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基普勒法官的建議,我們在他的支持下,聚集在他的法庭對多特取證。由於德拉蒙德沒有和我商量,就擅自決定了取證的時間和地點,我拒不同意後,基普勒插了一腳,給德拉蒙德掛了電話,幾秒鐘就把事情順利解決。
在對唐尼-雷取證時,大家親眼看見過巴迪坐在破福特里的情景。我曾分別對基普勒和德拉蒙德説過,我想我們不該錄取巴迪的證詞。用多特的話來説:他不正常。這位可憐的人對誰都沒有危害,而且對這件保險案一無所知。在全部卷宗裏,找不到絲毫的跡象,證明巴迪與這起案子有任何一點關係。我從來沒有聽他説過一個完整的句子。我無法想象,他能承受住取證的壓力,堅持到最後。説不定他還會對幾位律師破口大罵,大打出手呢。
多特把他留在家裏。我昨天和她一起化了2小時,為回答德拉蒙德可能提出的問題做準備。將來開庭時她還要出庭作證,因而這次取證的目的僅僅是澄清事實,而不是為了在庭審時提供證據。德拉蒙德將首先提問,他幾乎會拋出全部問題,而且多半還會跟蹤追擊。取證將長達幾小時。
基普勒也想加入這次取證的全過程。我們圍坐在面對法官席的一張律師桌旁。他發號施令,指揮着攝像師和法庭書記官。這裏是他的地盤,他希望一切都聽從他的擺佈。
他擔心假如他不在場,德拉蒙德便會壓倒我。他們之間的矛盾是如此尖鋭,兩個人幾乎誰都不看誰。這實在是妙極了,我想。
可憐的多特獨自坐在桌子的一端,雙手瑟瑟發抖。我離她很近,這或許使她更加緊張。她今天穿的是她最好的全棉襯衫,最好的牛仔褲。我事前對她説過,她不必穿得過於正式,因為錄像帶並不對陪審團播放。但將來開庭,她的穿着卻十分重要,必須穿一身套裙。我們將來拿巴迪怎麼辦,這隻有上帝知道了。
基普勒和我坐在桌子的同一邊,但他儘可能離我遠點,坐在攝像機的旁邊。德拉蒙德坐在我們的對面,他今天只帶了3名助手:B.杜威-克萊-希爾三世,小M.亞歷克-普倫克和布蘭登-富勒-格羅。
戴克也在法院大樓裏。他大概正在門廳的某個角落追蹤毫無戒心的委託人。他説過晚點兒可能會來。
因而當多特-布萊克舉起右手宣誓,保證只説事即時,有5位律師和1名法官注視着她。在這種場合,我要是處在她的位置,我的手也會發抖的。德拉蒙德齜牙咧嘴,微微一笑,向多特做了自我介紹,接着就化了5分鐘,熱情地解釋取證的目的。我們尋求的是事實。他決不會誤導或者使她惶然。她有和她的優秀律師商量的自由,等等,等等。他不急不忙。時鐘在滴答滴答響着。
頭一個小時全化在家庭歷史上。德拉蒙德準備得非常充分,無可挑剔。這也是他一貫的作風。他從一個題目,慢慢地過度到另一個題目——教育,就業,家庭,愛好,他提出的問題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多數是毫無意義的廢話,但這正是名聲卓著的律師們取證時的常規。詢問,追擊,找茬,再追擊。他究竟發現了什麼,誰也弄不清楚。假如他真的挖出了一點特別有滋有味的東西,譬如説,少女時期懷孕,他也絕對撈不到什麼好處,因為庭審時用不上,與案子無絲毫關係。但這樣的胡説八道屬於規則允許的範圍之內,而且委託人正向他支付車載斗量的金錢,讓他去黑暗中摸索搜尋。
基普勒宣佈暫停,多特立刻飛步向走廊奔去。沒等她跑到門口,一支香煙已經銜在嘴裏。我和她一起站在一個噴泉式飲水器旁。
“你乾得很出色。”我告訴她。她確實乾得很出色。
“他要問我的私生活嗎?”她氣沖沖地問道。
“可能的。”我説。
她大口大口地迅速吸着香煙,好像這將是她一生吸的最後一支。
“你就不能阻止他?”
“如果他離譜,我會阻止他的。可是,他想問什麼,幾乎都可以問。這是他的權利。”
“好管閒事的雜種!”
第二個小時過得和第一個小時一樣緩慢。德拉蒙德開始就布萊克家的經濟狀況發問,我們因而瞭解到購買房子、買車(包括那輛福特)和主要用具的情況。到了這時,基普勒已忍無可忍,下令德拉蒙德加快速度。我們瞭解了巴迪的很多事,他在戰場上受的傷,他的職業和退休金,他的愛好,以及他如何消磨時光。
基普勒話中帶刺,叫德拉蒙德想方設法問一點與本案有關的事。
多特對我們説,她必須去一趟洗手間。我事前曾經吩咐過她,什麼時候覺得累了,就説要去洗手間。我和她在樓廳裏聊了幾句,她一根接一根連抽了3支煙;煙霧繚繞,我避之唯恐不及。
第三個小時過去了一半,我們終於開始涉及索賠的事。我早已準備好一套與本案有關的所有文件的副本,包括唐尼-雷的體檢記錄,現在就齊齊整整地堆放在桌子上,而且基普勒法官已經看過。我們的每一份文件都經得起檢查,這樣的情況是罕見的,令人羨慕的。我們沒有什麼需要隱瞞。德拉蒙德只要想看,儘可以隨便查閲。
據基普勒説,在這一類案件當中,保險公司對自己的代理律師隱瞞某些材料的現象,屢見不鮮。戴克也説過類似的話。事實上,這種情況十分普遍。保險公司確實有些卑鄙的勾當想要隱瞞時,尤為如此。
去年上審判程序課時,我們曾經研究過一些案例。保險公司因為對自己的律師隱瞞有關文件而被繩之以法的案例之多,使我們簡直無法相信。
開始涉及具體的文件時,我變得異常興奮。基普勒也是如此。德拉蒙德提出書面質詢時,曾經索取過這些文件,但我可以有一週的準備時間。我要親眼觀察他看到那份“愚蠢之至”的回信時面部的反應。基普勒也想親眼看一看。
我們估計堆在多特面前的材料,他即使沒有全部看過,至少也已看過大部分。他從他的委託人那裏得到這些文件,我則從布萊克家得到我的文件。但許多都是一模一樣的東西,我想。事實上,我曾向他提出過一份書面要求,要他提供與他要我提供的同樣的文件。等他對我的要求做出答覆,給我寄來我所要的文件時,這些文件3個月前我早就到手了。一場文件車輪大戰。
假如一切按計劃進行,我以後在克利夫蘭大利公司的大本營裏,還將得到一批新的材料。
我們從購買保險申請和保單開始。多特把保單交給德拉蒙德。他迅速翻了一翻,便交給希爾。希爾傳給普倫克,普倫克最後又傳給了格羅。這幾個小丑一頁一頁地翻着,化了不少時間。其實,他們幾個月前早就研究過這張保單了,但時間就是金錢。接着,速錄機攝下了保單,作為多特證詞的一件物證。
第二份文件是第一封拒絕索賠的信件。這封信在桌子上兜了一圈。其他幾封拒絕索賠的信,也統統照此辦理。我硬撐着,不讓自己打瞌睡。
接着是那一封“愚蠢之至”的信。我吩咐過多特,不要對其內容做任何評論,只要把信交給德拉蒙德就成。他可能對這封信一無所知,我不想在事前向他透露任何消息。這個要求對多特來説,實在是勉為其難,因為信的內容是那樣地令人憤慨。德拉蒙德接過信,讀道:
親愛的布萊克太太:
本公司此前已7次書面拒絕你的索賠要求。我們現在再次拒絕,此為第8次,亦為最後一次。你一定是愚蠢之至,愚蠢之至,愚蠢之三!
在法庭上混了30年以後,德拉蒙德已經成了一位超級演員。我立刻意識到,他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這封信。他的委託人沒有把這封信放在本案的檔案裏。這對他不啻是當頭一棒。他的嘴微微張着,額上3條又粗又深的皺紋緊緊地疊在一起。他眯着眼睛,把信又讀了一遍。
他接着的舉動,會使他以後後悔不迭。他抬起眼睛,從信箋上方望着我。我當然也正在直視着他。我那嘲諷的眼光彷彿在説:“可逮住您啦,我的大腕!”
接着,他又朝基普勒看了看。這使他的痛苦更為加劇。法官大人正在注視着他面部表情的每一個變化,眼睛的每一次眨巴,肌肉的每一次抽搐,並且一眼就看出:德拉蒙德正為手上拿着的東西感到大為震驚。
他雖然很快就又顯得若無其事,但損害已經造成。他把信交給了希爾,希爾這時正半睡不醒,並不知道他的上司給他的是一顆炸彈。我們對希爾看了幾秒鐘,然後就發起了攻擊。
“把機子暫時關掉,”基普勒説。速錄機停止了轉動,攝像師咔嗒一聲關掉了機器。“德拉蒙德先生,我看得出你以前顯然沒有見過這封信。而且我有一種預感:你的委託人企圖隱藏的文件,這決不是第一份,也決不會是最後一份。我起訴過多家保險公司,我知道文件總有辦法不翼而飛。”基普勒向前俯着身子,指着德拉蒙德警告道,“我要是發現你或者你的委託人藏起文件不交給原告,我將對你們嚴加懲處。我將命令你們交納高額罰金;其中牽涉到的律師費用,將按你每小時的收費標準交納。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我要想每小時賺到250美元,除了給對方這樣的懲罰,別無他途。
德拉蒙德和他的手下還沒有從打擊中完全恢復過來。我完全可以想象,陪審團將來看到這封信會有何反應。而且我相信,對方對此與我會有同感。
“大人,你是否是在指控我藏匿文件?”
“目前還沒有。”基普勒的手依然指着德拉蒙德。“目前,我只是在提出警告。”
“我認為本案你應該回避,大人。”
“這是你的申請嗎?”
“是的,大人。”
“駁回。別的還有什麼?”
德拉蒙德翻翻文件,磨了幾秒鐘。緊張的氣氛逐漸消退。可憐的多特嚇得目瞪口呆。她也許以為是她幹了什麼,才挑起了這場戰火。我自己也有點兒侷促不安。
“打開機器,繼續進行,”基普勒下令道,他的眼睛仍舊盯着德拉蒙德。
又提出和回答了幾個問題。又有一些文件在流水線上傳遞。12點半,休息吃飯。一小時後,又回來繼續進行。多特已筋疲力盡。
基普勒相當嚴厲地下令,叫德拉蒙德加速進行。德拉蒙德倒也想加速,但實行起來卻很困難。他這麼幹已經那麼久,在這過程中又賺了那麼多的錢,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他簡直可以不停地這樣問上一輩子。
我的委託人採取的對策,我十分讚賞。她對在場的人解釋説,她的膀胱有毛病,並不怎麼嚴重,真的,不過她畢竟已是快滿60歲的人。因而,隨着時間的過去,她去洗手間也越來越勤。德拉蒙德按照一貫的做法,對她的膀胱提出了一打以上的問題,基普勒最後不得不打斷了他。於是,每隔15分鐘,多特便説聲“對不起”,去趟洗手間。她真會利用時間。
我知道她的膀胱並無問題,而且我知道她是躲在洗手間裏像煙囱一樣冒煙。她的策略使她得以調整自己的心態,而且最後還拖垮了德拉蒙德。
3點半,在取證進行了6個半小時之後,基普勒宣佈取證結束。
兩個多星期以來,那些租用的汽車,第一次全都開走了。包娣小姐的凱迪拉克,孤孤單單地停在那裏。我把車停在它的後面,那個老地方。我繞過屋子向後院走去。一路無人。
他們終於走了。打從德爾伯特來到的那天開始,我還沒有和包娣小姐説過話。有些事我要和她討論討論。我並不生氣,只是想和她談談。
我走到通往我的套間的樓梯口,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説話的不是包嫌小姐。
“魯迪,能給我幾分鐘時間嗎?”是朗道夫,他正從一把搖椅上站起來。
我把公文包和上衣擱在樓梯上,朝他走了過去。
“坐,”他説。“我們需要談一談。”他的情緒似乎極佳。
“包娣小姐在哪裏?”我問。屋子裏關着燈,一片漆黑。
“她嘛,呃,她到外地去一段時間。想和我們一起在佛羅里達過一陣子。今天上午乘飛機走的。”
“什麼時候回來?”我問。這根本不關我的事,可我還是忍不住要問。
“不知道。她可能不回來了。聽着,她的事今後由我和德爾伯特照管。本來以為我們多少已經卸掉了點兒責任,可她還是要我們照料她的事。我們希望你繼續在這兒住下去。實際上,我們還想跟你做筆交易。你住在這兒,看管房屋,照料一切,但不交房租。”
“你説的照料一切,是什麼意思?”
“一般性的維護吧,並不需要幹什麼重活。母親説今年夏天,你園子裏的活一直乾得很不錯。就照你原來那麼幹。我們已經叫郵局把郵件轉過去,這方面不會有問題。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你就打電話找我。這交易不算壞吧,魯迪?”
的確不壞。“我接受。”我説。
“好。母親確實喜歡你,真的。説你是個可以信賴的好青年,儘管你是律師。哈哈,哈哈!”
“她的車怎麼處理?”
“我明天開到佛羅里達去。”他交給我一個大信封。“這裏面是房子的鑰匙,保險經紀人的電話號碼,等等這類的東西。還有我的地址和電話。”
“她準備住在哪裏?”
“和我們住在一起。在坦帕附近。我們那幢漂亮的小房子裏有一間客房。她會受到很好的照料的。我的兩個孩子就住在附近,陪她的人多着呢。”
我彷彿看見他們正爭先恐後不遺餘力地討好老奶奶。在一段時間裏,他們將會高高興興地獻給她太多的關心太多的愛。他們並不希望她活得太久。他們已迫不及待:她早一天去世,他們就可以早一天富裕起來。我想剋制住自己,不笑出聲來,但這實在太難。
“這樣很好,”我説。“老太太一直很孤單。”
“她確實是很喜歡你的,魯迪。你對她一直很好。”他聲音柔和,真誠。一絲淡淡的哀愁湧上我心頭。
我們握手,互道了再見。
我躺在後院裏的吊牀上,眼睛盯着天上的明月,拍打着吸血的蚊蟲。我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着包娣小姐了,失去朋友時的那種奇特的孤獨之感包圍着我。在她離開人世之前,那些人將一直把她控制在他們的掌心,決不會讓她有機會倒騰那個遺囑。我為自己瞭解她的財產的底細而感到強烈的內疚,但我決不能與他人分享這個秘密。
在這同時,我卻又不能不為她命運的變化感到高興。她離開了這幢孤單的老宅,現在生活在自己兒孫熱情的包圍之中。她突然成了人們關注的中心,而這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地位。我回想起在柏樹花園老人大樓看到的情景,想起她是如何對人們發號施令,如何領頭唱歌發表演説,如何為博斯科和別的老頭老太忙碌奔波。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但她也渴望引人注目,受人尊敬。
我希望佛羅里達的陽光有益於她的健康。我為她的幸福祈禱。我不知道她在柏樹花園的位置將由誰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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