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省裡的7000萬資金就全部到了昌永,市裡部分配套資金也陸續撥了下去,昌永生態效益工程初見成效。與此同時,程副書記正式轉正做了市委書記。據說他成為市委書記後召開的第一個常委會議就是研究縣區班子,穀雨生被正式任命為昌永縣委書記。沈天涯也被確定為昌永縣長的人選,將在來年昌永縣人代會上等額選舉生產。等額選舉就是一個縣長人選只安排一個候選人參加選舉,沈天涯是昌永縣生態效益工程的功臣,要他做縣長的呼聲很高,又是等額選舉,當選縣長自然是十拿十穩的事。
沈天涯春節是在昌都市財政局宿舍自己家裡過的。他家那安靜了好久的電話又頻繁地響起來。電話打得最多的,是那些在他從預算處長位置上下來後就再記不起他家電話的人,他們彷彿在路邊抱了個金娃娃,比沈天涯本人還興奮百倍。好些人還要上門拜訪沈天涯,都被他謝絕了,說自己正在發高燒,得了麻風,怕傳染給他們。他們知道沈天涯這是開玩笑,卻也不好過於堅持,只得放棄來看沈天涯的想法,以後有的是機會跟沈天涯接近。
有幾個人,沈天涯沒有拒絕。首先是鍾四喜和蒙瓊花。他倆是大年初一結伴跑到沈天涯家裡來的。一見面,鍾四喜就說:“天涯我是來證實你這個縣長是怎麼做上的。”沈天涯糾正他道:“是縣長候選人。”又說:“社會上又有什麼傳說了?”鍾四喜說:“‘不是傳說,是市委常委領導那裡傳出來的,說你沈天涯是靠一個字當上這個官的。”
沈天涯知道他說的什麼字了。
鍾四喜扭過頭,望望蒙瓊花和葉君山,說:“你們兩個把耳朵捂住。”蒙瓊花說:“去你媽的,這個字誰不知道?機關裡流行好久了。”葉君山說:“什麼字?這麼神秘?”鍾四喜說:“一個大一個小,一個跳一個跑,一個咬人_個吃草。”
沈天涯有些無奈。他從昌永回來後,也沒跟外界聯繫,但自己還是這麼快就成了別人閒話的材料。卻也無所謂,說:“人家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吧。”鍾四喜說:“天涯你是越來越大度了。不過外面的說法也有道理,那幾天你鞍前馬後地跟在李省長身邊,人家猜不出來的字你猜出來了,李省長又有話在先,誰猜著了那字提拔重用誰,你做上這個縣長也順理成章嘛。以後我們都得喊你騷縣長了。”
幾個都笑了。蒙瓊花對葉君山說:“君山,天涯騷一點,你最實惠。人到中年怕只怕騷不起來,你說是不?”葉君山說:“蒙主任你不是也想得點實惠吧?”蒙瓊花就打一下葉君山,說:“你知道人家騷縣長看不上我,還要打擊我。”
開心地笑著,鍾四喜說:“天涯做了騷縣長我們高興,過兩年回來當分管財政的副市長,我們也癩子跟著月亮走,沾沾光。”蒙瓊花也說:“可不是,老像現在這樣,我們在財政局也太做不起人了。以後天涯回來分管財政,我們還用得著呆在那三類處室,要權沒權,要錢沒錢,被人小瞧嗎?也好換到支出處室去,人五人六地充一回能人。”
說到市財政局,免不了又扯到誰跟誰做一派了,誰和誰跑到市委上訪去了,誰的名字到了反貪局了。聽得沈天涯煩起來,說:“你們少說財政局好不好?那些爛事我都聽了十多年了,還嫌我煩不夠是怎麼的?”
兩個人走後,於建國也來了,也說是來祝賀沈天涯的。還說:“天涯你的知名度現在是高了。”沈天涯說:“一個縣長候選人有什麼知名度?全市正縣級幹部不知其數,誰知道你沈天涯呀。”於建國說:“這沒錯,可人家沒你的名頭。向亮嘛。”沈天涯說:“什麼名頭?”於建國說:“騷縣長。”沈天涯說:“你瞎嚷什麼?”於建國說:“可不是我瞎嚷,全市人民都在說騷縣長的得意事。”
玩笑開夠了,於建國忽然說起易水寒來。沈天涯心頭沉了沉,說:“我對不起水寒啊。”於建國說:“你對不起他,我也對不起他。”沈天涯說:“此話怎講?”於建國說:“易水寒就是我把他弄進去的。”沈天涯說:“你?”於建國不敢看沈天涯,低頭說道:“都是穀雨生指使的。”
沈天涯猛吃一驚,半晌才明白過來。他望著一臉不自在的於建國,想說他兩句,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穀雨生這不是又做師公又做鬼麼?看來他早就預謀好了,先是給易水寒的妹妹易雨萍解決了工作,繼而讓於建國找藉口把易水寒弄進去,他再出面保出來,讓易水寒欠下他一份重情,等到讓易水寒出面到李省長那裡去鑑別那方所謂的唐代玉硯的時候,易水寒便再也無力回絕,只好乖乖就範了。
穀雨生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沈天。涯卻失去了一個多年的好朋友。沈天涯深感絕望,他心目中最後一道風景消失了。
這天夜裡,陡然轉了風向,北風鞭子一樣在牆上抽打著。沈天涯好久沒法入睡,覺得是自己捉弄了易.水寒,心裡十分不安。第二天早上天上下著鵝毛大雪。沈天涯冒雪去了市文化館。他明明知道易水寒不會在家裡,還是在他家門上敲了半天。等他轉身下樓時,眼睛裡已盈滿自責的淚水。
在樓下他碰上了遊長江。遊長江請他到屋裡坐了一會,告訴他,易水寒已經出走一個多月了,他的親戚家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問他那些收藏界的學生和朋友,也一無所知。沈天涯用手捧著自己的頭,說:“是我害了水寒。”
春節七天很快就過去了。
第八天上午,昌永縣政府辦秦主任坐著奧迪車專程到市財政局宿舍樓來接沈天涯,說是谷書記安排給沈天涯的新車,是全縣最好的小車。沈天涯要上車了,不知怎麼的,又改變主意不肯走了。這可急壞了秦主任,立即打電話給穀雨生。穀雨生自然明白箇中緣由,讓秦主任他們先回了昌永,他開完縣區委書記薈議後,連程書記主持的晚宴都顧不得參加,趕到了沈天涯家裡。
此時沈天涯正拿著遙控器頻繁地調著電視頻道,調到省衛視臺時,忽見李森林李省長出現在屏幕上。李省長正在接見一位肥頭大耳的外商,侃侃而談全省經濟建設宏偉藍圖。末了,李省長拿出一件禮物呈給外商,沈天涯注意了一下,竟是易水寒鑑別過的那方玉硯。/李省長向外商介紹說,這是他私人收藏的唐代玉硯,輕易不肯示人,因感外商對省裡經濟建設的大力支持,才真誠相贈。外商雙眼泛著光芒,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手中玉硯,謝過李省長,表示以後還要繼續合作下去,打算回去後就著手研究二期投資方案。
李省長的節目剛過去,穀雨生就按響了門鈴。是陽陽過去開的門。穀雨生摸著小傢伙的頭,說:“告訴叔叔,上學期考得怎麼樣?”小傢伙說:“第六名。”穀雨生說:“不錯。叔叔獎勵你。”從身上拿出一個紅包,往他手上塞。
小傢伙不知該不該接,望望葉君山,見她點點頭,小傢伙才說聲謝謝,將紅包拿到手上。正要走開,穀雨生又扯住他,說:“在班上當班幹部麼?”陽陽忸怩了一下,有些難為情地回答道:“原來當班長,後改做衛生委員了。”穀雨生說:“怎麼降職了?是不是犯了什麼錯誤?”小傢伙說:“沒有,是那個同學爸爸做了局長,給學校打了招呼,才讓他做上班長的。”穀雨生笑道:“我知道了,班幹部也是幹部嘛,所以也要有靠山。”
放走了陽陽,穀雨生才跟葉君山說道:“好久沒吃你做的菜了,我是特來解饞的。”葉君山說:“大書記看得起,我這就做幾個家常菜給你們下酒。”說著去了廚房。
客廳裡只剩兩個大男人的時候,穀雨生沒有直奔主題,而是隨便說了些過年的事。沈天涯感到奇怪,本來對穀雨生心存怨意,一見面,卻似乎什麼怨不起來了。也許在沈天涯的心目中,穀雨生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政客,他在易水寒身上做了一點手腳,雖然可咒,但是他僅把這當作一種小手段,主要的出發點還是為了昌永的生態效益工程。
兩個人還沒觸及問題的實質,沈天涯就在心裡悄悄原諒了穀雨生。穀雨生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啊。
很快葉君山就上了酒菜,兩人上了桌。也不怎麼客氣,就端杯對飲起來。酒過三巡,穀雨生試探道:“天涯,我知道我不該那麼對待易水寒,讓你失去了一個真朋友。”沈天涯說:“別說得這麼嚴重,什麼時代了,誰還在乎朋友的真假?”這句話聽上去輕描淡寫的,卻暗含了鋒芒,穀雨生自然聽得出來,卻並不計較,喝下一口酒,敷衍了過去。
又喝了兩杯,穀雨生才說道:“天涯你一定覺得我卑鄙,覺得我險惡,是不是?可你也看見了,我也不完全是為了自己和,程老闆的晉升,主要還是為了昌永的事業。”沈天涯說:“這是有目共睹的。”穀雨生說:“你比我還清楚,易水寒不是你我這等俗人,平鋪直敘要他到領導家裡去看硯,你就是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他恐怕也不會屈從的。”
沈天涯沒吱聲,只顧喝酒。穀雨生說:“你可能也知道了,李省長把那方玉硯轉送給了一位實力雄厚的外商,那位外商對那方玉硯很感興趣,準備對我省進行二期投資。你還記得吧?
李省長到昌永時帶了個隨行記者,回省城後,那位記者就寫了一篇名為《人民省長》的長篇通訊,詳敘了李省長的昌永之行。長篇通訊在國家級報紙上發表後,引起了北京的注意,說李省長是以自己的身體力行,實踐三個代表,為廣大幹部樹立了榜樣。李省長因此對昌永更有感情了,已給程老闆打過招呼,準備將昌永作為他本人的試點縣,繼續加以關注。這樣,外商的二期投資過來後,李省長肯定會優先考慮昌永的,昌永脫貧致富可是指日可待啊。“
這個消息倒真讓沈天涯感到高興。但他還是沒有表態,任憑穀雨生侃侃而談:“你不願意與我為伍,我理解。但我跟你說,權力不可能出現真空,你不做那個縣長,得讓其他人去做。我是覺得你有德有才,對昌永的事業有好處,說穿了就是你有利用價值,可以幫我一把。難道你願意看著我與狼共舞而袖手旁觀嗎?我真的希望我身邊多幾個你這樣的同志啊!”
沈天涯猛地一怔。他好久沒聽到同志二字了。如今機關裡或官場同道中,大家見了面都稱頭銜,沒頭銜的也要編一個給人家扣上。或者乾脆就叫領導,是不是領導都不管,反正今天不是領導,總有一天會成為領導的。同志二字也就被擱到一旁,倍受冷落了。不僅如此,如果有一天上司忽然對你喊一聲同志,還會實實嚇你一跳,以為是自己犯了事,辮子被領導揪在了手裡。
不過今天穀雨生說出同志二字,沈天涯心頭卻生出久違的親切感。他一下子就被穀雨生用這同志兩字拉近了。再把穀雨生的話放腦殼裡想過,沈天涯覺得確也有幾分道理。沈天涯雖然沒把自己當成什麼好人好官,但他清楚,像他和穀雨生這樣的人坐在臺上,對老百姓還是有一定的好處的,怎麼也比那些官帽就是事業,事業就是官帽的政客強。
他有些不忍心拒絕穀雨生了,卻還是下不了決心要不要去昌永做這個縣長。
直到這頓酒喝得差不多了,穀雨生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沈天涯才說:“雨生,我也沒什麼可責怪你的,我是覺得以犧牲水寒為代價而做上這個縣長,我問心有愧呀。”
沈天涯一開口,穀雨生就意識到這事有了一些餘地。他沒有再勉強沈天涯,說:“這樣吧,現在你也別急著答應我和拒絕我,再仔細想想,想清楚了,再給我打電話。”
說完,穀雨生就放下杯子,走了。
這天晚上,沈天涯失眠了,在床上輾轉反側,就是沒法靜下來。他怎麼也打不定主意,是去昌永還是不去。他甚至從床上爬起來,找了一枚硬幣,想以拋硬幣來定去向,又覺得這也太滑稽二了,又把硬幣扔進了抽屜。
第二天,陰沉了好久的天空忽然放晴了。沈天涯意識到自己已在屋裡關了兩個多星期了,想到外面去透透風,理一下自己有些雜亂的思緒。
在街上轉了一圈,不覺就到了昌江旁邊。初春的昌江是極富朝氣的,鮮活異常。水位也比冬天高出了不少,顯得浩淼壯麗多了。沈天涯傾聽著昌江粗重的呼吸聲,踏著河堤上的磁板地磚,順著昌江的流向緩緩向前。覺得陰鬱的心情也受到春天的激勵和昌江的感染,舒朗和流暢起來,兩年來所經歷的那些風雨坎坷和榮辱浮沉忽然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沈天涯想起一個人來。是呀,這昌江邊曾留下過他倆無法磨滅的足跡。沈天涯心想,應該徵求一下她的意見。他沒忘記那次分手時她對他說的話,如果不想在官場上呆了,就到他們公司去做副總。是去昌永還是去省城,就她一句話了。
沈天涯掏出手機,去撥羅小扇的電話。
沈天涯總覺得她是一個智者,她的話會讓他茅塞頓開的。更為重要的是,她不但是他情感上的寄託,向時也是他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