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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天無風、不冷,孤獨的雪若死掉的雨,簌簌落落,漫天恣肆,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這是一場春雪,它用沉靜、用潔白、用能把這個世界弄得模糊混沌、旋幻如夢的招法,安慰著土地,安慰著我,安慰著死去的小月……天地間一切聲息都隱匿了,只有給小月送葬的隊伍抬著猩紅色的棺材,吹吹打打地跟在我身後,嗩吶在鄉間小路上悽婉地吹奏著,我平生從沒有聽過如此淒涼哀婉的曲子,像天上飄下來的雪片,落在臉上,卻化在了心裡。

    我揹著小月的屍體,邁著沉重而悲痛的腳步,欲哭無淚,人們不停地向空中拋撒著紙錢,紙錢和雪片一樣飄落在人們的臉上、頭上、肩上,我麻木地向前走著,漫天大雪中,只有棺材的一點猩紅彷彿小月的靈魂,隨著悽婉的嗩吶聲在天地間迴盪。小月的五個哥哥凶神惡煞般地跟在我身後,恨不得把我馬上掐死,給小月陪葬,好長的路啊,小月的身子僵硬僵硬的,彷彿要將我壓入泥土中。

    終於到了墳場,這是北灘頭村最後的一塊風水寶地,前邊就是小清河,後邊就是老林子,坑是昨天小月的五個哥哥挖的,現在坑裡坑外都已經被白雪覆蓋,小月的大哥,也是我們鄉的副鄉長一把抓住靈柩上的公雞倒提著來到坑前,一刀削下雞頭,雞血淋在坑底潔白的雪上,這叫雞靈血。

    我把小月的屍體抱進棺材裡,她臉色鐵青,彷彿有天大的委屈無處傾訴,渾身上下的紅棉襖和紅棉褲彷彿凝固的血,讓我的心抽搐顫慄。兩根粗大的繩索吊起棺材,按頭北足南方位緩緩放入坑內,小月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我心如刀割。

    “畜生,快點埋,不許用鍬,用手,你他媽敢用鍬,就把你一起埋了。”小月她五哥吼道。

    這時,小月的二哥照我的後腿踹了一腳,我深深地跪了下去,半身埋在滿地的雪片和紙錢裡,一捧一捧地埋土築墳,每一捧土都代表著我對小月的一份懺悔,我的十個手指都流血了,一滴一滴地浸入泥土,又一捧一捧地填入墳內,我不知道此時的小月地下有知,看到我如此悽慘地跪在墳前為她送行,會原諒我嗎?小月或許會可憐我,或許會心疼我,而我需要的不是可憐,不是心疼,而是理解,然而一切都晚了,或許小月會永遠恨我,我再也沒有機會來化解這種恨,這是一種愛到了極點的恨,這種恨讓一顆曾經愛過的心無力承受。

    我不停地用手填著土,雙手已經血肉模糊,天地間靜極了,往常挺有脾氣的老林子也像失去了伴兒的鰥夫,痴痴地望著墳地,沉默不語。媽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出這種事!村裡人只知道我害死了小月,人們不問原因,指指戳戳地罵得我爹孃不敢出門,我只想默默地忍受,用沉默為小月的死贖罪。

    天快黑了,我終於將土填完。小月的大哥將靈頭幡插在墳上,小月她娘焚化了小月生前的一些衣物,哭奠了一陣子後,才戀戀不捨地離去,臨走時,小月的二哥又踹了我一腳。

    送葬的人們陸陸續續地*了,天地間什麼聲音也沒有,萬籟俱寂,只聽到那大雪不斷降落的沙沙聲和老林子裡樹木的枯枝被積雪壓斷了的咯吱聲,我孤零零地跪在墳前,聲嘶力竭地喊道:“小月,你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呀?”

    北灘頭村是湯子縣最窮的村,這裡窮鄉僻壤,村子裡能讀到高中的人並不多,同齡人能讀到高中的只有我和小月。我和小月是縣高中的同班同學,在高中的時候,兩家老人就給我們定了親,我家和小月家僅一牆之隔,我們青梅竹馬。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全國重點醫科大學,在省城上學,小月沒考上大學,她等了我四年。

    大學三年級放暑假的一個晚上,我和小月在我家後院的柴火垛上賞月,我告訴她我要考研究生,她問我啥是研究生?我解釋給她聽後,她既高興又害怕。她盼著我一天比一天好,卻又怕我會不會看不上她,不要她了。我連發誓帶許願,哄得小月美滋滋的。

    “慶堂,你要是真敢變心,我五個哥哥會把你剁成肉醬。你信不信?”小月戳著我的腦門兒說。

    “你捨得讓你五個哥哥打俺?”我挑釁地說。

    “慶堂,我哪捨得讓他們打你,不過你要是真變心,我還活著有啥意思,我會死給你看的!”小月用手摸著我的臉說,我聽了這話心裡微微一顫。

    當時,我真是要對小月一輩子好,沒想變心。小月把頭埋在我的懷裡,月下的小月就像出水的鮮藕,生脆生靈得讓我不忍心碰她。

    “慶堂,你要了俺吧,你不碰俺,誰知道你心裡有沒有俺?”小月說,她溫柔地撫摸著我,往我的懷裡鑽,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抱著小月,把她壓在身下。

    小月受不了了,她雙膝開始顫抖,我一下子崩潰了,小月像剛剛怒放的花朵,嬌羞可人;我卻像做了壞事的賊,像一支英勇的老鼠,心裡惴惴不安。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小月的第一次。

    “慶堂,俺是你的了,從今以後,俺為你生,為你死!”小月幸福而堅定地說。當時,我聽了這話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大學一畢業,我就考上了我校著名神經外科教授蔡恆武先生的研究生,這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與我同時考取蔡先生研究生的,還有比我小兩歲的蔣葉真,她是從外省的醫科大學考來的。這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孩,天生麗質,高貴典雅,那溫潤的曲線美讓人望而生欲。

    初次見到她時,我就被她獨特的氣質深深吸引住了。不過,我是一個性格有些內向的人,剛見到她時,我既自慚形穢,又私下竊喜,再加上我是小地方的人,天生自卑心理,我甚至沒有當面看她的勇氣。蔡教授只有我們兩個研究生,我和蔣葉真成了名副其實的師兄妹。

    蔣葉真是一個極為活躍的人,喜歡參加社會活動,研究生不到一年,她就成了校研究生會副主席。我是一個不喜歡熱鬧的人,一心想在專業上混出個人樣來。蔣葉真經常因熱衷於參加社會活動把做不完的作業扔給我替她做,就這樣,我們接觸深了起來。說實話,蔣葉真非常佩服我在科研上的這股勁兒,她說我將來一定是位好醫生。

    蔡教授經常不滿意蔣葉真的不務正業,他把全部心血都放在培養我一個人身上,他對我抱有極大的希望。我熱愛我的專業,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專業工作中。

    蔣葉真見我一天到晚紮在解剖室、實驗室、圖書館,一到週末就拽我去校禮堂跳舞。

    “慶堂,你再不出來活動活動,就快成老古董了,”她嗔怪地說。

    說實在的,我也是一表人才,一米八的大個兒,標準男子漢的臉型,一副眼鏡後面是濃眉大眼,念大學本科時,校學生會為活躍學生文化生活,組織大家學跳交誼舞,然後班級間比賽,班長看中了我的身材,動員我好好學交誼舞,由於與同班一名女同學配合默契,舞技超群,最後為班裡捧回了第一名的獎盃。

    在舞廳,華爾茲舞曲一響,我帶著蔣葉真翩翩起舞,蔣葉真當時就被我的舞技震蒙了。她沒想到,我這個書呆子舞跳得這麼好。從跳第一次舞開始,她就偷偷地愛上了我。我們倆互相暗戀著對方,但我從沒有奢望得到蔣葉真,因為我時刻沒有忘記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來自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地方,而蔣葉真的父親是東州軍分區的政委,東州市市委常委,大校軍銜;母親是東州軍分區政治部門診部的護士長,上校軍銜。這樣的家庭,我是高不可攀的。

    然而,我對蔣葉真的愛已襲上心頭,我甚至在夢中多次與她*,以至於每次夢見這樣的情景便溼了一床。那段日子,我在枕頭下隨時準備一條*,因為我隔三岔五地就夢見蔣葉真,每次夢見她,我就如夢如幻,彷彿真的在與她*,夢中一番雲雨情後,總要溼一條*,我甚至為我這種暗戀而痛苦。

    與我相比,蔣葉真顯得更主動,除了週末約我跳舞以外,每天晚飯後,她都約我在校園內散步。蔣葉真有一種溫柔的尖銳,這種尖銳能觸動我最敏感的神經。濃蔭密佈的校園裡是戀愛的絕佳場所,到處都是戀人。我們除了沒捅破這張窗戶紙外,已經把對方當成戀人了。我們坐在花叢的石凳上,五月正是丁香花開的季節,花香伴隨著蔣葉真的體香,我沉醉了。那天晚上,我特別善談,我談了《少年維特之煩惱》,又談了《紅與黑》。

    我說:“葉真,我出身與於連一樣,但並沒有躋身上流社會的慾望。”

    蔣葉真很欣賞於連的勇氣,她說:“時代不同了,慶堂,我相信你能成為一名合格的科學家。”

    我們一起唱英文歌曲,TOMMYPAGE的《I’mfallinginlove》:

    我一生都在尋找。

    像你這樣的人。

    我不相信一見鍾情,

    但這種感覺真的發生了。

    因為當我們在一起,

    我希望時光能夠停留。

    我為你祈禱,

    我陷入愛情,

    我的夢想就要成真。

    唱著唱著,蔣葉真撲到我的懷裡,溫柔地說:“慶堂。我愛你!”

    我再也抑制不住,我們緊緊擁抱著,熱吻著,在花叢中,在青石板上,在月光下,在午夜的花園裡,完成了愛的超越。我用顫慄探究了她身體裡的源泉,她用腿部劇烈的收縮與舒展,完成花的怒放。我迷醉在芬芳裡,體味水與火的纏綿。

    從那以後,我和蔣葉真公開了戀愛關係,蔣葉真仍然熱衷於學校的社會活動,組織大學生演講比賽,搞環保自願者活動,參加校團委主辦的與省長對話——為振興本省經濟獻技獻策活動,而我在學校裡只參加一種活動,就是專家講座。我是逢講座必去,去了必有收穫。

    有一次,我從一位外國學者的講座中瞭解到,我國還不能開展海綿竇的直接手術,主要原因是沒有國人自己的海綿竇的顯微外科解剖資料。於是我一頭扎到圖書館裡查找資料,幾天幾夜下來,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海綿竇是人體唯一一個既有動脈又有神經通過的靜脈竇,由於其結構複雜又位於顱底的中央,很多疾病累及此區,海綿竇的直接手術更是因其極高的致殘率和死亡率,一直被認為是神經外科手術的禁區,而國內經典教科書上有關海綿竇的記載只有不到一頁紙,文獻裡有關海綿竇的報道極少,引用的也都是外國人的數據資料,可以說海綿竇直接手術的水平代表了這個國家的顯微神經外科的水平。於是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攻下這一科學難題。

    我把想法告訴了我的導師蔡恆武教授,得到他老人家的大力支持。他為有我這樣一位頗具潛力的學生而由衷地欣慰。他建議我把這一課題作為自己的碩士畢業論文潛心鑽研,爭取填補國內這項空白。那段日子,我的生活只有兩個內容,科研課題和蔣葉真。我每天在解剖室裡與屍體打交道,我知道人生是不長久的,也正是因為不長久,才須趁著年輕去愛和被愛。

    蔣葉真的愛讓我釋放了內心世界的自卑,喚起了我人性的激情,有幾次我們竟然在解剖室*,旁邊就是用白布蒙著的支離破碎的屍塊和大大小小的罐子裡用福爾馬林浸泡的大腦。我們旁若無屍,愛情之火像野火一樣蔓延開來。我早已忘記在家鄉,在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還有一個純樸善良的姑娘在苦苦地等著我。

    “天長地久”作為一種祝福,是每一對戀人海誓山盟的目標,然而,人生照例是不長久的、不圓滿的,尤其是愛情。因為人性是動態的,它被七情六慾所左右,此一時彼一時,不同的月下激發出不同的心境。

    自從考上研究生後,我不僅寒暑假不回家,甚至春節也只在第一個學期回去過一次。就這樣,我把小月逐漸淡忘了,忘得無影無蹤。在我看來,這種淡忘也是有緣由的,因為小月仍然停留在我在農村上高中時的夢裡,那個夢是一時的,它離我的生活越來越遠,越來越不真實,而我是不斷有夢的人,我的夢越做越大,越做越圓,越做越離奇。起初,我並不想淡忘小月,曾經的誓言不斷地想起,每想起一次,就會被蔣葉真甜美的微笑和迷人的體香沖淡一次,就這樣,左一次右一次,越衝越淡,漸漸地不再去想,也不願去想了。

    我每天沉醉在課題研究上,科研設備及經費都十分的簡陋和緊缺,但我並未被困難嚇倒,我向院裡有關教授請教標本製作方法,集中精力研究血管的灌注技巧,每天在實驗室裡以方便麵充飢。

    由於蔣葉真也進入了畢業論文的準備階段,我和她每兩三天才能在吃飯時間見上一面,我們彼此把愛化作了工作的動力。但是女人一旦失去了對貞操的固守,便一發而不可收,我們仍然免不了每週在實驗室或解剖室激情一次。由於征服了蔣葉真,我內心的自卑心理消失殆盡。我甚至有些自豪,原來我是可以讓這麼高貴的女人臣服的男人。在蔣葉真身上,我對*的渴望得到了全身心的釋放,我成了一個完整的男人,一個有自信心的男人,一個不僅有自信心更有事業心的男人。而且,我的畢業論文已經接近尾聲,這份畢業論文的份量足可以為我今後的事業打下堅實的基礎。

    寒假剛過的一個週末,宿舍裡的其他三位同學領著女朋友逛街的逛街,看電影的看電影,我和蔣葉真躲在宿舍裡卿卿我我。

    “慶堂,還有半年就畢業了,工作上有什麼打算?”蔣葉真嚴肅而溫柔地問。

    “蔡老師很欣賞我,打算讓我留校當他的助手,”我得意地說。

    “太好了,憑你對科研的執著,很快就會成為副教授、教授的,”蔣葉真興奮地說。

    “葉真,這麼長時間了,你還不瞭解我,我這個人只顧耕耘,不問收穫,下一步我想考蔡教授的博士。葉真,你的工作找好了嗎?”

    “找好了,我爸爸託人把我安排到了省衛生廳,省衛生廳人事處的人很快就會到研究生部考核我了。”我聽了以後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說實話,我不喜歡蔣葉真熱衷於政治,但我還是對蔣葉真找到了可心的工作而高興。我把蔣葉真擁在懷裡,用鼻子細細品味她秀髮的氣息,從她的秀髮裡散發出一股誘人的花香,我的下身開始反應,而她的朱唇也已經吻到了我的臉上。

    正當我倆的血液蒸騰不能自制之時,“嘭嘭嘭”,有人敲門。我心想,誰這麼討厭,在這種時候敲門。

    “誰呀?”我沒好氣地問了一聲,便起身開門。

    開了門,我驚得目瞪口呆,原來站在門口的不是別人,正是小月和她五哥。

    小月看見我宿舍裡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而且正在整理頭髮,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轉身就跑。

    小月的五哥愣了一下,罵了一句:“林慶堂,你個陳世美,怪不得你不回家,原來有了相好的了。”然後轉身追了出去。

    我也趕緊追了出去,剛跑出宿舍我就站住了,因為我不知道追上小月該跟她說些什麼。

    蔣葉真也追了出來,她問:“慶堂,那個女孩是誰?”

    “我,我高中時候的同學,”我支支吾吾地說。

    “僅僅是同學?”蔣葉真斥問道。

    我知道瞞是瞞不住了。

    “父母為我們定了親,”我羞愧地說。

    “林慶堂,你混蛋,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蔣葉真突然極度委屈地吼道,說完也轉身跑了。

    我呆呆地站在宿舍門前不知所措,這時研究生部的一位老師剛好經過,她問:“林慶堂,剛才一男一女到研究生部辦公室找你,女孩說,她是你未婚妻,林慶堂,你的未婚妻不是蔣葉真嗎?怎麼又冒出個村姑來?”

    “根本不是什麼未婚妻,只是高中同學,你們弄錯了,”我解釋說,那個女老師帶著質疑的目光“噢”了一聲就走了。

    我知道這件事難辦了,因為小月看見蔣葉真後全明白了,任何深愛著一個男人的女人都會看明白,所以蔣葉真也全明白了。

    一連幾天蔣葉真都沒再找我,我也沒敢找她,我知道蔣葉真正在氣頭上,彼此冷靜一下也好。讓我難心的是,不知道小月那兒該怎麼辦?我想給她寫封信,說明情況,讓她不要再等我了,但千言萬語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我還是鼓起勇氣給小月寫了信。我要讓她知道愛是不可強求的,真正的愛一定要有共同語言,一定要相互理解,一定要互補共進,而我和小月這三個方面一個都沒有。小月是善良純樸的,我儘量措詞委婉,不傷害她,可是我的行為已經深深地傷害她了,想到這兒,我欲言又止。信就這樣寫一遍撕一遍,終於定稿了,我卻得到家裡寄來的一封信。信是我父親寫的,打開信,我就驚呆了。

    信中說,小月從醫學院回去後,整整一個星期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不吃不喝,把她爹孃急壞了,後來她五哥一腳把門踹開,發現小月已經喝農藥自殺了。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快從嘴裡吐了出來,腦子裡一片空白,事情太重大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

    父親在信上說,小月死後,她五個哥哥不依不饒,來家裡鬧幾回了,讓我趕緊趕回北灘頭村,人命關天,一定要給人家一個交代。

    就在我要啟程的時候,校黨委接到了小月她大哥寫的上告信,信上把我說成是道德敗壞的偽君子,當代陳世美,不配做大學老師,不配做白衣天使。事情鬧得滿校風雨,不可收拾。

    那天晚上,蔡教授把我叫到家裡,仔細聽了我和小月、蔣葉真之間的事情。我痛哭流涕,百感交集。

    “慶堂啊,你是我最得意的門生,”蔡教授遺憾地說,“沒想到你會處理不好個人的生活問題,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來。你的事校黨委很重視,還不知道怎麼處分你呢,還是年輕啊!慶堂,你先回家給小月處理後事吧,學校這邊有我呢。我相信這件事會讓你記一輩子的。”

    蔡教授的話語重心長,讓我的心裡熱乎乎的。我知道小月的死將對我的生活和事業造成無法估量的影響。我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的心就像這冬末春初的冰碴涼到底了。

    我離開蔡教授的第二天就登上了回家的火車。一路上我想著回家以後的複雜局面,小月的五個哥哥一定會不依不饒,沒辦法,我只能用忍來應付他們了。

    靈堂就設在了我們家院子裡,是用木杆搭起的棚子,我們家裡就四口人,父母、弟弟和我,弟弟比我小很多,今年剛好念高三,根本惹不起小月的五個哥哥,而且小月的大哥是副鄉長,村裡沒有誰家敢惹小月她家的,就是村長家也得讓著。這次小月的大哥給學校寫上告信,就是想讓我身敗名裂,這招兒把我害苦了,我不知道擺在我面前的路會是什麼樣的?亦或許就沒了路。

    我一進家門,小月的五個哥哥正聚在靈堂前破口大罵:“老林頭,你養的什麼狗屁兒子,簡直是他媽的臭流氓。”

    我父親愁眉苦臉地陪著,我母親正在給小月的大哥倒茶。哥五個一見我回來了,一起向我衝了過來,薅我頭髮的,掐我脖子的,扭我胳膊的,五個人把我摁在靈前,讓我守靈。

    母親既心疼又無奈地說:“兒呀,咱理虧,忍忍吧。”我使勁點了點頭,便跪在靈前為小月燒紙。

    小月她五哥一邊罵我臭流氓、陳世美,一邊踹我,被他大哥攔住了。跪在小月靈前,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這眼淚不僅代表了悲傷,還代表了惋惜、委屈、懊惱和氣憤。我不敢接受這個為我殉情的女人對我的這份沉重的愛,我更不能接受殉情的事實。我麻木地跪著,任憑小月的五個哥哥的辱罵。

    天黑了,靈棚前臨時搭吊的燈泡像鬼火一樣晃來晃去,燈光映著小月五個哥哥的臉就像地獄裡的判官。

    我整整在靈前跪了一夜,眼淚早已不流了,我覺得不全是自己的錯。我和小月分手是早晚的事,是必然的、命中註定的,是從我走出這個窮鄉僻壤的那天起就決定的。只是小月不願意承認這個現實,只是我沒早點做小月的工作,只是我不應該在柴火垛上與小月做那事。然而,鄉親們不可能理解那麼多,他們只看結果,我知道我給父母惹了大麻煩,我是一定要離開這個傷心地的,父母還要在這裡生活下去。我下決心忍受一切屈辱,讓小月家把怨氣發洩夠。

    雪是從昨天下半夜開始下的,第二天清早出殯,小月她二哥說:“林慶堂,你小子要想贖罪,必須把俺妹妹背到墳前。”

    “揹著是便宜你了,你小子就該去陪葬!”小月她三哥說。

    “就你這種下三爛,也配上大學?!”小月她四哥說。

    “林慶堂,你今天要是不背俺妹妹,俺就廢了你,”小月她五哥說。她五哥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混混兒。

    小月她大哥命眾人啟開棺蓋,小月鐵青著臉躺在裡面,我望著小月心裡一陣陣發緊。我心想,小月,你不應該呀!不應該呀!

    小月的五個哥哥催著我快點背,我咬咬牙走到棺材前,眾人將小月的屍體放在我的背上,小月的臉冷冰冰地壓在我的脖子上。這時,悽婉的嗩吶聲響起,眾人吹吹打打地跟在我身後,漫天大雪,彷彿在為小月送行,又彷彿在為我叫屈。

    惡夢終於過去了,我一個人跪在小月的墳前,又給她燒了最後一張紙。我心裡發誓,我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我永遠也不會再回北灘頭了。

    雪停了,夜裡的風把頭頂的樹葉吹得嘩啦嘩啦地響,我的腦海裡閃現著與小月相處的各種回憶。

    我自言自語道:“永別了,月,我可憐的妹妹,忘了我吧,我不是一個好男人,為了我你不值得這樣做。我走了,有朝一日或許我會在黃泉路上與你相遇,到時候,到時候我再向你懺悔,向你解釋,向你訴說吧。”

    我是連夜離開家的,只和父母匆匆地告了別。母親哭得很厲害,父親沉默不語,弟弟把我送到村頭。連夜走是想快點離開傷心地,也是想避開村裡人的眼色。我走了,下決心不再回來。

    回到學校,更大的麻煩還在等著我,小月她大哥寫的那封信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全校師生都知道了我和小月的事,校黨委決定開除我的學籍。這可急壞了我的導師蔡恆武,蔡教授怒氣衝衝地去找校長。李校長很客氣地接待了蔡教授。

    “蔡老,您消消氣,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不過我作為一校之長,對這種敗壞校風的事不能不管不問呀!”李校長客氣地說。

    “李校長,正因為不能不管不問,我們才應該實事求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我們是醫學院校,怎麼能不懂得這個道理?你也是我教過的學生,在神經外科領域,林慶堂是一位很難得的奇才,若問談婚論嫁,他也是大齡青年了。年輕人沒處理好個人生活問題,我們應該幫助開導,不能一棍子打死嘛!”蔡教授激動地說。

    “蔡老,”李校長繼續解釋說:“校有校紀,家有家規,如果不嚴肅處理,怎麼才能警示其他學生?”

    “李校長,我以校學術委員會主任的身份強烈要求校黨委重新考慮對林慶堂的處分。我們不能讓一個即將碩士畢業的醫學奇才就此夭折,你知道將來他拿起手術刀,會挽救多少人的命嗎?”蔡教授據理力爭。

    “蔡老,您說他是醫學奇才,表現在哪兒了?”顯然,李校長有些被說服。

    “林慶堂的畢業論文大膽創新,在國內首次對國人的海綿竇進行了大樣本、全面細緻的顯微外科解剖學研究,填補了國內空白。他的碩士畢業論文讓我們終於有了國人自己的海綿竇顯微外科解剖學資料。林慶堂為此付出了艱辛的努力。這半年來,他幾乎吃住在解剖室、實驗室,對這樣一個出色的人才,我們不問清青紅皂白就開除,我認為十分不妥。”蔡教授語重心長地說。

    蔡教授的話深深地打動了李校長,他說:“蔡老,您老彆著急,我會把您的意見帶到校黨委會上認真研究,您先回去吧。”

    就這樣,我逃過了一劫,學校對我的處分由開除學籍改為黨內記過,但留校任教的夢想破滅了。

    我的情緒異常低落,不知道往後的路該怎麼走。蔣葉真也很痛苦,自從我被黨內記過後,她的父母就堅決反對她與我來往。蔣葉真也對小月的事耿耿於懷,認為我一直欺騙她的感情。我一直想找蔣葉真談談,但是她一直迴避我,這就加重了我的痛苦。我預感到我和蔣葉真沒戲了,只好每天在實驗室裡瞎折騰,想用工作麻醉自己。

    有一天,我正在實驗室的電腦前工作,蔣葉真來了,她臉色有些憔悴。

    “慶堂,我們倆談談吧。”

    我沒說話,默默地給她搬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蔣葉真一坐下,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我們倆相對而坐,互相無言。最後,還是她先開的口。

    “慶堂,你出了這麼大的事,我知道你心裡一定不好受,可是我比你更難過,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其實,我們倆本不是一路人,我們還是分手吧,以後我們還是好朋友。”說完她那濃密睫毛下的閃亮的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淚水。

    蔣葉真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說什麼都沒戲了,我一個農村裡闖出來的土包子,本來就不應該高攀人家大家閨秀的,我這種人只配娶小月這種村姑。但我是個男人,男人就要學會寬容。既然你認為我給不了你幸福,那我只好還你自由。

    我勉強微笑著說:“葉真,對不起,是我傷害了你,我同意分手,祝你以後幸福。”

    蔣葉真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痛快地答應分手,她以為我會苦苦解釋,跪下來求她寬恕,她很失望,她坐在椅子上抹了一陣子眼淚,然後猛然站起來,轉身就走了。我默默地望著她逝去的背影,彷彿是一場夢,才剛剛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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