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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是正處級調研員

    “我被騙到這裡,然後又受到讓人攆走的威脅。”土地測量員K的這句話始終在我腦海中縈繞,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我的命運與K越來越相似。

    我是從市政府研究室調到辦公廳綜合二處的,儘管賞識我的是時任常務副市長的劉一鶴,但是具體操作的卻是綜合二處處長趙忠,因此我對趙處長一直心存感激。別看市政府研究室號稱市長的智囊團,但是研究室的智囊們除了幾位主任,處以下幹部誰也沒有機會被市長、副市長們召見過,別說市長、副市長,就連秘書長、副秘書長,也無緣真容。

    研究生畢業後,我躊躇滿志地走進研究室的大門,“隆中對”沒少寫,當然都署上了市領導的名字,卻一直沒有遇上“三顧茅廬”之人。你不顧我只好我顧你了。我等待著,我準備著,我尋找著一切可以證明自己的機會,我像一隻孤獨的蝙蝠企盼著黑暗的來臨,我知道黑暗是光的源泉,光是一條思想的河流,尋找光源必須逆流而上。

    我的機會終於來了,時任常務副市長劉一鶴終於給研究室佈置了一個重要課題,由研究室副主任李玉民牽頭,對全市招商引資項目落實情況進行一次全面摸底調查,當時研究室只有兩名科班碩士,我是其中之一,恰恰又在外資處,於是便成了這項課題的主筆。在調研過程中,我發現假招商、假外資問題非常嚴重,但李玉民指示,問題要輕描淡寫,主要寫成績,因為這份調研報告很可能全文登在《東州日報》上。我非常理解李玉民的心情,因為最近有傳聞,說劉一鶴對李玉民很賞識,有意調李玉民到辦公廳任副主任,如果傳聞屬實,那麼這項課題很可能決定李玉民的去留。

    我做事一向有兩手準備,我判斷劉一鶴僅僅為了在《東州日報》上登一篇宣傳自己在招商引資方面政績斐然的文章,根本用不著讓研究室大動干戈,辦公廳綜合二處搞這類文章輕車熟路,看來劉一鶴是想摸清一些真實情況,對症下藥,使全市招商引資工作再上一個新臺階。因此,我按李玉民的指示寫了一個調研報告,私下裡我按照實際調研的情況又寫了一份,這份報告濃縮了我對全市招商引資工作的全部真知灼見,我本打算將私下裡寫的這份報告作為資料保存的,當然骨子裡期待他能成為劉一鶴賞識的“隆中對”。

    在研究室工作快五年了,級別也從主任科員混到了正處級調研員,但是卻總是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在我的周圍,彷彿總是圍著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牆,有光而無芒。有時候我恨不得想一頭撞在南牆上,但是牆就在你面前,卻根本不給你撞的機會。我不想成為地下人,我討厭所有公式、討厭所有表格、討厭所有幾何圖形,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撞一回南牆,否則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結果皇天不負有心人,課題完成後,劉一鶴破天荒地讓李玉民帶著課題主筆一起到他辦公室彙報,於是我逾越了外資處副處長、處長,意外地獲得了一次撞南牆的機會。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劉副市長,給我的印象是既平易近人又和藹可親。這更增加了我撞一回南牆的信心。當時趙忠也在場,與劉副市長的隨和相比,趙忠的臉上有一絲如臨大敵的緊張。可能是由於胖的緣故,儘管屋子裡開著空調,但是趙忠仍然不時地用紙巾擦汗。

    李玉民胸有成竹地彙報了半個多小時,我發現劉副市長臉上的微笑漸漸散去,儘管仍然呈現出隨和,但隨和之中有嚴肅。劉一鶴聽完彙報,沉思片刻問了幾個問題,李玉民輕描淡寫地做了回答。我聽了劉副市長的問題心中暗喜,因為這幾個問題正是全市招商引資工作的要害問題,看來劉副市長之所以沒將這個課題交給以“短平快”見長的綜合二處,而是交給了以研究見長的研究室,就是想搞清楚這幾個問題,李玉民卻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顯然沒領會領導的意圖,而這幾個問題產生的原因、背景以及解決對策我已經爛熟於心。

    劉一鶴雖然對李玉民的彙報沒表現出什麼,但是破天荒地讓我補充幾句,卻讓李玉民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本來為了維護李玉民的面子,我應該順著他的口氣打圓場,但這是我進市政府工作五年以來,第一次在市長面前展示自己,而且是面對面地坐著,我是個什麼?不過是個處級調研員,全市公務員中有幾個人能有機會面對面地向劉副市長彙報工作,沒有,也不可能有!但是這個餡餅卻砸在了我頭上,我不僅要吃掉這個餡餅,還要讓他在我體內全部消化掉,全部變成營養吸收,連一點屎也不許拉出去。

    我定了定神,口若懸河地說了十分鐘,不僅刀刀見血,而且還配好了靈丹妙藥。劉副市長聽完我的補充意見後,很興奮,他讓我將剛講過的觀點整理個報告給他,並做出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決定,他讓李玉民和趙忠先回避,卻將我一個人留在了他的辦公室。

    我頓時緊張起來,我知道這回是真的撞到南牆上了,說不定比撞南牆還要嚴重,很可能是撞在槍口上了。我,一個從未直接面對過市長的正處級調研員,平時只有很少的機會坐在主席臺下聽坐在主席臺上的劉副市長講話,當然中午到食堂吃飯時,雖然市長們有小灶,但是由於走的是一個大門,因此迎面也見過劉副市長几次,當時除了心跳就是恐懼,別說打招呼,就是直視的勇氣都沒有,何況像今天這樣,單獨與劉副市長面對面坐在他的辦公室裡,這不是撞在槍口上了,是什麼?

    此時此刻,我恨不得變成一隻老鼠找個洞鑽進去,然而,四周除了牆什麼也沒有,哪怕有隻捕鼠器也好,我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但是,這間辦公室內沒有任何可以鑽進去的東西。我轉念一想,其實我早就鑽進貓嘴裡了,眼下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拔掉貓牙。我心一橫,不失時機地將私下裡寫好的另一個調研報告遞給了劉副市長,怕劉副市長多心,我冠冕堂皇地解釋了一遍理由,想讓劉副市長相信這份報告不過是一份我私自整理的資料,可是解釋完我卻多了一份欲蓋彌彰的心虛。

    劉副市長根本沒有理睬我的小聰明,他越看眼睛越亮,最後,一拍桌子興奮地說:“黃小明同志,你這場埋伏打得不錯呀,這才是我需要的調研報告,不僅實事求是,而且高屋建瓴。小明,你知道我為什麼單獨把你留下嗎?”

    這可真是世事難料,沒想到撞槍口上比撞南牆上幸運,本來撞南牆頂多撞個頭破血流,而撞槍口上的卻沒有幾個活下來的,看來我不僅幸運地活了下來,還要因禍得福。剛進研究室時,雖不敢自比臥龍,但亦有臥虎之志。研究室號稱市長的智囊團,聽起來都讓人興奮,無奈蝸居五年,這個清水衙門不過是南陽臥龍岡,每天過的日子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多少次劉玄德勸諸葛孔明的話迴盪在耳畔:“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莫非這劉一鶴要效仿劉玄德?“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久不遇陽春?”莫非我破天荒地遇上了陽春?

    弄不清劉一鶴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不敢貿然開口,只是慎重地搖了搖頭,劉副市長哈哈一笑和藹地說:“小明啊,眼下市政府辦公廳七百多人中,旁門左道的假碩士不少,但文憑怎麼來的,我心知肚明,我身邊急需有真本事的真秀才啊。”

    我靦腆地說:“劉市長,您的綜合二處哪個不是出手不凡的筆桿子呀?真秀才也未必有真本事啊!”

    劉副市長鄭重地說:“是啊,他們寫八股文章個個是出手不凡,可是沒有思想,我說的思想不是道德訓條,而是創造。剛才李玉民彙報的調研報告就是按八股文章套路寫的,而你現在給我的這份報告才是創造性的,這兩份報告都出自你的手,看來你的可塑性很強嘛!怎麼樣,有沒有興趣調到綜合二處?”

    說實在的,到市政府研究室工作五年了,聽到的、見到的也不算少,改革開放以來思想解放之聲就不絕於耳,這說明不夠解放的思想一直束縛著我們,從一位念慣了官樣文章的常務副市長嘴裡說出“解放思想”四個字不足為奇,反正所有的領導都在說,但是劉副市長不僅談思想,而且與創造一起談,這就不得不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了。我一直認為中國沒有哲學,只有不成系統的經驗主義,這也是我們只意識到經濟上是發展中國家,卻意識不到在政治上、在文化上、在社會上更是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原因,“思想”的主題就是政治權威,談何創造?

    如今“創造”兩個字在常務副市長劉一鶴嘴裡說出來,我還真有一種“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的衝動,便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劉市長,一個民族總要有人拆下肋骨,點燃火炬,這樣的人一般都出現在秀才中,想不到您作為政治家也有勇氣仰望星空,這不光是東州人民之幸,更是我黃小明之幸!”

    這雖是我的恭維之話,但確實發自肺腑。人活在世上,有一半也是為了“看重”這兩個字,不然追求成功幹什麼?我在市政府大院熬了五年,還不知道多久才可以做到“鳳翱翔於千仞兮”,雖然說偉大是熬出來的,但是又有幾人僅僅靠熬著而成為偉人的?平庸的人熬著可能是日常生活,而有鴻鵠之志及鴻鵠之才的人熬著很可能是坐以待斃!老地方坐久了,心裡還發涼、雙眼還發黑呢,何況命運?人的命運是絕不能建立在二乘以二等於四這樣的真理上的,人活著就是活那麼一線光亮。想不到撞南牆竟然撞上了大運。

    我是和李玉民腳前腳後調到辦公廳的,雖然都是平調,但是辦公廳副主任與研究室副主任比起來根本不能同日而語,當然我這個辦公廳綜合二處的正處級調研員比研究室的正處級調研員腰桿也直了不少。我的事由於趙忠沒少操心,因此我到處裡工作後,大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勁頭,處處站在趙忠的立場上全力維護趙忠的利益。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綜合二處在趙忠的領導下不僅不是思想創造的聖地,而且大搞絕對君權,實施養蜂戰略,全處同仁每天坐在辦公室內就像進了蜂箱。最慘的就是我,由於趙忠自以為在我調入綜合二處這件事上出了力,儼然以我的恩人自居,將我這個在劉副市長眼裡的大秀才,當成了他的小秘書,甚至是拎包的,呼來喚去,每天忍氣吞聲地活著,不僅丟掉了在研究室工作時的那份清閒,更有一種丟了尊嚴的屈辱。

    趙忠對我採取的最專制的手段就是不讓我有任何與劉副市長接觸的機會,但是劉副市長的發言稿卻成了我的專利。趙忠顯然是在提防我,儘管我謹小慎微地壓抑著自己,但是趙忠很清楚,如果給我接觸劉副市長的機會,全處最可能取代他的就是我。別看我是正處級調研員,劉副市長要想把我的“調研員”三個字換成一個“長”字簡直是易如反掌。

    然而,自從我調入綜合二處以後,劉副市長似乎把我忘記了,我寫的全部材料先要由趙忠過一遍,然後他根本不與我打招呼,就拿著我辛辛苦苦寫的材料邀功請賞去了。憑我的直覺,劉副市長心裡應該是有數的,可是為什麼再也沒有召見過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個現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我剛到綜合二處時,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對我都愛答不理的,我以為他們是嫉妒我文憑高、級別又是正處級,將來在進步上擋了他們的路,時間久了,我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們幾個之所以對我不冷不熱的,是因為我和趙忠走得太近了,他們都以為我是趙忠調來的,認為我是趙忠的人。

    我心想,當初明明是劉副市長看中了我,和趙胖子有什麼關係?他不就是奉劉副市長之命跑了跑手續嗎?其實手續上他也沒費多少心思,具體事宜都是人事處辦的,我尊重你趙忠,完全是因為你是綜合二處處長,還真以為自己是別人的大恩人呢,整天拿我當丫鬟使,被大家孤立的滋味太難受了,我不能弄得裡外不是人,於是便試著向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靠近。可這幾個人並不領情,我知道他們有顧慮,根本不相信我,於是我當著大家的面,讓趙忠吃了兩次軟釘子,當時趙忠很下不來臺,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這才漸漸接納了我。

    但是趙忠被我得罪了,別看趙忠胖得跟豬似的,心胸卻小得很,我知道趙忠一直在伺機抓我的小辮子,我對待工作愈加認真,試圖不給趙忠機會。然而人要是點背了,喝涼水都塞牙。市委書記到市招商局調研,劉副市長陪同,這次會議我並未參加,是朱大偉陪同趙忠去的。會上市委書記發表了重要講話,趙忠錄了音,當然劉副市長也發表了講話,發言稿還是我寫的。趙忠回來後將錄音筆交給了我,讓我連夜將書記的講話和劉副市長的講話整理出來。

    我心想,你帶著朱大偉去的,這活應該交給朱大偉幹,幹嗎交給我?便冷漠地說:“劉副市長的講話是我寫的,現成的發言稿,還整理什麼?”

    趙忠不懷好意地笑道:“劉副市長基本沒按你的稿子講,是發揮的。”

    我無話可說,只好接過錄音筆放進公文包內。這支錄音筆是趙忠從市財政局化緣來的,剛弄來不到一個月,嶄新的,價值一千五百多元。下班後,我將公文包夾在了自行車後座上,快速往家趕,路過動物園時,門前有賣菜的,老婆早晨上班前就囑咐我下班後買把菠菜回去,我下了車挑了把水靈靈的菠菜,付了錢,我把菠菜扔進車筐內,回頭一看頓時傻了眼,公文包不見了。

    我不知道是被偷了,還是掉到半路了,呆立了片刻,下意識地跳上自行車往回騎,騎著、騎著我意識到,平時我都是將公文包夾在車後座的,架子很緊,從未掉過包,一定是買菜時被偷了,只要是被偷了就不可能找到了,公文包並不貴,關鍵是丟了錄音筆,這回我可是主動把小辮子送給趙忠了。

    我十分沮喪地回到家,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老婆說了,老婆一句也沒埋怨我,通情達理地在床頭櫃裡取出一千五百塊錢塞給我,此時我岳母正在住院,這是給老人家準備的醫藥費,我把錢重新塞給老婆,老婆說,丟了錄音筆咱們還了不就完了嗎?我垂頭喪氣地說,哪兒有這麼簡單,劉副市長下面管著二三十個局,綜合二處跟下屬單位張張口,別說一個錄音筆,小轎車也一樣給,關鍵是領導講話丟了不好交代。老婆安慰地說,殺人不過頭點地,給你們處長打個電話,讓他搪一搪,或許沒這麼嚴重。“老婆,”我底氣不足地說,“其實領導講話丟了不要緊,市招商局肯定也錄了音,只是趙忠一直在找我的小辮子,這下還不知道他怎麼做文章呢。”

    老婆為我擔心起來,他勸我去找一找李玉民,我恍然大悟,對呀,我和李玉民畢竟都是研究室出來的,我在研究室時是他最得力的干將,他現在是辦公廳的主管副主任,不可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我晚飯都沒吃,星夜打車去了李玉民家。

    進李玉民家門時,是他老婆開的門,我在研究室時去李玉民家拜過年,他老婆認識我,很熱情地把我請進客廳,此時李玉民正坐在客廳的茶几旁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我進去時他屁股也沒抬,只是努了一下嘴示意我坐,我心裡有事,哪兒敢隨便坐,只是用半個屁股坐在沙發上,惴惴不安地說了丟包的事。李玉民聽明白後,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問我,向趙處長彙報了嗎?我沒拿李玉民當外人,簡單說了我和趙忠近來的微妙關係,李玉民並未表態,只是說我應該先向趙忠彙報,便不再理我。

    我尷尬地坐了一會兒,心想,你李玉民竟是個鳥人,看樣子是下決心袖手旁觀了,我心一橫,起身告辭,我就不信還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李玉民的老婆也覺得丈夫有些過分了,一邊數落他一邊把我送出門。

    我走出樓道仰望星空,發現一顆流星劃破夜空,我猛然頓悟,如果這顆星星不劃破夜空,誰會知道他的存在?看來它是以不存在換取了存在,我應該學習這顆流星,一旦出發就不問歸程,其實人生是永遠走不了回頭路的。想到這兒,我掏出手機撥通了趙忠家的電話。

    趙忠懶洋洋地接了電話,當他聽明白我彙報的情況後,半天沒說話,我叫了兩聲趙處長,他才像有屎拉不出來地說:“小明,這件事太嚴重了,明天我向廳黨組彙報後再定吧。”說完電話一摔就掛了。

    我茫然地站了半天,我知道趙忠有機會向我發難了。從電話的口氣裡,我能聽出來,他將丟錄音筆的事上升到了政治錯誤,而且懷疑我私留了錄音筆,眼下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向王朝權求救,王朝權是歐貝貝的老公,在市招商局辦公室工作,正好負責材料這一塊,市委書記和劉副市長的講話錄音,王朝權手裡一定有。

    果然,我給王朝權打電話時,他正在辦公室整理錄音,而且剛剛整理出來,王朝權在我眼裡不僅為人正直,而且很有才氣,只是不懂政治,一直沒幹起來。我打車直奔市招商局。

    走進市招商局辦公室,王朝權正在複印材料,見我進來,他看了看錶,熱情地說:“正好我剛乾完活,時間還早,咱們找個地方喝兩杯怎麼樣?我給你壓壓驚!”

    我苦笑著說:“饒了我吧,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你還不清楚,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就是我明天交了差,照樣有么蛾子,人家正等著我飛蛾撲火呢。”

    王朝權見我著急,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明,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我們一起下了電梯,在市招商局大門前分了手,我又打了一輛車心急如焚地往家趕。明天早晨我必須做好兩件事,一是整理好錄音材料,而且要打印出來,二是老婆給我的一千五百元錢還真得帶上,我要將這兩樣東西當著同事的面交給趙忠,死胖子,我看你還怎麼做文章。

    但是第二天上班,趙忠卻遲遲沒露面,歐貝貝見我心神不寧地翻著報紙,告訴我趙忠去了肖福仁的辦公室,很顯然他還真去廳領導那兒做我的文章去了,我氣哼哼地將整理的錄音材料和一千五百塊錢往趙忠辦公桌上一扔。許智泰和朱大偉見我情緒不對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面面相覷。看來歐貝貝從王朝權那裡得知了情況,簡單向許智泰和朱大偉做了解釋。

    許智泰當場抱不平地說:“就這麼點事,至於嗎?小明,依我看,一千五百塊錢你不用拿,讓下面哪個局送一個,他們都得屁顛屁顛的,再說,以前趙忠自己也丟過。”

    正說著,趙忠繃著豬臉走了進來,一進門就說:“正好大家都在,開個處務會吧。”誰都知道他要借題發揮。果然,他一開口,就將問題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說我丟錄音筆事件是綜合二處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還說此事他已經向廳黨組做了彙報,廳領導對這件事深為震驚,十分重視,責令我寫出事情經過,廳黨組很快就會派人來調查此事。

    一連幾天我都沒心思工作,我寫的事情經過和檢查已經兩稿了,可是在趙忠那兒就是通不過,看來死胖子不把文章做足,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這是想拉著架子要讓我受點什麼處分,廳黨組也一直未派人來處裡調查,這麼拖下去我會瘋掉的,我心一橫,去了劉副市長辦公室。

    劉副市長熱情地接見了我,看樣子劉副市長還不知道錄音筆事件,我壯著膽子開門見山地說明了情況,劉副市長聽明白情況以後,蹙眉片刻,操起內線電話就給肖福仁打。

    “福仁,黃小明丟錄音筆的事趙忠怎麼跟你說的?”

    很顯然劉副市長的語氣是要袒護我,我不知道肖福仁在電話裡是怎麼解釋的,但是幾分鐘後劉副市長只說了一句:“亂彈琴!”便撂了電話。然後他和藹地對我說:“小明,你到綜合二處以後,我對你關心不夠,不過我一直關注你的情況,你寫的材料別看是趙忠彙報的,但是他攬不了你的功,我心知肚明,選人、用人關鍵在於識人,綜合二處是我的辦公室,由我決策的大政方針都凝聚著你們的心血,別看我一天到晚忙得顧不上你們,其實你們每個人的情況都在我心裡呢。小明,丟錄音筆的事別放在心上了,吃一塹長一智,肖主任跟我說,趙忠確實向他彙報了,還上綱上線,肆意誇大,請求廳黨組派人調查,肖主任根本沒答應。小明,你的本事太大了,難免趙忠做周瑜啊,不過,既然走上了從政這條路,受不了委屈不行。好了,我要到省裡開會,咱們改天再聊,抽空我找趙忠談談,小明,你放下包袱,好好幹!”

    走出劉副市長辦公室,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劉副市長能跟我一個小小的正處級調研員如此推心置腹,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劉副市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再一次高大起來。第一次是我和李玉民到他辦公室彙報調研報告時,那時候劉副市長在我心目中是偉大的神;這一次劉副市長走下神壇,在我心中變成了一個偉大的人。此時此刻,我對劉副市長的印象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理有據。

    但是回到綜合二處面對趙忠這個土皇上,我的心情再一次黯淡下來,儘管我不是野獸,卻要闖進籠子裡充數,我坐在辦公桌前,宛若一尊雕像,滿腦子溢滿的都是平庸。是做腐肉,還是做腐肉上的細菌?這是個問題。儘管生命是一部書,可是眼下誰還有興趣讀書呢?總要有一點追求,當然是虛榮,因為沒有什麼比虛榮更永生。我的心就要縮成一塊橡膠,可以做成輪胎或者皮球,總之是有彈性的圓的什麼東西。在沒有生命的空間,我只能用彈性挖掘,即使挖掘的全是虛無,我也不能停止,因為我不能沒有追求。以前我太幼稚了,像小孩兒一樣幼稚,以為別人給你一塊糖,他一定就是好人,其實面對虛榮,誰又不是乞丐?不行,不能再讓時間這樣無意義地流逝,即使果真這世上沒有意義,我也要創造出自己的意義。

    目前對於綜合二處來說,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與“土皇上”做鬥爭,“趕他走,像狗一樣趕走他!”這個聲音像幽靈一樣在心底慫恿我,我頓時想起薩特最荒唐的句子:“我獨自一人,卻像攻克城池的軍隊一樣前進。”不行,我不能獨自一人,孤軍奮戰最容易腹背受敵,我要通過地下鬥爭迅速建立統一戰線。我用餘光掃視著許智泰、歐貝貝和朱大偉,眼下最想推翻“土皇上”的就是許智泰,他對綜合二處“萬馬齊喑”的狀態早就耿耿於懷,許智泰無疑是最理想的火把,就差一根火柴把他點燃,這根火柴就是我,也只能是我。只要許智泰這根火把點著了,不愁歐貝貝、朱大偉不添油。

    但是時機很重要,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能少,因為大家誰也輸不起,眼下還得臥薪嚐膽。想到這兒,我想抽支菸,卻將手中的筆塞進了嘴裡,在這之前,他像一支手槍一樣躺在我的手指間,我著實地吮了一口鋼筆水,我並未漱口,而是毫不猶豫地嚥了下去。我就是要將我的心染成藍色,像天空一樣湛藍,我正需要蔚藍色的思想洗滌。此時此刻,我長舒一口氣,“眼睛就像火炭裡撒尿的貓”。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一晃又是一年,時機終於到了,劉副市長突然調任清江省副省長,此時趙忠出國不在家,新任常務副市長的可能是彭國樑,但一直沒有準信兒,這可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經過漫長的等待,許智泰早就等不及了。

    下班後,我藉機請許智泰喝酒,真是酒壯英雄膽,幾杯酒下肚,許智泰的心裡話就出來了。我們從希臘城邦談到中國的史官文化,從猶太教的耶和華談到基督教的上帝,從文藝復興談到當下改革開放中的解放思想……最後我們都認為,對於政客來說或者對於陰謀家來說,政治是對權力的慾望與追逐,是控制人的權術和伎倆;但對於政治家來說,政治是求得有意義的生活的一種途徑,是保護人和服務人的一種途徑。政治的原點就是有個性的人,是喚醒人的良知。但是自從馬基雅維利以來,西方政治學一直把政治定義為權力的遊戲,而我卻認為政治的出發點和歸宿點是道德和良知,許智泰卻提出了一個不得不讓我正視的問題,既然西方政治學將政治定義為權力的遊戲,那麼如何才能成為遊戲大師?具體說就是每個公務員都想掌握官場之道,但是“道”是什麼?我們爭論了很久,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達成妥協,眼下的“道”就是趕走趙忠。

    我們終於談到了正題上,許智泰壓抑得太久了,一談起趙忠,他便滿臉深惡痛絕的表情,張口“這頭豬”閉口“這頭豬”,能看出來許智泰對趕走趙忠充滿期待,唯恐我打退堂鼓,當然他對趙忠下臺後更充滿期待。許智泰在綜合二處當了十年副處長,他現在最大的理想就是當上處長。

    我認為許智泰之所以熬了這麼久,仍然原地踏步,是因為他不懂政治。就拿這次“政變”來說,如果趕走了趙忠,處長的位置也未必就是許智泰的,或者說肯定不是許智泰的,許智泰的結局不會好於現在。因為政治最根本的原則是服從,而服從是以權力大小為依據的,權力大的,統治權力小的;權力小的,服從權力大的,這是政治學的鐵則。如今你要打破這個鐵則,不論是顯規則還是潛規則,都不會允許你胡來,政治是最講規矩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人都不守規矩,遊戲還怎麼玩?像許智泰這樣幾杯貓尿就喜怒皆形於色,這是官場最忌諱的。

    但是對我來說,許智泰是最好的槍,不管怎麼說,先用許智泰這把槍趕走趙忠再說,革命總是要有先烈的,民主不是目的,通過犧牲換來進步才是目的。許智泰當然以為我參與“政變”是為了當副處長,這就是許智泰的狹隘,“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但是路總得一步一步走,其實我還真怕許智泰不這樣認為,當然他認為同盟就是同類,這也是他不懂政治的地方。其實,我的真實目的是想通過這次“政變”為綜合二處打開一扇窗,我小時候就喜歡泰戈爾的詩,其中一首有這樣的句子:“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見腳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來,當作火把點燃,照著自己向前走吧!”當時這句話曾使我幼稚的心靈無比震顫,我暗下決心一生都做這樣的人,然而始終沒有勇氣拆下自己的肋骨。如今有挺身而出為了區區處長就想當拆肋骨的人,我也只能成全他,替他劃一根火柴了。

    行動不可謂不順利,結果也不可謂不理想,一切都如我所料,趙忠被趕走了,被安排到後勤服務中心當了幾天書記,很快就辭職下海了。趙忠走後,許智泰愜意了不到一個月,新任常務副市長彭國樑親自給綜合二處選了一位處長,叫楊恆達,此人來頭不小,曾經給東州市的老領導當了五年秘書,要知道老領導可是東州市的泰山北斗。

    我早就聽說當年為爭常務副市長,彭副市長與劉副市長暗中叫過勁,兩個人的關係一直很緊張,如今彭副市長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常務副市長,可是劉副市長又高升到了副省長的位置,與彭國樑已經不站在一條起跑線上了,我想彭國樑心中不可能不急,他選老領導的秘書給自己當辦公室主任,一定另有深意!

    劉一鶴走了,我跟著劉一鶴一展鴻圖的夢想也化作了煙塵,但是我明白一個道理,在官場上如果沒有人提攜你,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用,既想要前程,又想要自由,那才是南柯夢呢!一個人離權力越近,離自由就越遠,那麼為什麼人們舍自由而逐權力呢?很簡單,權力的本質是神性,自由的本性是人性,然而千百年來對神的頂禮膜拜確是人的天性,誰不想成為神?成不了神怎麼辦?只好成為膜拜者。我是魚和熊掌都想兼得的,這也是我在仕途上遲遲沒有長進的根本原因。不能再這麼耽誤下去了,過了年就三十五歲了,人生苦短,再不抓住機遇很可能在官場上白混一輩子。怎麼辦?

    新任常務副市長彭國樑二十九歲時就任東州市團市委書記,就已經是正局級了,再這麼下去,即使熬到退休,我也未必能爬到正局級。以前我接觸彭國樑不多,只知道他對追隨他的下屬很講義氣,性格也很豪爽,常言道“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在辦公廳綜合處工作就是這點好,整天圍著市長轉,以前有趙忠擋著,我與劉一鶴的全部機緣都讓他破壞掉了,新任處長楊恆達雖然還看不太透,但是一上任就將陪彭副市長去美國的機會讓給了許智泰,看樣子頗有點胸懷,不愧是給老領導當過秘書的人,不是等閒之輩,很顯然自由於我是浮雲了,眼下只能舍自由而求前程了,不管你楊恆達的胸懷是裝出來的還是的確如此,誰也別想掐斷我與彭副市長的機緣。因為對於綜合二處的人來說,彭副市長是所有人的機緣。

    目前彭副市長的秘書胡佔發已經跟他五年了,看朱大偉見到胡佔發屁顛屁顛的樣子,就知道朱大偉已經惦記上胡佔發的位置了。本來我是無意做市長秘書的,但是做綜合二處副處長、處長都沒指望了,做市長秘書是擺在我面前的最後一線希望,眼下我與朱大偉比,各方面都佔優勢,剩下的就是看誰能博取彭副市長的賞識了。

    很顯然,朱大偉是想通過胡佔發“曲線救國”,這就先失一招,胡佔發與彭副市長的關係再緊密,他畢竟不是彭副市長,當然胡佔發敲邊鼓也非常重要。毫無疑問,要想取代胡佔發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市長秘書,必須雙管齊下,最起碼不能讓胡佔發進讒言。當然,最關鍵還是求得彭副市長本人的認可,關於這一點我還真有信心,因為彭副市長很賞識我手中的這支筆。不久,這支筆就發了一次神威。

    那天傍晚,快下班時,彭副市長親自把我叫到辦公室,我當時就有預感,彭副市長一定有重要任務交給我,而胡佔發卻不在場,說明這個任務除了我倆之外,不宜其他人知道。我惴惴不安地跟著彭副市長走進辦公室,察言觀色地揣摩著這次神秘的會見,彭副市長示意我沙發上坐,然後和顏悅色地肯定了我這段時間的工作,特別是在理解他的思路上頗讓他欣慰,我謙遜地等待著進入主題。

    很快主題就出現了,彭副市長若有所思地問我對“開放”的看法,“改革開放”四個字從來都是聯在一起的,我不知道彭副市長為什麼將這四個字分開了,我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彭副市長毫不避諱地說,“改革”已經進入深水區,由於思想上的禁錮太多,難度很大;相反,“開放”就不同了,在經濟全球化影響下,地球不再是圓的,而是平的,某種程度上講,沒有開放就沒有改革,因此他想在“開放”方面寫一篇文章,還說這篇文章是《人民日報》一位副主編向他約的稿。

    我知道彭副市長是東州市最年輕的市委常委,一直有遠大的政治抱負,那位《人民日報》副主編未必向他約稿,說不定一方面靠文章的質量,另一方面靠朋友的幫助才能上,這可真是天賜良機,因為別看市政府辦公廳有七百多人,能高質量完成這種純理論性文章的非我莫屬。我不失時機地闡述了我對“開放”的看法,當我談到“開放也是生產力”時,彭副市長眼睛一亮,當即打斷我,一拍大腿說:“小明,文章的題目就叫《開放就是生產力》。”

    看得出來,彭副市長對這篇文章很重視,一再叮囑我下點工夫。我走出彭副市長辦公室時,走廊裡已經沒有人了,靜得只能聽到我的心跳聲。

    楊恆達的心腸著實感動了許智泰,許智泰幾乎成了出國專業戶,然而我卻越來越覺得這是一種心計,這種心計不顯山、不露水,目的就是孤立許智泰,打掉許智泰過去在我和歐貝貝、朱大偉心中的威望。楊恆達做到了,我發現過去圍著許智泰轉的歐貝貝、朱大偉全都靠向了楊恆達,就連我也下意識地疏遠了許智泰。

    但是許智泰似乎並未察覺,因為他的心思全在彭副市長身上。也難怪,整個辦公廳又有幾個人的心思不在彭副市長身上?何況綜合二處全體同仁天天背靠著大樹,誰也不會甘心僅僅乘乘涼,都想順著大樹爬上去。我知道許智泰利用與彭副市長出國之機,沒少在彭副市長身上動心眼。楊恆達雖然看在眼裡,但似乎並未放在心上。當然楊恆達有老領導這座泰山罩著,肯定沒有後顧之憂了。他還利用為老領導寫《關於尿療法的哲學思考》的政治經驗,煞費苦心地為彭副市長搞了一套思想庫,頗得彭副市長的賞識。

    朱大偉最近也為胡佔發立了一次汗馬功勞,胡佔發正在攻讀在職碩士研究生,外語考試是胡佔發最頭疼的,朱大偉替考竟然為胡佔發答了八十七分的好成績。

    就連歐貝貝的心思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彭副市長的身上,近一段時間,她看彭副市長的眼神頗為迷人。更讓我不可思議的是,前天傍晚下班後,我晚走了一會兒,處內只剩下我和歐貝貝,她突然問了我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小明,論學問咱們處你應該排在第一位,我問你,亞當和夏娃有愛情嗎?”

    歐貝貝給我的印象一直有點勢利,正因為如此,她從骨子裡瞧不起僅僅是主任科員的老公,我聽市招商局的人私下裡議論,歐貝貝一直與王朝權鬧離婚,別看歐貝貝英語講得跟英國人似的,但是寫文章卻不得要領。還是楊恆達剛上任時,考慮到歐貝貝始終在綜合二處管內勤,想給她練練筆的機會,因為在綜合二處工作,材料拿不起來,人就始終上不得檯面,歐貝貝並不覺得自己這支筆不行,始終對寫不了材料耿耿於懷,楊恆達不想擔壓制人才之嫌,便將一篇《東州市上半年外向型經濟總結,下半年發展趨勢預測》的文章交給了歐貝貝,歐貝貝很珍惜這次練筆的機會,一心想在大家面前露一手,結果文章寫成後,交給楊恆達,楊恆達看後竟然大笑起來,還情不自禁地讀道:“東州市外向型經濟發展如猛虎下山,勢如破竹。”當時我和朱大偉也在,聽後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歐貝貝知道自己鬧了笑話,竟然惱羞成怒,氣哼哼走到楊恆達面前,一把奪過文稿撕了個粉碎。不過,歐貝貝和其他處室管內勤的女同志不一樣,人家講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幾個副市長經常帶她會見外賓,搞得市外辦主任直向肖福仁抗議。自從彭副市長就任常務副市長以後,每次會見外賓都讓歐貝貝當翻譯,她儼然成了彭副市長的專職翻譯,歐貝貝因此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特別是看彭副市長的眼神充滿了狐媚,由此也生出一些閒話。

    今天歐貝貝突然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我認為不是空穴來風,這問題後面或許有隱情困擾著她。於是沉思片刻,應付說:“亞當和夏娃有沒有愛情,只有蛇知道。”

    歐貝貝不滿意地說:“小明,那麼你知道蛇是什麼嗎?”

    我不解地搖搖頭,想引出她的本意,果然她直言不諱地說:“告訴你吧,很簡單,蛇就是男人的生殖器。”

    “這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我頗感興趣地說,“保羅把《舊約·創世記》中亞當、夏娃在伊甸園中聽信蛇的慫恿,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懂得赤身裸體的羞恥,這段平淡無奇的傳說,稱作人的原罪。蛇如果是男性生殖器,那麼原罪是什麼?”

    歐貝貝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性交,事實上夏娃是和亞當性交併生下了孩子,正因為如此,每個人生下了才是有罪的。因為人有罪,所以上帝懲罰男人滿面流汗掙麵包,女人要蒙生育的痛苦傳宗接代。”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與眾不同的解釋,逗趣地說:“貝貝,按你的邏輯推理,亞當和夏娃是性交後才知善惡的,那麼他們的第一次性交絕對沒有愛,只有性。這才是原罪的根源。本來人類一代一代傳下去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性可以使人的靈魂墮落,這才是最可怕的。你說對不對?”

    我的話似乎深深觸動了歐貝貝,她若有所思地問:“既然亞當和夏娃之間都沒有愛情,那麼你覺得這世上還有愛情嗎?”

    我見歐貝貝如此痴迷於愛情話題,估計她有心事,我一直以為像歐貝貝這種女人嫁給王朝權這種小公務員本身就是個錯誤,這類女人生下來的夢想就是做闊太太,只可惜自古紅顏多薄命,便開了句玩笑:“貝貝,亞當是上帝用土捏出來的,夏娃是亞當的肋骨和著肉捏出來的,他們不是女人生出來的,天生沒有肚臍,人類是有了肚臍眼以後才懂得愛情的。”

    歐貝貝聽罷花枝亂顫地笑了起來,樣子嫵媚得讓人想入非非,接著她轉移了話題,告訴了我一個讓我瞠目結舌的消息。她說,昨天晚上趙忠請她吃晚飯了,還告訴我趙忠現在已經成了腰纏萬貫的假和尚,據說是包廟發了財。“前些日子我哥的孩子考高中,我哥和我嫂子帶著孩子起大早去西山慈恩寺給西山老母上香,據說靈得很,我哥說,上香的隊排得望不見頭。”聽歐貝貝這麼一說,敢情慈恩寺真正的老闆不是和尚,而是趙忠,西山老母的神話就是趙忠杜撰出來的。“想不到我哥那麼精明的人,既是《清江日報》的資深記者,又是著名作家,竟然也沒有看穿西山老母的神話。其實何止我哥,近來一些遲遲升不上去的公務員,我聽說也加入了上香的隊伍。我哥告訴我,那天他好像看見了許智泰的身影。”

    與歐貝貝調侃了一個多小時,走出市政府辦公大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盧梭的那句名言:“人生而是自由的,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我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被自己的宿命限制了自由,我心裡是嚮往彼岸的,我原以為彼岸在我心目中是清晰的,不知為什麼隨著夜幕的降臨,越來越模糊了,我在心裡反覆地問自己,難道宿命就是彼岸嗎?

    《開放就是生產力》這篇文章刊載出來的當天,彭副市長又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胡佔發仍然不在,彭副市長拍著我的肩膀親切地說:“小明,辛苦了。《開放就是生產力》這篇文章好評如潮,這就堅定了我的一個想法,你知道是什麼想法嗎?”

    我拘謹地搖了搖頭,心想,總不會讓我接替楊恆達吧,除非楊恆達高升騰位子,但眼下根本沒有這個跡象。

    彭副市長殷切地說:“佔發跟我時間太長了,不能再耽誤人家的前程了,我的想法是佔發走後,由你來接替他的位置,你覺得怎麼樣?”

    說實話,我預感到了這個結果,如果彭副市長在辦公廳內選秘書必定是我,如果我不在辦公廳也不太可能是朱大偉,因為朱大偉顯得過於聰明,不是彭副市長喜歡的類型。但是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於是略顯受寵若驚的樣子看著彭副市長。

    彭副市長語重心長地說:“小明,年底就要換屆了,老市長到人大,誰來接替市長的位置眾說紛紜,但是我是重要人選之一,還有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你知道是誰嗎?”

    我知道彭副市長是在考察我的政治敏感性,便思忖著回答:“不會是劉一鶴吧?”

    “小明,”彭副市長讚許地點了點頭說,“看來我沒看走眼,給我當秘書,就要有這個政治洞察力,劉一鶴可是我的老對手了,小明,你覺得年底換屆會鹿死誰手呢?”

    這又是對我的一次政治考察,說實在的,劉一鶴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位殫精竭慮、紮實幹事的好市長,他要是能回來是東州百姓的福。但是,我更希望是彭國樑,因為彭副市長一旦成為彭市長,我可就真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何愁沒有錦繡前程?

    然而我深知劉一鶴的實力,如果下一屆東州市長在劉一鶴和彭國樑中產生,結果可想而知,於是我圓滑地說:“彭市長,劉一鶴走的這兩年,你幹了不少讓老百姓拍手稱快的好事,我想你已經是東州百姓心目中的市長了。”

    彭國樑聽罷哈哈大笑。

    離開彭副市長的辦公室,我迫不及待地走出市政府辦公大樓,在市府廣場用手機將彭副市長想讓我當秘書的好消息告訴了我哥。我剛說完,我哥也迫不及待地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他嘔心瀝血揚言要為故鄉立座碑的長篇小說《北灘頭》出版了,晚上要請我吃飯慶賀一下。

    我聽到我哥的大作出版的消息,比我自己當上市長秘書都激動,因為這部書是我父親臨死都未完成的宿願,父親為了給故鄉以小說的形式立一塊碑,採風的路上出了車禍,留給哥哥一摞子厚厚的家鄉資料和寫作筆記撒手人寰。一晃父親已經離開我們有十年了,父親離開那年,我研究生還差一年畢業,這些年我哥出了幾部長篇小說,在國內也有了一定影響,但是寫《北灘頭》完成父親的遺願,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如今終於實現了,我們哥兒倆怎能不喝個痛快。

    傍晚下班,我就急匆匆地打了一輛出租車去了位於《清江日報》對面的俏江南酒店,剛進大堂,我哥就從靠窗的一個座位起身向我揮手。

    酒菜已經上齊了,我迫不及待地說:“先把你的大作給我看看。”

    我哥鄭重地將帶著書香的《北灘頭》交給我,我接過書,眼淚險些湧出來,激動地說:“哥,爸可以含笑九泉了。”

    我哥動情地說:“小明,啥時候咱哥兒倆回一趟山東老家,給爺爺奶奶和咱爸上上墳,也告訴爸一聲,《北灘頭》出版了。”

    由於高興,我哥要了一瓶五十二度的五糧液,我激動地斟滿酒說:“哥,為了《北灘頭》我敬你一杯!”

    我們哥兒倆都一飲而盡。我哥放下酒杯表情嚴肅地說:“小明,不是哥我給你潑冷水,本來做市長秘書是好事,哥該為你高興,但是應該選一個口碑好、前程可靠的市長,給彭國樑當秘書,哥勸你還是應該慎重考慮。”

    我本以為我哥會為我即將成為市長秘書乾一杯,沒想到他上來就潑冷水,便不解地問:“為什麼?”

    我哥語重心長地說:“小明,哥也算是清江省的大牌記者,又是有些名氣的作家,上上下下聽到的消息比你多,東州市市長、副市長加起來有###位,彭國樑的閒話最多,有說他好色的,有說他好賭的……小明,無風不起浪,如果那些閒話都是真的,你跟著他,我能放心嗎?”

    在官場上壓抑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機遇,我哥卻勸我放棄,我本能地反駁道:“哥,虧你還是資深記者,道聽途說的東西你也信?我天天圍著彭市長轉,我比你瞭解他,你說的那些閒言碎語不過是政治對手的惡意中傷,其實每位市領導都有,只不過多少而已。像彭副市長這種手握重權、炙手可熱的領導,有人惡意中傷不足為奇,沒有才奇怪呢。”

    我哥說我詭辯,苦口婆心地勸了半天,我根本聽不進去,心想,你當大哥的如今是資深記者又是著名作家,現在又出版了長篇小說《北灘頭》,了卻了父親的遺願,祖墳以你為榮冒了青煙;我是什麼,一個普普通通的正處級調研員,連個七品芝麻官都不如,還說什麼有時間一起回老家給爺爺奶奶和父親上墳,以我現在的成績,我有臉回去嗎?

    我不願意聽我哥嘮叨,又急著回家欣賞他的大作,一瓶五糧液沒喝完就收了杯。分手時,我哥還不停地囑咐我,讓我認真考慮他的話,我哼哼哈哈地打車走了。

    今晚老婆值夜班,我洗漱完畢後,上床打開床頭燈,想仔細欣賞我哥的大作《北灘頭》,我愛不釋手地翻開書皮,扉頁上鄭重地寫著四個字:獻給父親。這四個字深深地觸動了我,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道:“爸,哥有《北灘頭》獻給你,我拿什麼獻給你呢?”

    屋子裡靜極了,灰白的燈光從我的眼睛進入我的體內,我發現小說的每個文字都猶如父親的眼睛望著我,我情不自禁地讀了起來:

    最讓王厚軒老漢在北灘頭抬不起頭的是一直抱不上孫子,兒媳婦一連生了五個妮子只活了兩個,正當厚軒老漢琢磨著給兒子世德再續一房小時,兒媳婦王白氏又懷上了。王家在北灘頭雖然是大戶,但是王世德秉承了祖上的血脈,從小就會算計,再娶一房小又要破費幾十袋麥子,去年春旱,小麥收成不好,糧食緊得很。世德說:爸,還是等俺屋裡的生了這一胎再說,要還是個妮子,咱再娶小,要是生了個小子,咱就把麥子省下了。厚軒老漢對兒子的這份勤儉很讚賞,覺得兒子越來越像他爺,更是越來越像自己。王家的財力在北灘頭一直蓋不過李家,還是從世德他爺那輩子開始漸漸蓋過了李家,到了自己這一輩達到了鼎盛,只是王家三代單傳,與李家相比在人力上始終佔不了上風,到了世德這一輩,更是接不上香火,而李家長子李福全比世德娶親晚了兩年,李敬齋老漢早就抱上三個孫子了,這讓王厚軒心裡著實不是個滋味。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眼見著兒子撒的種光開花不結果,厚軒老漢真是心急如焚。

    北灘頭莊是明初李姓由直隸棗強遷此,因位於小清河北,河沙成灘而得名。小清河流至北灘頭,夾岸綠蔭籠波,河內鵝鴨戲遊,船桅林立,航運繁忙。莊內屋舍大多是土坯牆,麥草泥筋抹牆面,屋頂用麥秸苫成坡頂,卻皆有黑漆門面,吊兩柄鐵打的門環,只有李家和王家滾槽瓦當,青磚門樓,白牆黑瓦,庭院四合。

    時下正值小滿,正是麥子揚花該種棉花的時節,吃完晌午飯,敬齋老漢要歇歇晌,眼睛剛眯盹兒著,牆外響起疾馳的馬蹄聲,李家的看門狗與王家的看門狗正連著蛋,驚嚇得腚挨著腚躲進了院子,敬齋讓兒子福全去外面看一眼發生了什麼事,福全出去不大工夫慌慌張張跑回來說:“爹,過官兵了,全副武裝,還揹著毛瑟槍呢!”

    敬齋老漢頓時沒了睏意,他坐在楠木太師椅上,拿起白銅水煙壺,打著火鐮,點燃紙捻,呼嚕呼嚕吸著問:“怎麼好端端的過起了官兵了?”

    “聽孫舉人說,京城出大事了,洋人打進了紫禁城,慈禧太后領著光緒出逃了。”

    敬齋老漢一驚,險些將水煙壺裡的煙水吸到嘴裡,旋即他又正襟危坐道:“福全,從古到今,不論誰坐天下,都得穿衣吃飯,後晌該種棉花了,看看六指兒把牲口餵飽沒,咱爺們該上坡還得上坡。”

    六指兒是李家的長工,叫李六,因為左手長了六根手指,人送外號六指兒。福全是叫六哥的,因為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李六他爹給李敬齋家當了一輩子長工,臨死前將李六託付給敬齋,李家待長工好,不僅不克扣麥子,還為李六娶了女人。那女人被家裡逼著給一位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做小,拼了命從河南逃到山東,一路要飯到北灘頭,餓昏在李家祠堂前,被李六發現稟告了東家,李敬齋順水推舟,將這個走投無路的女子許給了李六。李六為人憨厚,逢人便說東家好,上坡幹活更是盡心盡力。李六的哥哥李五在王厚軒老漢家做長工,北灘頭的很多人都羨慕這哥兒倆都找到了好東家。李五性情與李六截然不同:李五外向,是個性情中人;李六內斂,平時少言寡語。厚軒老漢十分喜歡李五的性情,李五雖然是王家的長工,卻儼然成了王家的管家。

    昨天晚上,王厚軒與老婆王劉氏商量了一晚,決定祈求送子娘娘保佑兒媳婦肚子裡的孩子務必是個孫子,一大早老漢就把世德叫到屋上吩咐說:“我還是擔心你屋裡的再生個妮子,多帶些香火錢,讓李五套車拉上你娘和你屋裡的去一趟北辛店的娘娘廟吧。”

    世德有些猶豫說:“正鬧兵哩!姐夫來信說,義和團民燒了洪家樓的天主教堂,縣太爺正帶兵彈壓團民呢。”

    王世德的姐夫是個秀才,叫朱廉孝,考了多次舉人都不中,死了心,靠在縣上的中藥鋪子為生。王厚軒捏了一撮黃亮的菸絲裝進水煙壺的煙筒,若有所思地說:“咱們是莊戶人家,莊戶人家的天倫就是生兒育女、種地吃飯,旁的跟咱沒關係。抓緊收拾收拾,早點去早點回吧。”

    世德孝順在北灘頭是出了名的,他不敢違拗厚軒老漢的意思,走出上屋,吩咐李五套牛車。

    北灘頭離北辛店二十多里,牛車嘎吱嘎吱地在鄉道上緩慢地走著,不遠處就是小清河渡口,擺渡劉老大祖上幾輩子在這清水河上擺渡為生,牛車上了四四方方的渡船,劉老大一邊撐篙,一邊問:“世德兄弟,走親戚去呀?”

    王世德不願意說去幹什麼,便應承道:“啊,去俺姐家。”

    劉老大沒話找話地問:“看嫂子的樣子快生了吧?嫂子這回準生個兒子!”

    王劉氏就喜歡聽這話,喜滋滋地說:“老大,借你吉言,世德屋裡的要真生了兒子,俺讓你厚軒叔在莊子裡唱三天大戲。”

    牛車上了岸,迎面來了一隊官兵押著一輛囚車,囚車內一位大漢蓬頭垢面,遍體鱗傷,王劉氏和王白氏膽小,見不得這場面,怯生生地低下了頭,囚籠內的大漢嚷道:“趕車的,有水嗎?賞一口!”李五好喝酒,平時懷裡就揣著酒壺,他掏出酒壺應道:“有酒,好漢!犯了什麼事?”

    李五說完順手將酒壺扔給大漢,大漢接住酒壺一口便灌了下去,然後嚷道:“痛快,兄弟!謝謝你的酒。”說完將酒壺扔給李五道:“俺是歷城義和團首領孫九龍。”

    一位官兵喝道:“死到眼前了,還充好漢。”

    擺渡劉老大問:“大人,這是往哪兒押呀?”

    那位官兵說:“押解濟南府,袁世凱大人要開刀問斬!”

    眾人唏噓,囚車上了渡船,這時聽見孫九龍唱道:“北山腳下火焰飄,滿營將官緊戰袍。高山棄馬且登眺,站立山頭把令旗搖。只殺得紅日天光耀,只殺得地動山又搖,只殺得戰馬齊咆哮,只殺得孤兵將血染袍……”

    渡船靠了對岸,孫九龍大笑道:“老子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那笑聲嚇得王劉氏和王白氏婆媳心裡怯怯的,卻讓王世德內心暗自佩服。李五拍了拍牛腚,牛車嘎吱嘎吱地又上路了,目光卻一直瞅著對岸遠去的官兵隊伍。

    娘娘廟位於北辛店西臥牛山下,廟的院落不大掩映在幾棵古柳之中,出出入入的大多是女人,老的少的,一個比一個虔誠,世德和媳婦攙扶著母親走入娘娘廟,廟內香火繚繞,燻煙嫋嫋,案前擺著許多泥娃娃,或坐、或爬、或跳舞狀,個個都有小雞雞,世德交了香火錢,孃兒仨虔誠地上香,然後跪拜在送子娘娘面前,娘倆的嘴裡不停地許著心願,許完願後,世德攙扶起母親,一位老和尚走過來雙手合十施禮說:“施主選一位‘拴娃娃’吧!”

    王白氏臉色羞紅地走到桌案前選了一個爬著的泥娃娃,遞給老和尚,老和尚將泥娃娃的小雞雞掰下來,老和尚的小徒弟遞過來一碗水,王白氏接過小雞雞和水碗,像喝藥丸一樣吞了下去,老和尚雙手合十誦吉言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請放心,有送子娘娘保佑,來年必得貴子!”

    孃兒仨謝過老和尚走出娘娘廟,王白氏沮喪地說:“娘,這回再生個妮子,我就一頭撞死!”

    王劉氏一把捂住她的嘴嗔怪道:“送子娘娘面前可不許胡說。”

    自從王白氏一個妮子接著一個妮子地生了後,王劉氏對兒媳婦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來娘娘廟的路上,也沒給兒媳婦好臉,拜過送子娘娘,王劉氏鬆了一口氣,對兒媳婦的態度和善起來。可是世德的臉色仍然顯得憂心忡忡的。因為萬一送子娘娘不顯靈,老爹怕是承受不住兒媳婦再生一個妮子的結果,一旦老爹的身子垮了,那將是天大的不孝啊。李五拍了拍牛腚,牛車嘎吱嘎吱地往前走,夕陽的彤雲宛如撒了一碗雞蛋湯,微風吹過,鄉道上散發著麥子揚花的清香。

    李五趕著牛車回到北灘頭時,天已經擦黑,世德和媳婦攙著王劉氏剛踏進青磚門樓,自家的狗迎了出來,世德踢了狗一腳,發現姐姐正在院子裡烙餅,三塊青磚上放著鏊子,姐姐正在不停地翻著一張白單子餅,見母親和弟妹回來連忙打招呼,孃兒仨寒暄幾句便都洗了手進灶房忙了起來。王家女婿朱廉孝見過丈母孃後重新回到屋上陪老泰山喝茶,世德見過姐夫,厚軒老漢說:“縣城鬧義和團亂得很,你姐姐和姐夫到咱家住幾日。”

    世德給朱秀才續了茶說:“姐夫,去娘娘廟的路上遇見一隊官兵,押著一輛囚車,那囚犯向我們討水喝,李五把酒壺遞給他,他喝後自稱是義和團首領孫九龍。”

    朱秀才一邊吸著老岳丈的水煙壺一邊說:“這就對了,他的兄長孫玉龍昨夜率眾偷襲了歷城縣府衙,砍了縣太爺的頭,聽說濟南府正派大軍趕往歷城縣,我見時局動盪,只好關了鋪子,帶你姐躲幾日。”

    朱廉孝之所以怕得從縣城躲到了北灘頭,是因為他和妻子早就入了天主教,眼下不僅官府查封了天主教堂,而且遣散了教民,教民如今如喪家之犬,一旦遇上義和團團民必死無疑。袁世凱通知濟南天主教堂馬主教,將各堂中國教士及修道人員歸併於總堂以便保護。朱廉孝有意到濟南府開藥鋪,他準備在岳丈家躲幾日便舉家去濟南府。朱廉孝入教源於老婆翠蓮生頭生女時難產,七八個接生婆都束手無策,正當朱秀才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眼見著母子要命喪黃泉時,朱家藥鋪的一位老主顧領來了一位洋神父和兩位修女,老主顧說:“朱秀才,試試洋人的辦法吧,上次我老婆難產就是沙士利神父接生的。”

    朱秀才說:“可,可他是個男人。”

    沙士利神父說:“朱先生,我的兩位修女都受過專門的接生訓練,請放心,上帝會保佑你的妻子和孩子平安無事的。”

    果然,兩個修女順利地挽救了母子的生命,沙士利神父說:“感謝上帝,一個小天使降臨了。朱先生,入教吧,在上帝面前懺悔,不僅你們的生命將得救,你們的靈魂也必將被拯救。”

    朱秀才入教後,頭腦中不僅多了懺悔、救贖、耶穌、上帝、天國、基督、聖母瑪麗亞、洗禮、聖體、十字架這些新鮮的宗教術語,更重要的是讓他發現了洋人的醫藥有時比中醫的丸散膏丹更神奇,他覺得西藥是好東西,正好沙士利神父又是一位醫藥專家,朱秀才想到濟南府去開西藥莊,眼下教民回縣城隨時可能丟了命,如今朝廷已經廢了科舉,秀才覺得報國無門,潛心經營藥鋪,倒是濟危救命的好途徑……

    小說中,王白氏肚子裡懷的不是別人,其實就是我父親的爺爺,《北灘頭》寫的不是別的,就是我們祖上的家族史。我合上書,閉上眼,清如明月的小清河映入腦海,河裡光著屁股游泳的孩子分明有我的父親,當然也有我哥和我,我們像哥兒仨一樣全都回到了童年。漸漸地,清澈的小清河變得混濁起來,像黃河一樣渾濁,渾濁得像一位疲憊的老者,突然河水像瀝青一樣凝住了,父親、我哥和我以童年的形象被凝在了河裡,成了三具光屁股的雕像。

    我猛然明白為什麼父親執意要用小說為家鄉立一座碑,完全是為了忘卻的回憶。對於父親來說,小清河是一道流血的傷口,這是時代的傷口、是現實的傷口、更是歷史的傷口,為此,我不知道是該頌讚還是該詛咒。生存不希望生存,死亡不希望死亡,那麼我們希望什麼?我記得一位外國詩人說過:“所有的火都帶有激情。光芒卻是孤獨的!”這說明希望不是火,而是光芒。我父親因為希望,至死都是位作家;我哥因為希望,至死或許是記者,或許是作家。他們的希望不屬於我,因為我決心,至死都將做一名公務員。

    果然不出我所料,劉一鶴很快就成了東州市的代理市長,並且在年底的兩會上高票當選東州市市長。通過我與彭副市長的接觸,深切體會到他內心深處“既生瑜何生亮”的痛楚,當然,大人物一般喜怒是不行於色的,這就更增加了痛楚。以劉一鶴與彭國樑的微妙關係,我對彭副市長能否保住常務副市長的位置著實擔心了一陣子,好在有驚無險。

    不久,胡佔發榮升古橋區副區長,我也如願以償地取而代之,成了市長秘書。這讓朱大偉非常失望,朱大偉並沒有像巴結胡佔發一樣巴結我,因為他知道即使有一天我離開市長秘書的位置,彭國樑也不可能選他。朱大偉很聰明,不再惦記當市長秘書,而是轉向攻肖福仁,看得出來,他是想解決副處級調研員,朱大偉就是這麼務實。

    最近我哥告訴我一個信息,讓我很吃驚,他說最近他的同事林永清與胡佔發走得很近,據說是許智泰搭的橋,而且彭副市長曾經請林永清吃過飯,我知道這裡面一定有玄機,囑咐我哥套一套林永清,我哥請林永清喝酒,林永清酒後吐真言,想不到林永清與省紀委書記齊秀英竟然是大學期間的初戀情人,兩個人始終保持著真摯的友誼。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以彭副市長的身份通過許智泰請林永清吃飯,這本身就是很屈尊的事,目的是通過林永清討好齊秀英,誰不知道齊秀英在全國都是出了名的“女包公”,一位常務副市長通過“女包公”的初戀情人討好“女包公”,這說明什麼?我不敢深想。不過,從許智泰對我的態度來看,我間接地印證了這件事。

    與朱大偉不同,自從我當上市長秘書以後,許智泰對我比對胡佔發還恭敬。楊恆達更詭譎,本來我當上市長秘書以後關係應該放在秘書一處,楊恆達專門找我談話,勸我別把關係放在秘書一處,說什麼綜合二處離不開我,還做彭副市長的工作,讓我既當市長秘書,又兼綜合二處副處長,彭副市長沒同意,不過關係還是放在綜合二處,搞得秘書一處處長很沒面子。

    倒是歐貝貝對我不冷不熱的,令我不解的是歐貝貝進彭副市長辦公室從來不敲門,慢慢地我看出來端倪,不久歐貝貝在一次打胎風波過後與王朝權離了婚,外界流傳歐貝貝離婚是因為趙忠,她肚子裡的孩子八成是趙忠的。自從趙忠搖身一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假和尚以後,歐貝貝與趙忠便打得火熱,但是歐貝貝肚子裡的孩子絕對不是趙忠的,這一點只有我知道。常言道,僕人眼裡無偉人。當初我哥勸我別當這個市長秘書,我不聽,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開始擔心起自己的選擇。

    劉一鶴上任以後大張旗鼓地抓招商引資,不僅在全市召開了招商引資動員大會,還專門主持市政府常務會議,制定並通過了招商引資有功人員獎勵辦法,由於主管招商引資的是彭副市長,劉一鶴表現出倚重彭國樑的姿態。在我看來是劉一鶴很大度、很有胸懷,這種大度和胸懷的確是從工作出發的,但是彭副市長卻不這麼看,他認為這是劉一鶴想利用他出政績,一副鬥智鬥勇的架勢。

    招商引資動員大會之後,我陪彭副市長去了趟深圳,想不到前來接機的竟然是溫華堅和陳實,還有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我不認識,經彭副市長介紹我才知道,這個女人姓牛,溫華堅和陳實都稱她為牛小姐。

    本來這次來深圳是要獎勵一位對招商引資有貢獻的港商的,我以為獎勵會在深圳進行,然而沒有,我們住進海景大酒店,四個人在豪華套內閉門商量什麼事直到大半夜,第二天將我一個人留在了深圳,四個人坐牛小姐的奔馳車去了香港。

    從那兒以後,彭國樑頻繁飛深圳,每次到深圳後都是由牛小姐來接彭國樑,然後坐牛小姐的車去香港,把我一個人扔在深圳,等牛小姐開車將彭國樑送回深圳,保證有溫華堅和陳實從香港一起跟回來。時間久了,我從他們的言談話語間聽出了一些端倪,這些端倪令我心驚肉跳,我知道我上錯了船。

    常言道,玩火者必自焚,這幾個人不是在玩火,而是在玩命!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字:逃!然而我註定是一個有來無回的市長秘書,掌握生活之舵的永遠是命運,令我不解的是命運之門竟然是地獄之門。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和司機開車接彭國樑上班時,他顯得無精打采的,一路上他都沒說話,一進辦公室,他就給肖福仁打電話,說他的辦公室缺一臺碎紙機,今天務必配上。不到兩個小時,公務科就將碎紙機送來了。彭副市長一直都在辦公室批閱文件,碎紙機安裝好以後,他就開始整理文件和信件,整理完後,他一份一份地塞入碎紙機,整整忙了兩個多小時,碎紙機內的碎紙屑足有一米高,他忙得連中午飯也不去吃,我只好吩咐食堂做了一碗他最愛吃的面片送到辦公室,可彭副市長卻一口沒吃。

    忙完後,他吸了一支菸,煙吸得很徹底,只剩下了過濾嘴,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因為彭副市長吸菸從來都是抽半支就滅掉,有時抽幾口就滅掉,他今天的所作所為有點要向自己的辦公室告別似的。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接手機時只是哼哼兩聲就掛了,然後告訴我要車回家。我以為他不舒服,問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醫院,他搖搖頭。然後打開保險櫃,從裡面拿出一個用不乾膠纏得嚴嚴實實的包遞給我,囑咐說:“小明,這是我的私房錢,我不想讓你嫂子知道,先放你那兒,別放在辦公室,放你家裡,我什麼時候用,你什麼時候給我。另外你給溫華堅和陳實打個電話,讓他們都到我家。”

    我將不乾膠包放進我的公文包內,彭國樑依依不捨地環視了一眼辦公室,然後絕然地走出門去。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與彭國樑的生死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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