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暗房,時間還早。尹初石看著落日漸漸隱沒在天邊的盡頭,心情不壞。已經好久沒這麼順當地幹活了,他想立刻趕回去,拉小喬出去喝啤酒。
走到車棚開車鎖時,他發現後帶沒氣了。看車棚的大爺熱心地要為他補帶,他把車鑰匙交給大爺,說過兩天再來取車。“走著回去?”大爺問他。
“走著回去,連運動都有了。”他說。
“這年頭年輕人兒哪有走路的了?”大爺說。
“我可不是年輕人兒了。”尹初石伸伸雙臂,活動一下肩。
“有四十?”
“快五十了。”
“不像。”大爺端詳一陣兒,然後說,“這年月吃得好,人都不顯老。”
“大爺您高壽了?”
“還差倆月六十六。”
“六十六?趕緊讓閨女買塊肉。”
“不信那個。我五十歲那年就對老伴兒說,行了,五十年不算短,我這一輩子打那兒就算活完了。接下來的日子都是白撿的。這白撿的日子沒想到也活得有滋有味兒的。不過,我這人不貪,閻王爺哪天動員我去,我抬腿就走,該有的都有了,還指望出新牙?再從頭活一回?”
老人還在嘮叨,尹初石悄悄地離開了。走到街上,將自己融入人流中,他還回味著老人的話。面對人生的盡頭,他羨慕老人的灑脫。他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忙碌主宰了他的生活。忙著工作,忙著賺錢,忙著與女人周旋。也許該像這位老人那樣,將生活攔腰斬斷,劃出清楚的界限:從現在開始就是一輩子以外的時間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撿的。只有這樣,才不至於生活得太執著,太玩命。
快走到小喬住處時,尹初石走進一家禮品店,他看見女店員正在為兩位女孩子演示一種盤頭髮用的東西。那是一根一尺多長的帶子,看上去很硬,但可以彎曲。女店員用它將其中一位女孩兒的長髮盤出好幾種髮髻。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東西適合王一,因為她不會盤頭又應該盤頭。接著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王一已經有人關照著。他買了一根紅色的,準備送給小喬。然後,他又買了店裡所有的玫瑰,店主為他打了八折。
走到樓口,他數了一下“所有的玫瑰”,是十三支。“他媽的。”他低聲罵了一句,因為他一向討厭十三這個數字。他覺得他的厭惡是有道理的,十三總是帶給他壞運氣。
他敲了好幾下門,都沒人應聲。他只好用鑰匙開門,可是門從裡面鎖了。他覺得奇怪,又敲兩下,喊兩聲“小喬”。從樓上下來一個女人,走近尹初石時放慢了腳步,尹初石又敲兩下門,女人終於朝下走去了。突然尹初石有種直感,小喬不僅在,而且此時此刻就站在門旁。他已經舉到空中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頓時,他喪失了繼續敲門,繼續呼喊她的願望。他的思路第一次沒按習慣做出反應;屋裡的小喬不開門,會不會出什麼事了?她生氣了?為什麼生氣?自己什麼地方又做錯了麼?他轉身跑下樓梯,把手中的鮮花送給一個剛放學的小女孩兒。看上去她比小約小些,當尹初石把鮮花遞到她面前,並請求她收下時,女孩兒的臉因為意外的喜悅亮麗起來。她沒有推辭就接受了。尹初石想這也許是她第一次接受鮮花,他囑咐她小心刺扎手。她肯定是他送過鮮花的女人中最小的一個,他想。
“謝謝叔叔。”女孩說。
不用謝了,他想,任何感激都與他此刻的心情不吻合。他要找個地方喝啤酒,像他打算的那樣。不能拿著一束鮮花去喝啤酒,不是麼?一個女人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那麼出什麼事肯定都是她願意的。願意又是多麼崇高的境界!他不會再折回去敲門,呼喊,甚至懇求。他不會再擔心出什麼事,如果老天爺也阻止不了的事情,必定有充分的理由發生,他又為什麼要去阻攔呢?他又回到剛剛離開的大街,心裡像廢舊倉庫一樣曠涼。
“我真他媽的煩了。”他想。
小喬站在門旁,直到尹初石下樓梯,急促的腳步聲消失了很長時間,她才打開房門。走廊有別人家炒菜的香味兒。她想了想,又關上了房門。
她沒在他敲門時朝他喊“滾吧,回到你老婆孩子身邊去吧”,她沒有勇氣,她承認,她不敢那樣喊,她怕他會真的離開。她不要他真的離開,她只要他通過短暫的離開明白,他也應該愛她,像她愛他一樣深一樣牢固。她走回屋裡,坐到電話機旁,她想,如果他再喊一聲再敲一下,她就會開門的。她的驕傲她的自尊需要他多喊一聲多敲一下多懇求一次,但他沒有。他那麼突然地離開了,他離開得與往日不同,他不會很快折回來。她也許會從此失去他了。這是她的直感。
她摘下聽筒,沒有馬上撥號。為什麼他不明說,為什麼他不坦誠相見,她又想,即使是王一拋棄了他,她也會和他留在一起的。現在她又能說什麼,她已經把心掏給對方了,對方卻送給她一個大陰謀。這是她的感覺。
她又把聽筒放上,她想給人打電話,可不知道打給誰,她疏遠了從前的朋友。這時她想起了李小春。她找到李小春的電話號碼,撥號碼時,她希望那裡永遠佔線。
電話通了,傳來李小春的聲音時,小喬哭了。
李小春十分恐怖,他不知道這個在電話裡痛哭的女人是誰。
“喂,喂,你是誰?哭什麼?你快說是誰,不然我撂電話了。”
“是我。”小喬哽噎地說。
半個小時後,小喬來到李小春的住處,房子是他父母過去住的,小喬來過許多次。她剛敲了一下門,李小春就拉開門,接著又把她拉進去。房子重新裝修過了,小喬感到陌生。“出什麼事了?”李小春急切地詢問。“誰欺侮你了?說呀?”
小喬又止不住淚水往上湧。她從小就沒有兄弟姐妹,對此十分敏感。年長於她的異性,凡是表露出要保護她的意願時,總能打動小喬。她想,過去與李小春在一起生活時,沒少遇到這樣的事。她不記得她經常嘲笑他的這種舉動,覺得這是男人不成熟的標誌。
“到底怎麼了?說啊!”
小喬撲進李小春的懷裡,放聲慟哭。
李小春慌了,他的雙手不知如何是好。與小喬分開的這幾年裡,他不時想念這個女人,但是一種抽象的想念。他覺得他想念她的一切,那想念像一片雲霧能馬上籠罩他,讓他的情緒無緣故地低沉,但並不強調某一點讓他難受。他只是想念她,也許他一直有別的女人,所以並不渴望擁抱親吻。但他知道這想念的力量十分強大,如果小喬再一次向他招手,他能夠離開另外的女人。
小喬的兩隻手無助地抓住李小春腋下的衣服。李小春緊緊地抱住小喬,她現在需要幫助,我他媽的不該想別的。李小春暗暗責罵自己。講義氣是他很突出的優點。
小喬哭啊哭啊,哭了很久。李小春一動不動地抱著她,讓她依靠著,像棵堅實的大樹。小喬終於不哭的時候,慢慢抬起頭,李小春看見小喬紅紅的眼睛,心裡又湧起嶄新的憐愛。他想,他不會放過招惹她的人。
“我把你的毛衣都哭溼了。”小喬依舊靠在李小春的身上,彷彿不離開他的懷抱,是為了承擔弄溼毛衣的責任。
李小春摟著小喬的肩頭走進房間,傢俱也換過了,小喬腦海中浮現出過去這裡的樣子。李小春摟著小喬坐到沙發上,小喬要他換換毛衣,看上去她平靜下來了。
“裡面的絨衣也溼了。”李小春說著一起脫下毛衣和絨衣,露出白皙的身體。
小喬看著李小春,李小春臉紅了。他想把剛脫下的衣服再套上,被小喬制止了。她看著他結實有力的肩膀,他的胸稍稍有些內凹。她還記得從前她抱怨過許多次,她說,你是男人怎麼比我還白,真討厭。
她用指尖從李小春胸前劃了一下,彷彿只是為了感受一下皮膚的質感,李小春呼吸立刻急促起來。他突然明白,他為什麼總是忘不掉眼前的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她比別的女人致命,任何時候,只要她用手指輕輕碰碰他的身體,他就會升起慾望。
他將手上的衣服甩開,拉過小喬,吻她的嘴,她的哭紅的眼睛,她沾滿淚水的臉頰。小喬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接受著。他將她按倒在沙發上,開始激烈地吻她的臉。他的吻從額頭滑向嘴唇,滑向她的脖頸。突然小喬睜開眼睛,看著李小春。李小春停止了親吻,他被小喬眼中射出的奇異的目光阻止了。那目光彷彿要把對方穿透,永遠固定在一個地方一個時間上,是要把人凝固的目光。如果小喬能看見自己此時此刻的目光,她一定會明白,心靈已經感到了罪。
“你不要麼?”李小春艱難地問她,他的手牢牢抓著她的胳膊。
“不。”小喬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李小春遲疑了一下,他沒聽懂這個“不”字。不什麼?不要還是不不要?但他馬上又撲到小喬的身體上,他要她要。
小喬離開李小春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李小春要送她,她堅決不允,她說他要送她她就撞死在樓梯上。她的話把李小春嚇壞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小喬便使勁關上他的房門,在門外大聲說,“我坐出租車回去,到了家我給你打電話。”
北方的夜晚,街道上的所有一切都透著嚴酷。店鋪早早地關門了,行人稀少而且都是腳步匆匆,好像要躲避即將到來的危險。小喬沒有坐車,她一個人不緊不慢地走著。按照這樣的速度,她需要一小時才能走到家。她看著一扇扇關閉的窗口,燈光的溫暖被窗簾遮在裡面了,透到外面的只是亮光,那亮光冷漠地拒絕著外部世界,彷彿在護衛著家庭的完整和神聖。小喬感到淒涼和絕望。如果她現在遇到危險,比如壞人的襲擊,惟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來自這些窗口後面的幫助。她覺得人和人之間居然也能離得這麼遙遠。
她似乎期待發生危險的事,她覺得只有可怕的事才能把她從眼下的懊惱中拯救出來,哪怕接著使她處於更糟糕的境地也無所謂。她恨自己。
這時,尹初石剛剛離開一個叫“啤酒村”的地方。這地方出售自己釀製的黑啤酒。尹初石只喝了兩杯,他知道自己無法喝醉,便叫了些東西吃。啤酒是令人沮喪的東西,他想,總是在剛開始喝的時候就厭倦了,因此永遠也喝不醉。
尹初石用鑰匙打開門,四處看看發現小喬不在時,有些緊張。電話鈴響起時,他想一定是小喬打來的,告訴他她現在正在一個帶星的酒店喝酒吶,她會帶著哭腔請他原諒,然後他得帶著無奈的心情去接她回來。
“喂?”他語調平穩。
“你是誰啊?”對方對來聽電話的人是尹初石感到突然。
“你是誰?”尹初石反問。
“小喬到了麼?”
“你是誰?”尹初石不回答。“我是李小春,讓小喬聽電話。”
“可惜她不在。”尹初石厭惡地摔上電話。
小喬還是不緊不慢地走著,絲毫沒感到疲倦。路上能夠碰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她在暗中笑笑,這以前她想象中的夜晚,街上的每個拐角好像都躲著一個流氓一個小偷一個殺人犯。現在她覺得這簡直就像神話。她看看前方,再過兩個路口,她就到家了。她這會兒又想起李小春,她跟他做了那件事,她的身體裡還留存著那樣的感覺。她煩躁地搖搖頭,彷彿要甩掉這段記憶,與其說她後悔發生了這件事,不如說她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做這件事。當李小春那樣告訴她,他愛她的時候,她便恨自己了。她不愛他,無論他怎樣打動她,她都不愛他。性的真實讓這一切都變得清晰了:她愛一個人,只愛這個人。和李小春同樣激越的性愛,為什麼一直無法將兩個人拉近,現在她明白了。因為他們藉此互相表達的是憤怒,是一種特別的恨,這恨是從不滿意演變而來的。
她走到樓前時,仰頭看見窗口的燈光,心裡頓時感到溫暖,這窗口的燈光是她的。接著她哭了,她已經在這片光明中種下了黑暗的種子。
“你是個壞女人啊,小喬?”她對自己說。
她擦乾眼淚打開房門,尹初石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她脫外衣的時候,尹初石說,“你給李小春回個電話,他很惦記你。”說話時沒把目光從報紙上挪開。
小喬撥通了李小春的電話。李小春馬上說:
“小喬,你到了?你沒事吧?剛才接電話的是那傢伙吧?你難過是他招惹的吧?你還什麼都沒告訴我吶,你到底怎麼了?”
“我很好,再見吧。”小喬放下電話,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
尹初石依舊在看報紙。
“你是在等我坦白吧?”小喬問。
“說吧。”尹初石冷淡地說,好像在面對一個要嘮叨家務事的僕人。
“我恨你。”小喬無法忍受尹初石的冷漠,她覺得這冷漠的背後藏著對她的蔑視。她覺得尹初石在故意傷害她,他知道怎樣傷害她。傷害她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破壞她的驕傲,她的自尊。
“然後你就去李小春那兒去發洩對我的仇恨了?!”尹初石終於憤怒地將報紙扔到地上,對小喬吼起來。
小喬還從沒見過尹初石這麼大的脾氣,她有些害怕,但心裡多少好過些,他生氣比冷漠著好許多。
“我……”她一時不知道該怎樣說剛剛發生的這件事。
“你跟他睡覺了?”尹初石問。
小喬的手顫抖著放下水杯,她儘管恐懼,但還是想將一切告訴尹初石。她知道尹初石能夠理解她,她不愛李小春,她不想這樣做,但她做了。今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因為她一切都弄明白了。
“說啊?!”尹初石大聲催問。
小喬撲倒在尹初石腳前,“是的。”說完她嗚嗚哭起來。
有幾秒鐘的時間,屋子裡靜靜的,石英鐘指針移動的聲音聽起來大極了。
尹初石突然用手捂住臉,哭了。
“對不起,原諒我,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我錯了,你原諒我吧。”小喬一邊說一邊哭一邊搖動尹初石。
尹初石不哭了,用手抹去淚水,他輕輕推開小喬的手,說,“你別再碰我。”他的聲音平靜似水,小喬又看到了那冷漠和蔑視。
尹初石找出自己的旅行包,開始往裡面裝自己的衣服。小喬也停止了哭泣,她衝上去,扯住尹初石的胳膊,“你要幹什麼?”
“別碰我。”尹初石又是那樣輕輕地說。
“為什麼我不能碰你?”小喬囁嚅地說。
“因為你不懂得自愛。”尹初石將一件毛衣用力塞進包裡。
小喬渾身發抖,她覺得尹初石對她的蔑視就要殺死她了。她要自衛。她抓起尹初石手裡的包,重重地扔在地上,她幾乎用盡了全部氣力大叫出來,“尹初石,我恨你!”
“這我知道了,不然你怎麼會去找別的男人!”尹初石冷冷地說道,撿回旅行包,繼續裝自己的衣服。
小喬覺得心裡所有聳立的東西都塌下去了。看著尹初石的表情,她想,一切都結束了。
“不,我不讓你走。”她發瘋地朝尹初石撲過去,她開始打他的臉,撕扯他的毛衣,“我恨你,恨你!”
尹初石沒有還手,除了偶爾抬起胳膊抵擋一下小喬扇過來的巴掌。小喬看見他冷酷的臉,便更加瘋狂地打他。“你別這樣看著我!”她歇斯底里地叫喊著,但這些都無濟於事,她看見尹初石冷酷的臉上又泛出冷笑。
她開始撓他的臉,他的脖子,直到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沾滿尹初石的鮮血才罷手。
小喬呆呆地看著尹初石,他的臉和脖子都滲出血來。
“完了?”尹初石沒有理會自己的傷口,“我現在可以走了吧?”說完拎著包朝外走去。小喬抱住尹初石。
“求求你別走,我瘋了,你別走,你打我吧,你別走。”小喬語無倫次地說。
尹初石放下包,雙手握住小喬的肩膀,小喬看見尹初石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淚水路過傷口時,他疼得皺一下眉頭。
“你得學會尊重自己。”尹初石說完,淚水更猛地流出眼眶。小喬明白她非常深地傷了這個男人的心。她希冀的理解再也不會回到他們中間了。她感到絕望。
尹初石重新拎起包,走到門口時,小喬說,“沒有你我會死的。”
尹初石站住,迴轉身看著小喬,過一會兒他說,“你不會死的。”小喬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他沒有說出的下半句:“因為你沒有臉皮。”
尹初石走了,他把鑰匙放到門旁的小櫃上,這一剎那他又哭了,他看著牆上白色的開關,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他已經習慣這兒的一切了。他伸手按了一下開關,關上了門廳裡的燈。黑暗中他打開暗鎖。“再見了,女人。”他在心裡默默地說。她不會死的,永遠都不會。他想到這兒,關上了身後的房門,摸索著走下漆黑的樓梯。
“即使我死了,他也不會再回來了。”小喬坐在地上,看著自己雙手上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