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五一任手機忙音“嘟嘟”地響,忘了收線。
一刻鐘後,接到曉雪電話的鐘銳開著切諾基趕到。
這裡是一個環境優美的地方,松柏青翠,垂柳婀娜,濃蔭覆蓋的小路上,走來一個面色蒼白、神情堅定的姑娘。
姑娘走到存放屍體的冷庫門口,兩個身穿藍大褂的工人要過了她手中的條子,三人進冷庫。冷庫與普通房間沒什麼兩樣,大白牆,水泥地,裡面擺著三排一格一格的鐵皮櫃,這些櫃子很像放大了的文件櫃,或機關浴池的衣櫃。工人打開標有13的櫃門,頓時,一團白煙滾出,兩個工人一人一邊,從裡邊“咣”拉出一個擔架。
“看看是不是?”
姑娘打開蒙著的白單子,看到了那熟悉極了的面孔。那嘴,那額頭,那每一道紋路……再把單子往下拉,看到了為見媽媽他特地買的那身西服。她更喜歡他穿短褲T恤,可醫院通知給他換衣服時她還什麼都不知道,都瞞著她。為此她憤怒之極,但明智的沒說什麼,要想同他多在一起待會兒,她必須控制住自己,否則,人們便會拿“為了她好”的理由,阻止她與他的再見。今天是他走的日子,早晨一大早她就起來了,甚至還吃了媽媽為她準備的早餐。由於她一直表現的非常理智,正常,他們同意了她的要求——由她做告別前的準備工作。從他走失的頭一天他們分手後,她就再沒有見到他,好像一輩子沒有見到他了,真想啊,想得心痛。現在好了,終於又相見了。她去找他的手。那乾爽的,大大的,柔軟的手。手形依然,卻沒有了溫度。哦,這裡真冷,他們沒給他穿短褲T恤是對的。她把這隻冰冷的手焐在自己的臉頰上,就像以前他們在一起時那樣……
久立的工人忍不住道:
“該走了。”
姑娘起身,讓開,否則他們會把她趕開。心裡並不生氣。他們怎麼可能體會她的心情?誰都不會,包括媽媽,包括姐姐。媽媽和姐姐只是心疼她。她們與她沒有共同的創傷。
兩個工人一人頭一人腳將屍體抬起,用了些力,甩上準備好的一輛平車,屍體的頭磕到了平車的車槓上,發出重重的一聲“嗵”。
姑娘大叫:
“請你們輕一點好不好?!”
她撲到平車旁,將那被撞的頭抱起摟在懷裡。她哭了起來。
何濤躺在殯儀堂的鮮花叢中,曉冰站在他的頭邊,目光一刻不離他的臉,屋裡都有些什麼人,人們都在做什麼,她一概不問不管。忽然,她感覺到了什麼,她抬起頭來,她看到大門口人們簇擁著一對老人進來,老太太坐著輪椅。
極靜的一剎那。
“媽媽——”
曉冰大叫著撲了過去。
曉冰暈倒在了何濤母親的懷裡。
一個高挑、漂亮的女人沿走廊走來,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住,看了看門上的號碼,敲門。門虛掩著沒鎖,一碰就開了。屋裡沒有開燈,朦朧的光線中,可看到一個背倚著床,席地而坐的身影。女人開口了。
“這是何濤的家嗎?”
坐在地上的人回過頭來看她。
“你是何濤的……未婚妻吧?”
“你……是誰?”
女人雙手一拍:“哎呀我總算找到你了!”
曉雪來給曉冰送飯。曉冰一步都不願離開何濤這間小屋。媽媽說曉冰需要一段時間,叮囑曉雪常來看一看。快到何濤小屋時,曉雪似聽到屋裡有說話聲,誰?她加快了腳步。到房門口,門開著一道縫,裡面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了出來,這聲音有點耳熟。曉雪站住了。
“……該負法律責任而沒有負,就不足以教育和懲戒有關醫務人員,使他們以高度認真負責的態度去對待醫療工作。……再看這裡——是否構成犯罪是負不負刑事責任的前提,怎麼樣算犯罪,關鍵看這幾點,危害行為危害結果,二者的因果關係。這裡還舉了個例子,一個藥房管理不善,砒霜標籤丟失,讓司藥當芒硝發了出去,死了人,當事人判了刑。”
曉雪忽然想起屋裡的人是誰了,心裡一驚。頭一個反應是逃離,馬上又意識到不能,屏住呼吸站在外面繼續聽。
屋內。曉冰迷惑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
女人也發現唸了半天對方毫無反應,停住。
“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給你念這些?”
曉冰搖頭。
“書裡的意思聽懂了嗎?”
曉冰搖頭。
女人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那麼,何濤的死因你總該知道吧?”
曉冰不說話。
“就是說,知道。那,是誰造成的這一切你肯定也知道,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要把罪犯送到他該去的地方,監獄!但這事必須要當事人來做才成。……何濤的父母都在外地,北京只有你一個親人,我理解你的心情,現在還沒心思想到這些。於是我替你想到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該出手時就得出手。政府不也一再號召我們要做一個見義勇為的好市民嗎?”
曉雪氣壞了,要推門而入,裡面又說了。
“你是當事人,你應當向罪犯提起公訴。”語氣熱切地,“如果你覺著麻煩我可以全權代理。”
曉雪“砰”地推開了門。
女人回過頭去,認出了她,“你?”
“想不到你這麼狠心!”
“關你什麼事?你來這幹什麼?”
“我曾經非常同情你,曾經想跟姜學成好好談一談,為了你。看來我錯了。”
女人忽然明白了,大叫:“原來……原來那個第三者是你!”
曉雪命令道:“出去。”
女人笑:“你走我就走。”
曉雪指指曉冰:“你看看她這個樣子,想想她剛剛受到的是什麼打擊。在這種時候,你怎麼能夠忍心、能夠忍心為了自己的事來打擾她,利用她。”
“你不也是同樣嗎?”
曉雪一時沒有明白,沒心思深究,往外推她:“好了,其餘的事以後再說,現在,請你離開。”
女人把曉雪的手扒拉開:“我走了,你好在這裡做她的工作,讓她不要起訴姜學成,對不對?”
曉雪明白了。她無比憤怒,故意道:“對。”
“想保護你的心上人兒?”
“對!”
“看來你們是真的了?!”
“對!!”
女人驚怒:“你,你!”猛地向曉雪撲了上去,“看我今天不撕爛了你這個不要臉的!”
女人一手揪住曉雪的頭髮,一手去抓她的臉,那張她丈夫看中的臉。曉雪兩手抓住對方伸過來的手腕,用頭往外頂她。女人一腳踢中了曉雪的膝蓋,曉雪疼得彎下腰去……受驚的曉冰看著她們,神情茫然。女人乘勝追擊,將曉雪撲倒在地,兩副尖利的紅指甲向曉雪臉上伸去……就在這時女人忽然凌空而起,彷彿港臺影視裡的女俠,曉雪坐了起來,她看到了鍾銳。
鍾銳揪住女人的衣領將她從曉雪身上拉開,然後向門外推。女人掙扎著不肯走,但身不由己。女人在鍾銳的手中扭動著身體:
“你是誰?憑什麼管我的事?”
鍾銳一言不發,直到把她拉下樓梯。
“以後不許你再來騷擾夏曉冰!”
“你是她什麼人?”
“哥哥!”
屋裡,姐倆靜待騷亂聲遠去,消失。
“她是誰?”曉冰轉過眼睛看姐姐。
“不是誰。跟我們沒有關係。”
“噢。”就不再問。
看著妹妹的樣子,曉雪心疼得無以復加,幾步走過去,跪下,把妹妹緊緊地摟在懷裡。曉冰不拒絕也不響應,任姐姐抱著,無知覺般。
曉雪忍著淚:“曉冰,回家吧,一人待這兒媽媽不放心。”
曉冰搖頭。
“要不,我在這陪你。”
“不要!”
曉雪流淚了,“曉冰……”
“不要!!”
鍾銳回來了。
“曉冰,現在我讓你自己待這,但你得答應今晚回家去住,一會兒我來接你,好不好?”
曉冰點了點頭。鍾銳示意曉雪走,曉雪走到門口,又回去,拿起進門時隨手放在桌上的一個塑料袋給曉冰,這是她去何濤病房床頭櫃裡收拾出來的東西。
好不容易人都走了,曉冰拉過塑料袋,裡面是何濤住院前穿的那套衣服,沒有洗過,儘管已沾染了濃重的來蘇兒消毒水味,仍掩蓋不了何濤身上那特有的氣息,曉冰深深地把臉埋在衣服裡嗅著,蹭著,一個硬硬的東西硌了她的臉。她急急翻找,在褲兜裡發現了一串鑰匙,其中有一把異常的小巧。
——還上著鎖!裡面是什麼?
——隱私。
——我也不能看?
——尤其是你不能看。
——明白了。是從前的那些人兒給你的情書。可惜她們都是歷史,只有我,是現實。
——對,只有你。
小巧的鑰匙捅進箱子上那把小巧的鎖裡,“叭”,開了。
這是一個衣箱。曉冰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其中有一件是何濤最常穿的T恤,他們第一次相遇時何濤穿的就是它。但曉冰並沒過多停留,動作很急。
只剩最後一件衣服了,除了衣服,什麼都沒有。曉冰欲哭無淚。她把拿出的衣服重新往箱子裡面收拾,在挪動箱內最後那件衣服時,手感到了異樣。她急急地把衣服拿開。
一個日記本。
日記本被拿起來。被打開。
字很漂亮,時而工整,時而潦草,墨水的顏色深淺不一,有時一日好幾頁,有時只幾個字。曉冰心急跳著向後翻找,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我終於找到了那個我夢寐以求的女孩兒。她叫夏曉冰。
今天,她把她的手交給了我。我拉著她的手,她也拉著我的。這是愛情是信賴,更是責任是承諾。從此我們將手拉著手走,走,走,直至生命的頂點……
……
已經很晚了,何濤小屋的燈依然亮著。
曉雪和鍾銳等在樓外。曉雪坐在樓口臺階上,趴在自己膝頭上睡著了。鍾銳脫下自己的衣服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鍾銳公司陷入困境。
夏家出事後,他幾乎全力投入了進去。先是為何濤的病忙,後是為何濤的死忙。何濤雙親的接送安置,遺體告別,送葬……其間的瑣事千頭萬緒,這個時候,家裡沒個男人根本不成。唯一的男人——至少鍾銳認為他是夏家的男人——姜學成,由於自己麻煩重重,有時反而要牽扯著別人的精力。就在這段時間,鍾銳的公司裡出了事。
OLTO推上市場後滯銷,調查結果,一個性能與他們幾乎一模一樣的產品VLD已先期佔領了市場。出品公司是正中電腦公司。
鍾銳把譚馬叫了來。
“譚馬,我們都清楚,方向平絕無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做出OLTO,除非他拿到了核心資料。公司裡掌握核心資料的只有你我……”
譚馬不說話。
“他給了你多少錢?”鍾銳輕聲問。
“……十萬。”
“才十萬?”
“對!他要給我二十萬,還有千分之二的分紅!”
“你沒要。”
“不能要。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為什麼要走這條路?”
“我買了套房兒,我們得有一個固定的沒人的地方待著,天眼瞅著冷了,噢,最近我認識了個人兒,應該說是早就認識了,小學同學。”
鍾銳嘆口氣:“譚馬,這不是正路。”
“是近路。”
鍾銳拿起電話,“找方向平!”
方向平公司裡一派生氣,為用戶安裝VLD的人員忙得不可開交。鍾銳來電話時方向平正跟人談技術合作的事,但他還是決定推開一切事情與鍾銳會面。他渴望那個想象已久的場面。
鍾銳背靠切諾基車身而立,刷,刷,刷,一個穿黃馬甲的女工在掃落地的秋葉。晚霞漸隱,夜幕未至,天邊一片深紫。路人行色匆匆。不遠處一個生意清冷的賣煎餅果子的小販幾次試圖對鍾銳微笑,終因對不上眼神兒而作罷。
黑色的“大宇”急馳而來。
鍾銳挺直了身子。
方向平神采奕奕。
“你好,鍾銳。”他伸出了手。
鍾銳沒接這隻手,而是把一張軟盤遞過去。
“你們的VLD。說吧,怎麼回事?”
“你身上沒帶錄音機吧?”
鍾銳沒明白:“什麼?”
方向平大笑:“玩笑玩笑。你的為人我清楚。那麼,我也以誠相待——正如你所知道的,都是事實。”
“你不覺著這麼做有點卑鄙?”
“絕不是你所想象的‘卑鄙’。我無意搞垮你,只想強大自己。什麼是競爭?這就是。鍾銳,你的失敗在於過分倚賴自己的一技之長,而競爭所需要的,是綜合能力。”
看著方向平自鳴得意的狂妄,鍾銳把原本想說的話收了回去,這種人,不給他點教訓不知道痛。
“謝謝指點。”鍾銳說罷,轉身走開。
方向平覺著興猶未盡,又在沒有對手的原地陶醉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走。
週末,要下雨了,外面響起雷聲。公司在開會,譚馬的位置空著。鍾銳主持會議。
“OLTO銷售情況不好,主要是因為有人採用不正當手段,盜取了關鍵技術,搶先佔領了市場。但請大家相信,這只是暫時情況。公司工作按原計劃進行。……目前的困難是,OLTO銷售受阻,造成資金緊張,廣告及AT項目的開發都面臨資金問題,困難很大,但肯定是短期困難。因此,我想發動大夥集資以渡難關……”
“集資可不能白集啊。”一個人憂心忡忡。
“高利率。”
“如果萬一……”
“沒有萬一,請大家相信我,”說著掏出一張存摺,“我個人現在就這麼兩萬塊錢,先帶個頭。”
眾人表情嚴肅起來。
一人探頭進來:“鍾總,譚馬回電話了,說他有事,不能來。”
鍾銳呼譚馬。
譚馬與一個高大的女人從一輛高級轎車上下來,車前是一家裝修得富麗堂皇的餐館。
門童殷勤地為他們拉門,稱女人“於總”,稱譚馬“譚先生”。
“五子,叫大廚給我們弄點吃的。”女人邊走邊吩咐迎出來的一個小胖子。
“您想吃點什麼?”小胖子邁著碎步扭臉看著女人的臉問道。
“你想吃什麼?”女人扭臉問譚馬。
譚馬顯然還不習慣這陣勢,“隨便吧……”
“隨便。”女人對小胖子說。
“送到您辦公室?”
女人看了一下因已經過了吃飯時間而顯得空曠的餐廳,用目光徵詢譚馬的意見。
譚馬不願給人添麻煩:“就在這兒吧。”
二人撿了一張四人的小餐桌坐下。一個小巧的女孩兒過來為他們倒茶。
“娟娟,中午生意怎麼樣?”
“光我就翻了三次臺!”
“包間呢?”
“晚上的都訂出去了!”
女孩兒走後,譚馬感慨:“跟你比,我們這些男人都白活了……”
女人擺了擺手:“你往電腦前一坐,我這麼大個,馬上覺著矮你半截……”
“我們掙的那可真是血汗錢。”
“這地方,耗費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
“那你也值了,這是你的宮殿,你是這兒的女皇啊。”
“你要是願意,我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