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朋友。
第二次見面他就是這麼招呼我的,我停下自行車,看着他,他笑殷殷地走近我。我記得他,雖然只打過一次招呼而且是在半年前,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每天都在這個大學的校園裏溜達,天天説這句話。Deutsch,Deutsch。
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嘛?
我點點頭。
就是德語的意思。你看這多奇怪,咱們説德語,他們説Deutsch。世界是個大號林子,什麼鳥都有。各種鳥説各種話,你説對不?
我又點點頭。
上一次你看見我過去。沒認出我,我説。
沒錯,我知道這回事。他説着喝了一口手裏拿的芬達飲料,然後繼續對我説。我那段時間記憶力徹底喪失,過去的事情全忘了,整個一個新人。
他又喝了一口,嘴唇上留下了一塊橙色的印記。他有一米八十多,穿戴很整齊,長相蠻氣派的。我覺得他什麼地方像我小時候認識的另一個瘋子,有時顯得氣宇軒昂。
你知道嘛,他又接着對我説,今天我起得很早,我一起得早就什麼都記得。我爸太聰明瞭,他應該是教授的教授,他開始捅我左腎,他一捅我左腎,我就能睡覺了,然後我就又把從前的事情記起來了。
他説完又唱了一口飲料,然後接着説。
左腎,左腎太重要了,也是我爸太聰明。
你現在幹什麼?
有點忙。他説。
工作了?
你一提我想起來了,明天我第一天開始上班,黃河大飯店,porter一個月掙一千。
好好幹,我祝賀你。
謝謝你。我終於獨立生活了,不靠我爸了。
這樣不錯。我説。
你知道不錯。從精神病院出來,我就沒離開過我爹,我媳婦都跑了,可我爸沒跑,你能看出這差別吧。
我認真聽他説,想起了一個作家朋友的父親,他的生活大部分是在輪椅上度過的,因此他的父親許多年為他做着一切。有一天我去看望這位朋友,突然感到他的房子莫名的空曠。我説了我的感覺。他説,他父親走了。我們都沒再説話,好像那位平時也很少説話的父親又走回來了。於是這一瞬間的沉默十分莊重。
你剛才沒聽我説話,我發現了。他對我説。
請你原諒,我剛才想到了另一個朋友的父親。
就是,你能想到朋友的父親,我也得為我爸想,你説是不?他不要我獨立生活,他説我的生活反正是沒有別的可能的。可我得為他想,我不能總讓他看見我,人要是天天見面肯定煩,你説是不,我怎麼能讓我爸煩我吶?!他跟我媽離婚為什麼啊?沒有第三者這回事,就是他天天看見我媽,看煩了,再好的人也架不住天天看啊。
我抬頭看看藍天,只有幾縷輕雲,這個星期日早上的陽光已經開始刺眼了,我感到眼睛有些潮濕。
今天天兒好,他説。
我收回目光看他,他稍咧着橙色的嘴唇笑着。
是的,我説,那些往外走的人都穿着旅遊鞋,可能是去春遊了。
肯定是,他説。我問過他們幾次,他們都説是出去玩兒,你為什麼不去啊?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去?
沒時間還是沒興致,要不就是沒伴兒?
我回答不了他的問題,即使讓我面對牆説心裏話我也回答不了。我有時間有興致也有伴兒,但我已經好幾年沒去春遊了。
可能我喜歡留在家裏,我只能對他這麼説。
跟我一樣,我喜歡留在校園裏,除了這兒我就回回家什麼的。
好吧,不跟你多聊了,祝賀你找到了工作,好好幹,別把這個工作弄丟了。
好,再見朋友,我也祝你好好過。他説着向我伸出手。
我們握了握手,他的手像石頭一樣涼。
有時候過得不好是不是?他好像忘了我們剛剛告過別。又起了一個話頭。
我點點頭,並沒有撒謊。
試試捅捅左腎。他認真對我點點頭。
我又點了點頭。
聽我説之前,知道有左腎的説法嘛?
我搖搖頭。
知道自己有兩個腎。但從沒分過左右對不?
我點點頭。
這就對了。什麼事都能試試,千萬記住是左腎。我可是認真對你説的。捅捅左腎能讓活不下去的人活下去。這是最後的靈丹妙藥。好了,朋友,現在走吧,再見了。
他像偉人那樣對我稍稍擺手,讓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從前的瘋子。而且那時候我就説過,瘋子都是神,現在看我沒説錯。他們不讓你失望。
我騎上了自行車,穿進了車流,拐過了兩條小街,回到了家。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敞開了,隨便放了一個磁帶,然後我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舉起右手,像朋友那樣,悄悄説了聲。再見。然後我讓手停在空中,然後我就開始笑了。我笑了很長時間,哎呀呀,好久沒這樣笑了。我真的覺得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