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蘇下決心找彭飛,問他到底什麼意思,行還是不行。晚飯後,估計彭飛差不多該回來了,她向飛行員宿舍去。這時天還沒有黑透,天空一片澄明的紫藍,營區隨處可見晚飯後出來散步的人,成雙結對,小蘇走着,心情憂鬱。如果彭飛沒看上她,於她是雙重打擊,情感和自信心。從來都是別人追她,她拒絕;被別人拒絕,沒有過。她必須馬上、當面問清楚:他是不是不願意?如是,為什麼?
對面跑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彈一跳如一頭奔跑的鹿,小蘇心咚咚跳,不假思索一步從路邊梧桐的陰影跨出,迎過去高叫:“彭飛!”彭飛答應着打了個招呼,説他來了個同學在大門口他得趕去接,邊説邊跑,腳步沒停。
小蘇目送彭飛消失於漸濃的暮色,轉身,向着既定目標走,去他宿舍等他,正好,看看他接來的是什麼樣的“同學”,男的還是女的。
來人是羅天陽,開輛桑塔納轎車,掛擋,打燈,踩油門,加速,拐彎……動作流暢一氣呵成。彭飛坐一邊忍不住贊:“夠熟練啊!”羅天陽一笑:“咱飛機都開了,這算什麼!”車是民航一機長的,那機長説只要羅天陽放了機長——行內稱新飛行員“當”機長為“放”機長,放飛之意——他就把他這車便宜賣給羅天陽,他呢,換輛新的。彭飛嘆:“夠牛的啊!”羅天陽又一笑:“歡迎你到民航來!”
二人到宿舍門口,彭飛一手開門一手做了個優雅的“請進”,羅天陽進去,接下來應該是高聲的吆三喝四——許宏進在家——卻沒有,彭飛不免奇怪,進屋一抬頭,看到了小蘇。此時許宏進正在衞生間忙活刷杯子洗水果諸待客之瑣事尚不知羅天陽駕到,羅天陽和小蘇一時間拿不準該誰來招呼誰、怎麼招呼,大眼瞪小眼愣住。一俟看到彭飛小蘇神情頓時放鬆,不用説,這人就是彭飛接來的同學了,男性!由於高興格外熱情活潑地招呼彭飛,彭飛問她怎麼來了,小蘇頑皮笑答:“來玩啊!不行嗎?”那強加於人的親熱讓彭飛無以辯駁,只能佯作不知,鎮定替羅天陽和小蘇介紹:“蘇甜,我們師的幼兒園老師;羅天陽,我同學,民航飛行員。”
小蘇大大方方把手遞給羅天陽,羅天陽趕緊接住。包裹於掌心的小手柔若無骨,由不得地讓你衝動,憐香惜玉的衝動。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眼前的那張臉還要好,晶瑩精緻巧笑倩兮美得你不敢長久直視。羅天陽心慌意亂,握住手中的手不放,意識到後趕緊鬆開,狼狽得出一身汗,好在小蘇不在意,她習慣了。那邊彭飛拖椅子招呼二位“坐”,這邊許宏進從衞生間出來,看到羅天陽後大呼小叫,小蘇遂對彭飛笑微微道:“你有客人我不坐了。我來是想問問,明天晚上你有沒有時間。”
羅天陽、許宏進聞此中止了寒暄,靜觀;加上直視彭飛等待回答的小蘇,三雙眼睛如六盞高瓦數燈泡,照得彭飛嗓子眼發乾,還不能不説話,對小蘇乾笑:“有什麼事嗎?”
小蘇心沉下來,他否認他和她的關係!事已至此沒有退路,她定定道:“有個孩子家長送了兩張票,越劇,上海小百花的,明天晚上。”也好,就此説清楚説透,行,繼續發展;不行,各奔東西。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女人拖不起。
彭飛仍乾笑:“謝謝啊小蘇還想着我,可我,我不太懂越劇……”小蘇一笑:“你是不想去吧?”彭飛無力地招架:“不是不是……是,我有點事……”小蘇憤怒:“什麼事!”他和她相親,不同意卻不説,拖着,瞞着,缺不缺德?彭飛這時方看清局勢:今天必得給對方一個明確交代,後悔沒早寫信。看他吞吞吐吐左右為難的樣兒,小蘇明白了,悽美一笑:“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彭飛愣住,沒想到小蘇是這個思路,同時也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有,緊急情況下不失冷靜,迅速鎖定正確答案,回答:“是。”答完進一步意識到,這是此刻最好的答案了,像一個感嘆號,將一切必要的解釋、可能的追問、糾纏不清的曖昧,有力斬斷。儘管有思想準備,小蘇還是止不住悲從中來:“你有女朋友,那天為什麼,還要,跟我見面?”聲音微顫,完全沒了適才的理直氣壯咄咄逼人,眼裏亮晶晶的不知是不是淚。彭飛吃軟不吃硬一下子慌了神,又不能出賣老劉,情急下道:“那時候我還沒有!”是實情,不是實話。
小蘇走了,羅天陽很失望。他那麼希望她待這裏,哪怕她是彭飛的女朋友跟他沒關係,三個光棍在一起胡扯時有這樣的如花女子作陪,也是好的。她卻堅持走,並且不讓任何一個人送。不讓彭飛送可以理解,他和許宏進二人誰去送一下是應該的,天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
瞭解了事情來龍去脈,羅天陽對彭飛道:“她喜歡你,你不喜歡她——她哪裏不好?”彭飛很煩:“她哪裏都好!”羅天陽完全不介意他的惡劣態度:“好你也沒打算要,對吧?”彭飛不説話,不想説,羅天陽説:“介紹給我!”
彭飛和許宏進同時一愣,旋即同時咧開嘴笑。笑着,彭飛説:“要介紹也不能我介紹,那我成什麼了!”許宏進主動請纓:“我幫你介紹?”羅天陽斷然拒絕:“你不許摻和!朋友妻不可欺!”同時在彭、許二人爆笑前擺手制止住他們,嚴肅道:“説説她的情況。”
小蘇二十四歲,中專畢業,工人家庭,是家中老大,下面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老家四川……羅天陽邊聽邊點頭,怪不得漂亮,四川自古出美女。家庭情況更是讓他惺惺相惜,都是苦孩子出身,連下面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一樣。
來電話了,許宏進接的,找彭飛,是安葉,約見面,明天星期天。把電話給彭飛後許宏進拉着羅天陽出屋,關了門。屋外是長廊,長廊一排大玻璃窗,二人並肩趴窗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許宏進跟羅天陽説完了安葉何許人,説你我近況,説同學們的情況,回憶在學員隊的日子……能想到的話題都説完説盡了,身後房門依然緊閉。二人相視一笑,全無嘲笑,全是會心的羨慕。有腳步聲傳來,漸近,是中隊長,打電話找彭飛總佔線,親自跑來讓彭飛馬上去作戰會議室,有任務。
彭飛在許宏進、羅天陽的注視下迅速掛掉電話,打開櫃子,拎出飛行圖囊,開門,出屋。跑步聲在樓道響起,漸遠,下樓,消失……羅天陽道:“彭飛是你們這撥裏的尖子?”許宏進點頭:“第一個放機長的肯定是他,不出意外,明年。”羅天陽驚叫:“明年!25歲!民航最年輕的機長也得上30!”許宏進不説話了,羅天陽也不再説,屋裏陷入複雜的沉默。
彭飛開完飛行預備會回來,羅天陽早走了,許宏進睡着了。這次是去執行緊急運輸任務,五個機組,機長全是一號天氣以上的特級飛行員,團長提出帶一個學員去,學員下隊後一直訓練從沒參加過執行任務。商量後決定,彭飛去,跟着老劉。這次去將在三個地方輾轉,三個地方氣象情況各異,老劉帶着機組做了充分研究準備,彭飛回宿舍後又做一遍功課,趕緊躺下睡。不敢拖太晚,早晨四點五十起牀,五點十分吃飯,五點二十進場,五點五十五起飛,得保證休息。
陽光裏微塵飄浮,安葉坐辦公桌前發呆,上午十點去參加至高集團的新聞發佈會,現在才剛九點,九點半走就行。電話靜靜趴在桌角,呼機靜靜伏在手邊。上星期天下午她提前一小時到了與彭飛約好的見面地點江湖公園中心報亭,從兩點半一直等到五點半,比上次彭飛等她多等了一個小時。這期間呼機響過三次,都不是他。想給他打電話附近沒有,不敢走太遠,怕萬一她走了他來了。離開後她直接去報社給彭飛電話,得知彭飛“執行任務”去了。釋然的同時不無埋怨:應該通知聲嘛,他有電話,她有呼機。但馬上想到可能是突發情況,沒來得及,如同她上次,而部隊突發情況肯定更多。想通是想通了,免不了失落,晚飯特地繞道去了上次他們一塊兒吃豆皮的那個小攤,上次吃着很香的東西,這次索然無味。今天是彭飛“執行任務”的第四天了,音訊全無。四天都不能打個電話來嗎?或者説,四天裏他都沒有想到過她嗎?什麼樣的任務可能四天四夜腦子裏沒有一刻的空閒?即使她沒當過兵不瞭解部隊,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多少書裏電影裏,士兵們在槍林彈雨的生死關頭,都會、更會想起他們的心上人。直覺彭飛不是沒肝沒肺情感粗糙,卻又沒辦法替他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安葉苦惱忐忑的同時,更有牽掛。
桌上放着報社當天的報紙,安葉懶懶拖過,眼睛突然睜大,頭版右方黑體字導讀欄裏,一個題目觸目驚心:××航空公司飛機墜毀!安葉一把抓起電話撥彭飛宿舍,直響到電話自動掛掉;再撥,仍無人,方想起現在是正課時間宿舍不可能有人。緊張思索一秒,翻出上次去部隊認識的那個政委和幹事的電話號碼,分別打後得到同樣答案:“彭飛執行任務去了。”問什麼時候回來,答案也一樣:“不知道。”幹事不知道是可能的,政委能不知道?肯定保密唄。想到“保密”安葉心怦怦跳起來,如果部隊飛機失事,會不會也保密?立刻跳起跑去找軍事口記者,請他通過他熟悉的部隊通訊員打聽。在部隊給記者回話時主任丁潔遠遠過來,看到了安葉大吃一驚,這都十點多了她怎麼還在報社?這時那記者放下電話告訴安葉沒事,丁潔急急過來:“你怎麼還沒走!”安葉愣了愣方才想起,慌得拔腿就跑差點撞翻鄰桌的暖瓶。丁潔問那記者:“她什麼事?”對方答:“讓幫着問一下有沒有部隊飛機出事。”丁潔問:“問這個幹什麼?”對方答:“她沒説。”
儘管“她沒説”丁潔大致也猜得出來——誰都年輕過——安葉戀愛了,否則憑她怎可能魂不守舍到忘記工作?戀愛完了就是結婚,結了婚就是家庭、孩子。儘管丁潔嘴上反對孫總“重男輕女”,心裏頭卻明鏡似的,孫總是對的。作為一個女新聞工作者,走到今天,儘管已不是一線記者是中層領導,孩子也都四歲了,仍覺艱難,何況安葉?想到可能會失去手下這個最能幹的一線主力記者,丁潔心情沉重。
彭飛執行任務共五天,從機場返回下空勤車上樓進宿舍,第一件事,給安葉電話。這五天在北京、成都、拉薩之間輾轉,白天在天上飛,晚上住各軍用機場空勤樓,打不了地方長途。機場都離城裏很遠,就算機組能准假讓進城打電話,那個時間郵局一般也都下班了。打電話前他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或冷嘲熱諷的準備,全都沒有,安葉的通情達理讓他欣喜,欣喜的同時佩服自己,慧眼識人。
當下二人在電話里約了這個星期天見面的時間地點,可惜這次也未能成行,彭飛的原因。總參、空軍、廣空三級工作組檢查應急機動作戰部隊建設情況,週六週日到彭飛所在團,團裏要求部隊全額滿員。彭飛第一時間通知了安葉,並約好下週日見面,下週也沒見成,還是彭飛的原因。許宏進作戰值班突發闌尾炎,作為室友又是單身,彭飛替班理所當然。彭飛又在第一時間通知了安葉,並約下週日見面,電話中安葉躊躇了一下後説,下週她有事。什麼事沒説,問也不説,讓彭飛直覺到“有事”是託詞:她不想見他。當下心中一凜:有敵情了,或説,有情敵了!他不怪情感脆弱,怪只怪這情感未及到達必要的質變。光彼此有好感、心照不宣不成,得説,説開,通俗的表達就是,捅破那層窗户紙。捅破了,就定下了,定下了的情感,就堅實得多:已知彼此心心相屬,才可能不在乎朝朝暮暮。如何捅破那紙如同作戰,時機很重要,抓住了時機,事半功倍;錯過了時機,一敗塗地。彭飛錯過了時機。但讓他不戰而退就此認輸,不可能!
週五晚飯後,團長在空勤樓門口和老劉聊天。二團與師部駐紮一起,團長家就在師部營區,距團部步行五分鐘。沒事時常看到他在團裏轉悠,扎堆聊天。飛行部隊不同一般部隊,特級飛行員通常比團長資格老,級別高。團長正團級,老機長可能是副師。人家聽你的,是人家思想覺悟高;人家不聽你的,是你領導水平低。在這裏,行政管理和感情聯絡同樣重要。老劉正在跟團長抱怨自己老婆,那女人又出差去了外地,幸虧孩子奶奶回來了,要不這個家,難以為繼。團長家很好,男外女內標準模式。老婆是老家小鎮上的姑娘,隨軍後在家屬工廠上班,家中事情團長一概不問,真正是油瓶子倒了,“倒他孃的!”——團長語。團長工作上的事情老婆一概不問,比如下班了吃完飯了你不説趕緊回家在外頭瞎轉悠什麼?不問。讓團長得以一心撲在工作上,中隊長,大隊長,參謀長,團長……小步快跑,成為全師最年輕的正團。團長陪着老劉唉聲嘆氣,心裏卻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挑老婆如同選幹部,選幹部首先看什麼?第一看條件能力是否符合崗位需要,第二才是你的個人喜好。你熱愛飛行適合飛行又是在部隊飛,就得先想好什麼樣的人適合你老婆這個崗位,光喜歡不行,再喜歡,再情感濃烈,在剛性現實面前,也難持久。
暮靄中彭飛急急走來,到跟前後團長問他幹什麼去了,彭飛説是請假出去了一趟。團長一板臉:“穿着飛行服就出去了?”彭飛赧然道沒來得及換,團長仍板着臉:“下不為例!”直到彭飛進樓,方才把板着的臉鬆開,老劉笑:“瞧你把人家孩子嚇的。”團長説:“對他就是得嚴。”老劉點頭表示理解:“是個好苗子。有天分,用心。上次飛完我説他注意力分配有問題,這次他馬上改,每次飛回來都做筆記……”住了嘴,團長似乎沒在聽,在想別的,過一會兒扭過臉來:“他這麼急急忙忙的,剛訓練完了就請假出去,是不是有女朋友了?”老劉説據他掌握,沒有。團長説:“這一關得幫他把好!老劉,把你的人生經驗教訓多給他念叨唸叨。”老劉的回答非常哲學:“當你獲得了你的人生經驗的時候,就意味着已經作廢。”
彭飛找安葉去了,直接去了他們報社,等;在安葉下班向外走時,把她攔住,直截了當開門見山:“你明天有什麼事?”安葉便也直接:“算了吧彭飛,我們不合適。”彭飛目光鋭利:“你遇到更合適的了?”安葉矢口否認:“絕對不是。”彭飛毫不放鬆:“那是什麼?”安葉字斟句酌:“我們約了幾次,都沒能成……”彭飛打斷她:“每次原因我都跟你説了,特殊情況。”安葉搖頭:“彭飛,我有種預感,特殊情況很可能是你們的常態。”彭飛苦笑,許宏進得闌尾炎,到目前為止,在團裏絕無僅有。但他不想糾纏細節,沒時間,沒意義。你不是否認另外有人嗎?那就拿出行動來,跟我約會!明天星期六,本場訓練下午四點結束,週末晚上允許外出。六點先在江湖公園中心報亭見面,然後,吃飯;吃完飯,看電影,彭飛言畢告辭,最後一句話是:“明天見!”
次日天氣多雲轉陰,二團正常訓練。參訓飛機七架,七架飛機順序通過指揮塔前,轟鳴着昂首向天。指揮塔內,指揮員聲音和揚聲器傳來的空中飛行員的聲音此起彼伏。“1號,037開始上升!”“037!上升場高2400!”“左航轉彎!”“明白!可以!”今天指揮員是團長,副指揮員是副參謀長,指揮組其他成員有參謀、領航、通信、機務、航醫、政工、計時各一。彭飛跟老劉飛037,037是飛機編號。主訓飛起落,即,起飛降落,飛好起落是飛行員關鍵。天氣越來越陰,訓練快結束時,下起了小雨。
團長指揮降落:“085,地面能見度小於2公里,下降率不要太大,高度不能低於70米,過近台!”085轟鳴而至,落地,滑行。085是第一架,彭飛所在037是第七架。第六架飛機落地時,小雨明顯大了起來,雨點打在指揮塔前透明的半圓玻璃上,可聽到答答聲響。指揮組成員神情篤定,慢説目前氣象條件仍在飛行標準之內,就是超出飛行標準,對老劉這種級別的飛行員來説都不是問題。飛機轟鳴聲隱隱傳來,目視已可見037身影,團長摸過桌上的煙盒火機揣兜裏,只等037落地,收工。不料他剛把手從兜裏抽出,揚聲器傳出老劉急促的聲音:“1號!037左起落架艙門打不開!”指揮塔所有人霎時凝定,團長命令再試放一次,回答還是不行,團長馬上命令復飛。
已降落高度的037再度拉起,呼嘯着向天而去。機艙內,機組成員各就各位屏息靜氣,等待機長命令隨時執行。老劉親自駕駛飛機,高度表從6000米迅速向上,他預備實施“爬高突降”,沒能成功。再試別的方法,還是不成。最終能想到的辦法都試過了,就是不成。飛機在天上一圈圈盤旋,時間一分分過去,三個小時過去了,油還剩下了不到一噸,老劉果斷請示:“1號!037請求單輪迫降!”
聲音通過揚聲器在指揮塔迴響,眾人刷地扭頭,齊看團長,團長和副參謀長不約而同對視,瞬間達成共識:單輪迫降!在團長給機組回覆時,副參謀長已撥通電話下達了另一道命令:“救火車救護車,做好準備!”
救火車救護車汽笛聲響起來了,刺耳,驚心動魄。等在空勤車裏的飛行員聞聲衝下車,仰看天上的037,一老機長迅速做出判斷:“他們要單輪迫降!”此言一出,全體凜然。救火車救護車就位,備降跑道的燈打開,雷達開機引導……飛行員們凝立雨中,齊齊看天。
機艙內老劉下達命令:“全體注意:彭飛保持飛行!陳文龍提醒彭飛保持高度航向速度!老呂去貨艙拉應急放起落架手柄,小董協助,保證老呂不要被吸出艙外!”
彭飛駕駛飛機。因機長要兼顧指揮,這成為他第一次事實上的單獨駕駛,且在這樣的非常時刻,卻無一絲緊張慌亂,從飛行學院到部隊千萬次嚴格訓練已化作本能,沉着冷靜心無旁騖:注意力分配得當,各種儀表,艙內外情況,機長指示,地面提醒,盡在眼中、耳中、腦中,同時會立刻給出相應應對措施。前方儀表密密麻麻,油量表急速下降觸目驚心,但不論什麼都不會讓他忽略其間那個地平儀表。所有教員都一再強調,任何情況下,地平儀為王,你如果想飛得細緻飛得精確0.1的誤差都能判斷,就把地平儀當成你的小飛機。
機械師老呂打開了應急艙門,機艙內外壓差產生的巨大吸力把他向外吸去,小董不顧一切拼盡全力抱住他,抱得是如此之緊,緊到如果有意外老呂被吸出去,結果便是兩個人同歸於盡。機艙內機車聲風聲震耳欲聾,老呂冒死拉開了應急手柄。飛機開始降落,彭飛耳機內不斷傳來團長命令:“地面能見度小於一公里!……方向稍偏右注意向左修正!……高度8米開始拉平!……向右壓一點坡度,好!……注意保持滑跑方向!”在油量表油量幾乎為零時,037轟鳴着降落,滑行,穩穩站住。
地面所有人衝了過去,指揮組成員,飛行員,場站工作人員。機艙門開,舷梯伸出,老劉剛剛走下,被團長一把抱住:“老、老劉……謝謝……”哽咽得失態,但為所有下屬理解。
老劉抹一把臉上的水,不知是汗水雨水還是淚水,轉過身去,滿懷深情厚誼與相繼走下的、同生共死的戰友一一擁抱:“老呂!謝謝!……小董,謝謝!……文龍,謝謝!……彭飛!幹得好!”轉過身去面對團長,使勁拍彭飛肩膀:“團長,這小夥子,行!這麼大事一點不慌,一個人駕駛飛機,讓我能騰出精力指揮對付險情。這孩子的心理素質,比我們老機長,都不能算差!”
團長的回答是:“我宣佈,彭飛——放機長!”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彭飛則是愣住,任冰涼雨滴點點串串打到臉上毫無知覺,只一個聲音在腦子裏轟響:放機長——放機長——放機長——彷彿山谷間的回聲,清晰遙遠,似真如夢。
……一輛空軍吉普車風馳電掣向江湖公園而去,團長的車,開車的是團長司機小丁,坐副駕駛座的是彭飛,從機場直接奔來。車開到公園的中心報亭,停住。彭飛跳下車舉目四看,小丁緊張看他的臉,一個勁兒問:“沒有嗎?不在嗎?走了嗎?”所有問話一個意思,沒意義不説,攪得人心煩。彭飛沒回答,沒回答就是回答,小丁激動大叫:“上車!沿着江邊找!”
彭飛是在上空勤車前,方想起下午六點與安葉的約會,當時不知誰喊了一嗓子“都七點半了我説怎麼這麼餓”,提醒了他,他當即脱口大叫出聲:“壞了!”所有人登時立住,噤住,剛剛飽受驚嚇的神經尚未恢復,包括團長。團長一個大步跨彭飛面前:“什麼事?!”
彭飛心裏頭那個悔呀,你那事值得當眾大呼小叫嗎?那事能當眾嗎?你的定力呢?你的冷靜從容沉穩如山呢?這下子好,驚動了領導和老同志們不説,自己也陷入困境。不説是不行的,説出來就是笑話。沒想到他説出來後,誰也沒笑,團長更是一臉嚴肅,扭脖子叫他的司機:“小丁!”小丁跑步到,團長命令:“現在你和車歸彭飛管,他要上哪兒你去哪兒,一個原則,把他要找的人找到。他找不到人,我處分你!”
安葉下午五點就站在中心報亭等了,全身都淋濕了。出門時還沒下雨,預報沒雨,只覺天涼,為穿不穿裙子猶豫了一陣。裙子是又買的,還是白色的。他喜歡她穿裙子,喜歡白色,看得出是真喜歡。但她又不能總穿同一件,於是特地去商場,再買了款式不同風格相近的另一件,珠麗紋質地,輕柔飄灑。在商場選衣服時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她喜歡彭飛,喜歡到了難以割捨,為了什麼都難。這幾天來她一直情緒低落,昨天下班向外走時,低到谷底,低到都沒氣力去想到底為了什麼,直到彭飛從天而降般站在面前,陰霾心情一掃而光雲開日出。他身穿飛行服站她對面英氣逼人,根本不容你解釋細枝末節,直截了當安排見面——是“安排”而非“商量”——他自信他能征服她,她喜歡被他征服。今天上午上班她又坐辦公桌前發呆,全身心沉浸在了下午的約會里,想像着見面時的各種情景。情景各異有一點相同,都是她先到。兩人惟一算得上約會的那次,她遲到了兩個小時,第二次她預備將功補過時,他沒來。這次她得抓住機會,讓他看看她的素質,她可不是那種拿架擺譜扭捏作態的市井女子!
安葉在報亭下等。天很涼,放眼看去,上了點歲數的人都穿夾襖了。預報説今天最高氣温22℃,比昨天的最低温度還低。最低温度多少她沒看,光想22℃穿裙子應該還可以,就穿着裙子出了門。開始尚可忍受,等半道上下起雨來,就有點難受,等到了中心報亭站那兒等時,越來越冷,陰冷,令她銘肌鏤骨痛徹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等”。望眼欲穿,望穿秋水,翹足引領,寸陰若歲……統統蒼白!一顆心在“千帆過去皆不是”的激動、失落、失落、激動的交替中變得疲憊,消沉,漸至絕望。她明白,如果她今天等不到他,於二人就是永別。這信念支撐着她從五點等到七點四十五,她明白她必須走,他不可能再來,她與他註定無緣。
安葉沿江邊向公交車站走,為方便,這次她沒騎自行車。陰雨霏霏的江邊來往行人都向她行注目禮,心中慨嘆:什麼叫美麗凍人?這才是!安葉全不知道,身的寒徹心的悲絕,讓她麻木。
吱,隨着尖鋭剎車聲,一輛軍用吉普在身邊停住,安葉嚇了一跳,沒等她醒過神來,一個人擋在面前,彭飛。他脱下飛行服就往她肩上披,她下意識擋開:不是耍小性子,是——何必?她想對他笑笑以表達出這層意思,沒笑出來,面部肌肉僵了。但彭飛體會到了她想表達的意思,急得語無倫次:“對不起……請相信我有合理理由……上車吧……安葉,求求你!”
安葉注意到,最後那句話讓候在旁邊的小戰士一下子把臉扭向一邊很是難為情,彭飛的不顧一切讓安葉心軟:“我相信你有合理理由,但你可不可以打個電話來呢?”彭飛説:“當時我打不了電話。”安葉又問:“是打不了還是忘了?”情緒不自覺鬆動,不自覺撒嬌:他當然不會忘,但得讓他説出來。不料他説:“打不了。也忘了。”
安葉受打擊,且毫無防備,一個字都説不出,恰好一輛公交車駛過在不遠的車站停下,她轉身跑去上車,車門關、車駛走,彭飛眼睜睜看那車消失於江邊雨霧。
團長被彭飛氣得火冒三丈:“‘不想對她説假話’——你是迂啊還是傻?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是人家警察和罪犯之間的遊戲規則不適合你們,不適合男人和女人!這方面老同志們是有過血的教訓的:對女人,該説假話時絕不能説真話!……去找她!知道她住哪兒吧?”彭飛點頭,上次安葉摔傷是他騎車把她送回的宿舍。團長:“現在就去!小丁跟你去!”
彭飛到時安葉已經換上了暖和的乾衣服,兩手捧杯熱水小口啜,桌上的飯盒裏泡着方便麪。聽到敲門聲她開門,隔着防盜門,看到了彭飛,心平氣和問他有什麼事。彼此可以不相往來,但也不必反目成仇,她不想顯得小氣。彭飛説:“一塊兒吃飯,完了看電影。”安葉有點激動,極力穩住:“不想去。”他説:“為什麼?”安葉説:“為什麼?因為下雨因為太冷因為我不想出去挨淋受凍!”聲音不期然尖鋭高亢——全沒有她自以為的平靜大氣——引得上下樓的人紛紛向這兒看。彭飛温和道:“把門開開安葉,影響不好,你讓我進去説。”安葉“譁”拉開了門,彭飛進來卻什麼都沒説,拿下她手中的杯子拉着她就走:“走!按原計劃執行!咱有專車,淋不着也凍不着!”
小丁開車,彭飛和安葉坐後邊,一路上彭飛喋喋不休好話説盡:“安葉,我完全可以不跟你説我‘忘了’,是不是?但我卻説了,為什麼?因為對你,我不想説假話。忘了是有原因的,暫時不能説,有保密紀律,相信你能理解。”安葉只是不響,彭飛頑強獨白:“第一次我們約時你也忘了……”安葉猛轉過頭來:“我忘了,我錯了。在這件事情上正確的思維邏輯應該是,我錯了,我改;而不是,我錯了,你就也可以錯!”彭飛回道:“同意!我要説的意思比你更深一步,你忘了,我理解;同樣,我忘了,你肯定也能夠理解!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安葉全沒想到,怔住;他不光是深,且準、狠,直擊她心的最柔軟處。心一軟,意志力自控力隨之喪失,女孩兒本色畢露,理所當然地哭了起來:“不一樣彭飛不一樣,你那天是什麼情況?風和日麗!我今天是什麼情況?冷雨交加!我,我在雨裏等了你快三個小時。沒有人,沒有電話,我早淋透了從外到裏都透了我都快凍死了!”
彭飛思索一秒,趴到前排椅背上,對一直裝聾作啞的小丁耳語一句,小丁馬上打燈轉方向盤直奔江邊。車在江邊停住,彭飛脱下飛行服只着襯衣,開車門跳下,站到江邊的冷雨裏,一言不發。安葉不明白:“你這是幹嗎?”彭飛説:“用這種方式,體會你挨淋受凍的方式,聊表歉意。”安葉哼一聲,抓起飛行服扔他身上:“算了吧!你體會不到,除非你能在這兒站上仨小時!”彭飛把飛行服扔回車上:“我保證能在這兒站上仨小時!”安葉從車上下來:“好,很好。你在這兒站着吧,我就不奉陪了。”説罷走。
彭飛追上去攔住苦苦哀求:“安葉安葉安葉,你説,我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安葉説:“我説了你就能做嗎?”彭飛道:“説一不二!”安葉被將了軍,嘴張了張,沒説出什麼。愣一會兒,手向江水一指:“你從這裏走進去!”
彭飛轉身走,開始安葉還沉得住氣,但看他真的一腳踏進水裏頓時尖叫:“回來!”彭飛充耳不聞走,江水沒過腳踝、小腿,繼續上升。安葉抓起飛行服追去大叫:“回來!你瘋啦!”彭飛只是走,江水沒過了膝……安葉不顧一切涉水,不小心滑倒尖叫出聲,彭飛聞聲回頭跑來拉起她,抓過她手裏高擎的飛行服,將泡濕了的她緊緊裹住,那一刻,二人身體間的距離幾乎為零,彼此同時感到了對方的劇烈心跳。
彭飛開口了,聲音温柔:“安葉,願意聽我吹吹牛嗎?……我放機長了,到目前為止,是我們師最年輕的機長!”安葉不是很懂:“這很了不起嗎?”彭飛點頭:“有一點了不起。你自豪嗎?”安葉奇怪道:“你的事兒,我自豪什麼?”彭飛更奇怪:“咦,難道是我判斷有誤?我一直以為你在追求我呢!千方百計到部隊找我,又是電話又是信……”安葉繃不住,笑起來:“是,我是在追求你。不可以嗎?”彭飛説:“當然可以非常可以尤其特別百分之一萬的可以,這是你的自由你的權利!同時,本人為此求之不得受寵若驚心有慼慼,不過,我很想知道,你這麼出色的女孩兒,為什麼要追求我?”重音放在“我”上。安葉似笑非笑看彭飛:“逼我恭維你?”彭飛鄭重道:“絕無此意。只是,好奇。”安葉仍那樣似笑非笑看他,用雙手呼扇了一下裹在她身上的飛行服:“我嗎?看上你這層皮了。”彭飛絲毫不以為忤,反很快接道:“那也是我的組成部分,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