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出版了長篇小說《官運》和中篇小說集《局長紅人》,市場佔有份額較大。《官運》是一個關於市委書記政治命運的故事,《局長紅人》寫的主要是局長、主任、科長、縣長、書記等權力人物。其實還有一個我最為熟悉和喜愛的角色在腦子裡珍藏了多年,一直捨不得輕易拋出去,總想醞釀得更為成熟更有把握的時候才貢獻給讀者。那就是財政部門的預算處長,這是政府核心部門裡非常特殊的位顯權重的核心角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預算處長就是政府的理財師爺和內當家。在機關裡呆過的人很清楚這一點。因此說預算處長就是財政局。長或常務副市長也毫不誇張。通過多年的思考和琢磨,、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駕馭這個人物的能力,所以經過精心打造,終於寫出了以預算處長的故事為線索的長篇小說《位置》,也算是了卻了多年的一份夙願。
眾所周知,一個地方有兩大核心機構,一是組織部,管帽子的,是黨委系統第一機關;二是財政局,管錢袋子的,是政府系統第一機關。政府的核心機關財政局因其特殊的職能備受關注,這個核心機關裡的核心處室預算處更是令人矚目。每年的地方財政預算報告,是財政局長受政府委託站在人民代表大會主席臺上宣讀的,其實先是預算處作出的具體方案,才報經政府、人大和常委通過決定的。預算處長手上的預算方案和財政收支數據從來就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方案和數據,它體現了地方黨委政府的施政方略,是地方經濟的睛雨表,說預算方案就是政策,財政數據就是政治,是一點也不為過的。
可以想象,這麼一個權與錢高度密集的位置特殊的預算處,能做上處長的人絕對不是一般角色。預算處長不僅僅是財政局的預算處長,還是政府的預算處長,甚至是常委的預算處長。好多的部辦委局領導和局級單位領導的位置,任用張三還是李四,常委主要領導可以不去計較,但誰來做這個預算處長,主要領導那是要斟酌再三的。究竟一個地方部辦委局領導和局級單位領導數以百計,不少是可有可無的,而掌管全市資金分配大權的預算處長僅此一人。我就是從一個預算處長的視角,來做《位置》這部小說的,不知不覺就把這部小說做大了。我非常慶幸自己擁有這麼一個觀照當今社會和現實人生的特殊視角。這是一個多稜鏡,可以在裡面看到形形色色的機關人事。同時又是一隻顯微鏡,能夠透視世道人心深層的隱秘。
《位置》的主人公沈天涯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就幸運地進了預算處。他是那種德能勤績都很突出的機關幹部,就像許許多多想有所作為的年輕機關幹部一樣。沈天涯靠著自己的才華業績,從科員一步步做到副處級,再做到副處長,當正處級副處長做了幾年後,終於盼來了非常難得的做預算處長的大好機會。不用說,只要做上這個預算處長,前程自然就一片光明瞭。可炙手可熱的預算處長,你沈天涯夢寐以求,其他人也想據為已有。沈天涯與人幾經較量,數度起落浮沉,終於憑自己的智慧和膽識,獲得局長和市委常委主要領導的賞識,做上了預算處長。然而預算處長雖然位顯權重,終究處於權力和金錢的漩渦中心,並不是誰都玩得轉的,精明如沈天涯這樣的能人,最後還是落荒而逃。好在沈天涯沒有就此沉淪,他又另闢蹊徑,找到了人生新的起點。
這僅僅是《位置》的敘述線索,如果這麼單純,這部小說就該叫《預算處長的故事》或《財政局的故事》了。事情當然不會這麼簡單。如前所說,我是把《位置》當做多稜鏡和顯微鏡來觀照社會的,我的目的是給讀者提供一個可信的感知機關世情和社會現實人生的平臺。在這個平臺上,當代社會形形色色的角色為了自身價值得以實現,或為了權力的最大化,你方歌罷我登場,著實有幾分熱鬧。
我喜愛沈天涯這個人物,他像我的兄弟一樣讓我無法釋懷。沈天涯身上有許多平民色彩,他的言行舉止,他的一顰一笑,跟生活中的常人有許多相同之處,你只要抬頭四顧就能碰上無數個沈天涯。他世俗卻不世故,圓通卻不圓滑。他知道僅憑自己的能力和工作做上預算處長沒有可能,也走夜路,也耍點小聰明,但做上預算處長後卻並沒有小人得志的狂喜,相反變得更冷靜更理智,潛意識裡還有些鄙棄自己。所以後來從預算處長位置上跌了下來,他沒有太強烈的失敗感,沒有從此沉淪,相反學會了反省自己。頭上的光環消失之後,沈天涯越發顯得真實可愛,立體可感了。
不過我沒有將《位置》寫成一部形而上的哲學著作,這不是一個小說家的使命。我要講給讀者聽的,是形而下的世俗意義上的機關人事。機關在外人眼裡很神秘,樓高宅闊,庭院深深,在裡面閱文辦公開會的人們彷彿一個個都學富五車,才高八斗,那看似混沌的目光閃爍著指點江山的智慧,微凸的肚皮裡裝著濟世治國的經倫。穿的是皮爾卡丹,開的是最新款式空調,用的是剛升級的電腦。一杯茶一支菸,一張報紙看半天;出有車入有輦,吃喝玩樂不花錢。.殊不知機關原是一個生態場,良莠不齊,魚龍混雜,有的善攀高枝,有的喜鑽深洞,有時狐假虎威,有時螳螂捕食卻黃雀在後。在這個生態場裡,隨時都有競爭和擠壓,人人都面臨著出局的危機,維持著這裡的生態平衡同樣是殘酷的適者生存的自然規律。至於誰是適者,不僅僅看能力,還要看能耐;不僅僅講;作,還要講操作;不僅僅懂賣力,還要懂賣乖。另外還得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本事,就是要有定力,要定得住,穩得了,熬得起。熬夠了時間,熬夠了資歷,一旦熬白了頭,熬花了眼,熬成了刀槍不入的金身,屆時你的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你不想進步要你進步,你不想高升也要你高升。
不過細想想,操縱這個生態場的又不完全是自然界的普遍規律,好像還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暗中起著作用。這容易讓人想起圈養一詞。我們都圈養在機關裡,不用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不用擔心猛獸在後面緊追不捨,反正肚皮和生命都有保障。只是慢慢我們就退化了,我們的胃只會消化精食,我們的腿力只能供我們在圈內慢步緩行,一旦把籠門打開,讓我們散養,迴歸自然,自食其力,我們死也不肯走出籠子了,因為已經失去養活自己,保護自己的能力。
所以一個人一旦進入機關,想再趕他出去,就是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也徒勞。這就是這麼多年來,機構改革一次,機關人員猛增一次的原因,機關已經不是單純的職能部門,已經成了一個就業場所,一個只吃稅不納稅,只消費不生產的就業場所。中國人反正有兩件事總也搞不清,一是上了桌,到底點什麼菜喝什麼酒搞不清;二是進了機關,到底設置多少位置,安排多少人,做些什麼事搞不清。
機關裡的人也就格外依賴屁股下的位置和手中的那點權力。無職無權,呆在機關裡是抬不起頭做不起人的。機關人的全部本事,是沒有位置要爭個位置,沒有權力要弄出權力來,權力不大要耍出大權來。也就是說位置是前提,有了位置一切就好辦了。那麼位置是領導給的,首先必須取得領導的青昧,你在領導心目中有了位置,領導自然就會給你位置。有了位置就有了權力,反過來又有了謀求更好更重要位置的可能。這叫做有位才有為,有為才有威,有威才有位,拆開說是有位置才有作為,有作為才有權威,有權威才有地位。因此一旦從位置上下來了,卻不僅僅是權柄缺失,連氧氣也缺失了,呼吸都將變得困難起來。這隻要看看那些實權在握的機關人從位置上下來後的情形就一目瞭然了,他們一個個臉色蒼白,眼斜嘴歪.不是心不平就是氣不順,原來是位置挪走權力旁落後嚴重缺氧所致。
我除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教了幾年書外,一直就泡在機關裡。開始的時候,我自以為得計,這一輩子好歹是個機關幹部了,說不定時來運轉還可弄個一官半職。可我究竟是那種定力欠缺的人,在裡面泡久了,就感覺不適起來。但我已經嘗夠了機關人的酸甜苦辣,深深懂得做一個機關人的不易。因此《位置》中雖然是以財政局為背景,寫了預算處長沈天涯的浮沉寵辱,但我卻在沈天涯身上傾注了太多的我對機關人的理解。同情和憐惜。做一個機關人也太不容易了,要生存下去,要出人頭地,都不是件輕鬆的事情。我試圖在《位置》中寫出三味人生:機關味,煙火味,人情味,裡面的機關人也就少有板著面孔,與自己過不丟的,他們慢慢學會了舉重若輕,學會了調侃生活,調侃別人和自己,儘量使酸楚的日子多些潤滑,少些艱澀。
所以我不敢在作品中裝腔作勢,我試圖以我世俗化的筆觸來展開敘談,就像和讀者品著佳茗,言說發生在你我身邊甚至是你我身上的喜怒哀樂和世事人情。我沒有那些段位很高的作家的智商,採訪幾個大人物,就可寫出英雄橫空出世的小說。我沒見過世上真有什麼英雄,所謂的英雄都是有人根據自己的需要粘貼在某一個人身上,或純粹是虛擬出來的。事實是古往今來所謂的英雄除了戧害人性製造遍野的餓殍外,並沒給平頭百姓帶來丁點福祉。倒是那些少有英雄的民族,多少還有些民主意識和平等觀念,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安寧。
基於此,我只能站在世俗化的立場上進行寫作。我也沒有采訪過誰,也無需採訪誰,採訪來的東西可以寫成表揚稿我相信,能寫成小說我沒這本事。我動用了我四十年的生命體驗和知識積累來寫這個小說,這個小說是十月懷胎生產出來的,不是體外受精製造出來的,也許醜陋,卻真實鮮活。有人說我的小說是零距離機關寫實小說,真實得有些殘酷,也許是有道理的。我不敢肯定這個小說寫得如何深刻優秀,但讀者可以看到其中的人物就生活在你身邊,裡面的事件就發生在你周圍,說不定某個人物就是你自己,那些故事亦曾在你身上演義過,你會為這些人物或事件會心一笑,暫時忘卻做人的艱難和苦澀.從而獲得一時的輕鬆。
你也許沒做過處長局長廳長或縣長市長省長,但你在學校可能做過班長,在工地可能做過工長,在礦山可能做過礦長。在單位可能做過股長科長,在部隊可能做過排長連長。在幼兒園在派出所在畜牧場在櫃檯前在病房裡可能做過園長所長場長櫃長護士長,如果這長那長都沒做過,你至少在家裡做過家長,在朋友同學聚會的酒席上做過席長吧?隨便什麼長,跟我小說中的預算處長以及局長廳長縣長市長省長是一回事,是人生的一個角色。是角色就有成功和失敗,喜悅和悲傷,得意和失勢,這就是你我他所遭遇的共同人生。因此我深知我一點沒比讀者高明,讀者們都是深諳世情,勤於閱讀和思索的,我不過是在機關裡寫了十多年的公文,有了寫作的習慣而已,故樂於把自己的體驗和淺見形諸於文字,接受讀者的檢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