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充滿了真實了假象,美好的事物更是如此吧……
“你剛才給我打電話了?”我看到手機上未接來電顯示,估計常文他們正在由寫生地返家的路上。
“是啊,你沒接,上課了吧?”
“就是,出什麼事了嗎?你到家了?”
“沒什麼事,還沒到家,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真的沒事嗎?你們走到哪兒了?”
“走了一半了,沒事,車壞了,正在修。”常文平靜地説,“可能得在這裏過夜。”
“問題嚴重嗎?”
“好像不嚴重,但今天估計修不好。”
“別忘了給你家裏打個電話,免得惦記。”
“我靠,不該你想的事情,你也想,累不累啊?”
“對不起,我突然想到了,就説了。”
“行了,一會兒還得去上課吧?行了,聽到你聲音了,別浪費電話費,掛了吧?”
“到能上網的地方,給我寫信唄,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你現在含在嘴裏沒説出來的話。”
之後電話斷了,信號不好或者常文很不禮貌地掛斷了?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我的心境:既安寧又疲憊,好像接下來的時間可以放鬆地等待,但又不知道希望等來的是什麼。
那天晚上,給方儀寫了一封信。
——吳黔
嗨,老方,幾天沒你的消息了,一切都好吧?給我來信説説你的情況。
我還是“老樣子”,當然不同於我過去的老樣子,是新樣子狀態下的“老樣子”。常文找了個機會或者説找了個藉口,出去寫生。我沒跟他提過,但自己想過,他是不是突然覺得家庭有些氣悶。老方,説到類似的事情,我很感謝老天讓我認識了你。能跟你聊聊我不能跟常文説的話,眼前對我真的很重要。
我越來越喜歡常文的同時,這份感情的陰影也越來越大。也許是因為內疚,我經常想到他的家庭,更準確地説,想到他妻子,因為他們家裏只有這個女人,他們的女兒已經上大學了。
常文只説起過一次,關於他妻子。給我的感覺,她是和你我不太一樣的女人。常文很少談起她,隻言片語間,她“留給”我一個很“酷”的印象。完整醫學教育,全職工作(好像是外科大夫),但當主婦似乎也很到位,好像家裏照顧得很周全。老方,一個女人怎麼能做到這一切,一這麼想,我茫然得要死,覺得她無限神秘。
雖然我不認識這個女人,但關於她我總是想個沒完。你看,老方,除了給常文寫纏綿的信,我也糾纏在另外的思緒裏。也許,你會説,這些都不是我該想的,可惜,我偏偏想那些不該想的亂事,就像我愛不該愛的人一樣。
為了讓自己在常文那裏保持一個脱俗的形象,我從不跟他説這些。這麼想,也夠厭惡自己的。我不比他妻子好到哪去,他喜歡我,也許就是偶然中的偶然。
不説這些了,老方,戀愛固然美好,可有時候也很煩。戀愛讓人變得可笑。
説説你,等你的信。
——方儀
我剛剛搬了家,跟一個老太太合住。這個老太太八十歲,過去是個教師,丈夫死了,一個人住在有四個房間的公寓裏。她租給我其中一間帶獨立衞生間的,廚房公用。房租還可以,在我能承擔的範疇;地點很中心,但那條街很安靜,離學校三站地鐵。
除此之外,我跟沃爾夫岡簽了離婚協議書,但手續還要等到一年以後辦理。這裏離婚要求一年的分居期。這些程序上的事情,生活中的具體瑣事,我還能很清楚地向你彙報。感情方面的,要彙報起來,就不容易了。不過,我還是試試。
今天,我跟過去的一個女朋友(在監獄做心理諮詢醫生)一起喝咖啡,我説起了我的狀態,也説到了你。她認為,我們寫信聊這些情感的事情,其實某種程度上可以代替心理諮詢。你看,我也得感謝你,你讓我省了心理諮詢的錢。什麼時候見面,我請你大餐一頓:去最好的地方,花掉最後一分錢,管它是瑞士法郎還是人民幣,統統花掉。
跟沃爾夫岡基本上沒聯繫。我禁止自己沒事的時候給他打電話,也儘量不去學校,免得碰見。但我很期待他打電話給我,也許我想借此證明什麼吧。他偶爾打電話給我,問候性的。一開始,他問我過的怎麼樣等等,我還是認真回答,跟他説我的生活,工作以及各種安排和打算。後來,我發現他不是真的有興趣聽我説這些,只是出於禮貌才沒打斷我。那以後,我不再説這些了,我們的通話也逐漸變得稀少和例行公事。幾天前在學校發生的一件事,非常刺激我,我發誓不再接沃爾夫岡的電話……
這幾天一種可怕的感覺主宰着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凡是多餘的,都應該被拋棄。我應該高興,沃爾夫岡拋棄了我,不然,我還發現不了自己是多餘的。
吳黔,我終於在學校食堂,碰見了沃爾夫岡喜歡上的那個女人。她也叫安娜,是我回國這段時間裏,從另一個教授那裏“傾斜”到沃爾夫岡這裏的。我們遇見時,她和我認識的安娜在一起。安娜正常地為我們介紹,她根本不知道沃爾夫岡和這個女人之間發生的事情。我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跟她們寒暄同時也仔細觀察了那個女人。當我一個人坐在角落吃飯時,忍不住哭了,儘管我之前告誡自己一萬遍,千萬別哭。
我必須面對的不是沃爾夫岡,而是這個女人。無論我對她懷着怎樣的反感甚至厭惡,都得承認眼前的事實:跟她比,我幾乎不是女人。不是她比我年輕多少,我估計她比我小不了多少;也不是她比我漂亮多少,如果僅僅看長相,我不覺得我比她難看。——吳黔,我猜想,你可能也沒遇過這樣的女人,她有一種少見的風情,不僅不下流不低級,甚至是活力的,健康的。她表現這風情的分寸又是絕頂到位,沒有絲毫過火。她能立刻使人相信,她是個有頭腦的女人,而且不是那種由良好教育構成的所謂的頭腦(那種被教育出來的所謂的聰明人,常常很笨),是真正的有頭腦。她好像屬於那種有天賦,從小就有主見,善於思考的女人。這兩種罕見難得的稟賦,使她從眼神到舉止都充滿自信,一種不張揚的真正的自信。
這樣的女人在學術圈裏混,你不難想象她博士畢業後的前途。她可以扶搖直上,只要她願意。從她看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她的野心。我想,連她自己都相信,有一天她會離開沃爾夫岡,假如沃爾夫岡無法再在學術上前途上幫助她。只要她願意,她有一天變成某個校長的夫人,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她穿衣服風格一如人的風格,簡約但質地牌子都很講究。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不知道我是沃爾夫岡的妻子一樣,甚至連前妻也不是。她不慌不張的從容,根本不是控制自己的結果,好像就是她的“天然”狀態。面對我,她好像不屑表現出慌亂。她友好甚至温存的態度,由上而下的……傷得我體無完膚……但卻無處訴説,更不要説抱怨了。
我發誓走出沃爾夫岡的生活,永不回頭,無論發生什麼。我無法解釋這種決絕是從哪裏來的,但我能做到。我想起過去一個女朋友説過的經歷,她丈夫有了外遇,把那個女人領回家攤牌。我那女朋友説,那一刻裏她既生氣又難過。難過的是沒想到她丈夫找了一個根本不如她的女人。她説,要是他找一個各方面都比我強的女人,我心裏可能好過些,輸也輸得值得。吳黔,要是我現在還有這個女朋友的電話,會立刻打電話告訴她我此時此刻的感受:一個各方面都比你強的女人擊敗你時,拿走的不僅僅是你的丈夫,你對未來生活的信心……還有你的性別:她讓你覺得自己連女人都不是。
我能理解,太能理解了,為什麼沃爾夫岡為這個女人發瘋,居然毫不猶豫地動了離婚的念頭。這個女人讓他明白什麼是情慾,什麼是真正的女人,讓他同時也感覺到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相比之下,跟我在一起,沃爾夫岡明白的是友情或者説深情,我跟他的日常生活更像師生或者朋友。我們聊天的話題比例只有百分之一是關於情感的,而這情感又常常是被對方所為感動,表示感謝。此外就是專業政治社會藝術等等。
我原來以為婚姻就應該是這樣的!
我好對不起生活,它給了我一次活的機會,但我白活了。
——吳黔
老方,我們兩個談了那麼多關於兩個“陌生”的女人。
一個讓你如此絕望,另一個讓我如此難過。有一天,那個讓我難過的女人,知道了自己丈夫的婚外情,也會難過。我本來想寫信安慰你,可一想起這些,便覺得任何安慰的話都很虛假,好像整個世界的模樣突然變得猙獰。
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人類的情感為什麼要變得這麼複雜,即使有那麼多宗教道德的前提,人的情感仍舊變得更加更加複雜。老天爺會怎麼看呢?有一天,他煩了,會不會撒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