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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護工坐在大牛床邊看雜誌,她看不見大牛睡著還是醒著。每次看到這樣的場面,大丫的心揪得緊緊的,眼淚沒有感覺地流。她曾經不止一次問過醫生,還要多久才能知道最後的結果。醫生說至少要三個月,現在大牛才躺了兩個月。

    護工是個安靜的少婦,丈夫和工作幾乎是同時拋棄了她。別人把她介紹給大丫時,她給大丫留下的印象很好,她甚至想給這個女人一份長期固定的家務工作,當然前提是如果她能負擔得起。

    護工姓邢,看見大丫,立刻微笑地對她點頭,然後看看大牛,對大丫說,她正好要去買些手紙之類的東西。

    護工走了以後,大丫拿把椅子坐到大牛的床頭。從大牛躺到這張床上開始,大丫從沒在他的床頭坐過,也沒碰過大牛。她能感覺到無形中拒絕的力量。

    “剛才你睡了嗎?”大丫問。

    “一會兒睡一會兒醒。”大牛說,“我好了以後,再也不用睡覺了。”

    大丫笑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什麼。她發誓不說那些看望病人的套話,無論命運把她和大牛帶到哪一步田地。

    “煩了就走吧。”大牛說。

    “我說煩了嗎?”

    “你沒說,我說了。”

    “你心情不好,我能理解;我心情可惜也不好。”她說。

    “我很抱歉。”

    “跟你有關係嗎?”

    “我覺得你今天是專程來吵架的。”大牛平靜地說。

    “你不要以為你病,就可以為所欲為。”

    “我怎麼了?”

    大丫氣得要死。她站起來,準備告辭。

    “你幹嗎生這麼大的氣?我們兩個以前一直是你為所欲為。你高興我們就好,你不高興我們就分開。理由都是充分的而且還不一樣,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我滾開,傷心難過,最後還是舍不下你,跑回去丟人現眼地跟你鬧,為的就是不失去你,重新開始。我不也向你求婚了?結果你自己還沒忘吧?”大牛說到這裡,大丫滿面淚水。“大丫,我現在解放了。即使我癱瘓了,還是解放了。我可以對你說不了,我不跟你好了,你真的自由了。再也不用擔心我會去鬧你,我可能連路都走不了了。所以你也不用因為我現在的態度難過或者生氣,我不是故作姿態,因為自己可能殘疾,就放過你,為了讓你幸福,我沒那麼高尚。我就是突然沒興致了,不想愛了。我估計大姜現在的心情跟我的差不多。剩下的就是活著,他還有孩子,跟我還不一樣,我是徹底自由了。”

    大丫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跑出醫院,沿著大街向前走。儘管人們經常看見一邊走路一邊留淚的人,像大丫這樣哭法人們還是要多看兩眼。看過之後人們或許會問自己,真有那麼傷心的事嗎?

    除了喝醉,人還有別的辦法對付痛苦嗎?大丫這麼問自己的時候,覺得去過去熟悉的地方買醉有點可恥。她改路去另一個喝酒的地方,把可恥的感覺降低一半。快到“啤酒家園”的時候,丁欣羊給她打電話,她說自己剛出差回來,能不能一起吃晚飯。

    “我想去的喝酒的地方估計也有飯吃。”大丫說。

    “明白了。”丁欣羊很興奮,問地址,大丫告訴了她。

    全國人民突然發現,喝醉是件好事。於是,喝醉變成集體活動。等丁欣羊的時候,大丫自己先喝了半升扎啤。酒勁上來以後,所有的念想所有的慾望竄上來,把難過壓了下去。

    “大牛,你是個混蛋。”她給大牛打手機。

    “那你正好拋棄我。”

    “我不拋棄你,你也別拋棄我,行嗎?我求你,大牛,我從沒求過你,也不能求你,現在我求你了。”電話掐斷了。她又打過去的時候,對方已經關機。她想象著,大牛如何讓邢姐把他耳朵上的耳機拿下去,並囑咐她不要再開機。她想著,喝著,心裡對人的失望增加著。

    人啊!完蛋!包括我自己。

    丁欣羊來的時候,大丫說,如果她自殺,用這個威脅大牛,他最終能否站起來就不再是能決定他們結局的惟一因素。但她不能自殺,她愛他,但她不能為他自殺。這多噁心。

    “欣羊,你說,這多噁心,我現在都不相信我真的愛他。”

    “你瘋了,愛跟自殺有什麼關係!”丁欣羊也先給自己點了啤酒。“你別把自己搞得那麼病態。”

    “我沒說愛必須得自殺。我討厭自殺,用自殺威脅更噁心。我也討厭大姜老婆乾的事,她那麼死了活該。但我要說的是決心,我其實還是下不了狠心,跟大牛過。我覺得我下了死心,其實沒有,我說不清楚了,你能明白了,誰都騙不了誰的。大牛離開我,是對的。他沒在我這兒看到真正的希望。欣羊,什麼都不用說了,喝酒吧。人啊,真噁心。包括我自己。”

    那晚,大丫不停地重複“人啊,真噁心,包括我自己”這句話。丁欣羊聽不下去了,建議她別這麼說了。於是已經喝醉的大丫說:

    “人啊,真噁心,包括你。”

    “哎,你還真說到我心裡去了。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噁心。小心翼翼,結果什麼壞事都沒躲多去。”

    “沒錯,跟我一樣。”大丫舌頭打卷兒地說。

    “你還記得我以前讓你看過的一張明信片?”

    “你讓我看過無數張明信片,哪張?”

    “胡說。是那個專拍戰爭的攝影家,叫什麼我忘了。他拍的那個中彈的士兵,子彈在頭頂開花,手中的武器即將脫落,人即將倒地……那個瞬間,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大丫說。但是,丁欣羊懷疑醉酒的大丫是否真的記得那張照片。她心裡突然有種莊嚴的難過,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畫句號的瞬間。

    “我們先給愛情畫上句號。”大丫努力保持口齒清楚。

    丁欣羊連續喝酒,她不知道正在給什麼畫句號,但能感到某種過去堅信的東西在死亡,心中充滿了失望,不僅僅是對愛情的,更多是對人對自己的。彷彿從前人都在誇大自己,實際上,人渺小無比,跟大丫說的一樣。

    最後,她也喝醉了。兩個喝醉的女人東倒西歪地橫在長桌上,忘記了付錢,忘記了回家,忘記了所有的責任。大丫手機響個不停的時候,老闆兒抓住了這個機會,接聽了電話。

    “你能不能來一趟,這兩個女的都喝多了。天這麼晚了,問她們地址,也說不清楚。你既然是她們的哥們兒,勞駕跑一趟,把她們送回去吧。這兩個女的,都挺可憐的,苦大仇深的,哥們兒,你得發發善心……”

    朱大者問了地址,抱怨自己倒黴倒黴,再一次大半夜進城裝英雄。他一邊開車一邊對自己說,如果再發生一次這樣的事,我也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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