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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節

    “這麼説來是剛乾?也怪不容易的。”女子居高臨下地説,“給我來兩瓶吧,就你剛才説的那種什麼一生的水……”

    “我都要了。”男人説。

    曉冰看他一眼,知道令他感興趣的不是香水,心裏笑笑,動手從包裏向外掏。他有錢逞能,跟她無關,出了這個門,誰也不認識誰。

    “請順便留下名片。”男人説。

    曉冰窘住。“我……沒有。”

    “一個沒有名片的推銷員!那你怎麼得到顧客對產品的反饋?”

    曉冰臉紅了。她並不像她自以為的那樣老練。

    男人更和氣了:“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曉冰只好從實招來。

    男人微笑:“這麼説是客串推銷。……想掙錢給自己買幾身漂亮衣服?”

    “主要還是為走向社會做準備。”

    極認真的語氣、神情,竟使對方一時無話。曉冰的呼機響,男人這才回過神來,拿起電話給曉冰,“喏。”笑笑,“是男朋友吧?”

    曉冰回電話,電話剛一通耳邊就響起姐夫急火火的聲音。

    “曉冰,知不知道你姐姐在哪裏?她和丁丁一晚上沒回來!”

    “你現在在哪裏?”

    “在公司。”

    曉冰一下子火冒三丈。

    “我姐姐不見了你有心思上班?你找了沒有?報警了沒有?他們現在是死是活?看昨天的晚報了嗎姐夫?有一家老小好好的坐在自己家裏都被人殺了呢!”説完“咣”地摔了電話,摔完才想起電話是別人的。

    “對不起!”男人微笑搖頭,曉冰低下頭邊收拾東西邊説,“我走了。”

    “可以留下你的電話嗎?”男人直視曉冰。

    漂亮的年輕女子聞此一扭身出了客廳。

    ……

    鍾鋭懵了,曉冰的話彷彿一隻無情的手揭開了他一直不敢正視的畫面,一幅一幅,無一不是鮮血淋淋。他一把扶住牆壁,藉以鎮定自己。湧在心裏的頭一個念頭是,得趕快告訴岳母。

    接電話的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夏主任在手術室。”

    “等等等等!……我有點急事能不能請你……”

    “你過會兒再打來!”

    鍾鋭失控地大叫:“告訴你們夏主任,她女兒失蹤了!!”耳機裏回答他的是嘟嘟的忙音。

    叫聲使過往的人聚了過來,越聚越多,人們七嘴八舌,“嗡”聲一片。

    “……我跟他説,你當總經理,我輔佐你,你會看到,文與理,政治與技術的結合將是最好的結合。”總經理室,方向平對王純侃侃而談。

    “您以誠意取得了對方的信任。”

    方向平感到了有一個好的談話對手的愉悦,他點點頭,“於是他心甘情願把大權交給了我。他們過分埋頭於自己的業務,對行政管理一類的事沒有興趣,壓根説,也沒能力。我卻有能力發現、利用他們的能力……”説到這他打住,沒必要過多自誇。沒説完的話是:所以才有了今天。今天的一切都是他才華和能力的外化。

    門被推開,一人探進頭來,“方總,鍾總家出事了!”

    方向平的出現使雜亂無章迅速變得頭緒儼然。

    “不要着急,老鍾。進屋,你先進屋,什麼都不要管。”

    “王小東,你去派出所報案,打車去。”

    “劉衞,趙堅強,你們認識鍾總的夫人,到所有可能的地方去找,開我的車。”

    “肖小娟,馬上寫一個尋人啓事,打印一百份,然後全體出動,張貼出去!”

    ……

    王純在不遠的地方一聲不響地看。

    報案的人打車走了。

    黑色“大宇”消失在車流中。

    一摞尋人啓事印了出來,人們分作幾份拿着,呼呼啦啦地湧了出去。“分開走!……貼得不要太密,儘可能把範圍擴大……”方向平追在後面高聲叮囑。

    機房裏只剩鍾鋭一人。他已經木了。一個人影投了進來,漸近,在鍾鋭對面定住。鍾鋭毫無察覺。

    “他們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鍾鋭抬頭,面前站着的是那個叫王純的女孩兒。他機械回答:“説不好。星期五下午進機房後,一直沒跟家裏聯繫……”

    “三天了。……這三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什麼日子?”

    “特殊點的日子。比如生日啦什麼的……”

    鍾鋭被提醒,“前天是我們結婚六年的紀念日,説好下班後一塊兒出去吃晚飯!”

    “你瞭解她,你想想,問題會不會出在這裏?”

    鍾鋭第一次認真看了王純一眼。

    馬路的車流中有一輛中型麪包車,車裏是一幫興高采烈的婦女和孩子,只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清秀少婦例外,她始終沒怎麼説話,神情中有些疲憊。車在鍾鋭家樓前停住,少婦拉着身邊的男孩兒下車,車上的人同她們揮手告別。

    “再見,曉雪!”

    “丁丁再見!”

    丁丁四歲,正是最愛説話又具有一定表達能力的年齡。一進電梯,就急不可待地跟電梯員一一講述令他驚訝的、令他高興的、令他奇怪的所有事情。

    “……密雲水庫特大,比咱們這個樓加起來都大。還可以釣魚,我們沒有釣着,徐明明她們釣着了,其實是她媽媽釣的,她非説是她,其實不是她,對吧媽媽?”

    曉雪“嗯”了一聲,對電梯員笑笑。

    “跟誰一塊兒去的呢?”電梯員問。

    “好幾個阿姨和阿姨家的小朋友。阿姨都是我媽媽的同學。對吧媽媽?”

    曉雪想起了什麼,問電梯員:“丁丁爸爸回來了沒有?”

    “上班去了。一大早就走了。”

    曉雪一震。

    家中一片凌亂,悄無聲息,曉雪呆呆站在門口,手中的包滑落在地。忽然她想起什麼,拿起電話呼曉冰。曉冰的回話使她從頭直涼到腳底:他並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裏,對他來説,她們等於是失蹤了,他卻照常上班,下班——無所謂!這個發現令她震驚。

    家中從沒有過的壯觀景象使丁丁興奮不已。他挨屋跑着看,不斷髮出驚喜的叫聲:“媽媽,快來看呀,媽媽!”

    曉雪放下電話,拖着疲憊的身心收拾房間。

    丁丁跑進廚房,一腳踩着了滿地的麪條湯,“哧溜”滑倒,滑倒時一隻手去扶桌子,把桌上的碗帶到了地上,曉雪聞聲趕來拉起了丁丁,難以置信地看着廚房的滿目狼藉。給丁丁換下了黏糊糊髒兮兮的衣服後,她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起來,可這時丁丁又説餓了,她只有強迫自己起身,去做飯。丁丁請示先吃個巧克力派是否可以,她説只准吃一個就去了廚房。

    廚房根本插不進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曉雪返身去衞生間拿來拖把,簡單把地面清理了一下,去衞生間送拖把時,看到丁丁又拿起了一個巧克力派。

    “放下。”

    “就一個。”

    “放、下。”

    畢竟是孩子,丁丁沒有發現媽媽情緒已惡劣到了極點,自顧撕開包裝,取出,試探送到嘴邊,眼睛看着媽媽的眼睛。

    曉雪盯着丁丁的嘴。丁丁張嘴咬着了巧克力派。曉雪一把把巧克力派打開,轉身就走,丁丁在身後“哇”地哭出了聲,曉雪的淚水“刷”流下來了。

    鍾鋭是在丁丁吃飯的時候回來的。

    方向平親自開車送鍾鋭回的家,一路上,鍾鋭木頭人一般,車拐彎,停住,方向平打開車門,他一概沒有反應。

    “老鍾,到了。”

    鍾鋭這才“噢”了一聲,機械地抬腿下車。

    “我送你上去!”鍾鋭擺擺手。方向平看了看錶,想了想,道:“也好,我這就去派出所,找他們所長談,趁現在還沒下班。”

    鍾鋭只愣愣地向前走。方向平目送他走,看着那突然老邁了的背影、步子,充滿擔心。

    鍾鋭站在家門口久久不敢進去,生怕最後一線希望破滅。忽然,聽到屋裏似有響動,心在胸腔裏“突突突”一陣狂跳。

    “媽媽,我吃不下了。”是丁丁!

    “飯可以剩下,菜要吃完。”

    鍾鋭開門進屋,丁丁聽到聲音跑了出來,歡叫。

    “爸爸爸爸!你去過密雲水庫嗎?”鍾鋭愣愣地搖了搖頭,“哎呀,你怎麼連密雲水庫都沒去過啊!好多人還游泳了呢,男的可以光身子,女的不可以,對吧媽媽?”

    曉雪沒回答,不回頭,只是背對着他們收拾屋子。

    原來她帶孩子去了密雲水庫,説也不説一聲就去了那麼遠的密雲水庫,一去幾天,為什麼?

    ——你瞭解她,你想想,問題會不會出在這裏?

    驀地,王純和王純説過的話出現在腦子裏。果然被那個小姑娘言中,就因為沒能如約去吃那頓飯,夏曉雪居然如此大動干戈。想想一天裏受到的所有驚嚇、痛苦、絕望,鍾鋭不禁怒火萬丈,他緊緊盯住曉雪給他的後背,那後背毫無表情,只有收拾東西時的起伏,鍾鋭呼吸漸漸急促,胸脯開始起伏,他是在即將發作的剎那間改變了戰術的。

    鍾鋭對丁丁微微一笑,“就是説,你們玩得很高興。……丁丁,知道爸爸昨天晚上幹什麼了嗎?”

    曉雪的後背定住了。鍾鋭瞥了一眼,心裏冷冷一笑。

    “不知道。”丁丁説。

    “猜猜。”

    “打電腦。”鍾鋭使勁搖頭。“看書!”

    鍾鋭更使勁地搖頭,“不不不,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

    “比我們還有意思?”

    鍾鋭重重點頭,“有意思多了。”

    丁丁想不出來了。

    “我呀,睡、覺、了。”

    “嗨!睡覺有什麼意思啊,我最煩睡覺了!”

    “我這個覺睡得可不一般。我長這麼大就沒睡過這麼好的覺。躺下就着,美夢一個連着一個……”

    “什麼夢?”

    “夢見我騎着航天飛機在天上飛,一飛飛到了天安門,往下一看,哇,天安門的人比螞蟻還小……”

    “汽車呢?”

    “什麼?噢,汽車。汽車嘛……像七星瓢蟲!”

    “大公共汽車呢?”

    “大公共汽車……大公共汽車,你説呢?”

    “不知道,我又沒看見。”

    “你怎麼會沒看見,你也在飛機上,就坐在我的前面,我一手摟着你,一手開飛機……”

    “媽媽呢,也在飛機上嗎?”

    鍾鋭搖頭,做了個表示遺憾的表情。

    曉雪慢慢回過頭來,慢慢道:“鍾鋭,你不是人。”

    鍾鋭笑容可掬:“是嗎。那麼,你呢?”

    “我有眼無珠。”

    “噢,殘疾人。”

    “小、醜!”曉雪的聲音中充滿厭惡。

    鍾鋭一下子收斂了笑。二人冷冷對視,再無話。

    冷戰一直持續到吃晚飯的時候。幾個小時裏,曉雪始終在做事,不説話,對鍾鋭正眼不瞧。鍾鋭最怕的就是她這一手,她憋得住,他憋不住。當晚飯端上桌,他注意到桌上的碗筷是三副時,心裏一陣輕鬆,忙不迭去招呼丁丁。

    “丁丁,吃飯了。媽媽給咱們做了糖醋排骨!”

    “我要拉屎!”

    “怎麼一吃飯就拉屎?吃完飯再拉!”邊説邊用餘光留心曉雪的反應。沒反應。

    丁丁根據自身生活經驗,知道無論爸爸怎麼説、説什麼都是不算數的,他看媽媽。

    曉雪拍拍兒子的小屁股,“快去!”

    丁丁跑去廁所。鍾鋭搭訕着在桌邊坐下。

    “好香啊。……好幾天沒怎麼正經吃飯了。……還是家裏好啊。”

    曉雪只是忙進忙出,聾了瞎了一般,故而鍾鋭發出的一系列求和信號無人接收。無奈之下,他只有咬咬牙,直奔主題。

    “我説曉雪,為了頓飯,至於嘛。”

    曉雪拿碗盛米飯,看也不看鐘鋭。

    鍾鋭繼續保持着低姿態、高風格。“改天,等我忙過了這陣子,咱們一定補上!……你想吃什麼,去哪吃?”

    “我不缺吃的。”

    “那你到底為什麼嘛!”

    “你我心裏清楚。”

    “對,是,我忘了!我忘了你能不能提醒我一下呢?啊?”

    “不能。我對要來的東西不感興趣。”

    “那就怪不着我了。”

    “誰怪你了?”

    鍾鋭被噎住,片刻,“好,好,很好。我看以後我們這樣倒也不錯,大家各幹各的,誰也不必管誰。”

    “你管過誰嗎?……鍾鋭,星期六下午四點,也就是約定吃飯時間的前兩個小時我還打電話提醒過你,你滿口答應。”

    “當時我太忙……”

    “是啊你太忙。你是重點,是中心,別人的那點兒需要、那點兒煩惱、那點俗事兒怎麼能跟你比?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擾你啊,我知趣兒。於是就在家裏等,等到睡覺,你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

    “所以你就不辭而別!”

    “對。我倒要看看,究竟怎麼着才能引起你的注意。”

    鍾鋭微笑:“但還是沒有達到目的。”

    曉雪勃然大怒,雙目圓睜,嘴唇哆嗦,片刻,把手中盛米飯的竹鏟猛然向鍾鋭擲去,“你、你……你滾!!”

    竹鏟從鍾鋭的左肩彈落掉地——竟然動手了!鍾鋭立刻覺着真理在手,正義在胸,士氣大長。他用冷冷的目光有力地逼視對方,慢慢起身,轉身,向外走。這時,丁丁的聲音從衞生間裏傳來。

    “媽媽,我拉完了。廁所沒紙了。”

    聞此鍾鋭住了腳,他得搞清楚手紙到底在哪裏。

    曉雪打開客廳暖器罩的護板,那裏面被做成一個暗櫃,裏面是整整齊齊摞成兩排的手紙,曉雪拿起一卷去了衞生間。

    鍾鋭自嘲地苦笑。

    憤然出走來到大街上後,鍾鋭茫然了。到處是行色匆匆的人們,正是下班回家的鐘點。有吃飯早的,已經搬着小凳,搖着扇子,坐在馬路邊上乘涼了。過街天橋上,打着赤膊的民工伏在欄杆上看汽車,也有的背抵欄杆坐着,使目光與來往的裸腿持平,臉上神情木然,不管臉前晃過的是男腿還是女腿,一律木然,只有當他們的腦袋情不自禁隨着某一雙年輕女孩兒筆直、光潤、標緻的腿轉動時,你才可窺視到那掩藏得極好的內心。

    鍾鋭只是出於習慣,出了門就上天橋。待從天橋下來,卻不知該走向哪裏。他呆呆地站着,很想回家。回家衝個澡,吃頓好飯,飯後跟兒子玩一會兒……但不能啊,哪能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投降了呢?可是不投降又沒有出路。他心情沮喪,十分苦惱。思路是突然打開了的:他正好可以趁此機會去工作啊,已經耽誤一天時間了,陰鬱的心情頓時晴朗。他在路邊舉手招出租車,心裏湧上一絲終於可以理直氣壯不回家去了的竊喜。

    王純在公司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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