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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那個年輕醫生相當冷漠。宋建平一眼就看出來,那冷漠是裝出來的。他冷漠是因為他不自信,宋建平也曾經這樣年輕過。這是宋建平自工作以來,頭一回,從一個純粹病人的角度去觀察他的同行。換句話說,他是頭一回,以一個純粹病人的身份坐在他的同行面前。

    林小楓親自開車把他送進了這所醫院,送進了男科。幸而男科不方便女士入內,否則,她會親自陪他就診。

    這醫院裡肯定也有他的熟人,即使沒有直接的,曲裡拐彎的也能找到。但是,他沒有機會。事先,不知道來這裡;一路上,林小楓始終與他在一起;進男科前,又把他的手機繳了去,說是替他拿著,萬一他做檢查需脫衣服什麼的。

    年輕醫生低著頭,手在病歷上刷刷地寫,嘴上問:"你們這種情況持續多長時間了?"

    "很長時間了。"

    "多長!……半年?一年?"

    "……得有一年多了。"

    "你是根本不想呢,還是,想而不能?"

    宋建平沉吟,他不知該怎樣回答對自己更有利。他必須把所有因素都考慮在內:醫學的,人事的——誰知這人是不是林小楓的熟人?

    年輕醫生抬起頭來,"嗯?"惜字如金。

    "我感覺是,後者。"

    "想而不能?"

    "想而不能!"

    "這一年多來,除你妻子之外,你對別的女人,沒有過沖動?"

    "沒有!"這次他倒是回答得很快——過於快了,引得醫生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目光銳利,他身上不由一陣潮熱,出汗了。

    年輕醫生進一步解釋——很像是一種誘供:"不是說你怎麼樣了,而是說你有沒有過這樣的幻想,性幻想。"

    "沒有。"宋建平死死咬定。

    醫生再也沒問什麼,拖過一本化驗單,又在那上面一陣刷刷刷,爾後,哧啦撕下來,給宋建平,"去驗個血。"

    宋建平看化驗單,化驗激素水平。他拿著單子向外走時,護士已叫了下一個病人進來。

    "下一個病人"是一個形容萎黃的中年男子,一對八字眉毛更使他看上去滿面愁容,顯然是這裡的老病號了,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進門還沒落座就開始嚷嚷,神情聲音充滿了焦灼,"大夫不行啊,藥都吃完了,按點兒吃的,可這激素水平它咋怎麼就是上不去了呢它?"

    "還沒化驗怎麼就知道沒上去?"年輕醫生頗不以為然。

    "我有感覺!不行!怎麼試怎麼不行!……"

    宋建平禁不住回頭看那男子一眼,心情複雜,說不清是同情還是羨慕。

    化驗結果出來了。

    林小楓看不懂化驗單子上的那些符號,讓他解釋。他告訴她:正常。

    不瞞她。首先是,不能瞞,基於那可能存在的"人事關係";其次是,不必瞞,激素水平低,肯定ED,但是不等於不低就不ED,如同瞎子是殘疾人,不瞎不一定不是殘疾人一樣。按照邏輯學的說法,這是個大概念小概念的問題,二者不是對等關係,是一個涵蓋與被涵蓋的關係,因而僅一個激素水平的化驗結果,不足為憑。

    宋建平拿著化驗單進了診室,林小楓在外面等。過一會兒宋建平出來了,將病歷呈報給林小楓。林小楓閱:結論,ED(功能性)。

    站在診室門口,林小楓對著那病歷看了許久,不聲不響,不知在想些什麼,令宋建平不安。之所以不安大概因為ED後面括號裡的那三個字:功能性。

    後來,有一次,劉東北問他的檢查結果,他如實說了。劉東北馬上敏銳地把這個問題給拎了出來:功能性——還有什麼性?宋建平:器質性。劉東北:有什麼區別嗎?宋建平:器質性就是說你的身體有問題……話未說完劉東北就大笑著打斷了他:明白了——功能性就是你的思想有問題。

    話糙理不糙。

    宋建平擔心的,正是林小楓會就"功能性"提出質疑。他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如果她問,他如何答。功能性ED也是ED,一如心理問題也是問題,精神病也是病的一種,甚至比一般疾病更嚴重待遇更高,殺了人法律上都不予計較!……這樣想著就激動了起來,心身充滿了一種臨戰前的亢奮。他嚴陣以待。對方就是不吭氣。

    宋建平終於沉不住氣了,

    "小楓?……小楓,我對不起你……"

    她終於說話了:"不!建平,是我對不起你!"

    她抬起頭來,滿眼是淚。原來,她久久低頭不吭是因為了這個。

    宋建平頓時感到內疚歉意,甚至覺著自己有一些無恥,為掩飾,他一把摟住妻子的肩膀,溫和地說:"走吧。"

    林小楓淚汪汪道:"沒說怎麼治嗎?"

    "這種病……西醫……"宋建平搖了搖頭,"主要還是在調養吧。"

    這天,林小楓去了中醫研究院,排了很長時間的隊,掛得了一個十四塊錢的專家號。候診的走廊裡坐滿了人,大部分是男人,少部分是陪男人來的女人,只有林小楓一個女人是獨自前來。她今天來,是來探路。宋建平時間寶貴,她得把一切都調查好了,確定好了,再讓他動。到這兒一看,來就診的男人幾乎是一水的、與宋建平差不多歲數的中年人,更證明了當初宋建平對林小楓的解釋不是託辭,不是她認為的"另有渠道"。

    "27號!"專家的助手從診室探出頭來,叫號,"宋建平!……宋建平!!"

    林小楓這才被從沉思中叫醒,慌慌張張答應一聲"來了",起身向診室裡去,引得所有前來就診的人們一齊向她看去:怎麼回事?

    助手也是滿臉疑惑,攔住林小楓問:"你是宋建平嗎?"

    林小楓先說"是",又說"不是",鎮定下來後如此這般解釋一番,方才被放了進去。

    專家六十多歲的樣子,鶴髮童顏,看著就給人一種經絡暢通、血脈旺盛之感——來之前,林小楓曾翻閱了不少有關"ED"的中醫書籍,對中醫原理已然略知一二——當下林小楓決定,下次帶宋建平來,就掛他的號。專家看了林小楓呈上來的西醫檢查報告,爾後道,不見病人他不能下藥。林小楓問能不能治,專家的回答仍是,不見病人說不好。絕不敷衍塞責,絕不大包大攬,一副嚴謹科學的大家風範,令林小楓肅然起敬。儘管費了大半天工夫得到的只是這麼兩句內容相同的回答,但林小楓已經滿意了。這正是她要的結果。倘若那專家當即就給她開方抓藥,林小楓肯定會否定了他。

    林小楓開車回家,心情異常輕鬆,是那種突然發現與所愛的人的所有矛盾,都是自己的責任之後而產生的一種輕鬆。她打開了車裡的音響,車廂裡,立刻響起了雅尼的《夜鶯》,優美得令林小楓熱淚盈眶。在竹笛與小提琴奏出的彷彿天籟般的奇特旋律中,林小楓覺得她該知足了,該珍惜了,不能再由著性子"作"了。

    回首自己這一陣子的表現,林小楓竟有了不忍卒想之感。自己何時為何成了這個樣子?變態一般,瘋了一般,糾纏不休,喋喋不休,甚至有一次,明知他第二天有手術,就是不讓他睡,就是要讓他陪著自己不睡,懷著一種同歸於盡的惡意快感,為了什麼?為了他的步步高昇,為了他與她的距離越拉越大,為了她內心深處由此而產生的危機感和恐懼?望夫成龍、望夫成龍,為什麼"夫"一旦成了龍,女人就會忘掉自己的初衷?沒錢的時候,想有錢;有了錢沒人的時候,又想有人,要求太多了,太貪了,太自私了!

    在竹笛的清脆空靈與小提琴低婉柔轉的交織聲中,林小楓毫不留情地檢省了自己,解剖了自己,同時,提醒自己:林小楓,當初,這可都是你的選擇,當生活軌道已按照你的願望、設計實現了的時候,你不能因為自己當初的考慮不周,就遷怒對方、殃及對方。比比周圍你所接觸的其他有錢男人,劉東北也好,肖莉的前夫也好,宋建平已然是太好了。

    思維曾在"考慮不周"這個詞上頓了一頓,但是未及深想,就滑了過去。也許不是"未及"深想,是"不想"深想。離開學校,離開她喜愛的學生、喜愛的職業,是她心中永遠無法消弭的一個痛。她本能地要躲開它。想而無用的事,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想。

    在林小楓的耐心說服下,宋建平跟著她去看了中醫,抓了藥。從那後不久,宋家開始洋溢起中草藥的藥香。那藥香是如此濃郁淳厚,經由宋家的窗縫門縫飄出,經久不散……

    這天上午,腹外一下子做了兩個大手術,兩例肝移植。原本準備的是做一例,因只有一個肝源;不料手術前兩天,突然又接到四川成都某關係戶的通知,有了一個新的肝源。於是馬上派人去取肝,結果,兩個肝同時來到,同時到就得同時做。一般來說,如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肝臟的異體移植,成功率就會比較高。

    兩個手術宋建平都得親自參與,出了這個手術室進那個手術室,關鍵時刻,親自上臺,從上午九點一直做到晚上九點。十二個小時滴水未進粒米未進,倒也沒覺著渴沒覺著餓,精神高度緊張亢奮。肝源來之不易,生命岌岌可危。兩個病人有一個才三十九歲,是個成功的民營企業家,旗下資產上億,因工作需要喝酒過多導致了肝硬化,後轉成肝癌。應當說這是一條硬漢,創業過程中几上幾下都沒有放棄,他能成功是他性格上的一個必然。但就是這樣的一條硬漢,得知死之將至時,哭了。哭著,他對宋建平說,救救我;又說,現在如果能選,是做一個健康的普通平民還是做一個目前的我,我不做我。

    兩例手術都很順利、很漂亮。

    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兒子噹噹早就睡了。妻子小楓在等他。夜宵已經做好,雞湯小餛飩,撒了香菜末和胡椒粉,宋建平一氣吃了三大碗。一天未吃,這種連湯帶水的食物最合適。既能飽其肚腹,又不致撐著。吃完了,洗個熱水澡,從裡到外的舒服。大屋的房頂燈已熄了,檯燈柔柔,宋建平穿著浴衣往床邊走,全身筋骨酥鬆,只想一頭倒下,睡一個好覺。明天肯定輕鬆不了,明天是那兩個術後病人的關鍵,需嚴密觀察,及時處理可能出現的問題。外科醫生光手術漂亮不行,光手術漂亮那只是個開刀匠,如同鞋匠、木匠、縫衣匠。人體是一個大化學體,術後的觀察處理非常重要。手術成功才只是一半的成功。

    這時,他看到了在床頭櫃上等著他的那碗棕褐色的中藥。

    早一碗,晚一碗,雷打不動。

    那中草藥累計起來,得有一麻袋了。

    若在平時,他就忍了。明知沒用,讓喝就喝,可是今天,他不想喝。首先是剛剛吃下三大碗餛飩,肚子沒空;再者,每晚睡前喝下去這麼一大碗液體,夜裡就得起來撒一次尿。他睡眠本來就不太好,一起夜,半天睡不著,這一陣子就為睡不好覺他已然憔悴了不少。跟林小楓商量是否不喝,或停一段再喝,林小楓不答應。說是要抓主要矛盾,又說治病貴在堅持,還說她這不是為了她,是為了他,ED只是一個症狀,反映的是整個機體的問題。應該說,她說得都有道理,可是今天他太累了,太想好好睡一覺了,加上還有肚脹,於是假裝沒看見那藥,脫浴衣,換睡衣,上床,鑽被窩,就想躺下——

    "把藥喝了。"語氣是溫柔的,態度是堅決的。

    宋建平想反抗,不喝。冷靜一想,得喝。因為喝與不喝的結果是一樣的。喝了,難受,睡不好;不喝,她就得跟你沒完沒了地掰扯,還是睡不好。她還會因此不高興;鬧不好,還會吵著兒子。於是,喝,捏著鼻子屏息靜氣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了下去。結果那天夜裡,中藥湯加上雞湯,宋建平起了兩次夜。第二次起來後再就睡不著了,大睜著兩眼躺在暗夜裡——

    熬。聽著身邊妻子均勻的鼻息,兒子那屋的悄無聲息,暗暗自嘲:罷罷罷,苦了我一個,幸福一家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似乎是亮了,爬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借光看錶,剛剛過五點,再睡無論如何是不能睡了,便隨便摸了本書,去了廚房。在從臥室到廚房幾步的路里,他腦子裡想的是,得趕緊買房了,再這樣近距離地廝守下去,他真的是受不了了。

    當天終於亮起來的時候,當林小楓起來張羅早點、張羅噹噹起床上學的時候,宋建平疲憊地看著蓬著頭趿拉著鞋忙這忙那的妻子,心裡頭是一片無望無際的蒼涼……

    劉東北輾轉難眠,於難眠的煎熬中想起了他哥宋建平。確切說,是想起了他的ED。看來這世上還真的是沒有絕對的好與壞。ED好不好?不好。但是當一個男人有需要而無法滿足的時候,ED就比不ED要好了。就好比,在沒飯可吃的時候,食慾旺盛比沒有食慾會痛苦得多。

    娟子就在他的身邊,已睡著了。她的鼻息,她的體香,她那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光滑潔白的面孔,對他無一不是一種撩撥,一種刺激,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要擱從前,他才不會管她睡沒睡呢。不管她正在幹什麼,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要要。也能夠要得到。有時娟子也會抵抗,但是隻要他加大力度,她就會屈服。不是屈服於他的武力,而是屈服於他的意志。他要她的意志對她是一種撩撥,一種刺激,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事實上在這類女孩兒的意識深處有著一種她對外人絕不會承認的意識:她喜歡男性的強迫和征服。

    但是現在,他不能動她。她懷孕了。從知道了她懷孕的那天起,他就沒有動過她,至今,已然兩月有餘。實在熬不住時也曾經"自慰",事過之後不僅沒有滿足感相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這麼做實在是對生活、對生命的浪費和褻瀆!

    娟子卻一點都不體諒他。一如既往地要跟他一塊兒睡。這個睡是睡覺的睡,指它的本意而不是那個被人借用了的喻意。她的妊娠反應很重,很難受,很委屈,正是需要丈夫關心呵護的時候,因而他一說要跟她分開睡她就生氣,說他一點都不愛她,他愛的只是和她幹那事。這邏輯完全沒有道理卻又讓他無以反駁。這種認識上的差距實際上是性別的差異,性別的差異不可逆轉。

    娟子動了動,在睡夢中把一條腿搭在了他的身上,正好壓住了他的小腹。他頓時全身一陣燥熱,有一瞬甚至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幹了再說。但是不行,不能。他愛她愛她肚子裡的他的孩子,他不能因為自己的慾望就置她們的利害於不顧。曾試著抽出身來,怕驚醒她,沒敢使勁,抽不出來。索性不動,直挺挺躺在那裡,等待燥熱過去。

    忽然間就想起了陳華。陳華是他初中時期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既是班主任又是主課老師的老師,本身就具有了雙重的權威性,加上那陳華本人又厲害,全方位的厲害:教學水平厲害,脾氣厲害,乒乓球、羽毛球、籃球、足球無一不厲害,用今天孩子們的詞說就是,"罩得住"。班裡同學、尤其男同學,對他無不懼怕。背後一口一個陳華的叫,牛氣哄哄;當面,恨不能一口叫出倆老師來,一個賽一個的乖。沒辦法,不服不行啊,誰叫人家比咱厲害呢?那時他們正在青春期,有著青春期的典型心理特徵。服誰,口服心服;不服誰,心不服口也不服。曾有一個既沒能耐又裝腔作勢的化學老師,就是生生被他們給擠走的。

    青春期的發育當然不光是心理。那時他們常常會為生理上的發育好奇,苦惱,具體說,性發育。常常相互交流切磋,也為最後最關鍵的那一瞬究竟應該怎麼做而焦慮。曾問過娟子,她們女孩兒當年是不是也是這樣。娟子會說根本就不,她們那時很少或說根本就不談性,說女生根本就不會像男生那樣下流。

    曾經劉東北不信,但又想都這個年齡這種關係了,她又何必要為十幾年前的另一個女孩兒裝純潔呢?就是說娟子說的是真的。一度這巨大差異很令劉東北迷惑,直到有一天方猛然悟出了箇中原委:在性的問題上,造物主將"主動"的責任——抑或說,將人類繁衍的重任——交給了男性。主動光有慾望不行,還要有——權且說是——技術。女性既是被動一方,只需被動接受即可,這就難怪那些女孩兒不苦惱不焦慮了,還好意思沉著個臉指責他們下流,根本就是沒有責任心嘛,站著說話不腰痛,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拿著愚昧當光榮。

    苦惱的不光是心理,還有生理。那部位常常會控制不住地就突然"起來"了。在某些情況下,比如正在聽課或者正在吃飯,它起來也就起來了,它總有累的時候,有恢復常態的時候。但是在某些情況下,它不合時宜地"起來"就會給它主人帶來很大痛苦。比如說,正上體育課,正跑一千米,它"起來"的一個直接惡果就是,要與相對變瘦了的短褲正面摩擦,那時恰恰又是它最嬌嫩的時候,而體育老師如一頭威猛無情的德國牧羊犬在一旁虎視眈眈,你還不能不跑,一跑一擦一跑一擦——真的是很疼的。

    相互說起來,都有過次數不同的這種痛苦經歷,又都對"它"無可奈何,後來,不知是誰,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中間流傳開了這樣一種說法:"它"起來的時候,就想陳華。只要想陳華,保證"它"想起也起不來了。

    有一次,他路過一箇中學,隔著鐵藝圍欄,看到一幫穿著清一色校服的孩子在長跑,他不由得站住了,久久地看,面帶微笑,心想,不知他們有沒有一個"陳華"。中學時期,十四

    五歲的男孩子若有一個能罩得住他們的"陳華",是幸運的事。想到這裡,劉東北不禁又微笑了。燥熱消退了,身心平靜了。

    他感到了睡意。輕輕將身體從娟子腿下一點點挪出,起身,抱上枕頭被子,預備向客廳去,去長沙發上睡。誰料這時,娟子習慣地伸出了一條胳膊去摸索他,他趕緊歸位——她只要摸不到他就會一下子醒來——娟子摸到了他,滿意地嘆息一聲,睡意蒙朧地要求"摟著我"。劉東北按她的要求做了。她不滿意。"摟緊一點",她又說。他嘆了口氣,知道這個樣子下去他會根本睡不成覺。於是,小聲用商量的口吻說:"娟兒,娟兒?我還是去客廳沙發上睡吧。……這樣子在一起,我受不了。"

    "嗯……不,我不想一個人睡,就要跟你一起……"

    "娟兒,你得講講道理。你看咱倆,男的年輕,女的美麗,睡在一張床上,又不能在一起,這不是活受罪嘛!"

    娟子不應。她已抱著他沉沉睡去……

    這天是週六。劉東北在廚房燉棒骨湯,都說棒骨湯補鈣,孕婦和胎兒都需補鈣。娟子歪在床上翻看一本雜誌。小時工在收拾屋子裡的衛生。不大的家裡洋溢著骨頭湯的濃濃的香味,洋溢著家的安詳、溫馨。忽然娟子大叫一聲:"我要吐!"

    劉東北聞聲衝了過來,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適的傢什,兩手伸了過去去接娟子的嘔吐物,接完一捧甩到地上,再去接。正在收拾衛生的小時工看著,在心裡撇嘴。

    小時工來自河南農村,粗手大腳,三四十歲。她懷孩子生孩子的時候,不僅沒讓男人照顧;相反,一天都沒歇過,直到生孩子的那天上午,還在地裡幹活。男人在外面打工,孩子出生那天回來的,男人遠道進家,她就是剛生過孩子,也得給他做飯。給男人做了他最愛吃的手擀麵。女人懷個孩子哪裡就這麼嬌氣了?她很想跟劉東北說,你越嬌她,她就越嬌,叫她起來乾點活,就什麼毛病都沒有了。當然,她沒說。人家兩口子,願打願挨的事,用不著你去摻和。

    小時工收拾劉東北甩到地上的嘔吐物。由於那裡面有早晨喝下去的牛奶,氣味格外難聞,酸臭腥羶,憑小時工那麼潑辣能吃苦的人,都得憋著氣才敢往跟前靠。那男的卻是一點都不嫌乎。小時工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愛女人的男的,不由在心裡暗暗稱奇。小時工不會知道,這時候這個男人的心裡除了愛,還有歉意,還有感激。

    娟子從沒結婚時就宣佈,她不要孩子,她不想懷孕。不想從青春少女一下子變成中年婦女。當時劉東北同意了,說好好好。他以為她不過是一時的想法,隨著時間推移,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變了。

    比如他就是。原本對孩子毫無感覺,毫無興趣,他婚都不想結怎麼可能還會想要孩子?為這個他爸媽沒少罵他——他們家是五代單傳——沒用,也就絕望了,不管他了。但是突然的,他就想要孩子了。不知為什麼,也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從看到那些長跑的中學生們開始的,還是跟老宋的孩子噹噹一塊玩兒的時候開始的?那孩子太好玩了,有一次,甚至一本正經跟他討論婚戀生育這樣的深奧問題,告訴他,不一定非得戀愛才能生孩子。比如蟑螂,自己就可以生孩子。還用了一個非常專業的名詞:單性繁殖。

    如果僅是為了"傳後"要孩子,劉東北沒有興趣。他是一個典型的現實主義者,也絕不指望靠孩子養老。指不上。他自己不就是個例子?獨子,但是,一旦長大了,就要離開父母去過自己的生活,完成自己的人生。至今,他在北京,父母在哈爾濱。他用他的工資,老兩口用老兩口的工資。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一生。養孩子不是生活的需要,是生命的需要,是在你生命的某個階段時,對你生命的充實和補充。

    但是娟子初衷不改。在這裡,被劉東北忽略了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如果要孩子,就得由娟子生不是他生。而娟子不想要孩子的最大原因就是,不想生,或者說,不想懷孕。不想把腰腹撐得像水桶,乳房弄得像布袋,搞得不好再落下一臉的妊娠斑——總之吧,不想從青春少女一下子變成中年婦女。

    劉東北試圖說服她,說服不了。指責她,指責她的自私,她反唇相譏:他要孩子不也是一種自私?讓他無話可說。她的指責是一語中的。後來就不說。一說就吵,還說什麼說?只是一想起這事,就悶悶不樂。

    記得那天夜裡,那一次,她格外有激情。是在事後,事後的事後了,她才告訴他,她在哪本書上看過,激情中受孕的孩子,會聰明漂亮;那書還說,這就是為什麼私生子聰明漂亮的概率比一般婚生孩子要高的原因:激情不到一定程度不會偷情;反過來,偷情對激情的上揚也是一種有效刺激。那一次娟子沒有采取措施,當確定受孕了後,才把這一切告訴了劉東北。說著說著她忽然就傷心地哭了起來,哭著,她說:東北,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一個又老又醜的中年婦女,你還會愛我嗎?她要孩子純粹是為了他,為他寧肯與她的美麗青春訣別——他感動得一把把她摟在了懷裡,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Wearegettingtheretogether……

    決心是下了,孕也懷了,但娟子還是會為了一點小事就受刺激。比如今天早晨起來,早晨起來一般是她身體相對舒服的時候,胃空了一夜,就不覺著那麼噁心那麼難受了,身體一舒服就有了興致,就想出去玩。出去玩就得穿出去玩的衣服,結果,試衣服時,興致一下子給破壞了。幾乎所有像點樣子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原來肥得能伸進一隻手去的裙子,現在釦子都系不上了,娟子當時就哭了,也不出去了,吃過早飯就蔫蔫地歪在床上翻書,一直歪到現在。劉東北就一直不離左右地陪著她,只在小時工到後,抽空出去買了一趟棒骨。

    小時工收拾完了地上的嘔吐物,順便拿了個盆來給娟子放在床頭。剛剛吐過的娟子對著盆又是一陣猛吐。食物早就吐完了,吐胃液,胃液也吐完了,吐膽汁,膽汁也吐完了的時候,就"哇哇"地乾嘔。這時劉東北在衛生間洗手,娟子的乾嘔聲聽得他又難受又擔心,周圍再無他人,只好向小時工請教:"她沒事吧?"

    書上說三個月過後妊娠反應就會減輕,但是照這麼個吐法,等不到三個月過去人就該不行了。

    "沒事沒事,"小時工總算有了開口的機會,立刻趁機闡述觀點,"你用不著太嬌她,越嬌越嬌,不就是懷個孩子嗎?女人哪有不懷孩子的,自要懷了孩子,都這樣!"

    劉東北替娟子辯護:"不,她還是重。我們一同事懷孕,從開始到最後,沒事兒人似的。"

    "女孩兒,那就是因為她懷的是個女孩兒。女孩兒就重。女孩兒頭髮多,在娘肚子裡毛毛扎扎的,就容易噁心,就容易吐。"

    劉東北這才哭笑不得地閉了嘴。

    小時工興猶未盡,邊幹活邊就劉東北給她的這個說話機會,說了許多,不停地說,手不停嘴不停,直說到走。

    家裡總算安靜了下來。

    娟子看著劉東北,無可奈何地搖著頭笑:"以後咱們這個家可就熱鬧了,保姆,孩子,奶瓶,尿布……"

    "娟兒,這就是人生。我們不可能永遠年輕。"

    娟子便不再說,只把頭靠在了劉東北的肩上,靜靜地看著某處,若有所思……

    三個月過去了,娟子的妊娠反應卻沒有過去,不僅沒有過去,還出現了先兆流產的症狀,偏偏這時劉東北公司裡的事情特別多,娟子媽媽得知了這個情況後,火速趕到北京,把女兒接回了青島家中。

    劉東北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那個女孩兒。在一個酒吧裡認識的。長得不如娟子漂亮,或者說,長得比較一般。以劉東北的條件,想找到比這女孩兒漂亮的非常容易,但是要想找到比她明事理、比她聰明包容的,就不那麼容易。當然那也許不是她的聰明包容,只不過是客觀條件限制之下的一種不得已而為之——她從不對劉東北提任何要求。物質上、感情上的,一概沒有。倘若她提,如是物質上,劉東北可以給予一定範圍的滿足;如是感情上,劉東北會掉頭就走。

    在娟子走的這段時間裡,他們時而幽會,沒有規律,通常是,誰有需要了,誰就跟誰聯繫。他們在一起也比較諧調,幽會地點通常都是在劉東北的家裡。

    這天,娟子要回來了。回來前好幾天,就打電話通知了劉東北。劉東北利用這段時間做了充分準備:讓小時工一連來了三個晚上,把屋子徹底打掃了一遍,被罩床單枕套包括沙發罩,全部撤下洗了,完後自己又在各處細細檢查一遍,直到確認不會有什麼問題。百密一疏,娟子到家後沒多久,就在床上發現了一根頭髮,長長的,細而軟的棕黃色頭髮。

    娟子自懷孕後就剪成了短髮。怕對胎兒不好,也再沒有給頭髮挶過彩油。她的頭髮是黑色的,粗而且硬。那頭髮顯然是別人的。娟子的臉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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