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跟家裏説進修,把自己關了一個月,每天看書看碟睡覺,找了個阿姨買菜,一篇東西沒寫。只有時間能癒合愛情的創傷,時間也讓愛情現出最後的那張臉,讓人明白自己愛的是什麼。
不知不覺大牛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大丫家的樓前。他停車,經過樓前的花壇,花木雖然都枯萎了,老太太依然像在夏天裏那樣彙集在這裏。大牛從她們面前經過,沒忘了數數人數,一個不少,八個。在十六雙昏花老眼的注視下,大牛堅定地走進第二個樓口。
大牛沒想到自己能被順利地讓進屋,大丫在他身後關門的時候,他想她有客人,索性等在走廊上。
“請進吧。”大丫平靜地説了一句,然後自己先走進平時她工作的房間。
大牛老實地坐在客人常坐的地方,注意自己的呼吸。到底多久沒來這裏他也搞不清楚了,對他來説,像半輩子那麼長。周圍曾經熟悉的一切轉眼間都變得那麼陌生,各種滋味輪換地攪動他,一時間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大丫坐在他對面,什麼都不説。
“這裏比從前整齊了。”他説。
“我找了一個小時工。”大丫説完他們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大牛覺得自己必須再説點什麼。“也許你很想要回你的鑰匙?”他小心翼翼地問,希望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
“當然。”大丫毫不留情地説,大牛頓時絕望了。他把鑰匙從褲兜裏掏出來,放到身邊的茶几上。大丫走過去把鑰匙拿過來,放到自己身邊的寫字枱上,接着又是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好像在説,還有事嗎?你該走了吧?
大牛在幻覺中已經起身無數次,但他的身體像盤石一樣紮在原地,彷彿在幫助他又彷彿在背叛他。説點什麼吧,你這個該死的女人!他在心裏喊着,如果我這樣走了,還不如死了吶,我何必為你剎車吶!你不能這樣對我,為什麼還這樣對我?!
“哼。”他奇怪地笑了一下。大丫立刻回答一個相似的微笑。看着大丫平靜的臉,大牛的心情凋謝了。他起來,一邊朝門口走一邊説我該走了。大丫跟着他到了門口。大牛的一隻手搭到門上,突然説:
“我們扯平了,對嗎?”大丫看着他,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我幹嗎要向你道歉,應該道歉的是你。你這個爛……”大牛無比憤怒,但還是控制住自己。
大丫無表情。
“你是個騙子,你對任何人都沒感情了。你死了得了。”大牛大聲説,大丫一動不動地站着,依然沒有表情。
“你應該向我道歉,因為你不愛我,也沒愛過我!”
“我向你道歉。”大丫平靜地説,既沒強調也沒敷衍。大牛傻了,握着門鎖的手不停在用力,手指都發白了。
他們這樣站了好一會兒,大牛哭了。
“請你走吧!”大丫口氣堅決地説。
“你是個壞女人!”大牛惡狠狠地説出了這句話。大丫煽過去一個耳光。大牛怔住了,淚水也消失了。他看着大丫,認認真真地説:
“聽我説一句話,我就走。”大丫扭過頭,表示不想聽他説任何話。大牛走近她,抱住她的雙臂,讓她看着自己,然後説:
“我必須愛你!”他還想再補充點什麼,但沒話了只好更緊地抓着大丫。
“走開,放開我,我不用你愛,滾吧。”大丫一邊説一邊掙脱。大牛放開了她,站在門口想了想。這時大丫也安靜下來。兩個人像排隊一樣站在門口。大牛拉開第一道門,走廊的冷風鑽了進來。他大開第二道門,邁出第一步時,大丫對着他後背狠狠地打了一拳。
大牛退回剛邁出的那一步,輕輕關上外面的門;再退一步,關好最後一層門。他轉身靠在門上,看着大丫。
大丫看到一張獲救之後孩子的臉。他因為過錯歷盡辛苦,終於被拉上了岸。這張臉想表達感激之情,因為長時間沒做過直接的表達,表達出來的感激藏在無助依戀的後面。他天真地微笑着,好像在説,你對我做什麼都行,我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這是一個人認可某種價值之後的忘我,他自己彷彿消散到了另一個靈魂中,現在這個靈魂接住了他,他因此也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大丫幾乎就要相信,她是這世界上惟一看到大牛這表情的女人。她心裏充滿了温柔和愛憐,曾經主宰她的情慾消失了,但她仍然覺得,她此時此刻心中的感情,能讓她為眼前這個男人做一切,一切。
他們這樣面對面站着,相互看着對方,在他們的眼中只有對方,對方,自己熔化了。當他們終於流淚擁抱到一起時,身體的感覺仍然沉睡着。他們相依站在門前,誰都不想馬上喚醒情慾。大丫説,這樣在一起,我們能戰勝一切。那就讓我們這樣在一起,大牛説。大丫的頭靠到了大牛的胸膛上!
朱大者進城去買顏料順便買茶時,路上接到丁冰的電話,問他能不能來看望她。朱大者因為過於豐富的生活經歷,已經很少吃驚,覺得丁冰有點詭秘。
他像主人那樣給丁冰和自己沏了一壺剛買的烏龍,丁冰斜坐在沙發上的樣子,像紙人兒。他對丁冰發出一個真誠的微笑,把心裏的擔憂遮上。丁冰對突然的邀請沒做半點解釋,喝了一口熱茶之後,對朱大者説,她叫他來,是想跟他聊聊欣羊的事。
“她怎麼了?”
“她愛上你了。”丁冰坦然地説。
“她對自己的感情沒有把握。”朱大者喜歡丁冰的方式,索性用同樣的方式。“或者説,她對我不夠了解,我這人對自己也沒把握。比如説,我不想傷害別人,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我懂了。”丁冰接着問,“你對她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我估計跟她對我的感覺差不多,但我不想誇張,所以不想管那感覺叫愛情。”
“她沒説她愛上你了,是我替她説的。”
“這不用解釋,我能懂。”
接着,他們都沉默了,彼此心裏或許都很清楚,他們還可以談點兒別的。朱大者先開口了。
“你好像挺信任我?”
她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