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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羅克

    ——①作家自造的這一姓氏其詞根是厄運、劫運、劫數的意思。

    搞不清楚,列福爾托夫獸醫研究所研製的接種疫苗是否確實見效,薩馬拉的防疫隊所採取的隔離措施是否真正得力,在卡盧加,在沃羅涅什,對於那些雞蛋收購商的嚴厲懲處是否真的奏效,莫斯科的那個非常委員會的工作是否卓有成效,然而,這一點卻是非常清楚:在佩爾西科夫與阿利弗雷德最近的那次會晤之後又過了兩週,整個共和國聯盟境內就雞這種家禽來說,已然是完全徹底地乾乾淨淨了。在一些邊區城鎮的農家小院裡,偶然尚有一些孤零零的雞毛掉落在地上,而招得人家眼裡噙淚,即便在醫院裡,那最後一批貪嘴的人也都漸漸止住便血與嘔吐,而康復起來。至於死亡的人數,說來幸運,整個共和國還沒超過一千。也沒有招來什麼大的騷亂。沒錯,在沃羅科拉姆斯克,是出現過一個預言家,此公揚言,招致公雞母雞大批量染疫而病死的,並不是別人,而正是那些人民委員,可是此公也並未獲得什麼特別大的成功。在沃羅科拉姆斯克的集市上,那幾個從農婦們手中搶奪母雞的警察被人家揍了一頓,再有,就是當地郵電支局的窗玻璃被砸碎了。幸好,辦事幹練的沃羅科拉姆斯克政府機關各部門及時採取措施,其成果有,其一,那位預言家中止了他的活動,其二呢,郵電局的窗玻璃給換上了新的。

    在北方,這場瘟疫流行到阿爾漢格爾斯克,流行到休姆金移民村,便自行收場了,其緣由就是再往前它可是無處可去了,——眾所周知,白海里是養不了雞的。瘟疫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也中止其流行,因為前面也是海洋。在遙遠的南方——這疫情在奧爾杜巴特、朱利法和卡拉布克那一帶,在那種被烈日烤荒了的大漠地帶的一個什麼地方,也就銷聲匿跡了,而在西方呢,它令人驚奇地正好被擋在同波蘭同羅馬尼亞接壤交界的邊境線上。興許就因為那裡的氣候是另樣的,興許是由於那兩個鄰國政府採取的邊境檢疫隔離防範措施發揮了作用,反正事實就是:瘟疫沒再向前蔓延。國外的報刊上一片喧譁,喋喋不休地議論著這一史無前例聞所未聞的瘟疫,蘇維埃共和國的政府則在不動聲色的狀態中手腳不停地工作著。“防治雞瘟非常委員會”更名為“在共和國內振興養雞業非常委員會”,該會充實了三名新的非常委員而由十六位同志組成。“愛雞協會”也建立起來了,佩爾西科夫與波爾圖加洛夫以該會名譽主席的身份進入了該會。在報紙上,在他倆的頭像的下方,出現了這樣的標題:《從國外大批量購進雞蛋》和《尤茲先生企圖阻撓雞蛋運動》。記者科列奇金的那篇用語刻薄的小品文,一下子轟動整個莫斯科,該文的結束語是:“別瞧著我們的雞蛋就眼紅,尤茲先生,——你們有自己的嘛!”

    近三週以來,佩爾西科夫教授完全精疲力竭,被過度的工作累垮了。雞瘟事件使他的工作脫離了常軌,將雙重的負荷推到他肩上。他不得不整晚整晚地參加雞瘟委員會的會議,不得不時不時地耐著性子而去同人家——或是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或是那個裝有機械腿的胖子——進行冗長的談話。他還不得不同教授波爾圖加洛夫、編外副教授伊萬諾夫以及一個叫波侖加爾特的一道去解剖瘟雞,將它們置於顯微鏡下細細觀察,以尋找出雞瘟桿菌,他甚至不得不接連開了三個晚上的夜車,急就章式地趕寫出一本其書名為《論道瘟疫感染的雞之肝臟的病變》的小冊子。

    佩爾西科夫對雞病理研究這方面的工作並不特別熱心,這也可以理解,——他的頭腦已經全然讓另一件——那可是主要的、重要的,雞瘟這場災難卻迫使他將之放下了的——也就是那束紅光,給裝滿了。佩爾西科夫消耗著自己那原本就已備受損害的身心健康,從睡眠與吃飯的時間裡爭分奪秒,有時都不回普列齊斯堅卡大街的寓所裡,而就在研究所裡,就在研究室那個漆布沙發上湊合著打個盹,一夜一夜地守在分光箱旁,守在顯微鏡前,通宵達旦地忙碌著。

    及至七月底,這份忙亂算是緩下來幾分。那個更換了名稱的委員會的事務也走上了正軌,於是,佩爾西科夫便回到那徒遭干擾的工作上來。一臺臺顯微鏡的鏡頭下均放上了新的切片,分光箱裡的魚卵和蛙卵,在光束的照射下以童話般的神速發育成熟。從哥尼斯堡空運過來一批特地訂購的透鏡,就在七月份那最後的幾天裡,由伊萬諾夫監造,機械師們組裝出三個新的巨型分光箱,在這三個分光箱裡,光束根部的寬度達到了香菸盒那樣的規模,其喇叭口呢——則有整整一米寬。佩爾西科夫興沖沖地摩拳擦掌,而開始著手一項機密而複雜的實驗。種種準備工作之中的第一件——他要通過電話與教育人民委員商定,只聽見對方在話筒裡呱呱地對他說了一通極為客氣的話,許下給予種種協助的承諾,接著,佩爾西科夫又通過電話向普塔哈一波羅修克同志作了通報,此公是主管最高委員會直屬的畜牧業局的負責人。佩爾西科夫得到了來自普塔哈那邊的最為熱忱的關注。說的事情是:要在國外訂購一大宗設備以供佩爾西科夫使用。普塔哈在電話裡說,他馬上就往柏林往紐約發電報。這之後,克里姆林宮便打來電話查問佩爾西科夫的工作進展情形,一個既莊重而又親切的聲音詢問佩爾西科夫,是否需要給配備一輛小轎車——

    不用了,謝謝您。我情願坐有軌電車呢——佩爾西科夫回答道——

    那為什麼呢?——那個神秘的聲音詢問道,寬容地微微一笑。

    一般來說,大家同佩爾西科夫談話時,不是畢恭畢敬而誠惶誠恐,就是伴以一份親切的微笑,就像跟那種年紀小小可是身份大大的小孩子說話時那樣——

    有軌電車反而走得更快些——佩爾西科夫回答道。隨後,那個洪亮的男低音在電話裡應答說:——

    好吧,那就悉聽尊便了。

    又過了一週。這些日子裡佩爾西科夫得以更加遠離那些漸漸消停下來的雞瘟問題的纏繞,而全身心地沉潛於那種光束的研究。一個個不眠之夜,超負荷的過度勞頓,反倒使他的頭腦變得清澈了,愈加透明而又輕盈。那兩道紅圈,如今總是不見從他那雙眼睛上消失掉,他幾乎是每一天都要在研究所裡過夜。他倒是從動物研究所這一隱身之處離開過一回,那是為了到普列齊斯堅卡大街的“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的大會堂去作報告,去講講他那種光束及其對卵細胞的作用。那一次,這位古怪的動物學家可是大出風頭了。圓柱大廳裡掌聲如雷,震得天花板上都有什麼東西往下墜落,燃得噝噝作響的弧光燈,將光芒傾灑在那些前來聽講的科學家們的黑色晚禮服與女士們的白色衣裙上。在主席臺上,在講臺旁邊,擺著一張玻璃桌,那桌子上擺著一個盤子,盤子裡坐著一隻溼漉漉的、體積有貓那麼大的青蛙,它在那裡呼哧呼哧地喘氣,顯露其灰乎乎的形體。有些人不時地往臺上拋紙條。其中有七張都是求愛的,佩爾西科夫均把這些字條給撕了。“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的主席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教授拽到主席臺上來向聽眾致謝。佩爾西科夫十分激動地行了個鞠躬禮,他的雙手汗涔涔溼乎乎,那條黑色領帶不是垂在下頜之下,而是都歪到左耳後邊去了。在他眼前,在茫茫一片呼出的熱氣之中,在朦朧一縷騰飛的煙霧之中,幾百萬個蠟黃面孔雪白襯衣的男人的身影在晃動,一隻黃色的木製手槍套突然間問了一閃,隨即就在白色圓柱後邊的什麼地方消失不見了。佩爾西科夫恍恍惚惚地注意到那隻木製手槍套,可隨即便把它給忘了。然而,當他作完報告而離開大廳,踏著深紅色的地毯下樓梯之際,他忽然感到身體不舒服。剎那間,前廳裡那明亮的校形吊燈被一層黑霧給遮蔽了,佩爾西科夫便覺得神智模糊起來,有點兒噁心……他彷彿嗅到一股焦油味兒,直覺得他頸部血管和血液流得稠乎乎而熱乎乎……教授伸出一隻直哆嗦的手,一把抓住樓梯扶手——

    您這是身體不舒服吧,弗拉基米爾-伊帕季耶維奇?——一些驚恐不安的聲音從四周紛紛急切地詢問道——

    沒事,沒事的,——佩爾西科夫強撐著回答說,——我這不過是太累了點……沒錯……請給我一杯水。①

    陽光燦爛的八月裡的一天。燦爛的陽光對教授的工作有干擾,因此窗幔都放了下來。一臺帶有可調支架的反光燈將一小束強光投射到玻璃桌上,桌上堆滿了種種器具與透鏡。倚靠在轉椅背上的佩爾西科夫,在疲憊不堪的狀態中一個勁兒地抽著煙,透過縷縷煙霧,他用那雙累得死氣沉沉但已然滿意的眼睛,守望著分光箱上那個微微啟開著的小門,那裡面靜靜地躺著那束紅光,它將研究室裡原本就悶人而汙濁的空氣微微地燻熱。

    有人敲了敲門——

    喏?——佩爾西科夫發問。

    門“吱”的一聲輕輕地響了一下,只見潘克拉特走了進來。他雙手筆直地垂立於褲縫邊,出於對眼前這座尊神的恐懼,他的臉色直髮白,他這樣開口道:——

    外面,教授先生,有個羅克①找您來了——

    ①羅克,其意見第54頁注。此句又可讀作“劫運找您來了”。

    只見科學家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種類似於微笑的表情。他眯起那雙小眼睛就開腔了:——

    這倒頗有趣哩。不過,我正忙著呢——

    人家說,是帶著公文從克里姆林宮來的——

    羅克還帶有公文①?這可是一個罕見的搭配喲,——佩爾西科夫脫口而出,又補上一句,——那好吧,且讓他進來吧!——

    ①此句又可讀作“劫運還帶有公文”或“公文還帶著劫運”。小說故事和進程表明,這公文和這羅克的確帶來了劫運——

    是,先生——潘克拉特應答道,旋即就在門後邊消失了。

    過了一分鐘,門又“吱”地響了一聲,門坎上出現了一個人。佩爾西科夫轉了一下他身下的轉椅而使之發出吱吱的一響,他側著腦袋從眼鏡框上邊打量著來人。佩爾西科夫這人對生活是脫離得太遠了——他向來對生活是不感興趣的,然而這會兒,甚至他佩爾西科夫的眼簾裡也接納了走進來的這人的基本的與主要的特徵。此人的一身衣著之不合時尚,著實令人奇怪。要是在一九一九年,此人的這身裝束在首都的街道上還算是完全得體的,即便是在一九二四年,在那年年初,也還可以說得過去,但到了一九二八年,他這身裝束就顯得怪異了。在那年月,就連無產者隊伍中最後進的那部分——麵包工人——也都已然穿上了西裝,那時,“弗倫奇式”①在莫斯科已屬罕見,它已成為一九二四年底就徹底被淘汰的舊式服裝,而這個來人身上卻穿著一件雙排扣的皮夾克,一條草綠色的軍褲,還裹著綁腿,蹬著一雙繫帶的半高腰皮鞋,而在腰間呢,則彆著一支粗大的老式毛瑟槍,這手槍塞在那破舊的、黃色的木製槍套裡。來人的那副面孔,對佩爾西科夫也產生了那種會給所有人都留下的——極為不快的印象。那雙小眼睛望著整個世界的時候總顯出驚訝的神色,同時又顯露出那份自信,那兩條短腿,那一雙形狀扁平的大腳,表露出某種放肆而隨便的品性。那張臉,颳得光溜溜的直髮青。佩爾西科夫頓時就皺起眉頭。他硬邦邦地扭動轉椅,使之吱吱作響,已經不再從眼鏡框上邊,而是透過鏡片盯著走進來的這人,發問道:——

    ①“弗倫奇式”:以英國元帥弗倫奇命名、有四個貼兜、帶扣帶的軍上衣——

    您是帶著公文來的嗎?那麼,它在哪兒?

    看來走進來的這人是被他眼前所見的一切給震懵了。一般說來,他這人是很少會感到窘迫的,可是這會兒他給窘住了。從他那雙小眼睛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是那個隔成十二層的大書櫥最先讓他感到震驚了,這書櫥之高,直戳天花板,整個兒讓書給塞滿了。接著,當然要推那幾個分光箱,那裡面,猶如地獄裡似的,熠熠發亮地閃動著經由透鏡放大了的深紅色的光束。佩爾西科夫本人呢,就置身於由反光鏡拋射出來的那束紅光的尖端之外的這片昏暗之中,而端坐在轉椅上,這就顯得相當神奇壯麗而高深莫測。這來人緊盯著佩爾西科夫,那目光中透過那份自信分明又閃動著一些欽敬的火花,他並沒有遞上什麼公文,而是說:——

    我就是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羅克!——

    喏?那又怎麼樣呢?——

    我已被任命為為國營“紅光”示範農場的經理了——來人解釋道——

    喏?——

    這就上您這兒來了,同志,帶來一封機密公函——

    倒是有興致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請說得簡短些,如果可以的話。

    來人解開他的皮夾克,掏出那份打印在一張十分考究而厚實的公文紙上的命令,將它遞交給佩爾西科夫。隨後,他也不去等主人邀請,就徑自坐到了那隻旋轉凳上——

    別碰桌子!——佩爾西科夫恨恨地說道。

    來人惶恐地回過頭朝桌子上看去,在桌子那邊的一個角上,在一個潮溼而晦暗的小孔裡,不知是何物的一雙眼睛就像綠寶石那樣在毫無生氣地熠熠閃亮。從這對眼睛中飄散出陣陣寒意。

    佩爾西科夫一看完那份公函,就從凳子上一躍而衝到電話機前。幾秒鐘過後,他就已然在急切切地、極為衝動地講話了:——

    請原諒……我無法明白……怎能這樣呢?我……不經我同意,不與我商量……要知道,鬼才曉得他會幹出些什麼樣的事來!

    其時,那陌生人極為委屈地轉了一下他身下的旋轉凳——

    我向您道歉,——他開腔了,——我可是經理……

    但佩爾西科夫舉起一個勾著的手指頭衝他晃了晃,而繼續打電話:——

    請原諒,我無法明白……我呀,說到底吧,我是堅決反對的。我是不會同意用雞蛋進行試驗的……我自己目前也不會去作這種嘗試的……

    聽筒裡有人在哇啦哇啦地說了一通,咔嚓咔嚓地敲了一陣,甚至從遠處都能聽出來,聽筒裡傳過來的那個聲音,顯示出那種居高臨下的寬容,他這是在跟一個年紀小小的小孩子在交談哩。結局是,臉漲得發紫的佩爾西科夫砰的一聲掛上了聽筒,繞過聽筒而衝著牆壁說道:——

    我可要洗淨雙手。

    他轉過身來走到桌前,從桌上抄起那張公函,從眼鏡框上邊將公函自上而下又通讀了一遍,隨後,則透過鏡片將它自下而上地再看了一遍,突然間,他號叫起來:——

    潘克拉特!

    潘克拉特在門口出現了,就好像是在歌劇中乘升降梯而浮上舞臺。佩爾西科夫瞥了他一眼,發出了一聲怒吼:——

    你給我出去,潘克拉特!

    只見這潘克拉特臉上未流露出一絲詫異的神色,就消失了。

    佩爾西科夫這才朝那來人轉過身來說道:——

    那好吧……我遵命。這與我並不相干。而我對它也沒興趣。

    教授的這番話與其說讓那來人生氣了,勿寧說讓他驚愕了——

    我向您道歉,——他開腔了,——您哪,是同志吧?……——

    您怎麼老是同志來同志去的……——佩爾西科夫皺著眉頭嘟囔出這麼一句,可是就此也就打住了——

    可是……——從羅克的那副表情可以識讀出這個意思,——我向您道……——

    就這樣,得啦,——佩爾西科夫打斷了他,——這是一臺球形弧光燈。你們可以移動它的目銳而獲得,——佩爾西科夫朝那個就像照像機的小箱子的頂蓋上敲了一下,繼續說,——獲得一束光線,而移動物鏡,你們便可以把這束光線聚集起來,這是1號鏡頭……與2號鏡頭,——佩爾西科夫切斷了那束光,然後在分光箱的石棉底板上重又讓那束光燃亮,——而在這底板上,在這束光線下,你們就可以鋪滿你們所喜歡的一切東西,來作試驗。極為簡單,不是嗎?

    佩爾西科夫一心想表露出那份譏諷與鄙夷,可是那來人並沒有聽出來,他那雙炯炯發亮的小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分光箱——

    不過,我得提醒一下,——佩爾西科夫繼續說,——不要將手伸進這光束裡,因為據我觀察,它會引起上皮組織增生的……至於這類增生是否屬惡性的,很遺憾,我尚不能判明。

    其時,那來人麻利地將雙手藏到了背後,這一舉動使他手拿的皮帽都掉到地上了,隨即他朝教授的那雙手瞅了瞅。那雙手的表皮整個兒都被碘酒燒得發黃了,那右手腕上呢,還纏著繃帶——

    那您是怎麼對付的,教授?——

    你們可以上庫茲涅茨橋大街施瓦貝的店裡去買些橡皮手套嘛,——教授氣呼呼地回答道,——我並沒有義務操這份心呀。

    說到這裡,佩爾西科夫就好像是透過放大鏡看切片似的,對那來人打量了一眼:——

    你們這是從哪兒動起這個念頭的呢?總而言之……

    你們這是出於什麼動機?……

    這個羅克終於極為生氣了——

    我向您道……——

    要知道,總該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呀!……為什麼你們就對這一光束抓住不放了呢?……——

    就因為有一件意義極其重大的事……——

    啊哈。極其重大?那樣的話……潘克拉特!

    而當潘克拉特出現時:——

    等等,我想一想。

    於是,潘克拉特馴順地消失了——

    我呀,——佩爾西科夫說道,——我無法明白的是這一點:為什麼需要這份匆忙與這份機密呢?——

    教授,您都已經把我給搞懵了,——羅克回答道,——您可是清楚,公雞母雞都死得一隻也不剩了——

    那又怎麼樣呢?——佩爾西科夫大聲叫了起來,——難道你們要讓那些雞一剎那間就復活起來,是這樣想的嗎?又為什麼要藉助於尚未研製出來的這種光束呢?——

    教授同志,——羅克回答說,——說實話,您可把我搞糊塗了。我要對您說的是,我們必須恢復自己的養雞業,因為國外的報刊上有些報道在說我們的種種壞話。情況就是這樣的——

    且讓他們在那裡說去吧……——

    喏,您可要知道喲——羅克詭秘莫測地回答道,晃了晃腦袋——

    我倒想知道,是誰想出這樣的一種用雞蛋來繁殖雞的點子來的?——

    是我——羅克回答道——

    噢嚯……是這樣的……那麼,請問,憑什麼呢?您是從哪兒得知這種光束的特性的呢?——

    我呀,教授,我聽過您的報告哩——

    我對雞蛋還沒有做過什麼試驗呢!……我只是有這個打算!——

    真的,會成功的,——羅克突然間用令人信服而又推心置腹的口吻說道,——您這種光是如此了不起,即便是大象,它也能培育的,而不僅僅是小雞——

    您知道嗎,——佩爾西科夫開腔了,——您不是動物學家吧?不是?可惜喲……您倒是可以成為一個非常大膽的實驗家的……沒錯……不過,您這可要冒……遭受失敗的危險的……而且您這可是在奪走我的時間呀……——

    我們會把這些試驗箱還給您的。這有什麼呢?——

    什麼時候?——

    也就是在我把第一批小雞孵出來之後吧——

    您這話說得多麼有信心!好吧。潘克拉特!——

    我自己帶著人呢,——羅克說,——還有警衛……

    及至黃昏時分,佩爾西科夫的研究室已然冷清……那些桌子都空空的了。羅克手下的人把那三個大的分光箱運走了,只給教授留下那個小的,他開始實驗時最早用的那一個。

    七月的黃昏漸漸地襲來,灰暗的暮靄籠罩著研究所,在一條條走廊裡瀰漫開來。研究室裡,響起單調的腳步聲——這是佩爾西科夫在踱步,他沒有開燈,在窗子和門之間走來走去,度量著這偌大的房間……情形奇詭:這兩天晚上,一種不可思議的憂鬱情緒,統攝住了棲居於這個研究所裡的人與動物。那些蟾蜍不知怎的鬧起了一場特別憂傷的音樂會,那種呱呱的叫聲在預告著不祥,播發著警告。一條遊蛇從它的小屋裡鑽了出來,潘克拉特不得不滿樓道地追捕它,而當他把它捕捉住時,那條遊蛇的神態竟是那模樣,彷彿它是抱定主意要走開,上哪去都行,只要能離開此地。

    遲暮的黃昏中,佩爾西科夫的研究室裡傳出一陣鈴聲。潘克拉特出現在門坎上。他看到一個奇怪的場面。科學家孤單單地站在研究室當中,兩眼望著桌子出神。潘克拉特咳嗽了一聲,就屏聲靜氣了——

    瞧這,潘克拉特——佩爾西科夫說道,指著那張騰空了的桌子。

    潘克拉特大吃一驚。他直覺得,教授的兩眼在黃昏中是哭過的。這可是太非同尋常,太令人可怕了——

    的確也是呀——潘克拉特悲慼戚地應答著而暗自尋思道:最好你還是衝我吼叫一通得啦!——

    瞧這——佩爾西科夫又說了一遍,他的兩片嘴唇那樣哆嗦了一下,同一個被無緣無故地奪去了心愛的玩具的小孩子一模一樣——

    你知道嗎,親愛的潘克拉特,——佩爾西科夫繼續說,一邊把身子轉向窗口,——我那個妻子,就是十五年前離去的那一個,她進了輕歌劇團,現在呢,她死了,原來……這可說來話長呀,親愛的潘克拉特……有人給我寄來了一封信……

    蟾蜍在怨聲怨氣地號叫著,層層暮靄把教授整個兒給籠罩住了……——瞧,這就是它……——黑夜。莫斯科……窗外的某個地方,一些雪亮的球形燈燃亮了……潘克拉特惶惶不安憂傷不已,恐懼地將雙手筆直地垂在兩側的褲線上……——

    你去吧,潘克拉特,——教授沉重地吐出這麼一句,揮了揮手,——你去睡吧,親愛的,老弟,潘克拉特。

    夜幕降臨了。潘克拉特不知怎的踮著腳尖而從研究室裡跑了出來,跑進他自己的那間斗室,把角落裡的那堆破爛扒開,從那底下掏出一瓶已開過口的俄羅斯伏特加酒,一口氣就將那大約一茶杯的白酒灌下肚去。又啃了幾口撒上鹽的麵包,他的眼裡這才流露出些許的快意。

    很晚了,已經將近子夜時分了,潘克拉特光著腳坐在那燈光昏暗的前廳裡的一條長凳上,一邊將手伸進他那印花襯衫底下的胸脯上搔癢癢,一邊衝著在值夜班的戴圓頂禮帽的那人嘮叨著:——

    倒不如打死我得啦,真的……——

    難道他哭了?——戴圓頂禮帽的好奇地問道——

    真的……真的呀……——潘克拉特一心要讓人家深信不疑——

    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呀,——戴圓頂禮帽的贊同道,——眾所周知,青蛙替代不了妻子——

    怎麼也沒法替代的——潘克拉特同意道。

    然後,他想了想補充道:——

    我一直在尋思給我的老婆辦個準住證讓她上這兒定居……說實在的,她呆在鄉下有什麼意思呢。不過,她可是怎麼也受不了這些個爬蟲的喲……——

    那還用說嗎,這可是一些太讓人噁心的東西——戴圓頂禮帽的附和著。

    科學家的研究室裡,一點動靜都沒有。那裡面,連燈光也沒有。門底下,一道光線也沒有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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