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三次走進辦公室,看見主治醫劉雲女士站在窗前。"侯博靠在門旁,發現辦公室沒有其他人,就這麼說了一句。
劉雲立刻有些驚恐地回過頭,好像自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嚇著你了?"侯博坐下來。
"沒有。"劉雲說著回身不好意思地看了侯博一眼。
"你看上去不太好,沒事吧?"侯博關切地問。
"沒什麼。"劉雲說。
"但你臉上可不是沒什麼的樣子。"侯博說。
"我有時候覺得,人為什麼非得受苦不可。人不是必須忍受痛苦的。"劉雲若有所思地說。
侯博聽劉雲這麼說,就決定先跟她聊聊,過一會兒再談工作。
"其實,你這麼說太尖銳了,也太被動。"侯博故意把話說得有幾分學究氣,好讓劉雲離自己的悲觀情緒遠一些。"我有時候也很痛苦,甚至不因為具體的事情痛苦,人生充滿了遺憾。比如說,你活一輩子,不過就是幾次選擇。選了學醫就不能學物理,選了這個女人就不能選另一個女人。但要是想開點,這個過程裡你要是知足了,也就有意義了。"
"知足?"劉雲輕輕地反問了一句,她覺得知足這個說法走近了她。
"就是,你不用到處去找,就在咱們醫院你就能發現比你活得不幸的人很多,但他們不一定都是很悲觀。"
侯博的話讓劉雲慚愧了。她挑起另一個話題:
"你跟你愛人怎麼樣?"
"總吵架,每次吵完架總比吵架前感情更深些,但這並不妨礙再一次吵架。"
"你們結婚多久了?"
"四年多。"侯博說,"也許有比她更合適我的女人,你也知道現在男的像我這個歲數很吃香的,再加上我的職業,手裡一把小刀,休了老婆再找一個,好像不難。但我總是問自己,我幹嗎要改變吶?一個新女人有新優點,肯定也有新缺點,說到頭來,是個忍受問題,話又說回來,現在的愛人是我自己選的,我愛過她現在也喜歡她,我幹嗎不尊重自己的選擇吶?!"
"說得有道理。"劉雲若有所思地說,"你很幸運,做出選擇的時候自己很清楚。"
"你愛人不是你自己選的嗎?"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像是我被人選中了,我答應了,僅此而已。"
"你可以再選一次。"侯博興奮地說。
"可惜好多人明白什麼是真正的選擇時,已經太遲了。"
"你說什麼是真正的選擇?"侯博問。
"真正的選擇就是不後悔。"站在門日的洛陽接了一句。
"嗨,你好,洛陽。"劉雲和侯博同時跟洛陽打招呼。
"對不起,我打斷了你們,不過你們談的話題太尖端太誘人,我不得不加入進來。"
"得了吧,這方面人生大道理誰電說不過老師。你看,他一句話就都給總結了。"
"哪裡,哪裡,我還想問劉大夫吶,"洛陽轉向劉雲,"您剛才還沒回答候大夫的話吶,我也想知道,您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說劉雲,這裡就你的年紀夠資格說說,開導開導我們後生。"
"別開玩笑了,洛陽找我們肯定有事。"
"您先說吧。"洛陽真誠地懇求著。
"我只是想女人,對女人來說的選擇。"劉雲說,"女人可能比男人更需要支撐,女人選什麼作為這個支撐好像現在已經不是問題了,但多數女人是選擇了另外的。"
"什麼是另外的?"侯博問。
"男人。"洛陽成熟沉著地替劉雲回答了。
"這沒錯啊!"侯博說,"看看我對老婆多好,差不多發誓永遠不拋棄她。"
"行了,我們可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侯博就成猴子了,一點正經的都沒有了。"
"那我就來換個話題。"洛陽謙和友好地說,"我想跟你們談談我的手術。"
劉雲和侯博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後又都把目光投回洛陽。
"你們別誤會,我不是有什麼思想負擔,就是想知道手術有哪幾種可能。"洛陽輕鬆地說,"我自己的事我喜歡知道得清楚一些。"
"你的病具體地說是主動脈瓣病變。需要做的是換瓣手術,手術成功的可能性我們不能說是白分之日,但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能保證的。"侯博故意說得鄭重其事,看著一言個發的洛陽,他又補充一句,"作為病人,你知道這麼多就夠了,剩下的事我們來做。"侯博說完笑了,洛陽也跟著笑了。只有劉雲以女人特有的直覺吻到了另外的氣味兒。
"你不用擔心,我們會盡全力的。"劉雲勸洛陽說。
"我們能討論討論嗎?"洛陽溫和地笑著。
"關於什麼?"劉雲問。
"我沒學過醫學,舉個例子說吧。醫生在教科書上學來的東西,有時並不適合具體的病症對嗎?"
侯博沒有馬上點頭,他被洛陽的切入點震住了。如果沒有相當的醫學常識,不會這樣問醫生。
"也就是說,醫生需要靈活運用從教科書上學來的東西,針對不同的病人不同的情況做出不同的處理,當然不是說違背教科書上的原則。"
"你真的沒學過醫嗎?"侯博半開玩笑地插了一句。
"我只是瞎說,"洛陽接著又說,"如果一個病人處在生死攸關的時刻,醫生按教科書上的原則處理,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而醫生換一種辦法或者說綜合一些辦法和策略,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就會達到百分之八十……"說到這兒洛陽停住了,他看看侯博又看看劉雲,然後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從看見你們起,就從心裡挺信任你們的。也希望你們能信任我一次,給我一個真實的回答,醫生會採取哪種方法?"
侯博深吸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到了桌子上,他看看劉雲,劉雲一臉驚疑。她做夢也沒想,第一次向她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居然是個患者。但是她馬上就安靜下來了,提出這樣的問題的人也許只能是患者,因為醫生不可能戳醫生的難處。
"求求你們,告訴我吧,這對我很重要。"洛陽誠懇地說。
"絕大部分醫生會採取前一種方法。但最好你別再問為什麼。"侯博說。
"好的,我不問,但我想問點兒別的。"洛陽說完笑笑。
"你瘋了。"侯博說,"有那麼多精神頭兒,好好養養身體吧。"
"換瓣手術有一個弱點,是嗎?"洛陽問。
"你指哪個?"侯博很有幽默感地問。
洛陽笑笑,他覺得醫生有時很像孩子,不自覺地就能討別人喜歡,因為他們對面的人幾乎都是患者。
"我得終生吃一種抗凝血的藥,對嗎?"洛陽又問。
"總比有生命危險強。"侯博說著看一眼劉雲,她無語地坐在那兒,靈魂好像已經離開她多時。
"而且吃這種藥得嚴格控制劑量,吃少了辯膜上就會長血栓,吃多了會造成出血,這兩種情況又都可以置我於死地。"
"好死不如賴活著,老人留下的話未必就不適合你。"侯博已經開始有些認真地反駁洛陽,他怕洛陽給他出更大的難題。
"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瓣膜成形。"劉雲突然說話,把侯博驚了一跳,好像他已經忘記劉雲會說話。"如果手術成功,病人手術後基本上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如果手術不成功吶?"侯博認真起來,大聲對劉雲說。
劉雲像是一朵被風吹敗的花兒,委頓下去。
"這就是我來找你們的目的,求求你們為我冒點風險,我想做瓣膜成形。"洛陽對著劉雲說,然後又看看侯博,他知道侯博的權威性。
劉雲離開辦公桌,再一次站到窗口,好像有意把最後的商討交給男人們。
"洛老師,"侯博換上語重心長的口氣,"你還年輕,考慮事情最好再慎重些。"
"我是在為我自己考慮,所以我才求你們。"
"這叫什麼考慮,"侯博不耐煩起來,"即使你不為自己考慮,你也該為學生考慮考慮。像你這麼成功的老師不是到處都有,一抓一把。學生不僅僅是喜歡你,差不多是愛戴你了,你真的不想為他們採取更保險的方案嗎?"
"不,我為我自己活著。"洛陽第一次斂起溫和的笑容,認真地說,"我喜歡學生,但他們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你是認真考慮過的?"侯博問。
"是的。"
"我勸你再想想。"侯博說。
"不,我已經決定了。我很高興我能有機會,在我的有生之年做一次真正的選擇,像莎士比亞寫的那樣,活著還是死去。"洛陽說著又恢復了輕鬆的口吻,提到莎士比亞的名句時,他故意說得誇張。這一切都讓人感到洛陽是個可人的小夥子。他能把所有的表達都歸向溫和,自然,親切的方向,上帝在做他時一定多用心了。
"你挺有意思啊?!"侯博對洛陽說,以此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平靜。在他行醫的年頭裡,他還沒遇到過這樣的患者,他能攪動你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攪動不起來的感情沉澱。
"哪兒的話,我就是不喜歡吃藥,而巨我聽說,吃那藥人的臉色都是灰的。"
"好吧,我儘快給你回信兒。"侯博說完回身看劉雲,劉雲還是面向窗口站著。
"那我先回去了。"洛陽要走,被侯博攔住。
"瓣膜成形只是風險大些,並不意味著……"侯博說。
"我知道,所以我還是挺樂觀的。"洛陽說著又望劉雲一眼,"不過,我還是事先寫個東西,聲明責任自負,不能給你們添麻煩。"
"那都是後話了。"
"再見了。"洛陽走向門口。
"再見。"候博說。
"再見。"劉雲也轉過身。
"再見。"洛陽聽到劉雲的話又加上了一句再見。
侯博走近劉雲:
"你怎麼了?"
"不知道。"劉雲說。
"他不過是做了一個決定,你好像比他還沉重。"
"你能做這樣的決定嗎?"劉雲問。
"你應該去搞科研,而不是當臨床醫生。"侯博沒有回答劉雲的問題。
"也許你說得對。"劉雲又轉向窗口,窗外永遠是一成不變的景色,除了院中央那一小片可憐的綠地,綠了黃,黃了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