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飛這次探家在火車站認識的安葉,她下去採訪。當時他在候車大廳等車,她拖着個箱子來到面前,請他代為看管。報社編輯呼她速回電話,她的一篇稿子提前下印廠領導讓最後核實真實性,回電話只能去火車站對面郵局得橫穿一條馬路,想不誤車惟跑去跑回,這就涉及到行李問題。將候車大廳巡視一遍,她鎖定這個青年空軍軍官,為保險起見,還是想看一下對方證件,直説肯定唐突,先拿出自己證件請對方過目,記者證上照片文字鋼印一應俱全。在這種明顯的提示、誘導下,彭飛出示了自己的軍官證。出示了後才想,憑什麼呀?是她求他又不是他求她!沒想到更過分的事情還在後頭:她這一去就是四十分鐘,他守着她的箱子,眼巴巴看着他所乘車次的檢票口開始檢票,檢完票,拉上了停止檢票的鐵鏈。彭飛補了兩小時後一趟車的票,只補到站票,且自費,對方絕口不提該她付錢的事。一張票二十四塊錢約佔彭飛月收入十分之一,損失不小也不算大,可是,窩囊!擠在車廂人堆裏倒換着酸脹的兩腳,彭飛拷問自己:究竟是什麼讓你遭受此番肉體精神金錢時間的多重損失當了冤大頭?學雷鋒做好事嗎?胡扯!騙人可以,別騙自己。最終不得不承認,令他在猝不及防中矇頭蒙腦一步步就範的,概因對方是一個年輕好看的異性。確認了這點彭飛對自己很是鄙夷:五講四美怎麼説的?這就是你以貌取人的後果!遂將這事拋到了腦後。
團部小會議室,彭飛等在那裏。安葉能找來他沒想到,找來幹什麼也想不出。等吧,從一開始他就被動,到現在,還被動。門開,政委帶着幹事親自把安葉送了來,團裏很重視宣傳這塊,每年都有見報任務,有當地大報記者找上門來報道,是好事。團長幹事走後,安葉第一件事就是掏錢包付彭飛的火車票錢,同時解釋當時沒付的原因:她要去採訪的地方是山區,怕身上錢不夠。
彭飛臉發起燒來,為自己曾經的小肚雞腸,不假思索一擺手:“算了!”安葉凝視他:“為什麼?”彭飛張口結舌,安葉笑起來,打開錢包:“多少錢?”彭飛生硬道:“沒多少!”他真有點惱。安葉這才收起笑,鄭重説了她來的第二件事,把這事寫成稿子見報,對彭飛採訪。不想彭飛一口拒絕,且無絲毫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成分,這點判斷力安葉有。她不解了:明明是好事,對彭飛好,對部隊好;她通過報社跑軍事口的同事跟飛行團聯繫找彭飛時,團裏主動提出給報道一下。彭飛回答:“我是學員,現在的任務是老老實實訓練,不想剛下部隊就整出這麼些跟訓練無關的事來,出這種虛頭巴腦的風頭。”安葉霎時慚愧,為低估了彭飛,或説高估了自己。之前接觸彭飛他的每步反應基本沒出意料,這次她錯了,大錯特錯。當即收起筆和本,沉吟了會兒:“要不,我請你吃飯,星期天?”彭飛心跳了一跳,但理智未失——人家這還是為感謝——説:“用不着。”事已至此,只能將男人的大氣進行到底,説罷起身,送客。
這時安葉的呼機響了,她用小會議室的地方線回電話,回電話前極度緊張,放下電話時情緒極度低落,拿起包説聲“我走了”,向外走,多一個字的敷衍都沒有。彭飛送她,謹慎問道:“孫總是誰?”剛才聽她在電話裏這樣稱呼對方。安葉皺皺眉頭,出於禮貌,勉強答:“報社總編。”於是彭飛大致明白了問題方向,工作問題,問題不小。儘管不一個行當,但這完全不妨礙他對她的理解,理解歸理解,不瞭解具體情況還是無法有的放矢。一路上,他沒話找話搜索枯腸,對方只偶爾“嗯啊”兩聲表示個在聽的意思,不接茬兒。到營區門口了,彭飛沒請假不能擅離營區,安葉獨自一人出門向東走,彭飛目送。安葉中等個頭,身形細圓苗條不瘦,走路、看人時,修長的脖頸微微後仰,給人感覺特別自信,甚至有一點傲。此刻,這個自信驕傲的女孩兒蔫頭耷腦,沮喪到失魂落魄,背對夕陽踽踽而行,孤獨伶仃。營區開飯的軍號聲響起來了,彭飛想到她還沒吃飯,擔心她這種心情下還會不會吃飯。男人的保護心被激發起來,他想衝上去,給她安慰給她幫助必要時為她擋雨遮風。心血沸騰身體卻沒動,直覺告訴他,她不會接受。她即將從視線裏消失,彭飛大步趕了過去:“那個,安葉,我説,星期天,你請我吃頓飯如何?”安葉沒想到,被逗得笑了一下,這一笑,把一直強忍的淚水震落,彭飛趕緊把頭扭向一邊。
星期天,彭飛和安葉如約吃飯,這是幾天後了,她情緒平靜多了,對彭飛説了她的那件事。吃完飯談興未盡,二人還沿着江邊走了走直到彭飛不得不歸隊時。
上次去山區回來,安葉寫了兩篇稿子,一篇是任務,一篇是自發,自發寫的稿子自然是有感才發。某工廠失火,她奉命調查政府對死者撫卹金的給付情況,死者不少是來自山區的女工。調查中發現,撫卹金給了,但都給了死者的婆家,有個老太太窮得牀上只有牀破棉絮,三個女兒死於這場大火她沒拿到一分錢,大女兒的公婆丈夫都沒有了,撫卹金給了她婆家的小叔子,令安葉震驚。為防這只是個案,完成任務後她到縣城把稿子電傳回報社,又返回山區進行了三天調查,發覺不是個案,山區的重男輕女到了觸目驚心,棄溺女嬰、童養媳現象都不罕見,據此,她寫出了一篇內容翔實的長篇通訊,結果被斃。孫總給出的理由是,這次任務是報道火災事故政府對工人的善後力度。可是報紙不能只限於正面報道,她到報社的第一天這位孫總就對她説,記者的責任是記錄歷史,如果記者閉上了眼睛就等於社會失去了眼睛。如今,孫總出爾反爾,留下正面,斃掉負面。
安葉講述時彭飛一直在思考,安葉説完後,為謹慎,開口前他又想了想,然後,才説:“我覺得你們孫總説的有他的道理,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報道主流,現階段上上下下關心的是火災事故的善後——是,是是,你那反映的也是善後的一個部分,但是,你那部分的重點是什麼?重男輕女;按你們孫總的説法,這時説這個會分散關注焦點。”安葉顯然沒想到彭飛會這樣説,扭臉看他,意外而驚奇。彭飛忙道:“當然我外行,但是,隔行不隔理。我們飛行也一樣,遇到特情了,不能兼顧時就只能先顧最重要的一頭,這時候兼顧會導致兼而不顧。”
安葉沒説話,扭過臉去看浩瀚如海的江面,過一會兒,轉過頭來:“你若也這樣認為,我心裏平衡多了。我現在的心情是,寧肯我的認識上有問題,也不願我的工作環境有問題。”她喜歡新聞工作,那於她不僅是工作還是事業,在人大新聞系讀書時她的理想就是,做中國的法拉奇。
這次輪到了彭飛意外驚奇,還有欣喜。那天分手時,二人互留了聯繫方式。
這天下午訓練結束,彭飛隨同帶他的教員、特級飛行員老劉走下飛機,上了等在機場的空勤車。後面還有四個架次,得等都落地人到齊了一塊兒走,老劉坐車裏不停看錶,幼兒園五點半接孩子,現在五點多了。從前一直是他母親在這兒幫他們,父親在老家看家。前不久父親摔傷了腰,母親回去照顧。老兩口為了兒子分居,概因老劉老婆也顧不了家,那個女人在一家大型企業當中層領導,下一步目標是進高層。幸好老劉提前跟兒子班老師小蘇打了招呼,萬一他不能及時去接孩子請幫着帶一下,小蘇滿口答應;這姑娘從來是有求必應,熱心熱情。想到這老劉心裏一動,扭臉問彭飛:“哎彭飛,有對象了沒有?……我建議你考慮一下幼兒園蘇老師。”彭飛一時不知怎麼説好,他替老劉去接過幾次孩子,和小蘇認識。老劉不等他説又説:“嗨,我也就隨便一説。咱只知道人家沒結婚單身,別的什麼都不瞭解。那麼好的一個姑娘,能閒着嗎?夠嗆!”
老劉去幼兒園接兒子時就這個問題問了小蘇,這麼問的:“小蘇啊,對象是哪兒的?”小蘇晃着頭笑:“還不知道呢。”老劉説:“我給你介紹一個?”小蘇仍笑:“好啊。”老劉試探道:“飛行員行嗎?”小蘇答:“看是哪一個飛行員了。”老劉説:“彭飛。”小蘇説:“行!”
小蘇喜歡彭飛。剛開始引起她注意的是外表,跟人打聽後得知他是這批學員裏最優秀的一個,就喜歡上了,男人光有長相不行,貧寒家境使小蘇對生活的認識清醒冷靜。
彭飛不同意。
老劉自認為清楚問題在哪兒,他也年輕過,驕傲過,追求十全十美過,那時的他根本不會知道,沒有什麼比柴米油鹽和孩子,更接近婚姻生活的本質。“接受我的教訓彭飛,幹我們這行的,找老婆一定得找能顧到家的,不能找我老婆那種,事業型。”當年他老婆的才貌雙全很是滿足了他男人的虛榮,婚後他為她的“才”吃盡苦頭。如果時光倒流,他會按世俗評價標準選一個不算有“才”的,比如小蘇。
彭飛沒做解釋。
與安葉分手後他呼過安葉兩次,都沒回話,她的不回話讓他異常失落。沒事時對自己又行拷問:為什麼?回答是:他動心了,她沒有。作為一個條件不錯的男孩子,彭飛從不乏追求者,上小學就有女生遞示愛的小紙條,他對空降師老政委女兒見都不見的回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自信而生的輕率。也問自己,是不是被寵壞了,碰到個拒絕的就格外被吸引,或説,想征服?答:不是。那次一塊兒吃飯,於他來説,精神的滿足遠遠超出了口腹,之前沒有哪個女孩子讓他有過這種感覺,直抒胸臆的愉悦?不謀而合的痛快?棋逢對手的酣暢?一見如故的親切?都是,不只是。比如,當他説認為“孫總有一定道理”時,她準確到位並有所提升的理解和悟性,讓他着迷。她對他的吸引不再僅是“年輕好看的異性”,男人對女人是要先以色取,但不能以此證明他對女人的精神就無所要求。遙想當年著名美女楊玉環,能夠戰勝後宮佳麗三千、戰勝一茬又一茬的新鮮青春,對李隆基保持着始終的吸引,怎是一個“色”所能了得?她必有她“色”之外的過人之處,必與李隆基有着心靈上的某種契合。
週末晚上,彭飛決心再呼安葉最後一次,如她還是不回,他就會像上次的邂逅,將這事拋到腦後。他説到做到,他做得到,必須做到,因這事已然影響到他的訓練。週五跟老劉轉場飛行,飛西藏,在空中靠儀表平飛時,老劉利用這時間教他東西:西藏機場地處高原,老鷹多,起飛着陸時都會遇到,必須密切觀察發現躲開。老鷹比其他所有鳥都危險,小鳥骨頭脆,撞進發動機一攪和就沒了,當然打到葉片上也不行,葉片折斷穿到油管上容易造成失火。老鷹個頭大,飛得快,尤其當它追捕獵物時。老鷹若是進了發動機,發動機肯定得壞,高原飛行飛機馬力本來就小,打壞一台後果不可想像,如果機上載有貨物那就是絕對意義上的危險。彭飛卻在這時間開起了小差,想安葉,以致到西藏機場上空,如果不是老劉眼疾手快,飛機差點與老鷹撞上。返回駐地講評,老劉點了這事,讓彭飛重複他對他講過的東西,彭飛茫然,遭老劉狠狠的批評。
飯後,許宏進叫彭飛打球,他們倆一個宿舍,飛行員宿舍如同酒店標準間,各種設施齊全,包括電話。彭飛推説不想動,沒去。他呼了安葉,在等回話。但一直到許宏進打球回來,到熄燈,電話都沒有響。彭飛當即決定,這事到此。
次日上午,老劉牽着兒子來了,叫彭飛下午上他家包餃子吃,小蘇也去,他家屬出差不在,三個人邊包餃子邊説説話,算是個接觸。彭飛不想去,老劉不高興:“見個面,又不是馬上定。以我過來人的經驗看,小蘇除文憑低點——”彭飛忙道:“這倒不是主要的。”老劉説:“那什麼是主要的?”彭飛説了:“合得來,有話説。”老劉雙手一拍:“那得接觸啊,不接觸怎麼知道合不合得來有沒有話説?就這麼定了,下午三點到我家,我現在去買菜!”
依老劉本意,他才不想找這麻煩,好不容易歇個禮拜天。但沒辦法,小蘇找他了。本以為這事他不再提,小蘇就該明白了,不會再提,女孩子嘛。哪想到還會有這樣主動的女孩子,他不提,她提。且不説兒子現在歸她掌管,就算沒這層關係,他也不願當惡人,告訴人家女孩兒説彭飛沒有看上你。怎麼也得糊弄着他們見一面,只要他們見了面,這事從此就跟他沒關係。彭飛只得同意去。老劉的激烈堅持使他悟出,他跟小蘇見面,相當於老劉送給小蘇的禮物,且是事先已經承諾了的。
他下午三點到老劉家時小蘇已經到了,月亮升上來時二人才走。下午三個人包餃子,彭飛擀皮小蘇包,老劉端茶倒水插科打諢,再加還有個五歲男孩兒上躥下跳,大半天時間過得飛快,一點兒沒有事先擔心的侷促尷尬枯燥,嚴格説,挺快樂。小蘇除了外表賞心悦目,性格也好,開朗,愛笑,一逗就笑,笑得前仰後合,使兩個男人極有成就感。老劉送客時到門口止步,樓都沒下,以能讓年輕人多單獨相處的意思。此刻他自我感覺好極,通過一下午接觸,小蘇比他原先了解得還好,居家過日子一把好手,若非他的堅持,彭飛無緣這幸福。
彭飛和小蘇下樓。沒有了第三者在場,適才的輕鬆快樂陡然消失,二人同時沒了話説,靜寂中,單調的腳步聲分外響亮。此時理當男人承擔起説話責任,越急彭飛越找不到話。好不容易出樓,當頭一輪明月又圓又大頗值一誇,不能直誇,直誇會顯得太不用心或説用心太明顯,得拐個小彎,比如:“今天是不是農曆的十五?”沒想小蘇先他之前開了口:“看不出,你擀餃子皮很在行啊!”彭飛輕鬆又慚愧,忙道:“是嗎?在預校學的,預校吃餃子都是分到各隊自己包。你包餃子也很好,薄皮大餡,一個都沒破。”小蘇笑:“這算什麼。等哪天,讓你嚐嚐我做的菜!”明確發出信號,拒絕和接受都不能夠,彭飛裝傻:“你還會做菜?”小蘇點頭:“是的。非常好。”談話由此開頭,小蘇從她為什麼會做菜説起,説到她的家庭,父母是工人,她是家中老大,從小幫媽媽做家務帶孩子;為減輕家裏負擔早上班早掙錢,沒考高中上了中專;因為喜歡孩子,選擇了幼教專業……詳細介紹自己各方面情況,在老劉家時沒顧上,淨胡扯了,一直説到宿舍門口,還有好多沒説,想邀彭飛進來坐會兒,忍住,畢竟頭回正式見面,分寸火候得有。目送月光下彭飛離去的矯健背影,小蘇心裏除了甜蜜,更有踏實,如同小鳥兒終於找到了一棵賴以棲身的大樹。
離開小蘇彭飛立刻去找老劉。儘管時間已晚,儘管明天一早二人就能見,但他一分鐘都不能多等。之前他只為老劉想了,誠實説是為自己想,想處理好和教員的關係,卻忽略了這種曖昧對小蘇產生的後果,而今,小蘇確定無疑的好感和期待讓他悔愧交加。解鈴還須繫鈴人,得趕緊跟老劉表明態度把包袱卸下。見到老劉他開門見山:“劉教員,通過接觸,我還是覺得和小蘇不合適,麻煩您轉告下?”老劉意外,氣憤:“下午聊得不是很好嗎?頂數你話多!”彭飛諾諾:“我那是為活躍氣氛……怕冷場讓您為難……”馬上做自我批評:“當然,可能,有點過了……”老劉實在覺着小蘇很好,但知道這事他“覺着”沒用,你很難讓一個年輕人按照中年人的想法去走。本以為彭飛是聰明人——聰明人最大的聰明是能汲取前人教訓——顯然不是,叫他失望,遂決定不再多説,揮揮手道:“這事我就不摻和了,你有什麼想法直接跟她説。”彭飛神情中的錯愕讓老劉感到了些許內疚,嘆口氣,掏心掏肺:“我去説行不行呢?行。但我和她還得見面,常見,有這麼一檔子事橫在中間,兩個人都尷尬。你去説就不一樣了,一次性;以後不想見就不見!是不是呢?”
彭飛怏怏離去,倍感鬱悶。到宿舍時許宏進在浴室洗澡,桌上有信。字跡陌生,落款是“內詳”。拆開信,信瓤有信還有剪報,怪不得這麼厚。好奇匆忙中本能先看信,直接先看落款,腦袋裏轟的一聲,落款是:安葉。
安葉信説他們分手後的次日她接到去農村採訪的任務,他呼她她都收到了,回不了,那個地方不能打軍線長途。回來後趕着寫稿,剛寫完又被派去了另一個地方。怕他着急先寫此信,怕他不相信附上已見報的稿子“以茲證明”。彭飛盯着“以茲證明”四字,微笑久久在臉上盪漾。許宏進洗澡出來抓起桌上的剪報看,從頭看到尾仍不明白,再看一遍還不明白,文章題目是“農民的蔬菜為什麼進不了城”,農民的蔬菜與彭飛何干?揮着剪報問:“這是什麼?”彭飛將剪報抽回:“報紙。”許宏進不客氣道:“我知道是報紙。”彭飛只得進一步解釋:“文章作者寄來的。約好有事為寫這東西耽誤了,寄來,算做個證明吧。”基本屬實。許宏進點點頭:“那個‘本報記者安葉’,男的女的?”直擊關鍵。許宏進是何等聰明的人焉能糊弄?彭飛轉變方針以攻為守:“女的!很年輕!長得很好!還有什麼問題?”許宏進還有問題:“她對你,是不是有那個意思?”彭飛怔住,不敢否認又不能吹牛,怔一會兒説:“沒看出來。”許宏進眉毛一揚:“那,你對她呢?”彭飛氣道:“你到底想説什麼,直説!”許宏進直説:“你要是對她有意思呢,我祝你成功;你要是對她沒意思呢,介紹給我。”彭飛的回答是:“你歇着吧你!”
下午下課,一幫年輕飛行員在操場上打籃球,值班員過來叫彭飛。一大隊老劉執行任務不能按時回來,需要有人替他去幼兒園接孩子。彭飛有苦説不出,只得去。邊走邊給自己打氣,早見晚不見,正好,趁這機會跟小蘇表明態度。
小蘇看到彭飛眼睛一亮,臉兒笑得花兒一樣,毫不掩飾對他的好感,高聲叫着他的名字徑直走來,根本不管旁邊有人沒人,人家會怎麼想。老劉兒子劉輝急着回家,拉住彭飛的手要走,被小蘇攔下,讓他先去玩會兒,她要跟彭飛叔叔説幾句話。劉輝走開,剩彭飛和小蘇相對。夕陽映照,小蘇的光滑臉蛋亮得晃眼,彭飛不敢直視,眼睛越過那充滿魅惑的面孔,看後邊。
小蘇很好看,和安葉的好看不一樣,如用植物做比,安葉是白玉蘭,主打清秀娉婷;小蘇是紅碧桃,主打嬌俏豔麗,是種不分年代不分階層甚至不分年齡的公認美,幼兒園小班的小朋友都説蘇老師漂亮。小蘇從小在讚美中長大,讚美是自信的土壤,她的主動概因了自信。固然小蘇受教育程度不高,但女孩兒受教育程度似乎不宜太高,高深教育對女孩兒天性有銷蝕作用,如同智慧會磨鈍本能。小蘇憑本能知道,男才女貌,男主外女主內,適用於古今中外。老天給了她美貌,讓她上得了廳堂;後天給了她勤勞,讓她下得了廚房。那天在老劉家包餃子是她提出來的,本來老劉想出去吃,花錢買省勁兒,老婆不在家,讓他一人帶着孩子張羅四個人的飯,實在是負擔。小蘇説不必有負擔,有她。事實證明,她是對的,方方面面。直覺告訴她,彭飛喜歡她。在老劉家時他的多話,是有情;離開老劉家後他的寡語,是羞澀。都説女人直覺準,還真得分人分時候,過分自信和過分自卑都會迷失直覺,尤其戀愛時節。
小蘇看彭飛,笑吟吟地:“明天星期天,你有事沒有?”
彭飛橫下心來,直視對方:“明天我有事。”
“什麼事?”仍那樣笑吟吟地,黑瞳仁水波般在天藍的眼白中盪漾。
彭飛扛不住了,把眼睛移開,心裏頭呻吟:她怎麼就感覺不到呢?對面目光直射過來灼烤臉膛,臉開始發燙,意識到這點臉越發燙,豁出去了,説!早説晚不説越拖越被動!他咳了一聲,預備説,張開嘴聲還沒出,汗出來了。
眼見彭飛在她的面前面紅耳赤一臉汗,小蘇的心柔軟到融化,一種近乎母愛的愛油然迸發,若不是想到學生劉輝在不遠處可能會看到,她會馬上伸手去揩拭那汗。小蘇熟悉青年男子在她面前的這種反應,有次一個青年軍官在路上攔住她遞情書,就是這副模樣兒——大太陽底下剛乾完重體力活兒似的——眼睛看着別處把信往她手裏一塞轉身就走,那信被他的手汗洇得字跡一片模糊。彭飛顯然想説什麼,張開嘴,沒好意思説,閉上;又要説,又張嘴,又閉上;一開一合一合一開像只蚌。小蘇忍不住笑,彭飛抬眼看她,目光張皇,小蘇趕緊收起笑,生怕嚇到他。轉頭招呼了劉輝後,對彭飛温柔地:“你有事就先忙你的去吧,咱們以後再説。”
温柔的同時竭力表現善解人意,讓彭飛如何開口?那太殘忍。劉輝跑了過來,彭飛嚥下拱到嗓子眼的話帶劉輝走,關鍵時刻,選擇了得過且過。小蘇在背後笑着目送他們,走出好遠,彭飛仍能感到那目送,那笑意,背上都出汗了。心裏頭又一陣悔,為關鍵時刻自己的怯懦。
晚飯後本想在營區走走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沒敢,怕萬一撞上小蘇。是在進宿舍的一剎那間有了主意:寫信,用寫信的方式説。當即坐下拉開抽屜拖出本信紙醖釀措辭,許宏進回來了,這事他可不想讓這傢伙知道。也罷,明天寫,反正明天沒事,寫好趁着夜色,送幼兒園傳達室去。
晚上來了個電話,打亂了他的計劃。
電話是安葉打來的,她終於採訪回來了,終於給他回電話了。當時他們都睡了,許宏進接的。彭飛接過話筒時非常不滿地咕嚕一句:“誰呀?”話是問話,但不是為“問”,是用這種方式向室友表達歉意,許宏進卻鄭重回答:“安葉。”彭飛沒理他,對電話大喇喇質問:“誰呀?!”
真是安葉,讓許宏進猜中了。其實哪用得着猜?電話裏是女聲,年輕女聲,不是安葉又會是誰?作為彭飛預校起的同學現又同居一室,許宏進對彭飛的社交狀況盡在掌握。耳聽得那邊大喇喇的質問轉瞬温柔到了呢喃,許宏進在暗夜中微笑,得意的同時有幾許羨慕:飛行學院四年嚴禁學員戀愛,這剛解禁彭飛就直奔新生活了。
安葉約見面,明天,彭飛讓她五分鐘後打來,他得先請假,放下電話不管不顧撥電話直接把中隊長從夢中吵醒,請了假,也捱了罵。捱罵不怕,請下假來就行。
次日上午十一點,彭飛提前半小時在“雨林餐廳”十三號卡座前就座,正襟危坐。到目前為止,一切良好。早起沐了浴,打的香皂,鬍子颳了皮鞋擦了,本想穿那套新軍裝,穿上對鏡照照有點生硬,就穿了舊的,好在舊的剛洗過,用倒上熱水的茶缸燙出褲縫,看上去還行。許宏進免不了説三道四,意料之中,説也白説。只有一點小瑕疵讓彭飛難以釋懷,走在營區的路上,他遇到了小蘇。
小蘇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那樣笑吟吟道:“這要見誰去啊,這麼精神?”彭飛囁嚅:“朋友……一塊兒吃個飯……”同時恨自己“囁嚅”,為什麼不能大大方方説?為什麼男的拒絕女的是殘忍,女的拒絕男的就不是?不僅不是,還常被讚美成自愛——男女當真是不平等啊。小蘇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在他鋥亮的皮鞋上停了好幾秒,再抬頭時仍是笑吟吟的,但已看出了勉強:“什麼朋友啊,這麼隆重?”那一刻彭飛慶幸自己沒穿新軍裝,否則給人的感覺就不是“隆重”直接是“相親”了。要真的是去相親倒也罷了,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問題是,他目前還不能確定。不錯,這次吃飯是安葉主動約他,但有背景:上次吃飯名義是安葉請,最後彭飛掏的錢。彭飛付錢時安葉沒跟他爭,她尚沉浸在自己的那件倒黴事裏沒拔出來。昨晚電話約見面時她説,還欠着他一頓飯,得還。
小蘇攔在對面等待回答,她有這個權利。彭飛説:“一般朋友……哪裏隆重了……”又囁嚅!臉又預備發燙,這時可萬萬臉紅不得!可這哪就由得了他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趕在臉紅之前,撤!顧不上禮貌,説句“我得走了到時間了”不等對方回話,拔腿走。感覺小蘇又在背後目送,那感覺比上次還要糟糕:彷彿他是個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被人識破落荒而逃,可他明明是清白的。
彭飛一人坐在“雨林餐廳”等,越來越緊張。
他剛進來坐下時,服務員來問他要不要點菜,他説等一等,服務員和顏悦色走開。那時才十一點,不到公認的飯點。沒想一等等了一個小時,十二點時安葉還沒到。這期間服務員來過N次,從問詢到建議到命令:“要不要點菜?”“請點菜吧?”“該點菜了!”態度也由和顏悦色到面無表情。該餐廳生意極好,所有餐桌客滿,這才剛十二點過,已有餐桌開始翻枱,外面還有人排號,這種情況下你佔着個桌子不吃不走,店方能高興?最後,領班來了,態度很好地同彭飛商量:“同志,能不能請你到外面等?”彭飛態度很不好地拒絕:“不能!”
他正在生氣,生安葉的氣。你遲到個五分鐘十分鐘,可以,遲到是女孩子的特權,尤其與男人約會。上次她沒這個毛病,上次準點到達。是不是感覺到了他對她有好感,就擺起譜來了?你可以“擺”,但得有度,過四十分鐘了還不到,你以為你是誰?時間一分一分過去,彭飛端坐空空的餐桌前,任耳邊人聲嘈雜,任服務員晃來晃去,巋然不動——四年飛行學院出來的人,不論任何情況下冷靜鎮定從容沉穩如山——這點定力,他有。甩手離去想都沒想,不是他的風格,那等於把自己降至女人水準。他對自己説,這事今天必須有一個答案:餐廳午餐結束前她若趕到,他要問清楚為什麼;如她不到,他們倆到此為止。
安葉拼命蹬自行車,趕過她前面的一個個男人、女人,年輕人、年長的人,白色裙裾被風鼓起在身後降落傘一般張開,內褲都露了出來,不管,誰愛看誰看,只願能在彭飛離去前趕到,聽她解釋。
白色連衣裙是頭天晚上買的,為了今天。之前兩次見彭飛都是牛仔T恤,牛仔T恤幾乎等於她的工作服,作為報社要聞部記者,經常會有突發新聞要跑,穿裙子不方便。裙子買回來後迫不及待對鏡試穿,不得不承認,確實好。商場服務員説她穿上像白雪公主,聽着很是順耳,她不信,那服務員還誇一個胖到愚蠢的中年婦女氣質好呢!脱下裙子細心用衣架掛起,洗漱後躺下,月光透過窗簾縫隙進來,給白裙子鍍上了一層銀,安葉安然睡去。不想次日清晨不到六點就醒了,被一種説不清的激動興奮喚醒。醒後一切都弄完了早點都吃了,還不到七點,從她這騎車到“雨林餐廳”,撐死半小時,就是説,她還得熬四個鐘頭!拿起枕邊書看,好幾頁翻過去了,方發現完全沒明白看了些什麼。書看不進去,幹活。把十二平方米的單身宿舍環視一遍,決定先從擦窗開始。剛剛去外面水房端水進來,呼機響,丁潔讓她速去人民醫院採訪,那裏因醫患糾紛導致了命案。
丁潔是要聞部主任,也是安葉剛到報社時的實習老師,雖説年齡相差了十來歲,二人關係卻一向不錯。丁潔公正寬容,是個好領導,安葉聰明能幹,是個好下屬。上次去農村採訪蔬菜問題,丁潔本想派另一個叫沈剛的記者去,安葉剛從山區回來。孫總不允。農民的蔬菜已引起省委領導關注,稿件必須得一步到位,沈剛不行。那小夥子採訪不深入不説,文風也差,動輒“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一連幾個晚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人民一碰到問題了,領導就吃不下睡不着心情不能平靜了,典型的八股。丁潔趁機説:“孫總,咱報社的招人標準不是説,同等條件下,先男後女嗎?沈剛可是男的哎!”孫總瞪她:“前提呢?前提是同等條件下!”丁潔説:“我覺得重男輕女就不對!”孫總説:“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噢,報社好不容易把你培養起來了,能頂個人使了,你又要結婚生孩子養孩子了,工作怎麼辦?”那次安葉去農村寫回的稿件見報後引起省委書記高度重視,宣傳部還特地給孫總打電話表揚了報社。
這回人民醫院的採訪非常重要,孫總的指示又是“一步到位”。新聞拼的就是個“新”,沒時間反覆,話裏話外透出的意思是,希望丁潔親自出馬。丁潔不是不想“親自”,但她丈夫出差在外,家裏就剩她和四歲的女兒。要擱平時她會把女兒託付給鄰居,這次不行,女兒夜裏發高燒到四十度一,思前想後她呼了安葉。儘管安葉是要聞部最年輕的記者,但她要去不了的話,安葉最保險。
安葉七點半趕到人民醫院,為省時間直接穿着裙子去的。採訪完寫完稿交給編輯看完通過,十二點;從報社到“雨林餐廳”快騎三十分鐘,約的是十一點半,她不相信一個小時後,彭飛還能在那兒等。但是,等不等在他,去不去在她,萬一他在那兒等而她沒去,不僅失禮,更是失誤。心裏這樣給自己打着氣,安葉向“雨林餐廳”趕,快要抵達時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鼓起的裙裾掛住了別人自行車的車把,稀里譁拉一連串三四個騎車人摔倒,安葉首當其衝。她從車和人堆裏爬起,拉起車騎上就走,好在車沒摔壞。
彭飛看到安葉時是十二點四十,他已孤身一人頂着壓力坐了近兩個小時。他微笑起立點頭招呼,起碼的涵養得有,他是男人。看到彭飛居然還在,安葉意外感動同時慶幸,還沒坐下就急急忙忙講述遲到原因,彭飛當即釋然,為緩解對方歉疚同她開玩笑:“這麼説,你是你們報社的主力了?”安葉糾正補充:“絕對主力。”説罷二人同聲大笑。安葉的笑容明亮徹底坦率,不似一般女孩兒,要麼不敢大笑,實在忍不住就捂住嘴笑,她不,坐他對面笑得他都能看到她口腔裏粉紅色的舌頭;卻一點不覺失態,非常生動,格外迷人。
彭飛心一陣急跳,下意識掩飾:“怎麼想起穿裙子來啦?我以為你不穿裙子是不敢呢!這不不難看嘛,白色嘛,也算適合你,別説,你穿上還真有點像那個——”及時收嘴,差點咬着舌頭。有的話可以想,不可以説,説出來就肉麻了。
安葉替他説:“像白雪公主,是不是?”
彭飛叫:“我的天!人怎麼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
服務員笑嘻嘻過來了,她負責這張餐桌。她因彭飛釘子般的精神行為被領班批幾次了,束手無策。要是一般人她會下逐客令,可彭飛是解放軍。她遞上菜單,看小兩口頭對頭點菜。不出所料,解放軍等的人是女的,年輕的好看的女的,要不,怎可能在這兒一坐兩個鐘頭?女的説要“鱔糊”,解放軍趕緊扭臉對她重複:“鱔糊!”她往小本上記“鱔糊”,“糊”字寫完左半邊,圓珠筆掉地,低頭去拾時,看那女的裙下小腿上一大片鮮紅的擦傷正在滲血,上面沾着不少髒東西。她抬頭問那女的:“你腿不上藥行嗎?別感染了。”
安葉和彭飛同時看到的那一大片擦傷,之前她一點感覺沒有。
彭飛騎車帶着安葉趕過一個又一個騎車人飛奔,上醫院。前方是綠燈,他高聲叮囑安葉坐穩他要加速衝過去。摟住彭飛的腰最穩,可是哪好意思?尋思一會兒,安葉小心捏起了他軍裝的後襟。到路口了,左前側一個騎車人一點預兆沒有地向右拐去,橫在了彭飛車前,彭飛反應相當迅速,猛捏死閘雙腳撐地,站住。沒想後面的安葉沒防備給從車上摔了下來,不僅再次磕破了已結痂的傷處,裙子都擦破了。
彭飛氣疼交加,呵斥:“叫你坐穩坐穩坐穩,你怎麼就不能坐穩呢?!”安葉分辯:“我覺得坐得挺穩的——”彭飛一擺手,命令:“上車!”安葉上車。彭飛繼續命令:“摟住我的腰!”安葉乖乖摟住他的腰。彭飛騎車走,恨恨道:“早這麼着不是早沒事了嗎?莫名其妙!”安葉在摟住彭飛腰的情況下,身體儘量拉開與對方身體的距離,但是觸碰仍不可避免。這讓她不好意思,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臉在紅,幸虧他看不到,也是仗着對方看不到嘴硬:“我不是怕你不好意思嗎?”彭飛頭也不回:“你是豬八戒倒打一耙!”安葉噎住。她一向思維敏捷出言犀利,而今遇到了對手,或,強手,她被噎得心悦誠服。再強的女孩子都希望自己喜歡的人能比她強能於她做主,讓她能閉上眼睛不想不看,放心地跟着他走……
那天他們終是沒能吃上飯,從醫院出來就快到彭飛歸隊時間了,兩人在街邊小攤湊合要了幾碗豆皮。想到吃完就得分開安葉心裏空落落的,嘴上卻道:“唉,本想吃頓大餐從昨天中午就開始禁食,結果呢,吃這!”彭飛真是餓了,大口吃着笑問:“怪誰呢?”安葉無辜道:“當然怪你!誰叫你只請了半天的假!”彭飛説:“不是我只請了半天的假而是隻給了我半天的假安葉同志!”安葉脱口而出:“那麼,下週,好不好?”彭飛一震,抬頭看安葉,看不到對方表情,她説完話就把頭埋進了碗裏,專心吃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