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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壯之美

    夢幻和深情,是那樣一種綿渺、精緻和從容不迫的過程,細膩的情愫於水磨腔中飄蕩,生旦之間秋波流轉,意有所屬。這,似乎已經是我們習慣的崑曲的情調了,何來悲壯呢?我們一向認為崑曲就應當是纖細的、婉轉的,它能夠承載悲壯麼?

    崑曲的發展時間很漫長,從明代一直到清末,它的流派分支形成了自己鮮明的特色。比如說,南方的崑曲與北方的崑曲在整體氣質上就有很大的區別,北方的崑曲中有大量的摺子戲都表現了一種悲壯之美。總有一些歷史的瞬間,如同馬踏飛燕,是呼之欲出的。一段歷史當它可能被戲劇化地寫意為一個瞬間的時候,就會有太多的滄桑與感慨在舞臺上迸發出來,它對人心的激盪絕不弱於那些深情,絕不亞於那些夢幻。

    不少戲劇作品把一代興亡繫於一個舞臺之上,一些非常劇烈的戲劇衝突往往就凝固在一個摺子中。這類戲,我們稱為"家國戲"。談到家國戲,大家最熟知的恐怕要算三國戲了。比如《關大王單刀赴會》,就不只是崑曲的戲碼,在京劇中、在其他的劇種中都有。但是,崑曲的《刀會》有自己特別的雄闊之美。

    關羽應魯肅的邀請去往東吳,帶著周倉單刀赴會。他明知道魯肅用意不善,旨在要回荊州,但還是隻帶一把青龍偃月刀、幾個隨從,孤身獨往。關大王,紅臉綠袍,出場,登船,當看到大江東去的時候,他的心中激盪著怎樣的風雲氣概!他看到的不只是江景,更是一部歷史。關羽登船之後,船行江中,江水的浮動、江景的變換都體現在演員身上。演員身形起伏之間的配合,會讓你一瞬間看到舞臺整個搖動起來,我們彷彿真的看到了水湧山疊,波濤滾滾。

    這就是崑曲的神奇,它不僅僅能夠表現精緻的細節,打動人心,它也可以表現浩瀚的氣魄,窮盡山河。

    "大江東去,浪千疊,趁西風駕著這小舟一葉。才離了九重龍鳳闕,早來探千丈虎狼穴"。就在這一路上,"大丈夫心烈,覷著那單刀會賽村社"。短短一段唱,蘊含了多少興亡感慨啊!"大江東去,浪千疊",穿行在波濤中的有什麼呢?有光陰,有歲月,有興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人在歷史長河中的渺小和歷史的永恆,看到的是歷史中偶然的機緣和那些必然的滄桑。"趁西風駕著這小舟一葉",天地浩渺與孤帆小舟形成強烈對比,這是一個座標系,表達的是一種文人情懷,古往今來有多少中國文人在寫詩詞的時候,都是把自己和天地比附在一起。杜甫說:"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廣闊天地之間有一個小小的儒生,自己雖然是這樣的微不足道,卻身在草野,心憂社稷。杜甫還說:"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水天空闊,沙鷗飄零,人似沙鷗,轉徙江湖。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說:"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闊大的水面上,一葉扁舟與汪洋大湖形成對比,顯露出的,依然是"小""大"之間的懸差,個人生命的短暫和歷史的永恆之間的懸差。所以英雄關羽,身處激流,面對歷史所激盪起來的豪邁情懷,讓他可以將這場單刀赴會看做是去參加鄉村的社火集會,如同遊樂。

    但這個時候,如果說他僅僅是豪邁壯闊,那是不夠的。一個真正英雄的情懷中,永遠都有著悲憫,換言之,壯懷一定是與悲情相連的。所以,當他看見"依舊的水湧山疊"時,他呼喚著一些名字,"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暗傷嗟,破曹檣櫓恰又早一時絕。只這鏖兵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滾滾江水令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赤壁之戰。那一場爭戰,將這些輝煌的名字鐫刻在青史中,但今天面對流水浩蕩,他們在哪裡呢?周郎何在?黃蓋何在?破曹的檣櫓已經灰飛煙滅了,到今天留下的是什麼?所以當週倉感嘆:"好水啊好水!"關羽卻說:"這不是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浩蕩長江,英雄血淚,這就是崑曲中的家國悲壯。

    我們都熟悉三國中的故事,其中寫了那麼多起伏跌宕的情節,寫了那麼多的歷史過往,但是它在文人心中激盪起來的是什麼呢?唯有一片蒼茫而已。也許在歷史中,誰得天下,誰失天下,才是大家真正關注的結果;但是對文人來講,不以成敗論英雄。

    真正的英雄不是一個職業,不是一個名分,而是一種情懷。英雄,可以成、可以敗,但他的情懷一定是且悲且壯,有對歷史的沉靜的投入與內心的反省。

    關公不正是如此麼?他站在船上,滿眼江景激起他胸中的古今滄桑。中國詩詞的審美有一個特徵,即以空間寫時間。舉例來說,昆明大觀樓的長聯,上聯起首是"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下聯起首則是"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唐代的張若虛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當你看到浩蕩江水的時候,一定有幾千年的滄桑從水中流過。這也就是為什麼曹操寫《觀滄海》,寫他看到的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他觀的真是滄海嗎?他看到的是滄海桑田之間日月的輪轉變換,一個時代的興,一個時代的亡,所有這些磅礴悲壯都在滄海之中了。所以悲壯的戲一定有戰爭嗎?一定要有戰爭之後的成敗嗎?不然。

    《刀會》的演出,同樣要表現出一種雄闊的氣魄。關羽見到魯肅之後,他進帳卸袍,綠靠出場。當雙方的話題集中到了荊州之事上,我們才會發覺關羽已經陷於魯肅的安排之下,觀者的緊張情緒才被完全調動起來。而在此之前,戲裡的表演是從容的,一切都很淡然。關羽剛出場時那一腔悲壯憂傷是有所掩抑的,他的英雄懷抱是含蓄內斂的,從他的臉上看不出過分的急切。他吩咐將船帆放下,緩慢行船以觀江景。試想一下,這是何等情懷?孤身去赴一場來意不善的宴飲,普通人考慮的會是那個地方有沒有伏兵?人家提什麼要求?還能不能活著回來?當一個人心中有這麼多忐忑的時候,還顧得上觀景嗎?當一個人趕著去考試,或者要去談一筆生意,當他有一個十分明確並急於達到的目標的時候,他還有心觀景嗎?有一個詞叫做"威而不怒",一個形象威嚴的英雄,不一定是眼中精光四射,高調激昂的。相反,當一個人心中焦慮時,反倒會四處張望,試圖為自己找到一個安定的依據。關羽一開始就沒有把此行的目的作為最終的目標,他把自己心緒的涵養看成是必須尊重的一件事。所以他讓船慢行,他要觀賞江景,水湧山疊,是湧動在他心中的風浪。真正的大英雄是不動聲色的。

    在這裡我們還要說一說崑曲的行當。為什麼《刀會》會體現出如許正氣,能給觀眾帶來如許震撼?這與關羽的扮相是有關係的。戲曲舞臺上,關羽的紅臉扮相與曹操的白臉扮相久已深入人心。中國人的審美很有意思,歷史中的成與敗跟道德中的評價往往是不一致的。歷史上的曹操是魏武帝,他創建了曹魏政權,對於結束亂世實現統一無疑是有很大貢獻的。而在民間的傳說中,曹操卻是大奸大惡的代表,正義的化身永遠是他的對手劉備、關羽、張飛、諸葛亮。

    紅臉的關公和白臉的曹操,都屬於淨這個行當。早期崑曲有正淨、副淨之分,至清代,正淨稱"大面",副淨則分為"白麵"、"邋遢白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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