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目前的處境與當年音樂大師訪問拉丁學校後,他在學校裡的情況有許多相似之處。去瑪麗亞費爾任職不僅是一種殊榮,而且也是登上宗教團體領導層階梯的意義重大第一步,這是約瑟夫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不過他如今總算比從前老練多了,早就在同窗們的舉止態度上清楚讀出了使命的意義。一段時期以來,他在玻璃球遊戲者的內部圈子裡早已被公認為遊戲好手,而現今這場非同尋常的任命更標明他受到上級青睞,必將成為一個受重用的青年英才。一些同事和往日的遊戲夥伴,儘管沒有直截了當與他絕交,或者露出敵對態度——在這個高級貴族集團裡講究文雅氣派,從不氣勢洶洶——卻顯然與他冷淡地疏遠了。昨日的同事很可能是明日的L級,這個圈子裡的人便以極其微妙的舉止表達了相互關係間這類等級差別和差距。
唯有弗里茲·德格拉里烏斯是一個例外。我們可以稱他為克乃西特一生中最親密的朋友,僅次於卡洛·費羅蒙梯。德格拉里烏斯才能很高,肯定可取得最高成就,但是他身體欠佳,平衡心和自信心不足,嚴重妨礙了他的前途。他和克乃西特年齡相仿,加入宗教團體的時候也是三十四歲左右。他們是十年前在一場玻璃球遊戲課程上首次相識的,克乃西特那時就察覺自己對這位沉默寡言、微露憂鬱的青年人具有十分強大的吸引力。他已察覺,雖然並不十分明確,但就在那時便能夠感受到德格拉里烏斯的這份愛心了。那是一種隨時隨地可以無條件奉獻和服從的友誼和敬仰,其中充盈著近乎宗教的狂熱,但是卻為一種內心的矜持和一種充滿預感的悲劇感情所遮蔽,因而受到了限制。當年,他們的友誼在特西格諾利時期受到了震撼,又因敏感而產生了疑惑,使克乃西特長期對他保持相當距離。雖然克乃西特也同樣為這位舉止不俗的遊戲同伴所強烈吸引。為了讓大家瞭解德格拉里烏斯的性格,我們謹從克乃西特撰寫的內部公務報告上引用數段,那是他後來幾年裡經常提供給團體最高當局的文件之一。其中寫道:“德格拉里烏斯。他是本人的好友。早在科柏爾漢學校就讀時便曾榮獲多項嘉獎。他擅長古典語言學,熱愛哲學,曾研究過萊伯尼茲,鮑爾扎諾,後來專攻柏拉圖。他是本人所認識的最傑出最有才氣的玻璃球遊戲能手。他簡直生來就應當擔任玻璃球遊戲大師,只可惜健康欠佳,再加性格上的弱點,以致不適合這一職位。德格拉里烏斯絕對不宜承擔任何具有代表性、領導性和組織性的職務,否則對他本人對公務都將成為不幸。他身體上的缺陷是精力不濟,患有周期性的失眠症和神經痛。
他精神上的缺陷是偶爾精神憂鬱,強烈渴望孤獨,畏懼承擔責任,也可能存在過自殺的思想。他的情況如此危險,幸虧他善於靜修,又極能自持,勇敢面對現實,以致大多數認識他的人只覺得他過分羞怯和沉默,全然料想不到他的情況多麼嚴重。
德格拉里烏斯不宜擔任要職,令人遺憾,但是他依舊屬於玻璃球遊戲學園的寶貴財富,而且是無可取代的寶貝。他的遊戲技藝精湛,就像一個偉大音樂家演奏自己的樂器。他可以閉著眼睛就找出各種極微妙的差異,因而他也是一位難得的傑出教師。
在高級班和最高班的複習課程中,倘若沒有他從旁協助,我簡直難以完成課程,更毋庸說他常常為我而在低級班中損失寶貴時間了。他分析學生們遊戲實驗的習作,使他們不至灰心喪氣;他識破他們的狡猾詭計,精確指正每一個仿造或者僅為花哨裝演的地方;他幫助學生從那種開端良好卻中途出岔的遊戲中找出錯誤的根源,並予以揭露,就像展示一種製作完善的解剖標本——所有這一切,都為他人望塵莫及。
正是這種敏銳精確的分析和改錯能力,使他贏得了學生和同事的敬重,否則他也許早就毀在自己的不穩定和不平衡性格,毀在過分羞怯上了。
“我想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德格拉里烏斯的玻璃球遊戲才能為什麼是無人可與比擬的。事情發生在我們結交的初期,那時我們兩人都感到在課堂上已經沒有什麼技巧可學,有一回他讓我看了他新構思的幾場遊戲佈局——他多麼信任別人的眼光。
我略一過目便發現它們全都十分出色,有許多創新內容,風格又獨特,便向他借閱這幾份草案以進一步研究學習,我讀過這些遊戲構思後發現它們都是名符其實的文學作品,簡直太奇妙太獨特了,我認為自己不應該對此保持緘默。這些遊戲都像是小型戲劇作品,都有近似獨白的戲劇結構,頗像一幅卓越的自畫像,反映著作者純個人的既危險又才氣橫溢的精神生活。每一場遊戲所賴以建基的各種主題與各組主題,連同它們之間的聯繫和對抗,不僅均有富於思想的辯證配合,而且各種對立聲調之間的綜合和協調並非採用一般通用的古典手法推向結局,而是讓這類協調統一歷經一系列的分裂過程,每每在貌似困頓絕望,近於瓦解之際,卻摹然頓住,疑問和困惑逐漸淡化消失。因而他的每一場遊戲都具有一種激動人心的色彩——據我所知,過去尚無人敢作此等嘗試。尤其是他的遊戲總體上表達了一種悲劇性的懷疑和放棄,成為一種懷疑否定任何精神知識的形象展示。與此同時,它們的精神內涵,連同其遊戲的書法藝術,卻又如此完美無暇,美得令人不禁熱淚盈眶。他撰寫的每一場遊戲盡皆竭力從內心尋求解答,以及最終以高貴的棄絕態度放棄瞭解答,就像一首完美的哀歌,只是悲嘆美好事物的倏忽易逝和一切高貴精神追求的可疑之處。
“此外,對於德格拉里烏斯這位同事,只要他壽命超過我,或者在我任期內始終活著,我都要把他作為無比珍貴,卻又很危險的財富推薦給大家。他理應享受極大的自由,凡屬玻璃球遊戲範疇的一切重大問題,都應當向他請教。不過不可讓他單獨輔導學生。”
後來幾年裡,這位奇人竟成了克乃西特的知己朋友。德格拉里烏斯特別崇敬克乃西特的才智,也欽佩他的領導能力,對他表現了一種感人的忠誠。我們所掌握的克乃西特生平資料,有許多便是由他留存下來的。德格拉里烏斯也許是較年輕的玻璃球遊戲者群體裡少數精英圈子中唯一不妒忌他得到重用的人,也是唯一為了他的不定期離別而深感痛苦和若有所失的人。
約瑟夫最初感到新任命好似晴天霹靂,突然喪失了自己所珍惜的自由;可是一旦習慣了新的處境,他又高興起來,他感到自己樂於旅行,樂於工作,對那個即將前往的陌生世界充滿了好奇心。另外,他還不得不辦妥赴瑪麗亞費爾的種種手續。
首先,他被安排到“警察局”逗留三星期。所謂“警察局”原是學生們給教育當局某個小部門起的名稱,也可稱之為政治部或者甚至外交部,倘若不算過分誇張的話——因為究竟沒什麼重要大事啊。他在這裡接受本教會教友們駐外工作時期行為守則的教導,這個小部門的主管杜波依斯每天都親自替他講解一個鐘點。這位認真可靠的人對於把一位毫無工作經驗、又不熟悉外界的青年派出去從事外交工作,顯然頗為擔心。他不隱瞞自己反對玻璃球大師作出的決定,同時又加倍盡心盡力將外界的危險情況和防微杜漸的手段細細傳授給這位青年教友。他慈父般的教誨指點受到了青年人順從的反應,結果自然很幸運,這位老師就在向克乃西特傳授外事往來規則的時期,對學生產生了真正的愛惜之心,直至最終完全確信克乃西特必能成功完成自己的使命。他甚至嘗試——出於個人的善良願望,而不是政治需要——給克乃西特添加一個額外差事。杜波依斯先生是卡斯塔裡王國少數“政治家”之一,也是主要致力於研究、維護卡斯塔裡經濟、法律地位,處理它與外界關係和解決由此形成的依賴問題的極少數官員之一。大多數卡斯塔里人——官員的數字並不亞於學者和學生——都生活在卡斯塔裡學園及其組織里,好似生活在一個永恆穩定的自在世界。他們當然知道,兩者均非天生就有,而是經歷了許多時代的深沉災難和艱苦奮鬥才逐漸形成的,他們知道兩者均創始於戰爭年代的末期,它們既建基於思想家們所作的艱苦卓絕、充滿英雄精神的努力,也建基於流血、流汗、又遭受遺棄的人民對秩序、正常生活、理性、法律和尺度的深刻渴求。卡斯塔里人明白這一切,也懂得世界各地的所有宗教組織和“教育學園”的功能全都一樣:禁忌統治和競爭,藉以持久恆定地保證法律和尺度這一精神基礎。但是,他們都還沒有懂得,目前的秩序還遠未達到理所當然的目標,它卻必須以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具有一定程度和諧關係為前提,而這種和諧關係始終不斷的遭到破壞,因為世界歷史總體而言,尚未發展到人們所期望的如此理想的理智和美好境地,至多偶爾會有使人們可以容忍的特殊情況罷了。對於卡斯塔裡能夠延續存在至今的神秘問題,除了像杜波依斯那樣少數有政治頭腦的領導人外,幾乎所有卡斯塔里人都基本上不知究裡。克乃西特贏得杜波依斯的信賴之後,杜波依斯立即就讓他概括瞭解了卡斯塔裡的基本政治狀況。
克乃西特開始也和絕大多數教友一樣,對這些問題又厭煩又反感,但是他隨即回憶起普林尼奧曾經警告說,卡斯塔裡可能有朝一日陷入危機,便不禁沉入自己以為早已忘懷的那場青年時代與普林尼奧艱苦論戰的回憶之中。這些突如其來的往事變得極其重要,於是他走向未來的覺醒之路又邁上了一個新的階段。
杜波依斯和克乃西特作最後一次會談後,對他說道:“我想,我現在可以讓你上任了。你必須嚴格執行尊敬的遊戲大師委託的任務,也同樣必須嚴格遵守我們這裡交代的行為規範。我很高興自己能夠幫助你。你不久就會發現,我們讓你在這裡呆三星期,並非虛度光陰。倘若你有答謝我所作種種通報的願望,我現在就指給你一個辦法。你將赴一個本篤會修道院去逗留一段時間,你得爭取贏得教士們的好感,你也就可能聽到那些可敬的先生與來賓談論政治,並從中察覺政治氣氛和趨勢。你若能不時向我透露一些這方面的消息,我將感謝不盡。請別誤解我的意思:我絕不是要你充當某種形式的間諜,更不是要你濫用教士們對你的信賴。你不必向我通報任何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情。我向你保證,我們只是想獲得一些涉及我們宗教團體和卡斯塔裡利益的情報。我們這些人既不是真正的政治家,也毫無實際權力,但是我們也得知道世俗世界的意向,知道他們究竟是需要我們呢,還是僅僅在容忍我們。
有利的情況也可能出現,只要讓我們知道:某位國家要人在某修道院暫住休憩,或者教皇有病在身,或者未來主教名單上又增添了新的候選人。我們當然不單依靠你的情報,我們還有另外一些渠道,但是多一個小的來源也有益無害。現在走吧,今天你毋需對我的建議答覆是或者否。因為你首要的事是好好完成委託給你的任務,在那些有修養的修士中間替我們爭些光彩。僅此而已,祝你一路順風。“
克乃西特在出發前按占卜儀式用蓍草算了一卦,六交俱得而卦成,他佔得的是“旅”卦,意為“旅客”,判詞是:“旅。小享。旅貞吉。”克乃西特查了《易經》,找到“六二”的釋辭。釋文為:旅即次,懷其資,得童僕貞。
克乃西特滿心歡喜,他動身前只面臨與弗里茲·德格拉里烏斯告別這一沉重考驗。弗里茲竭力剋制自己,迫使自己裝出冷淡的模樣,對他而言,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將隨克乃西特離去。克乃西特的天性卻不容他如此熱情。尤其是僅僅依戀一個朋友,他在必要時可以沒有朋友,同時他也能很輕易地把自己的熱情轉向新的工作目標和人物。對克乃西特而言,這次分別算不上刀剜心頭的痛苦,但是他當時就已非常瞭解他的朋友,懂得他們的離別對弗里茲是一種怎樣深重的震撼和考驗,不免心裡頗為擔心。他對他們之間友誼的性質曾反覆思考過,甚至還曾請音樂大師予以指點。應該說,他多少已經學會以客觀的態度和批判的眼光來處理自己的感情和體驗了。他在思索的過程中已經悟到,自己受吸引的原因,並非由於對方才能出眾,至少不只有這個原因,而是由於這種才能恰恰與如此嚴重的缺陷和如此脆弱的個性密切聯繫在一起。克乃西特也由此而明白,德格拉里烏斯向他表示的眷戀之情,不單有美好的一面,同時也具有一種危險的魁力,誘引他對一個能力不如自己,愛心卻強似自己的人,偶爾也表現表現自己的力量,以致克乃西特最終不得不盡力把自我約束和自制視為自己的責任。在克乃西特一生中,也許德格拉里烏斯是他所最喜歡的朋友,因為他在與任何其他人的關係中,都不曾產生過如此深刻的意義,倘若不是這種友誼教育了他,他就不會懂得自己對於不如自己穩妥堅定的軟弱者具有強大粘附力了。他也從中覺察到,這類吸引和影響他人的能力基本上是屬於教育家的天賦,不過這也蘊含著危險性,要求這個人承擔重大責任。德格拉里烏斯畢竟只是許多軟弱者之一,克乃西特看到過許多祈求的目光。
同時,由於克乃西特整整一年都住在玻璃球遊戲者的學園裡,對那裡的緊張氣氛有了日益更為清晰的認識。因為他屬於那個雖然沒有公開組織,卻十分有影響小圈子或者階層,一小批玻璃球遊戲青年學者中的最優秀人才,這個小圈子裡的人物不是應召擔任玻璃球大師的助手,檔案處負責人的助手,就是協助各學科大師教授各種課程,從來沒有聽說誰被派到了中低級崗位,或者充當了普通教員。小圈子裡的人物統統全都是各種領導職位的後備軍。他們相互都瞭如指掌,誰都不敢妄想欺騙別人,不論是才能、品格還是成就。正因為如此,這批向望高層的青年候選人,個個都以出類拔萃的驚人才能顯示著自己第一流的工作能力、學問知識和各種成績。
——這也正是每個人的個人特點和性格差異受到特別重視的原因。較虛榮或較不虛榮,舉止是否得體,是否和藹可親,對上對下是否多少有些影響力,能否受人喜愛,在這裡都極為重要,決定著此人在競爭中的勝敗。而弗里茲·德格拉里烏斯這類人,僅能作一個圈外人,停留在邊緣;顯而易見,由於他缺乏統率才能,克乃西特則屬於這個小圈子的最核心圈子。克乃西特受青年人愛戴的原因是他生氣勃勃的活力,還有他那仍然年輕的外貌,他從不讓人覺得難以接近或者白壁有瑕,此外就是他那種有點與世無爭的天真態度。這種態度的另一面:幾乎全無虛榮心和往上爬的野心。
這是上級們最喜歡他的原因。
他的這種性格最近一段時期顯然開始產生影響,先是對下面的青年人,後來逐漸擴展,最終也影響了上層人物。當克乃西特從自己新認識的立足點回溯往昔時,發現這兩條線是由童年一直貫穿迄今的:同學們和較年輕的學生們都熱情擁護他,師長們都慈愛地關照他。當然也有例外,譬如切賓頓校長,但是他得到的大都是恩遇,例如音樂大師以及最近接觸的杜波依斯先生,還有玻璃球遊戲大師,儘管克乃西特並未完全接受他們的恩遇,但事實如此,這是無法置疑的。顯然,命裡註定他要走一條英才之路,不管他願意與否,他必然到處都臍身於精英群體之列,到處都碰到愛慕他的朋友和栽培他的師長。一切都那麼自然,他的道路明擺著不允許自己置身於團體底層,而得不斷向上升,直至他目前業已接近的燦爛的頂端。他不得擔任隨從,不得成為獨立學者,而得做一個統治者。後來的事實表明他另有所求,這更使他具有了難以形容的巨大魅力——一種純真無邪的氣息。
然而他為何反應如此遲緩,是的,應該說如此勉強呢?因為他從未追求和要求任何東西,他既無統治他人的慾念,也沒有發號施令的興趣;因為他更渴求沉思默想而不積極活動的生活,若非情勢所趨,他也許會心滿意足地許多年——倘若不是畢生的話——默默無聞地做一個普通學者,一個滿懷渴望的虔誠朝聖者,走遍往昔古老年代的歷史聖地,音樂的聖殿,以及神話、語言和理想的花園與森林。如今他眼看自己已被人無情地推入一種積極進取的生活,便比從前更強烈地覺察自己周圍那種競爭、虛榮、往上爬的緊張氣氛,他感到自己的純潔受到了威脅,不再能堅守不變了。他看清自己唯有接受上級指定使命一途,否則他就會覺得自己好似進了監獄,會痛苦地思念以往的十年自由生活。由於他內心深處還不完全具備留在這裡工作的思想準備,也就覺得暫時離開華爾採爾和玻璃球遊戲學園到外面世界去遊歷正是對自己的一大拯救。
瑪麗亞費爾修道院建立已有許多世紀,經歷過西方歷史的各種時期,興盛、衰落、復興和再度沉淪,它曾在某些時代和某些方面有過輝煌成就。它曾一度是經院哲學和辯論藝術的中心,直至今天仍然擁有一座規模宏大的中世紀神學圖書館。它幾經停滯消沉,後來又重新獲得了榮耀,這次是以音樂活動,通過它廣受讚譽的合唱隊,通過修士們自己作曲和演奏的彌撒曲和清唱劇。從那時起,它就一直保留著優秀音樂傳統,音樂作品的手稿裝滿了整整六隻栗色大木櫃,它還擁有全園最好的管風琴。接著,瑪麗亞費爾修道院又進入了一個政治時代,這也同樣留下了某種傳統和風格。在殘酷的野蠻戰爭時期,瑪麗亞費爾曾多次成為理性的小島,敵對雙方的有識之士紛紛來到這裡,小心翼翼地尋求相互協調,以探索和解的途徑。有一次——那是它歷史上的最後一次高xdx潮——瑪麗亞費爾竟成為一項和平條約的誕生地,總算稍稍緩和了老百姓的焦躁渴求之情。隨後國家面臨一個全新時代,卡斯塔裡應運而生,修道院對此持觀望態度,其實是懷有敵意的,人們揣測它可能得到了來自羅馬的諭旨。最高教育當局曾致函修道院,請其允許一位學者赴該院圖書館作短期研究經院哲學,但這個請求遭到了婉拒;另有一次是邀請修道院派一位代表出席一次音樂史討論會,結果也同樣。直到皮烏斯擔任修道院長期間,才開始與卡斯塔裡有了交往,這位院長老耄之年時竟對玻璃球遊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此後雙方就開展了不很熱烈、卻還算友好的來往關係。他們相互交換書籍,相互接待來訪者。就連克乃西特的恩師,那位音樂大師年輕時也曾在瑪麗亞費爾逗留過幾個星期,抄錄音樂手稿,還演奏了那架舉世聞名的管風琴。克乃西特知道老師這段往事,當然很樂意去自己敬愛的師長常常津津樂道的地方逗留一些日子了。
人們款待他的禮數遠遠超出他預想的程度,使他不免感到侷促。無論如何,這是卡斯塔裡第一次派遣玻璃球遊戲優秀人才來修道院進行一次不定期的交流逗留。
杜波依斯在克乃西特行前曾囑咐他不可將自己視為個人,而應當視作卡斯塔裡的代表,尤其是在他作客的初期,只能以卡斯塔裡大使身份去應對,這才使他順利度過了最初的拘束局面。
同樣,他也很快克服了剛到時的陌生、擔憂和輕度興奮感,這些曾讓他頭幾夜難以入眠的煩惱。再加上格爾華修斯院長對他態度和藹慈祥,克乃西特馬上適應了新環境;清新的空氣和周圍雄偉景色使他心情愉快。修道院位於粗算的山野風光之間,四周是屏障似的陡峭崖壁,中間點綴著一片片嫩綠草地,牧放著無數漂亮牲口。
他滿懷喜悅地欣賞著那些堅實恢宏的古老建築物,人們可以從中讀到許多世紀的歷史。他讚歎自己居住的那兩間位於貴賓樓頂層的房間又美麗又純樸又舒適。克乃西特在這個莊嚴的小王國裡漫步尋幽探勝,他路過兩座教堂,走過有拱頂的十字形迴廊、檔案室、圖書館、院長寓所,又穿過了許多院落,在院子和院子之間,分散點綴著一座座擠滿健壯牲口的畜廄,一道道泊泊噴湧的泉水,一個個有巨大拱頂的儲藏酒類和水果的地窖,還有那兩幢修道院齋堂,那遠近聞名的大會堂,那無數照料得很好的小花園,連同其主人們——銅匠、鞋匠、裁縫、鐵匠等等世俗人們的工場,所有這一切,都環繞著自己所住的那座大庭院,形成了一個小村落。他已獲准進圖書館查閱材料,管風琴師也已帶他參觀過那臺美妙的管風琴,還讓他演奏過呢。那些大櫥櫃更是強烈地吸引著他,裡面保存著數字可觀的古老世紀的音樂手稿,不僅從未出版,有些還是罕為人知的,正等著人們去研究發掘呢。
開始時,修道院方面似乎並不急著要他展開工作,時間一天天過去,甚至過了幾星期,仍然沒有人向他提及此行目的。是的,他抵達的第一天,有幾位修士,尤其是院長本人,很有興趣地和他聊過玻璃球遊戲,但是無人談及有關遊戲課程或者涉及遊戲系統項目的內容。此外,克乃西特還注意到修道士們的舉止、生活作風、與人交往中都具有一種自己頗為陌生的節奏,一種可敬的從容不迫態度,一種悠閒而寬厚的耐性,即或那些顯然天性活潑好動的修士,似乎也有著這類共性。這是他們宗教團體的精神,是一個歷盡千百次變亂而留存至今的宗教團體所發出的千年呼吸。他們人人都具有這一精神,就像一個蜂巢裡的每一隻蜜蜂,永遠與全體同命運共呼吸,共同承擔著每一個人的恐懼、痛苦和憩息。與卡斯塔裡的生活風格相比較,這裡的本篤會生活初看似乎較少知識性、靈活性、敏銳性和積極活力,但是進一步仔細觀察,他們卻是較為沉著、堅定、老練,也較能保護自己,看來這裡的思想精神早已達到了與自然和諧一致的境界。
克乃西特對這個修道院的生活情調不僅饒有興趣,而且十分欽佩,因為早在卡斯塔裡尚未誕生之前,這個修道院便已有一千五百年曆史,而且幾乎早就達到了目前的水平,更何況這一切全都極為契合克乃西特天性中喜愛靜思的一面。他目前是一個備受尊敬的貴賓,款待的禮數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然而他很清楚:一切禮遇純屬形式和習慣,既非針對他個人,也並非景仰卡斯塔裡或者玻璃球遊戲的精神。
而是一個古老的強大團體對一個晚輩宗教團體顯示的莊嚴禮數。克乃西特對此僅有一部分心理準備,因此他在瑪麗亞費爾過了一陣子舒適生活後,就產生了不安之感,不得不要求當局較明確地指示行動規則,玻璃球遊戲大師親筆寫了下述文字:“你不必心存疑慮,為研究那邊的生活之道,你毋須顧慮時間。好好利用你的時間,好好學習,努力讓自己受人喜歡,讓人覺得你有用,即使他們一直如此款待你,也切勿急躁,切勿難以忍受,不要顯得比你的東道主們更為空閒。倘若他們整整一年之久都款待你好似第一天光臨的貴賓,你也得若無其事從善如流,莫說一年兩年,就是十年也同樣。你把它視為磨練耐性的考驗,謹慎默修吧!倘若你覺得過於空閒,你就設法每天做幾個鐘點的具體工作,千萬別超過四小時,譬如研讀經文或者抄寫手稿。不過也千萬別給別人以忙於工作的印象,倘若有人想和你隨便聊天,你都要遵命奉陪。”
克乃西特聽從了這些指點,很快便感到輕鬆多了。
他來到修道院後一直念念不忘自己輔導此地玻璃球遊戲愛好者的教職,這正是他奉派來此的表面使命,而修道院的修士們卻把他當作來自友好國家的風度翩翩使者加以接待。最後,格爾華修斯院長終於想起這項工作,召集了幾位已經修完玻璃球遊戲初級課程的僧侶,想讓他們和克乃西特一起研習高級課程,結果令他大感意外,開始時甚至極為失望,這般好客的地方居然對如此高尚遊戲的知識極其淺薄,而且純屬業餘水平,尤其是他們顯然滿足於自己的淺顯程度。隨著時間的推移,克乃西特才逐漸體會到了另一種內容。他奉派到此的真正目的完全不是為了提高修道院的玻璃球遊戲技藝。教導幾位略諳遊戲之道的修士一點兒淺顯的遊戲知識,這太容易了,簡直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也許某個還遠遠達不到英才程度的普通玻璃球遊戲選手就能夠勝任這項工作。由此可見,教授遊戲技藝不可能是他此行的真正目標。他開始領悟到,把他派到這裡的用意更主要是學而不是教。
無論如何,他了悟這一實情的時刻來得正是時候,恰恰增強了他對自己在修道院中地位的自信心,因為克乃西特的貴賓角色儘管有許多舒適優越之處,卻也偶爾讓他產生工作調動似乎受懲罰的感覺。後來有一天,他和院長談話時無意中提及了中國的《易經》,引起院長很大興趣,還提了若干問題,當他發現自己的客人如此出人意料地熟諳中文和通曉賜經》後,便不加掩飾地表示了喜悅之情。院長也偏愛《易經》,而他並不識中文,因此對這部占卜書以及其他中國神秘學說都僅有膚淺知識,當時這個修道院的多數修士大都學術興趣廣泛,以致似乎滿足於一知半解狀況。然而聰明的院長畢竟比自己的客人更老練更世故,顯然他也真正重視古代中國的治國之道和生活智慧。兩人展開了一場非同尋常的談話,愉快活潑的氣氛打破了賓主相見以來始終不變的彬彬有禮的生硬局面。談話的結果是克乃西特應邀每週為尊敬的主人講述兩次《易經》課程。
當克乃西特和院長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生氣勃勃而富於成效,當克乃西特和那位管風琴師友誼日增又同時對自己居住的小小精神王國逐漸熟諳之際,他在離開卡斯塔裡時所佔卜的卦辭也已接近於完全應驗了。作為一個攜帶自己全部所有出遊的旅人,他不僅有了投宿之處,而且也如卦辭所述“得重僕貞”。由於卦辭均已應驗,這位旅人認為自己有理由把這一切視作吉兆,因為他果真是攜帶全部所有“懷其資”
而來,因為他儘管遠離學校、老師、朋友、支持者和贊助者,遠離卡斯塔裡充滿慈愛、哺育過他的家庭,他仍然是滿懷著卡斯塔裡的精神和力量而來的,如今他正在這種力量的幫助下迎向一種積極而有價值的生活。
卦辭預言的“童僕”應驗在神學院一個青年學生身上。雖然這位名叫安東的青年人在克乃西特後來的生活中沒有扮演任何角色,然而當年在克乃西特早期修道院生涯那種心情特別矛盾的狀況中,卻是預示克乃西特即將具有更為遠大而全新前程的一個信使。安東是個沉默寡言的青年,很有個性,看上去也頗具才華,當時已接近於進入修士集團的程度。克乃西特常常遇見這個對自己的玻璃球遊戲藝術深感神秘的年輕人,那時其他學生都被隔離在一扇“來賓止步”的雙扇門後面,顯然院方不允許他們接觸客人,不允許學生參加玻璃球遊戲課程。這位安東卻因擔任圖書館助理員每週要去那裡值班多次。克乃西特常在圖書館遇見他,偶爾也同他交談幾句,日子一久,克乃西特便發現這個黑色濃眉下有一雙烏亮眼球的青年人對自己懷著一種特殊的服務熱情,這是一種學生式的帶有景仰的情感,克乃西特很熟悉這種神情,早在卡斯塔裡生活時期便已是他生活中一個不可避免的重要因素,儘管他每次內心都懷有喜悅,但仍然儘量設法迴避,何況他現在處身別的修道院,於是他便決定加倍謹慎小心。倘若他對這個尚在接受宗教教育的年輕人產生影響,那將是對殷勤待客主人的大大冒犯。更何況他也知道,“忠貞”是這裡的嚴格準則,因而他覺得這種孩子氣的依戀之情會發展成更大的危險。他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避免發生這類冒犯主人的可能性,決心約束自己。
克乃西特在那個經常碰見安東的圖書館裡,還結識了另一個人。開始時,由於這個人樸素謙遜,幾乎完全被他所忽視,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真正認識,競成為他後半生中懷著感激終身的敬愛的人,就如同他敬愛年老的音樂大師一樣。這個人就是約可布斯神父,他大概算得上本篤會教派裡最傑出的歷史學家,當年六十歲光景,瘦小身材,多筋的細長脖子上有一顆雀鷹似的尖腦袋,他的臉從正面看去略顯萎靡,因為他很少抬眼張望,但是從他的側面看去,額頭那顯示膽量的彎彎線條,尖尖的鷹鉤鼻兩側的深深溝紋,還有那稍短卻頗為顯示親切的下顎,都在表露他具有一種極深刻極獨立的個性。
這位安靜的老人——附帶提一下,他和親近的熟人在一起時卻又非常熱情活躍——還據有一張個人獨用的書桌,上面堆滿了書籍、手稿、地圖等等物品,桌子擺在毗鄰圖書室的一個小房間裡。這座修道院擁有如此大量的珍貴書籍,而他似乎是獨一無二的認真從事研究工作的學者。此外,應當說正是這個見習修士安東,引起了克乃西特對約可布斯神父的注意。克乃西特觀察到,老學者擺放書桌的小圖書室,幾乎被視為了私人領地,只有少數人出於工作需要才涉足其中,而且個個都躡手躡足,唯恐出聲打擾他的工作,雖然潛心埋頭的老人完全不像會受外界的干擾。當然,克乃西特也立即注意到這一禁忌,總是設法與這位勤奮工作的老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後來,有一天安東遵命拿一些書籍給老人,克乃西特看到,安東離開小房間時在敞開的房門邊停留了片刻,回頭凝望著又已埋首工作的老人,臉上露出崇敬和仰慕的神情,流露出一種混雜著某些善良青年樂意體貼照料老弱長輩的溫馨情感。克乃西特看見這一情景的第一個反應是高興,這種景象本身就很動人,安東能夠如此熱情照料老人,而他們其實並無血緣關係,這確實難得。接著而來的是一個可算是諷刺挖苦的念頭,一種讓克乃西特幾乎感到羞愧的想法:這個地方的治學之風何等稀薄,以致這位唯一認真工作的學者竟被大家當成了一頭怪獸,一個怪物。不管怎麼說,安東投向老人的那種近於溫柔的景仰目光,促使克乃西特睜開眼睛看清了老人的飽學多才。於是他也不時朝老人瞥上一眼,發現老人側面具有羅馬人的輪廓,同時又不斷髮現這種或那種不同凡響的特點,一切跡象都表明約可布斯神父在精神上和品格上都非同尋常。克乃西特聽說他是一位歷史學家,在對本篤會教派歷史的研究上已無人可與匹敵,這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有一天這位老人開口與他談話了。老人說話的聲調中不帶絲毫老前輩式的故示慈愛、故示善意的語氣,而那似乎確屬這個修道院的風格。老人以一種謙遜的、近乎羞怯的,但卻精確合度的語氣邀請他在結束晚禱後到他的住處一敘。“您會發覺,”
老人說,“我既不是研究卡斯塔裡歷史的專家,更也不擅長玻璃球遊戲。但是,如今正像人們表面看到的那樣,我們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宗教組織關係正在日益密切。
我不想置身事外,更願略儘自己綿薄之力,恰逢您光臨本院,我願不時向您請教。“
老人說話的態度很嚴肅,但他那種謙遜的語氣,加上他那富有睿智的蒼老面容,卻使他這番過分禮貌的語言產生了某種驚人的多義效果,從嚴肅到譏諷,從尊敬到嘲笑,從熱情參與到遊戲打趣,無不有之。那情況就像兩位聖賢或者兩位教廷貴族相見,以無窮無盡的打躬作揖進行禮貌和耐性的遊戲一般。這種混合了尊嚴和譏諷,智慧和客套的見面禮節,是克乃西特早就從中國人那裡領教過的,現在像一杯清涼飲料使克乃西特神清氣爽。他記起自己上次聽到這種語調——玻璃球遊戲大師托馬斯也擅長此道——距今已有相當長的時間。克乃西特又感激又高興地接受了邀請。
傍晚時分,當他來到老人那位於建築物側翼盡頭的僻靜住處時,卻不知應該敲哪扇門;忽然聽到了鋼琴聲,令他大吃一驚。他聽出是普賽爾的一首奏鳴曲,演奏得很樸實,毫無賣弄技巧之感,聽去節奏精確,乾淨利落。樂曲那深沉、純淨而愉悅的旋律配合著甜蜜優美的三和絃聽起來親切悅耳,克乃西特驀然回憶起華爾採爾年代曾和好朋友費羅蒙梯用各種不同樂器演奏這類樂曲的情景。他站停住,默默欣賞著,直至樂曲奏畢。琴音在黝暗寂靜的走廊裡顯得那麼孤獨、脫俗,又那麼勇敢、純真,同時既十分童稚氣,又十分老成,就像任何一首優秀樂曲在尚未得救的緘默人世間所發出的音調一樣。
克乃西特敲敲門,約可布斯神父高聲應道,“進來吧!”老人以自己謙遜的莊嚴態度接待客人,小小的鋼琴上還燃著兩支蠟燭。是的,約可布斯神父回答克乃西特說,他每天晚上彈琴半小時,或者整整一小時,天黑以後他就結束每日的工作,睡前幾個鐘頭他不讀書不寫作。
他們談論著音樂,談到普賽爾,談到亨德爾,談到本篤會的古老音樂傳統,在所有天主教團體中,本篤會是最熱衷音樂的教派。克乃西特表示很想知道本篤會的歷史情況。談話便熱烈起來,觸及了上百個問題,老人的歷史知識確實驚人,然而他也坦率承認,對卡斯塔裡的歷史、思想及其組織情況,他還缺少研究,還沒有產生大的興趣,但是他又毫不掩飾地對卡斯塔裡持批評態度,認為其宗教團體組織是對基督教模式的一種仿效,而且歸根結蒂還是一種褻讀神明的仿效。是的J因為這個卡斯塔裡團體既無宗教,又無上帝,也無教堂作為自己的基礎。克乃西特恭恭敬敬地聆聽著這些批評,只是不時提請對方考慮,不論是宗教、上帝,還是教堂,除去本篤會派和羅馬天主教所持的宗教觀點之外,還可能有其他不同教派,存在著不同觀點,因此無論是否定其宗旨和奮鬥的純潔性,還是否定其對人類精神生活的深刻影響,都可能是不對的。
“完全正確,”約可布斯說道,“您肯定首先想到了基督新教的信徒們。他們雖然未能保存宗教和教堂,卻常常表現得非常勇敢,也出了一些傑出人物。我曾花費好幾年工夫主要研究各種敵對基督教教派和教堂間試圖和解修好的多次不同形式嘗試,尤其是一七零零年左右那個時期,我們發現許多著名人物,例如哲學家和數學家萊布尼茲以及脾氣古怪的辛岑道夫,都曾致力於使敵對教派重新和好。而整個十八世紀,其精神思想雖常常顯露出草率和膚淺,但還是給後人留下了又有趣又意義豐富的思想史。而我對那個時期的新教徒最感興趣也最下功夫研究。我發現了他們中的一個卓越人物,他是一個語言學家、教師和教育學家,此外還是施瓦本地區一個虔信派教徒,他的道德影響整整兩個世紀內都清清楚楚有據可查——不過我們已越出談論範圍,現在讓我們回到什麼是真正宗教團體的正統性和歷史使命問題上來吧……”
“啊,等一等,”克乃西特失聲喊道,“請您再講講您方才提到的那位教師,我想自己大概猜到是誰了。”
“您猜是誰。”
“我起初以為是哈勒市的弗蘭凱,可你說這位教師是施瓦本人,那麼我想只可能是約翰·阿爾布萊希特·本格爾啦。”
老人大聲笑起來,喜悅使他容光煥發。“你可真讓我吃驚,親愛的朋友,”老人愉快地叫道,“我腦子裡想的果真是本格爾。你是從哪裡知道他的?或者在貴學區裡的人理所當然應熟知這類生僻和已被遺忘的人和事?倘若你拿這個問題去詢問本修道院裡所有的修士、教師和學生,包括前幾輩的人,我敢保證,大概不會有任何人知道這個名字。”
“在卡斯塔裡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也許只有我和我的兩位朋友。有一段時間,我因個人愛好研究過十八世紀的虔信派思想。對幾位施瓦本神學家有深刻印象,也十分景仰,尤其是這位本格爾。當時我認為他堪稱一切教師的楷模和青年人的導師。
我當時極喜歡他,以致請人攝製了一本古書裡的本格爾畫像,在我的書桌上供了很長時期。“
約可布斯神父又開懷大笑,“我們今天相逢真是吉星高照,”他說道,“多麼奇特的現象,我們兩人在研究過程中竟然不約而同碰上了這位已被遺忘的人物。更為奇特的也許還是下列情況:這位施瓦本新教徒居然同時影響了一個天主教本篤會僧侶和一個卡斯塔裡玻璃球遊戲者。順便說一下,在我的想象中,貴會的玻璃球遊戲是一種需要豐富想象力的遊戲,因此我很驚訝,像本格爾那樣嚴格而冷靜的人竟如此吸引你。”
現在輪到克乃西特開心大笑起來。“好吧,”他接著說,“您若回憶一下本格爾曾多年從事的聖約翰啟示錄研究工作,以及他對這部書的預言內容所作的體系性闡釋,那你就不得不承認我們這位朋友恰是嚴肅的對立面呢。”
“這話不錯,”約可布斯神父愉快地承認說,隨後他又問道:“那麼您如何解釋這種矛盾呢?”
“如果您允許我開玩笑,那麼我就要說:本格爾所欠缺的,以及他內心裡不自覺地渴求的,正是玻璃球遊戲。事實上我已把他列為我們玻璃球遊戲的秘密先驅者和老前輩了。”
約可布斯神父又恢復了嚴肅態度,謹慎地問道:“這似乎有點膽大妄為,竟然把本格爾歸入貴會的譜系。不知您對我的見解評價如何?”
“我說過這是一個玩笑,卻也是一個有理可據的玩笑。本格爾很年輕的時候,還在他從事那項重大《聖經》研究工作之前,有一次曾向他的朋友們談起自己的工作規劃。他說他希望撰寫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著作,也即是說他想把那個時代的一切知識以綜合和對稱方式排列組合在一種中心思想之下。這個想法正是玻璃球遊戲在做的事呢。”
“歸根結蒂這是整個十八世紀都在進行的百科全書式思想遊戲。”老人反駁說。
一事實如此,一克乃西特表示同意。一但是本格爾所力圖達到的並不僅僅是各種學科和領域的並列研究,而是尋求一種有機的相互關係,他已啟程探找一種共同的公分母。而這正是玻璃球遊戲最基本的觀點之一。現在我還想進一步說說我的看法:倘若本格爾當年曾建立類似我們玻璃球遊戲的思想體系的話,他也許就不會誤入歧途,不會去換算什麼預言數字,不會宣稱自己反對基督和反對千年王國了。本格爾未能完全尋找到能夠引導自己趨向他所渴求的聯合目標之道,卻以自己的數學天賦加上哲學才能創造了一種兼具細緻縝密和美麗幻想的‘時代秩序論’,花費了多年好時光。“
“就說到這裡吧,”老人說,“好在您不是一個歷史學家。您實在太過於依據幻想了。不過我懂得您想說的東西。我卻只在自己專門領域裡賣弄學問。”
這是一場互相獲益非淺的談話,增進了相互瞭解,也建立起了一種友誼關係。
在這位本篤會學者眼中,事情似乎並非巧合,或者至少應該說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巧合,因為他們兩人——他在本篤會,那位青年在卡斯塔裡——各自作著本領域的工作,卻發現了這同一位在符騰堡修道院執教的可憐教師,發掘出了這位既溫順又堅硬,既熱情又冷靜的人物。老人認為,他們之間必然存在某種連接兩人的東西,因為這同一望不見的磁石的吸力實在太強大了。那個以普賽爾奏鳴曲開場的傍晚之後,兩人間的無形橋樑已實實在在架起來了。約可布斯覺得和這位頗有修養卻柔順好學的青年交換思想很愉快,這種樂趣對他而言是難得一遇的。而克乃西特則覺得自己在與這位歷史學家的交往中,在領受教導的過程中,似乎在成長覺悟的道路上又邁上了一個新的階段,而他是視成長覺悟為自己生命之道的。簡而言之,克乃西特從老人那裡學到了歷史,學到了歷史研究和撰寫歷史中的法則和矛盾,而在以後的幾年中又更一步學會了如何把現實和自己當前生活作為史實來觀察的本領。
他們之間的談話往往發展成一種道地的辯論,有抨擊,也有辯護,而且開始時自然總是約可布斯神父首先向對方發難。老人對自己年輕朋友相知越深,就越為對方感到惋惜,這個如此有出息的青年非但沒有受到宗教教育培養,反而受到了一種虛假美學思想的薰陶。每當他發現克乃西特思維方式上某些可資非議之處,就將之歸罪於卡斯塔裡的“時髦”精神,歸罪於它的不切實際,以及那種偏愛遊戲式抽象化的傾向。而每當克乃西特令人驚異地以近乎自己思維方式的健康觀念與見解和他辯論時,老人就不禁狂喜萬分,因為自己年輕朋友的健康天性竟能如此頑強地抵禦卡斯塔裡的教育影響。克乃西特十分平靜坦然地承受他對卡斯塔裡的種種批評,只在這位老先生對自己過分激昂慷慨時,才冷靜地加以反駁。應當說,這位學者卑薄卡斯塔裡的種種貶詞中,不乏令克乃西特必須承認的正確內容,其中有一點在他逗留瑪麗亞費爾期間已使他的觀點有了徹底改變。這一點便是卡斯塔裡精神與世界歷史的關係問題,對此,約可布斯神父認為,卡斯塔里人“完全欠缺歷史意識”。
“你們的數學家和玻璃球遊戲選手,”老人會這樣分析,“已經依照自己的口味為你們蒸餾出了一部世界歷史,其中僅有精神思想和藝術的歷史,你們的歷史沒有血肉和現實生活。你們精確地知道拉丁語結構解體於第二世紀或者第三世紀期間,卻完全不理解亞歷山大,悄撒和耶穌。你們探討世界歷史就像一個數學家探討數學,其中只有定律和公式,卻沒有現實,沒有善與惡,沒有時代,沒有昨日也沒有明天,只有一個永恆不變的、膚淺的、數學上的當前。”
“可是研究歷史而不對其進行次序整理,能寫出歷史嗎?”
“撰寫歷史當然得進行歸納整理,”老人生氣地叫道。“與其他事物不同,任何一種科學全都是一種整理,一種簡化,使人類難以消化理解的東西得以消化理解。
我們相信自己業已認識了若干歷史法則,我們便可以嘗試做一些史實的研究工作。
這麼說吧,倘若一位解剖學家解剖一具屍體,一般說來不會碰到令他意外的情況,他會在表皮下層發現一塊塊的組織、肌肉、韌帶和骨骼,與他藉以工作的簡圖一致。
但是,如果這位解剖學家只會照簡圖工作,而完全疏忽其解剖對象個人獨有的特殊真實的話,那麼他便是一個道地的卡斯塔里人,一個玻璃球遊戲者,把數學法則用到了最不適用的對象身上了。我個人認為,可以容許歷史學家將自己最感人的幼稚信念應用於整理歷史和研究方法上,但是還有一個最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他必須尊重那不可理喻的真理、現實以及種種現象的獨特的一次性。我親愛的朋友,研究歷史不是開玩笑,更不是不負責任的遊戲。一個人想從事歷史研究,首先得明白自己試圖去做的是一種幾乎不可能完成,然而卻因其重要性而必須去做的最重要工作。
所謂研究歷史,亦即是說他會面對一片混沌,然而卻得持有維護秩序和意義的信念。
年輕人,這是一種十分嚴肅的工作,也許還是一種悲劇性的工作。“
克乃西特當年給朋友們的書信中大量引用了約可布斯神父的言論,有一段最具代表性,原話如下:“在青年人眼中,世界歷史上的偉大人物就好像歷史大蛋糕裡的葡萄於,毫無疑問,他們也屬於其實質性主體,但是要想把真正的偉人和表面上的虛假偉人區別開來,絕不像人們以為的那麼簡單和容易。虛假偉人之能夠脫穎而出,在於歷史機遇以及他們推測和抓住這個歷史關鍵時刻的本領。有許多歷史學家和傳記作家,更毋庸說那些新聞記者了,都把他們這種預知和把握某個歷史關鍵時刻的能力稱之為:一蹴而就的成功,並說成是偉大人物的一種標記。某個一夜之間變成了獨裁者的微不足道的下士,或者某個曾經一度控制了一個世界統治者喜怒哀樂的妓女,都是這類歷史學家偏愛的角色。與他們相反,那些耽於理想的年輕人,則大都偏愛悲劇性的失敗者,殉道者,在重要歷史時刻不是出場稍早就是略遲一步。對我來說,由於我畢竟首先是本篤會的歷史學家,因而世界歷史中最能夠吸引我,令我驚奇,讓我覺得值得研究的東西,既不是個別人物,也不是軍事政變之類,我不關心他們的興衰成敗,我所關懷喜愛,並且永遠具有好奇心的是世界上下述現象:例如我們這類宗教組織得以長存的原因。這類組織長期具有生命力,因為它們的宗旨是試圖凝聚、教育和改造人類的精神與靈魂,使他們通過教育而不是通過優生學,通過性靈改造而不是通過血腥手段,變成高貴的人,成為既能統治也能服務的人。閱讀希臘歷史時,最攫住我內心的並非光輝燦爛的英雄豪傑,也不是在安哥拉廣場上的大聲吶喊,而是某些精神探索,譬如畢達哥拉斯兄弟會或者柏拉圖研究院的研究工作。在中國歷史上無與倫比的例子是儒家體系之歷久不衰。而在我們西方歷史上,首推基督教以及作為其結構而存在併為之服務的教會組織,在我眼中,這才是具有主要價值的歷史組成要素。一個幸運的冒險家成功地征服或者建立了一個國家,使之維持了二十年、五十年,或者甚至持續了一百年之久;或者,某個富於高尚理想的國王或者皇帝嘗試推行某種比較正直的政治或者努力實踐某種文化改革夢想,一度獲得成功;
又或者某個國家或者某一團體在重大壓力下居然能夠承受艱苦並目。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就。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未能引起我的興趣,遠不及我們宗教團體始終不渝、全力以赴地工作那麼吸引我,在這些工作中,有些已延續了一千年甚至兩千年之久。對於神聖的教堂,我不擬說什麼,因為這是超越我們信徒之上的事情。我可以談談各類教派組織,例如本篤會、多明我會以及後來的耶穌會等,全都持續存在了好幾個世紀,儘管時興時衰,時而侵犯別人,時而適應別人,總算也全都保持了各自的面貌和聲音,維護了自己的姿態和獨特靈魂,看樣子還會延續好幾個世紀。
我認為這些才是最可敬佩、最值得重視的歷史現象。“
克乃西特崇拜約可布斯神父,就連他的不夠公正的偏激之詞也十分讚賞。當時克乃西特其實並不知道約可布斯究為何等樣人,因而只把他視為學問淵博的天才學者,克乃西特完全不知道那人正在有意識地參與世界歷史事務,正以他那宗教組織政治領袖身份左右著世界政治,四面八方不斷有人來向這位政治歷史和當代政治專家尋求諮詢、忠告,甚至尋求調停。克乃西特就這樣過了兩年,直至他第一次休假離開修道院。這期間他和老人往來時只把他當作普通學者,除了他的言論,對他的生平、活動、職業以及影響情況一無所知。顯然這位學養深厚的老人善於隱藏自己,連友誼之情也不外露,而修道院的修士們也皆深諳此道,比克乃西特所能夠想象更為善於隱藏。
過了兩年之後,克乃西特就像任何一個客人和局外人都能夠達到的一樣,完全適應了修道院生活。他不時協助那位管風琴師的工作,使修道院小小聖歌合唱隊那一線薄弱卻悠久可敬的傳統得以適度地延續和發展。克乃西特在修道院的音樂檔案館裡發現了若干有價值的材料,便抄了幾個副本寄到華爾採爾,尤其是寄給了蒙特坡。他開了一個小型的玻璃球遊戲初級課程班,安東現在是班上最用功的學生。他誠然未能教會格爾華修斯院長中文,然而卻把使用草莖占卜的技巧以及改進了的靜思默修方法傳授給了院長。這位院長也熟悉了克乃西特的性格,已經很長時間不曾像客人初到時那樣,常常勉強他飲酒了。院長在一年兩度公事公辦寫給玻璃球遊戲大師的答覆文件中,對約瑟夫·克乃西特在瑪麗亞費爾的成績考核裡盡是讚譽之詞。
而在卡斯塔裡方面,涉及克乃西特課程計劃和成績清單的部分才是他們細細審查的內容。他們認為程度稍淺,但是這位教師為了符合修道院的程度,更主要的是為了適應該院的思想習俗而採取的方法,他們大致感到滿意。最令他們高興,甚至真正喜出望外的事莫過於克乃西特與著名的約可布斯神父有了親密的頻繁交往,是的,甚至建立了友誼關係,卡斯塔裡行政當局對此當然只是心照不宣,閉口不談的。
這種友誼關係結出了形形色色的果實,儘管說出來也許會稍早洩露我們故事的內容,然而還是值得說說,或者我們只把克乃西特最為珍惜的那一個果實在此略作敘述。那果實成熟得非常緩慢,就像生長在高峻的大山上的樹種被人們移植到了肥沃的平原裡,總是遲遲不願生長。這些被移植後的種子由於遺傳因素,對肥沃的土地和溫和的氣候總持抑制觀望態度,它們仍然保留著祖輩那種慢節奏生長的遺傳特點。約可布斯這個睿智的老人,習慣對任何影響儘可能保持小心考核態度,因而凡是這個年輕朋友兼敵對觀點者向他灌輸的一切卡斯塔裡思想,他就是這樣猶猶豫豫、一步一步地讓它們在自己身上生根的。慢慢地種子總算萌芽生長了。對於克乃西特來說,在修道院多年逗留期間所體驗到種種美好而寶貴的經歷中,這一件事是最美好的:開始時似乎那麼難以出現的信任和坦率在這位世故老人身上總算緩慢萌芽生長了,老人不僅漸漸對這位崇拜自己的青年同行產生了同情心,而且對其身上的卡斯塔裡思想烙印也逐漸容忍理解了。這位年輕人——似乎說成學生、聽眾或者門生更為恰當——一步一步把老人引向了認可另一種宗教的境地:老人最初說到“卡斯塔裡”或者“玻璃球遊戲”這些字眼時,總採用諷刺語氣,往往只用於挖苦謾罵,後來開始容忍理解,而最終完全承認了另一種思想形式的可信性,也承認了另一宗教組織,承認了他們嘗試創造精神貴族教育的努力。約可布斯長老不再對卡斯塔裡的歷史短暫、年少無知吹毛求疵,畢竟成立不足兩個世紀,較之本篤會晚了整整一千五百年呢。他也不再把玻璃球遊戲視為純粹的花哨美學玩意兒,也不再否定這兩個年齡相差懸殊的宗教團體未來有親善與結盟的可能。
卡斯塔裡行政當局對約瑟夫贏得了約可布斯神父的部分信任看成他瑪麗亞費爾之行的最高成就,克乃西特本人卻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對此毫無想象,只看成是自己私生活中的一件幸運事。不過他常常在想:派遣自己來修道院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是否像那些競爭對手們最初所妒忌的是一種提升和嘉獎,還是隨著時間的消逝,不如說是一種毫無榮譽可言的被遣送坐冷板凳更恰當?如果為了學習,任何地方都可以學習,為什麼非在這裡?而且根據卡斯塔裡的觀點,這座修道院並非學習的好園地,也沒有可供學習的榜樣,唯有約可布斯神父例外。同時,他在此孤陋寡聞,盡與業餘水平的人一起從事玻璃球遊戲,是否影響了自己的技藝,或者已經僵化退步,克乃西特實在難以斷定。此時此刻倒是他一貫不愛往上爬的品性以及他早已日益更能承受命運的心理,幫他渡過了難關。不管怎麼說,他作為客人和某項不重要課程的教師生活在這個古老舒適的修道院裡,較之離開華爾採爾前一段時間生活在一群勾心鬥角人士之間,對他來說是更為愉快的。倘若命運決定把他永遠棄置在這個小小的邊遠地方,那麼他想必會設法稍稍改善自己的生活,例如略施手腕把一位朋友調到他身邊,或者每年至少去卡斯塔裡度一個較長的假期,除此而外,他也想不出有什麼要求了。
閱讀這部傳記的讀者也許會盼望讀到描述克乃西特修道院生涯的另一方面內容,也即涉及宗教的生活。但是我們只敢於謹慎地稍加暗示。毫無疑問,克乃西特逗留瑪麗亞費爾期間和宗教——也即修道院日日修煉的基督教——一有過較深刻的體驗。
這不僅是我們的揣測,事實上他日後的許多言論和行為都清楚地說明了這種體驗。
然而他是否信奉基督教,或者信仰到何種程度,則是我們無法回答的問題,也不屬我們研究的範圍。克乃西特除了卡斯塔裡所培植的尊敬宗教思想之外,還具有一種純屬個人的虔敬心理,也許我們可以稱之謂虔誠性。早在學生時代,克乃西特便已對基督教教義及其古典形式獲得過良好教導,尤其是在學習教堂音樂過程中獲益更多。首先是他從此熟悉了彌撒的儀式和聖禮的程序。
克乃西特在本篤會修士們身上發現了一種活生生的宗教,這不禁使他感到驚訝和肅然起敬,因為他以往對此只有理論上和歷史上的知識。他參加了許多次禮拜儀式。當他熟讀了約可布斯神父的若干理論文字,並進行了認真交談之後,終於看清了這個基督教完整的罕見的面貌:在若於世紀裡,它曾許多次被視為過時、老朽、陳舊和死氣沉沉,然而每一次都總是汲飲自己的源泉而獲得新生,同時把一度顯得時髦而佔上風的東西統統遺留在後面。克乃西特在同他們交談時心頭總是不斷浮現出這樣一種想法:卡斯塔裡文化也許僅是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一個俗化了的、暫時的支流,有朝一日會被重新吸收回去。克乃西特對這個想法從不曾認真加以抵制。即使如此,有一回克乃西特仍然對約可布斯神父說明自己的立場總在卡斯塔裡一方,而不會倒向本篤會,他必須為卡斯塔裡工作,衛護它的利益,而並不考慮自己作為其中一分子的宗教組織是否可能永恆存在,或者是否具有很長的存在期限,改變宗教信仰對他而言只可視為一種不光彩的逃避行為。他們兩人都敬仰的那位約翰·阿爾布萊希特·本格爾,當他在世時也曾服務於一個又小又短暫的教派,卻也絲毫沒有耽誤他服務於永恆的神聖使命。什麼叫虔誠,也就是一個人忠誠到不惜為信仰奉獻自己的生命,這卻是不論在哪一階段和哪一次懺悔中都可能遭遇的。服務和忠誠也是衡量每一個個人是否真正虔誠的唯一有效的檢驗標準。
克乃西特在本篤會已逗留兩年左右時,修道院裡忽然來了一位客人,那個人小心翼翼避免與他會面,甚至連最普通的介紹都避開了。這反倒引起了克乃西特的好奇心,他密切關注著陌生來客,其實此人只逗留了幾天,這卻導致了各式各樣的猜測。他最後斷定這位陌生人的宗教外衣純屬偽裝。這個不知名的客人不斷和院長,尤其是和約可布斯神父關起房門進行長時間談話,同時不斷收到緊急信件和發出緊急信件。迄至當時,克乃西特己多少風聞修道院的政治關係和政治傳統,便揣摩來客可能是一位肩負秘密使命的高級政府官員,或者是一位微服出行的王公貴族。當他默默思考著自己這些觀察時,想起前幾個月也曾有過一位和數位客人來訪,如今細想起來,似乎也具有同樣的神秘性和重要性。於是他回憶起了卡斯塔裡的“警察局長”,那位和藹的杜波依斯先生,回憶起了要他時刻留意修道院內此類活動的請求,雖然他既無興趣又無責任撰寫諸如此類報告,卻始終有些內疚,因為自己長期以來從未給這位好好先生寫過任何信件,杜波依斯先生想必對他非常失望了。於是克乃西特給他寫了一封長信,試圖解釋自己長期緘默的原因,為了使信件多少有些實質性內容,也略述了自己與約可布斯神父的交往。至於這封信是否有人重視和有人閱讀,他就無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