這就是《陰告》。
敫桂英向鬼判告狀,舞臺上再次呈現了嫵媚與猙獰的對比,可見這是崑曲鬼戲中常見的一種映襯。鬼判鬼判,陰間判官,他常常用噴火這種程式來表明來自陰間的身份。嘴裡可以噴火,代表此地一切是幽暗的,在閻王殿裡,只有噴火才能看見一切。他的形象是猙獰的、恐怖的、威嚴的,同時又掌有生殺予奪的無上權力。敫桂英向鬼判訴說隱情,而鬼判對她所說做出判別與裁決,兩個人在臺上載歌載舞。
我們曾經說過,在崑曲舞臺上不大容易看到一個角色獨自大段的唱唸而其他角色都呆若木雞地聽著的場景。一般來講,只要有兩人在場、三人在場,所有人之間都會有動作、聲腔、眼神、身段之間的呼應,大家共同形成的這樣一組呼應才能夠是流轉的、圓潤的、滿堂生輝的。判官和女鬼這兩個形象之間強烈的反差,使猙獰在嫵媚的映襯下越發猙獰、威嚴、身形高大,而嫵媚則在獰厲的陪襯下越發嫵媚、嬌豔。
比起敫桂英這樣至性至情的剛烈女子,《紅梅記》中的李慧娘更為剛烈。李慧孃的身份很卑微,不過是奸臣賈似道的一個姬妾。某日,賈似道偕李慧娘泛舟西湖之上,李慧娘見到書生裴禹風流瀟灑,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讚歎。賈似道聽後甚感不悅,作為一個把持朝綱的重臣,他在家中也是同樣的不可一世,就因為李慧娘這一句讚美少年的話,他在回府後斬殺了慧娘,以儆眾姬。李慧娘死後,冤魂不散,變成了一個厲鬼。化為厲鬼的李慧娘心中充滿了怨憤不甘,她帶有一種強烈的氣場,從而形成一種豔異之美。
賈似道窺見盧小姐絕世幽姿,欲佔為妾。裴禹仗義相助,自薦權充門婿,拒絕賈府聘禮。賈似道遂以延請塾師為名,將其拘於府中書館內。李慧娘救出了裴禹,並挺身而出,到半閒堂為受屈眾姐妹洗冤,承認是自己放走了秀才。李慧娘感嘆裴禹的俊朗,起初並不一定有什麼情意相通之事,她無非是感嘆一件美好的事物而已。善良的李慧娘最後願意幫助裴禹,成全他與尚書之女盧昭容的好事,也是因為她覺得天下美好的事物都應當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紅梅記》中的賈似道是白麵扮演。在這出鬼戲中,不再是女鬼和鬼判之間的形象的對比,而是正義、嫵媚的女鬼與人間奸佞的對比。這種對比同樣能夠形成一種形式上的反差之美。人物角色的反差如此巨大,臺上表現出來的卻又是歌舞的和諧,就在這種衝突與和諧之間,崑曲完成了它對靈異之美的又一次展現。
靈異之美中還有風情之美,畢竟女鬼中更多的美來自她們異質的風情。
《水滸記》的《活捉》就是對風情之美十足的展現。閻婆惜與張文遠的相識是一個偶然:張文遠路過閻婆惜家,無意間見到她美貌風流,於是藉口找小娘子借茶上前搭話,這一番搭話就讓閻婆惜的性命斷送在宋江的刀下。成了女鬼的閻婆惜日思夜想張三郎,因此決定到陽間活捉張文遠,與她到陰間團聚做夫妻。
女鬼閻婆惜從最初登場,舉手投足間就透露出一股靈異之美。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背心,白色的裙子,腳下碎步快走,整個身子紋絲不動,令人感到她是飄蕩而出的。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是她黑色長衣下面那一件豔紅的長背心,隨著身形飄動,紅色在黑色長衣下面隱隱閃現,更添詭異之氣。在見到張文遠後,她要脫掉黑衣露出紅衣,顯示出她內心的火熱,這又會給人一種突然間的驚豔。所以單看這個女鬼的行頭,往往在一人身上也具有強烈反差的元素,層層剝離,讓你不斷地驚歎。這樣一種靈異之美在崑曲舞臺上的展現是極致的,已超出了我們日常經驗可能達到的極限,它在挑戰我們心靈延伸和感悟的能力。我們不在哲學理念上探討鬼魂世界,也不在信仰層面上探討它的有無,我們僅僅以審美的名義拷問一下,我們的感知力究竟能夠在那個世界中感受到什麼?
這樣一個女鬼,懷著自己的衷情與不甘,重新走到張文遠的門前,她愁腸百轉,想著自己的前世悲涼。敲門的時候,她很輕盈,嬌嗲嫵媚。張文遠起先不敢開門,反覆猜測門外到底是什麼人。兩個人隔著一扇門,一個付角和一個扮成女鬼的旦角一問一答。閻婆惜有些感傷,她日思夜想的三郎竟然聽不出她的聲音。張文遠終於打開了門,一陣陰風吹過,他心下不由害怕。付扮的張文遠不同於《嫁妹》中鍾馗的妹妹與杜平,後二者因為內心坦蕩、善良而充滿溫情,人與鬼之間沒有絲毫芥蒂;張文遠的內心猥瑣,有對閻婆惜的一份歉疚不安,因此當陰風掃進的時候,他是害怕的。一個瑟瑟縮縮膽戰心驚的醜,一個嫵媚嬌豔的旦,這又是一個強烈的對比。
閻婆惜現形,張文遠第一個反應是害怕、躲閃,"冤有頭,債有主。宋公明殺了你,不關我事"!隨著兩個人的言語往來,他們逐漸想起以往的親密,便又重新靠近。張文遠掌起燈來,閻婆惜說,你就不想看看我的模樣麼?張文遠壯膽看去,不由感嘆她比活在人間的時候更加嫵媚嬌豔。此話不是什麼溢美之詞,我們可以想見鬼身上的那種妖嬈之美是達到了極致的,她比人間的女子有更多的婉約風情,這種風情令張文遠忘乎所以,忘記了對鬼的懼怕。兩個人在陽間時候的生活場景在他們的唱段中徐徐展開。這時,張文遠開始感到口乾舌燥,這意味著他的魂魄已經漸漸被閻婆惜抓住了。兩個人開始回憶初次相見時張文遠借茶的情景,此時的張文遠已全然忘卻了害怕,又回到了對於舊情的追緬中。張文遠感到閻婆惜冰涼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子裡,這是閻婆惜在索取他的魂魄。他的臉一次又一次地發生著變化,剛出場的時候他是白臉,漸漸地臉上出現炭黑,直到最後徹底被炭黑抹花。他的魂魄最終心甘情願地隨著閻婆惜的一縷香魂而去,兩個人到陰間恩愛去了。
這樣一場"活捉",我們今天聽來不可思議。僅僅是這些情節就令人有點不寒而慄,好端端的一個人,在自己家裡面竟然被鬼魂抓走了,直接就做了鬼!但是崑曲之美就在於能夠讓你在面對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時,忘記心中憂怖,穿越生死,發現人心中的至情牽掛。
一個心懷鬼胎忐忑不安的情郎,最終心甘情願地隨芳魂而去。這樣的一齣戲,起主導作用的就是這個女鬼的風情。當然,這種風情嫵媚的女鬼也有不那麼可怕的,她可以美到任何人都無法把她當作鬼。
《牡丹亭·幽媾》演的就是杜麗娘的魂魄來尋柳夢梅。任何一個書生在半夜時分聽到有人敲門的時候,第一個想法恐怕都會是:"來者是人是鬼?"但是柳夢梅不同,因為站在他眼前的分明就是畫中人,就是他一聲聲叫下來的佳人。在這個敦厚書生看來,他寧可相信美人兒是他從畫上叫下來的,這是他命定的宿緣,根本不會去想她是花妖還是狐魅,不會考慮她是人間女子還是來自地府陰曹。成為鬼魂的杜麗娘依舊靜雅嫻淑、清麗動人。所以,假如不知道戲名,不知道前面的情節,我們所看到的就是一場人間少年男女的和美恩愛的情事而已。在這出戏裡面,杜麗娘的演法是不帶鬼戲色彩的,只不過她的身份告訴你這也是一種靈異。
《牡丹亭》之所以至情感人,就在於其"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理念。憑著至情這雙翅膀,生與死在柳、杜二人的眼中不過就是一道可以跨越的門檻,沒有什麼了不起,陰陽之界於他們幾乎是不存在的。反過來說,假如沒有了這一番生死離合的話,我們便無從瞭解至情。
一個執著於情的人,一個真正感悟了生命遼闊的人,當他看這樣的戲的時候,首先不是斥責它荒誕不經,而是能夠定下心來,感受其中細緻入微的美妙。
靈異,使我們對深情之美有更深刻的感悟。所以靈異是超乎我們生命極限之外,對我們不死心願的一個無疆的延展,它可以讓我們忘記今生,穿越三界。所以這種靈異的美一定是相關於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