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説來是剛乾?也怪不容易的。”女子居高臨下地説,“給我來兩瓶吧,就你剛才説的那種什麼一生的水……”
“我都要了。”男人説。
曉冰看他一眼,知道令他感興趣的不是香水,心裏笑笑,動手從包裏向外掏。他有錢逞能,跟她無關,出了這個門,誰也不認識誰。
“請順便留下名片。”男人説。
曉冰窘住。“我……沒有。”
“一個沒有名片的推銷員!那你怎麼得到顧客對產品的反饋?”
曉冰臉紅了。她並不像她自以為的那樣老練。
男人更和氣了:“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曉冰只好從實招來。
男人微笑:“這麼説是客串推銷。……想掙錢給自己買幾身漂亮衣服?”
“主要還是為走向社會做準備。”
極認真的語氣、神情,竟使對方一時無話。曉冰的呼機響,男人這才回過神來,拿起電話給曉冰,“喏。”笑笑,“是男朋友吧?”
曉冰回電話,電話剛一通耳邊就響起姐夫急火火的聲音。
“曉冰,知不知道你姐姐在哪裏?她和丁丁一晚上沒回來!”
“你現在在哪裏?”
“在公司。”
曉冰一下子火冒三丈。
“我姐姐不見了你有心思上班?你找了沒有?報警了沒有?他們現在是死是活?看昨天的晚報了嗎姐夫?有一家老小好好的坐在自己家裏都被人殺了呢!”説完“咣”地摔了電話,摔完才想起電話是別人的。
“對不起!”男人微笑搖頭,曉冰低下頭邊收拾東西邊説,“我走了。”
“可以留下你的電話嗎?”男人直視曉冰。
漂亮的年輕女子聞此一扭身出了客廳。
……
鍾鋭懵了,曉冰的話彷彿一隻無情的手揭開了他一直不敢正視的畫面,一幅一幅,無一不是鮮血淋淋。他一把扶住牆壁,藉以鎮定自己。湧在心裏的頭一個念頭是,得趕快告訴岳母。
接電話的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夏主任在手術室。”
“等等等等!……我有點急事能不能請你……”
“你過會兒再打來!”
鍾鋭失控地大叫:“告訴你們夏主任,她女兒失蹤了!!”耳機裏回答他的是嘟嘟的忙音。
叫聲使過往的人聚了過來,越聚越多,人們七嘴八舌,“嗡”聲一片。
“……我跟他説,你當總經理,我輔佐你,你會看到,文與理,政治與技術的結合將是最好的結合。”總經理室,方向平對王純侃侃而談。
“您以誠意取得了對方的信任。”
方向平感到了有一個好的談話對手的愉悦,他點點頭,“於是他心甘情願把大權交給了我。他們過分埋頭於自己的業務,對行政管理一類的事沒有興趣,壓根説,也沒能力。我卻有能力發現、利用他們的能力……”説到這他打住,沒必要過多自誇。沒説完的話是:所以才有了今天。今天的一切都是他才華和能力的外化。
門被推開,一人探進頭來,“方總,鍾總家出事了!”
方向平的出現使雜亂無章迅速變得頭緒儼然。
“不要着急,老鍾。進屋,你先進屋,什麼都不要管。”
“王小東,你去派出所報案,打車去。”
“劉衞,趙堅強,你們認識鍾總的夫人,到所有可能的地方去找,開我的車。”
“肖小娟,馬上寫一個尋人啓事,打印一百份,然後全體出動,張貼出去!”
……
王純在不遠的地方一聲不響地看。
報案的人打車走了。
黑色“大宇”消失在車流中。
一摞尋人啓事印了出來,人們分作幾份拿着,呼呼啦啦地湧了出去。“分開走!……貼得不要太密,儘可能把範圍擴大……”方向平追在後面高聲叮囑。
機房裏只剩鍾鋭一人。他已經木了。一個人影投了進來,漸近,在鍾鋭對面定住。鍾鋭毫無察覺。
“他們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鍾鋭抬頭,面前站着的是那個叫王純的女孩兒。他機械回答:“説不好。星期五下午進機房後,一直沒跟家裏聯繫……”
“三天了。……這三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什麼日子?”
“特殊點的日子。比如生日啦什麼的……”
鍾鋭被提醒,“前天是我們結婚六年的紀念日,説好下班後一塊兒出去吃晚飯!”
“你瞭解她,你想想,問題會不會出在這裏?”
鍾鋭第一次認真看了王純一眼。
馬路的車流中有一輛中型麪包車,車裏是一幫興高采烈的婦女和孩子,只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清秀少婦例外,她始終沒怎麼説話,神情中有些疲憊。車在鍾鋭家樓前停住,少婦拉着身邊的男孩兒下車,車上的人同她們揮手告別。
“再見,曉雪!”
“丁丁再見!”
丁丁四歲,正是最愛説話又具有一定表達能力的年齡。一進電梯,就急不可待地跟電梯員一一講述令他驚訝的、令他高興的、令他奇怪的所有事情。
“……密雲水庫特大,比咱們這個樓加起來都大。還可以釣魚,我們沒有釣着,徐明明她們釣着了,其實是她媽媽釣的,她非説是她,其實不是她,對吧媽媽?”
曉雪“嗯”了一聲,對電梯員笑笑。
“跟誰一塊兒去的呢?”電梯員問。
“好幾個阿姨和阿姨家的小朋友。阿姨都是我媽媽的同學。對吧媽媽?”
曉雪想起了什麼,問電梯員:“丁丁爸爸回來了沒有?”
“上班去了。一大早就走了。”
曉雪一震。
家中一片凌亂,悄無聲息,曉雪呆呆站在門口,手中的包滑落在地。忽然她想起什麼,拿起電話呼曉冰。曉冰的回話使她從頭直涼到腳底:他並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裏,對他來説,她們等於是失蹤了,他卻照常上班,下班——無所謂!這個發現令她震驚。
家中從沒有過的壯觀景象使丁丁興奮不已。他挨屋跑着看,不斷髮出驚喜的叫聲:“媽媽,快來看呀,媽媽!”
曉雪放下電話,拖着疲憊的身心收拾房間。
丁丁跑進廚房,一腳踩着了滿地的麪條湯,“哧溜”滑倒,滑倒時一隻手去扶桌子,把桌上的碗帶到了地上,曉雪聞聲趕來拉起了丁丁,難以置信地看着廚房的滿目狼藉。給丁丁換下了黏糊糊髒兮兮的衣服後,她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起來,可這時丁丁又説餓了,她只有強迫自己起身,去做飯。丁丁請示先吃個巧克力派是否可以,她説只准吃一個就去了廚房。
廚房根本插不進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曉雪返身去衞生間拿來拖把,簡單把地面清理了一下,去衞生間送拖把時,看到丁丁又拿起了一個巧克力派。
“放下。”
“就一個。”
“放、下。”
畢竟是孩子,丁丁沒有發現媽媽情緒已惡劣到了極點,自顧撕開包裝,取出,試探送到嘴邊,眼睛看着媽媽的眼睛。
曉雪盯着丁丁的嘴。丁丁張嘴咬着了巧克力派。曉雪一把把巧克力派打開,轉身就走,丁丁在身後“哇”地哭出了聲,曉雪的淚水“刷”流下來了。
鍾鋭是在丁丁吃飯的時候回來的。
方向平親自開車送鍾鋭回的家,一路上,鍾鋭木頭人一般,車拐彎,停住,方向平打開車門,他一概沒有反應。
“老鍾,到了。”
鍾鋭這才“噢”了一聲,機械地抬腿下車。
“我送你上去!”鍾鋭擺擺手。方向平看了看錶,想了想,道:“也好,我這就去派出所,找他們所長談,趁現在還沒下班。”
鍾鋭只愣愣地向前走。方向平目送他走,看着那突然老邁了的背影、步子,充滿擔心。
鍾鋭站在家門口久久不敢進去,生怕最後一線希望破滅。忽然,聽到屋裏似有響動,心在胸腔裏“突突突”一陣狂跳。
“媽媽,我吃不下了。”是丁丁!
“飯可以剩下,菜要吃完。”
鍾鋭開門進屋,丁丁聽到聲音跑了出來,歡叫。
“爸爸爸爸!你去過密雲水庫嗎?”鍾鋭愣愣地搖了搖頭,“哎呀,你怎麼連密雲水庫都沒去過啊!好多人還游泳了呢,男的可以光身子,女的不可以,對吧媽媽?”
曉雪沒回答,不回頭,只是背對着他們收拾屋子。
原來她帶孩子去了密雲水庫,説也不説一聲就去了那麼遠的密雲水庫,一去幾天,為什麼?
——你瞭解她,你想想,問題會不會出在這裏?
驀地,王純和王純説過的話出現在腦子裏。果然被那個小姑娘言中,就因為沒能如約去吃那頓飯,夏曉雪居然如此大動干戈。想想一天裏受到的所有驚嚇、痛苦、絕望,鍾鋭不禁怒火萬丈,他緊緊盯住曉雪給他的後背,那後背毫無表情,只有收拾東西時的起伏,鍾鋭呼吸漸漸急促,胸脯開始起伏,他是在即將發作的剎那間改變了戰術的。
鍾鋭對丁丁微微一笑,“就是説,你們玩得很高興。……丁丁,知道爸爸昨天晚上幹什麼了嗎?”
曉雪的後背定住了。鍾鋭瞥了一眼,心裏冷冷一笑。
“不知道。”丁丁説。
“猜猜。”
“打電腦。”鍾鋭使勁搖頭。“看書!”
鍾鋭更使勁地搖頭,“不不不,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
“比我們還有意思?”
鍾鋭重重點頭,“有意思多了。”
丁丁想不出來了。
“我呀,睡、覺、了。”
“嗨!睡覺有什麼意思啊,我最煩睡覺了!”
“我這個覺睡得可不一般。我長這麼大就沒睡過這麼好的覺。躺下就着,美夢一個連着一個……”
“什麼夢?”
“夢見我騎着航天飛機在天上飛,一飛飛到了天安門,往下一看,哇,天安門的人比螞蟻還小……”
“汽車呢?”
“什麼?噢,汽車。汽車嘛……像七星瓢蟲!”
“大公共汽車呢?”
“大公共汽車……大公共汽車,你説呢?”
“不知道,我又沒看見。”
“你怎麼會沒看見,你也在飛機上,就坐在我的前面,我一手摟着你,一手開飛機……”
“媽媽呢,也在飛機上嗎?”
鍾鋭搖頭,做了個表示遺憾的表情。
曉雪慢慢回過頭來,慢慢道:“鍾鋭,你不是人。”
鍾鋭笑容可掬:“是嗎。那麼,你呢?”
“我有眼無珠。”
“噢,殘疾人。”
“小、醜!”曉雪的聲音中充滿厭惡。
鍾鋭一下子收斂了笑。二人冷冷對視,再無話。
冷戰一直持續到吃晚飯的時候。幾個小時裏,曉雪始終在做事,不説話,對鍾鋭正眼不瞧。鍾鋭最怕的就是她這一手,她憋得住,他憋不住。當晚飯端上桌,他注意到桌上的碗筷是三副時,心裏一陣輕鬆,忙不迭去招呼丁丁。
“丁丁,吃飯了。媽媽給咱們做了糖醋排骨!”
“我要拉屎!”
“怎麼一吃飯就拉屎?吃完飯再拉!”邊説邊用餘光留心曉雪的反應。沒反應。
丁丁根據自身生活經驗,知道無論爸爸怎麼説、説什麼都是不算數的,他看媽媽。
曉雪拍拍兒子的小屁股,“快去!”
丁丁跑去廁所。鍾鋭搭訕着在桌邊坐下。
“好香啊。……好幾天沒怎麼正經吃飯了。……還是家裏好啊。”
曉雪只是忙進忙出,聾了瞎了一般,故而鍾鋭發出的一系列求和信號無人接收。無奈之下,他只有咬咬牙,直奔主題。
“我説曉雪,為了頓飯,至於嘛。”
曉雪拿碗盛米飯,看也不看鐘鋭。
鍾鋭繼續保持着低姿態、高風格。“改天,等我忙過了這陣子,咱們一定補上!……你想吃什麼,去哪吃?”
“我不缺吃的。”
“那你到底為什麼嘛!”
“你我心裏清楚。”
“對,是,我忘了!我忘了你能不能提醒我一下呢?啊?”
“不能。我對要來的東西不感興趣。”
“那就怪不着我了。”
“誰怪你了?”
鍾鋭被噎住,片刻,“好,好,很好。我看以後我們這樣倒也不錯,大家各幹各的,誰也不必管誰。”
“你管過誰嗎?……鍾鋭,星期六下午四點,也就是約定吃飯時間的前兩個小時我還打電話提醒過你,你滿口答應。”
“當時我太忙……”
“是啊你太忙。你是重點,是中心,別人的那點兒需要、那點兒煩惱、那點俗事兒怎麼能跟你比?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擾你啊,我知趣兒。於是就在家裏等,等到睡覺,你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
“所以你就不辭而別!”
“對。我倒要看看,究竟怎麼着才能引起你的注意。”
鍾鋭微笑:“但還是沒有達到目的。”
曉雪勃然大怒,雙目圓睜,嘴唇哆嗦,片刻,把手中盛米飯的竹鏟猛然向鍾鋭擲去,“你、你……你滾!!”
竹鏟從鍾鋭的左肩彈落掉地——竟然動手了!鍾鋭立刻覺着真理在手,正義在胸,士氣大長。他用冷冷的目光有力地逼視對方,慢慢起身,轉身,向外走。這時,丁丁的聲音從衞生間裏傳來。
“媽媽,我拉完了。廁所沒紙了。”
聞此鍾鋭住了腳,他得搞清楚手紙到底在哪裏。
曉雪打開客廳暖器罩的護板,那裏面被做成一個暗櫃,裏面是整整齊齊摞成兩排的手紙,曉雪拿起一卷去了衞生間。
鍾鋭自嘲地苦笑。
憤然出走來到大街上後,鍾鋭茫然了。到處是行色匆匆的人們,正是下班回家的鐘點。有吃飯早的,已經搬着小凳,搖着扇子,坐在馬路邊上乘涼了。過街天橋上,打着赤膊的民工伏在欄杆上看汽車,也有的背抵欄杆坐着,使目光與來往的裸腿持平,臉上神情木然,不管臉前晃過的是男腿還是女腿,一律木然,只有當他們的腦袋情不自禁隨着某一雙年輕女孩兒筆直、光潤、標緻的腿轉動時,你才可窺視到那掩藏得極好的內心。
鍾鋭只是出於習慣,出了門就上天橋。待從天橋下來,卻不知該走向哪裏。他呆呆地站着,很想回家。回家衝個澡,吃頓好飯,飯後跟兒子玩一會兒……但不能啊,哪能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投降了呢?可是不投降又沒有出路。他心情沮喪,十分苦惱。思路是突然打開了的:他正好可以趁此機會去工作啊,已經耽誤一天時間了,陰鬱的心情頓時晴朗。他在路邊舉手招出租車,心裏湧上一絲終於可以理直氣壯不回家去了的竊喜。
王純在公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