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莉在小花園教妞妞騎車,妞妞正處在半會不會最上癮的時候,個子矮,就站着騎。偌大的自行車在她的小身體下一晃一晃,感覺着隨時都有摔倒的可能。還不讓媽媽扶,一定要自己騎。肖莉只好跟在後面小跑,兩眼緊盯女兒,提溜着心,滿臉是汗。
林小楓買菜路過,看到了這對母女,眼睛一下子有些潮潤。肖莉真的是很不容易呢。丈夫走了,一個人帶着個女兒,裏裏外外,不辭勞苦,盡心盡力。突然間就覺着她所有的不是
都算不上什麼了,都是可以理解的了。母獸都知道護崽兒,她那麼做,也是為了女兒為了她和女兒的家。瞧她一個人把女兒帶得多好啊,身體好,功課好,大概因為堅持練芭蕾的緣故,小女孩兒腰背筆直氣質優雅,卻同時又沒有一點自我感覺良好的顧盼自憐。看人的時候,任何人,生人熟人,目光平視,安靜專注,令人喜愛,至少是令林小楓喜愛。因此,平時,無論跟肖莉關係怎麼樣,她對妞妞的態度始終不變,當然這也是有前提的,那前提就是,在她和妞妞單獨相遇的情況下。如果有肖莉在,她就不便跟妞妞表現熱情和喜愛了,跟女兒熱情而不理她的媽媽,總歸是不太自然。索性就都不理,看見了裝看不見。每當這時心裏頭就會覺着對不起那個小女孩兒,也不是沒擔心過有後遺症——卻就是沒有。下回那小女孩兒見了她,依然是該叫阿姨叫阿姨,依然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令林小楓暗暗稱奇。她不會知道,就為了她對妞妞的這種忽冷忽熱,肖莉下了多大的工夫。
當林小楓不理妞妞的時候,妞妞不是沒感覺的——出色的小女孩兒尤其敏感——她曾因此難過,問過媽媽,哭過。媽媽的解釋是,阿姨不理她不是她的原因,是阿姨自己的原因,是阿姨自己心情不好。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願意説話。後來妞妞發現還真的是這樣。比方説,早晨阿姨沒有理她,晚上見了她突然又好了。而她還是她,一點都沒有做什麼。那麼,媽媽説得對,阿姨的態度是因為她自己的心情。早晨的時候她心情不好——也許是噹噹惹她生氣了,晚上的時候她心情又好了。所以,以後,無論林小楓對她態度如何,她都能夠做到寵辱不驚,始終如一。
這工夫肖莉早就看到了林小楓,假裝沒看到。如果女兒不在,她肯定會去跟她打招呼。兩家的矛盾,錯在自己,主動溝通化解的責任,理當也在自己。因為女兒在,她就不想這麼做。儘管提前給女兒打過預防針,但她拿不準這預防針有多大作用。所以,她的方針是,能在女兒面前避免的,儘量避免,儘量不讓女兒正面看到她們成人之間的糾葛恩怨。她現在還小,還沒有足夠的理解力去理解這些。由於要照看女兒,要躲開林小楓的視線,肖莉精力就有些分散,一個不小心,踩着了一個小石子,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去,摔在地上。
林小楓趕緊上去把她扶了起來,問長問短,異常關切。
不幸使林小楓變得寬厚、寬容。那天夜裏,她連夜、獨自回了家,當時是解了氣,但是,到家後,心裏一片空虛。惦着兒子,也惦着宋建平,不知他一個人帶着兒子,又沒有車,怎麼回來。次日,哪裏也不敢去,在家裏等,直等到下午,宋建平才帶着噹噹回來,兩個人大包小裹,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是搭乘長途車回來的。他辛苦了他就有了辛苦的資本,回來後對林小楓一直愛答不理。令林小楓縱有千般疑惑萬般疑點,也無法置喙。
她肯定宋建平有事,什麼事不知道,但是有事。劉東北那晚的表現絕非偶然。但是她沒有證據,只有感覺,宋建平也正是死死咬住這點,拒不承認。爭吵中説她神經過敏神經病,又説不信可去找劉東北問。他知道她不會去找劉東北問才會這麼説,她又不是傻子。於是,就這麼僵住了,從康西草原回來一個多月了,兩個人很少説話。
他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晚飯都不大回來吃了,公然表示了對她的反感。應當説,一直以來,尤其是她剛離職的時候,宋建平對她是體貼的,小心的,千方百計的,週週到到的,那曾經對她是一個很大的安慰。説到底,她離職不就是為了他為了這個家嗎?他能夠領情,能夠體會,她的付出和犧牲就算是沒有白費。而今他一下子露出了這樣的一副面孔,令她驟然間感到了恐慌,危機。方才意識到,她的一次性付出,並沒有換來終生保障。
他用行動告訴了她,她曾以為的那一筆用之不盡的財富,只是她的錯覺。翻了臉的宋建平變得越來越陌生了,越來越不好琢磨了,駕馭就更談不上了。每天早晨,看着他匆匆忙忙、西裝革履地出去,她便會感到自卑。不怪別人誇他,他的確是越變越年輕越變越瀟灑了。她每天跟他在一起,都會感覺到這種變化,何況外人?工作使人年輕,事業使人年輕,成就使人年輕。如此下去,他們之間的距離將會越拉越開,越拉越大。
在一個他沒回來的夜晚,她給他打過電話。沒敢給他打,打的他科裏的電話,接電話的大約是個小護士,聲音如風鈴,令人一下子就會想起一個與之相匹配的面孔:光潤,皎潔,白裏透粉。小護士説宋主任在手術室手術,什麼時候完現在還不知道。同宋建平説的一樣。電話裏那女孩兒熱情殷勤,那熱情殷勤事實上是衝宋建平來的。想像着自己丈夫受着一大堆如花女孩兒的尊重仰望,林小楓心裏很不是味兒。放下電話後,她如釋重負的同時悵然若失。
那天夜裏他一夜沒有回來。次日她問他,他説手術完了早晨三點了,他就在科裏找地兒眯了一會兒。這一點後來也得到了證實——也是她打電話曲裏拐彎打聽到的——只不過是,他説的那"一會兒"是整整一個上午,就是説,他在科裏睡了半夜又半天,有這些時間,為什麼就不能回家踏踏實實地睡一覺呢?還是他不願意回來。也許是他早就不願意回來,只不過礙於情面,沒説罷了。這次康西草原事件,兩個人撕破了臉皮,他沒負擔了,可以無所顧忌隨心所欲了。想到這裏林小楓不由得後悔,後悔自己的過分任性,還有自負。
那天傍晚,兩個女人坐在小花園的花壇的台階上,聊了許久。
開始肖莉還有些緊張,有些戒備,怕林小楓要跟她談那個"正高副高"的事兒,她不是不想跟她談這事——要想化解矛盾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兒——但她不想當着女兒的面談。不想林小楓根本沒提這事兒,態度就不像是要提這事兒的態度。她扶她起來的時候表現出的關心是真誠的,問長問短,細膩周到。
那天晚上,她們越聊越深,聊到最後,不可避免地聊到了女人和男人。肖莉説了許多自己和前夫的事,同時表示了對林小楓夫妻的羨慕。
實事求是講,這之前,林小楓沒説宋建平一個"不"字,固然是自尊心的需要,同時也是不願跟外人議論自己的丈夫。肖莉和她不一樣,肖莉議論的是前夫。但是同肖莉聊到後來,越來越深入,越來越知己,氣氛、心情,還有那種"禮尚往來"的慣性——人家跟你説了那麼多知心的話兒,你總是這樣矜持着,繃着,別人能沒感覺嗎?——林小楓也説了一點點近日的不快,心中的疑慮。
肖莉聽後連連擺手,斷然道:"老宋不是那種人!"這是一種對大家都有利的説法。首先對宋建平有利,再者林小楓愛聽,其次,對她自己有利。不説寡婦門前是非多吧,她和宋建平也是有"前科"的,她本能地要把自己先摘出來。
林小楓搖頭,再也沒就這個話題説什麼。就算肖莉是誠懇的,由衷的,就算宋建平的確不是那種人,但,他從前不是,以後是不是?他在此環境裏不是,在彼環境裏是不是?人是要隨着時間環境的變化不斷變化的。
這天,宋建平又因手術很晚才回來。他回來的時候,噹噹睡了,林小楓也早已上牀了,宋建平到家時她正躺在牀上看一本閒書。聽到門開的聲音,眼睛雖仍盯在書上,精力卻立刻全部集中到了屋外宋建平的身上:脱外套,脱鞋,換鞋,去衞生間,掀馬桶墊,小便……林小楓突然的一陣心酸,不由想起在小花園時肖莉跟她説過的話。
"從前,我和他常為了他上廁所不掀馬桶墊吵架;現在,我們家的馬桶墊,再也用不着掀了。"
這變化——家裏沒有了男人的變化——還是表面的,深一層的:
"夜裏,尤其是在颳風下雨的夜裏,一個人躺在雙人牀上的感覺,怎麼説呢?一句話,淒涼。"
更深一層的:
"這夫妻啊,只要能不離,就儘量不離,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後。有了孩子,婚姻就不是兩個人的事了,就是三個人的事了。"
肖莉的話給了林小楓很大的震動。當即下決心,一定要維護好這個來之不易的家。
宋建平洗漱完了,進屋,沒有説話。這些天了,他們一直是這個狀態,沒有非説不可的話,就不説話。宋建平一聲不響地向牀邊走去。
"我想跟你談談。"林小楓開口了。
宋建平心往下一沉,暗想,今晚上又睡不成了。他一夜夜的,有點理由就不回來,就是為了躲她。兩人僵了這麼多天,一吵準是大吵。他不想跟她吵了,他看都不想看她了,尤其在得知她曾一再往科裏打電話找他的時候。現在,他們醫院外科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宋主任有一位對他管教甚嚴的夫人。從前,他們只知道那是一位優雅美麗多才多藝的夫人——在娟子的婚禮上他們見過她——看來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儘管極力掩飾着,宋建平還是感覺到了周圍的竊竊私語。這使他大為難堪,惱火,又説不出什麼。幾次想跟林小楓説以後不要再往科裏打電話找他了,終是按下了這衝動。他本能地知道,説了不僅無濟於事,反而會增加她的疑心:為什麼不能找你?你怕什麼?
宋建平來到牀邊,舒舒服服躺下後,方道:"談吧。"要吵也要躺着吵,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身體成本的損耗,他剛剛手術完,剛剛站了七八個小時。
"對不起。"她説。
這倒讓宋建平一怔,片刻後才問:"什麼事?"
"……那天我不該從康西草原一個人開車回來,我的脾氣不好,太急,以後一定注意。"
宋建平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結婚十多年了,印象中她如此謙恭地做自我批評,是第一次。只見她背抵牀幫坐着,眼睛看着被子,頭髮披散兩邊……她是真的認為自己有錯還是對現實的妥協讓步?宋建平不敢再看再想下去,長嘆一聲:"睡吧。"
她倒是説到做到,遇事很剋制,高聲點的話都很少,只是電話打得越發的頻了。只要到了下班時間他沒回去,她的電話就會打了來。有時候往科裏打,有時候就打他的手機。終於有一天,宋建平忍無可忍。
那天,上午,院長傑瑞找他談工作,醫院裏準備為了他,進一些配套的手術設備。兩人就進一些什麼樣的設備談得忘記了下班,忘記了吃飯,當然,也忘記了該打的電話。於是,電話打了進來。一看來電顯示,宋建平心中積蓄已久、強壓已久的火騰一下子就爆發了,任那電話振動着,就是不接。
下午,當一個陌生電話打來時,宋建平接了,不想是林小楓,想來是去街頭打的,他當即收了線。晚上,有急診手術無法按時下班,也絕不打電話通知她。他受夠了,不想再受了,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大不了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這樣一想,心裏倒坦然了,晚上那個不明原因上消化道大出血的剖腹探查術,做得便格外順利。剖腹探查的結果是肝臟海綿狀血管瘤,他們為病人做了手術切除,切除的部分除血
管瘤外,還根據病變範圍做了部分的肝葉切除。手術中病人因大出血幾次休克,均被及時搶救了過來。
手術做完已是次日的早晨,醫院的餐廳為他們準備好了豐富的早餐。麪包、牛奶、雞蛋、水果,以及為投中國人所好從外面買來的油條和豆漿豆腐腦——醫院餐廳的大廚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澳洲人——熱熱的豆腐腦上還灑得有碧綠的香菜,味道正宗,令站了一夜滴水未進的宋建平胃口大開,一氣喝了三大碗,通體舒泰。
吃飯的時候,院長傑瑞來了,娟子陪同前往。傑瑞雖是醫生出身,但顯然更適合做行政管理人員——他總能夠在別人最希望他看到他們的時候及時出現。助理娟子還給宋主任帶來了一摞照片,她婚禮上的照片。
照片上,宋主任和夫人並肩而立,笑吟吟的;二人跳舞,在人頭密集的背景中緊緊相擁,毫不迴避;二人接吻,確切説,是主任吻夫人,嘴兒尖尖着,鳥兒啄食般啄着夫人的臉。照片一拿出,還沒到宋建平手裏,就被一塊兒吃飯的其他人給搶了去,一一傳看,併發出陣陣讚美,諸如,男才女貌。
當時宋建平一直在同傑瑞説話,不是沒注意到娟子拿來了照片,也不是沒聽到人們的議論,也知道與他有關,但統統沒有往心裏去,直到那些照片終於被眾人傳看完畢,到了他的手上,他看了之後,心才嗵地跳了一跳,跳過之後就有些發虛,接着就想起了林小楓,接着就掏手機。手機是在手術前關上的,由於不再把林小楓放在心上了,就忘了開了,掏出後趕緊打開。剛打開片刻,有短信發來的提示聲就響了。短信是肖莉發的,告訴他林小楓去醫院找他了。
林小楓幾乎一夜沒睡。並不是疑心宋建平怎麼着了,她已給外科、手術室分別打過電話,各方面信息都證明宋建平在醫院,有手術。她一夜未睡是因為了宋建平的態度。在牀上輾轉至早晨,到時間叫噹噹起來安排好他吃飯,就去敲肖莉的門,請肖莉幫她送噹噹上學,她得去醫院一趟。肖莉問出什麼事了,她沒時間也沒心情詳細説什麼,只簡潔説了那個折磨了她一夜的感覺:他豁出去了,他想就此徹底跟她鬧崩。肖莉説要是這樣,她去醫院只能使事情更糟。林小楓説不會更糟,因為已然糟到家了。她去,是為去要一個答案。死,也得死一個明白。
宋建平看着肖莉發來的短信,心亂如麻。如果在沒看到娟子拿來的那些照片之前,那麼,宋建平的態度會是,林小楓要來,來好了!但那些照片提醒了宋建平一件幾乎被他忘記了的事情:這裏,醫院裏,幾乎人人知道他的夫人是肖莉,林小楓來了,該如何解釋?看看肖莉發短信的時間,估計林小楓即刻就到,匆忙之間,宋建平做了這樣的決定:通知住院部門衞,要是有一個如林小楓模樣般的中年婦女來找他——他把林小楓的形象特點對門衞做了詳細描述——不要讓她進,就説他不在。
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有什麼事,天大的事,回家去説,去解釋,或者去吵,去打;在單位裏,不成。她不要臉,他得要臉。
下班時間到了。太陽消失了。路燈亮起來了。外科主任宋建平這才收拾起辦公桌上的東西,沿着靜謐的走廊向外走。
林小楓一點動靜沒有。所謂的沒有動靜,是指始終沒有電話打來。估計是被門衞攔住了,死心了,回去了。饒是這樣,宋建平仍是不敢大意,仍在下班時間過了好久,才向外走。思路是這樣的:萬一她還在,沒走,碰上了,吵,醫院的人都下班了,不至於造成什麼影響。宋建平向停在住院樓後他的汽車走去。那裏是醫院內部的停車場,是醫院裏最安靜偏僻的地方。停車場裏已沒有幾輛車了,宋建平的那輛白色本田在夜的微明裏泛着銀色的光。晚風陣陣,樹葉颯颯,宋建平懷着一種近乎劫後餘生般的輕鬆心情,腳步輕快地向自己的車走去,同時拿出鑰匙,遠遠地開了車鎖,不料,就在他拉開車門進車的時候,身後有人喊:"宋建平。"
像林小楓的聲音。他下意識循聲回頭,正是林小楓,站在醫院的鐵藝圍欄外,即使揹着光,宋建平都能看到她臉上的堅忍。與其説"看到",不如説"感覺到"。她肯定是被門衞攔住後就來到了這裏,找到了他的車後,然後等。從早晨等到晚上,不吃不喝——這樣的行為不用"堅忍"形容,還有什麼詞可以形容?
宋建平表現得尚算鎮定,"你怎麼在這兒?"
"在這兒等你。"
"有什麼事嗎?"他的裝腔作勢讓林小楓怒火中燒。她忍了他這麼些日子,做了這麼多讓步,不想倒慣成毛病了,倒變本加厲蹬鼻子上臉了。她命令道:"你過來!"
宋建平遲疑片刻,向林小楓走去。心中沒有鬼,不怕鬼叫門,他這樣想。不想林小楓隔着鐵藝圍欄一把抓住了他,緊緊的。
"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我在工作。"
"一天一夜,一刻不停地工作?……想徹底鬧翻了是嗎宋建平?説話,是不是?"這時響起手機來短信的提示聲,宋建平的。他趕緊掏手機,心裏頭一陣感激。這短信來的是時候
,至少使他暫時可以不必理睬林小楓,堂而皇之的。要是這短信很重要就好了,最好是工作上的要務,然後他就可以出示給林小楓看,然後就可以抽身而去——期盼的同時也覺得可能性不大,工作要務不會發短信,直接就打電話來了。
宋建平掏出手機,打開,還沒來得及看,被林小楓一把奪了過去。實事求是説,林小楓奪手機不是為窺探,是出於對他這種無所謂態度的憤怒:她被門衞攔在外面,整整一天;門衞説他不在,她感覺他在,果然,他在。那麼,門衞説他不在就是他的安排。僅一想這個就憤怒,更不要説那一天守候的艱辛了。他呢,一句問候沒有,一點歉意的意思沒有,居然還能夠掏手機,看短信,理所當然,若無其事。
"手機給我。"
宋建平説。聲音不高,透出一種不可以侵犯的凜然。之所以能做出這種姿態,也是基於對林小楓基本素質的信任。説到底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至於像一般家庭婦女,不知深淺不知輕重。
林小楓沒有還他。她有她的思路。這時若乖乖將手機還他,一天辛苦守候換來的主動將付諸東流。夫妻相爭,爭的就是一個主動。但同時也怕萬一有什麼重要事情耽誤了,他是醫生。最後,她採取的措施是,她替他看。
短信是院長助理娟子發來的。但是短信內容,與"院長助理"無關。
當時娟子在家裏,陪劉東北看足球賽,看了一會兒實在無聊,隨手抓起了一本漫畫,台灣朱德庸的《醋溜族》。她擁有朱先生的全套漫畫,看了足有一百遍不止。之所以能做到"百看不厭",得歸功於那漫畫旁邊的文字。
有尖鋭辛辣的:
比如,"單身男子的幻想是,擁有很多很多個女人;單身女郎的幻想是,只擁有一個男人。"再如,"男人要的是花樣翻新,種類繁多。女人要的是營養夠,分量夠,而且來源穩定。"還有,"女人只要裝得傻傻的佇立一旁,就會不乏男人追求。"……
有浪漫憂鬱的:
比如,"如果星星掉下來很慢很慢,我會把它接住/如果愛情走過來很晚很晚,我會把它攔截/如果美麗和哀愁永遠在一起,我會兩種都要/在一段段美麗的邂逅之後,默默走完一步再一步的哀愁。"……
有深刻睿智的:
"新潮女郎和保守女郎都會喜歡的一種服飾——白色婚紗。"……
娟子發給宋建平的是其中的這樣一段:
"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個女人,監視着這個男人面前出現的女人。所謂過敏,就是當你發七年之癢時,你老婆神經上出的一種疹子。"
動機單純:閒來無事,解悶。發短信大多是出於這個原因。否則,乾脆打電話了。這有點兒像嗑瓜子,直接吃瓜子仁兒就不如一顆一顆嗑出來有味兒。
之所以選中這段,是覺着對老宋有針對性——針對宋夫人對於宋主任的監管力度。
林小楓看了,頓時"如五雷轟頂"。
這段文字起碼證明了兩點:宋建平不再愛她,宋建平對人訴説了他的這種不愛。現在的問題只是,那人是誰。
林小楓再看短信。前無"前言",後無"後記"。唯一線索是非留下不可的那個手機號碼。
在林小楓不言不語翻看短信的時候,宋建平的反應大致是這樣一個順序:冷眼旁觀——好奇——不安——擔憂。林小楓的臉越來越陰,到了後來,便如"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那個樓。
宋建平終於沉不住氣了,
"什麼事兒?……誰來的?"
林小楓沒有回答。但是宋建平的問話倒提醒了她。她按照來電顯示的號碼,把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裏傳來的女聲清脆柔美,透着興奮快樂,大約是因為沒想到短信這麼快就有了回應的緣故。
"嗨,怎麼樣?談談學習體會!"那聲音上來就説。
"你是誰?"林小楓説。
那邊,毫無思想準備的娟子嚇了一跳,燙着了似的下意識把電話往沙發上一扔,電話裏林小楓的聲音連連傳出:"你是誰?説話,你是誰?"
正看足球的劉東北都被驚動了,奇怪地拾起電話,被娟子一把搶過去,關了。
"誰啊?"劉東北問。
娟子只是連連地拍胸口,連連地哈氣,説不出話。能接宋建平手機的女人,不是他的老婆就是他的情人——倘若他有情人的話——而不管她是誰,這短信以及娟子的聲音,對老宋都是有害無利。但是也顧不得老宋了,情急之下,先顧自己,關了手機——電話裏傳出的那個聲音陰得人。
林小楓沒有得到回答,再次把電話撥過去,得到的回答是"已關機"。林小楓收起電話,問宋建平:"她是誰?"
"我怎麼知道!"
"一個女的!二十來歲!"
"女的,二十來歲——她説什麼?"
"你們平時在一起都説些什麼?"
"誰們?她是誰?"宋建平真好奇了,伸手要手機,"給我,我看看。"
林小楓把手機揣進了兜裏。
"你真的不知道她是誰?"
"不知道。"
林小楓冷笑一聲,再不説話,轉身走了。
宋建平也冷笑一聲,也不説話,也轉身走了。
夫妻倆於厚重的暮色中背道而馳……
那天晚上,宋建平沒有回家,在科裏睡的,找了一個沒有病人的病房。他怕林小楓跟他吵架。已經近一天一夜沒睡了,他需要休息,畢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至於那個短信那個她,終會水落石出;既然終會水落石出,讓林小楓多誤會一會兒也沒有什麼,總而言之,今天夜裏,他沒有精力再跟她糾纏。
宋建平的夜不歸宿之於林小楓,如同火上澆油。夜裏,一個人躺在雙人牀上,調出宋建平手機裏的那個短信,一遍又一遍地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心裏頭一遍遍地想:丈夫另外有了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對那女人表示,他對於妻子的不愛。
如果讓妻子做一個"二者必選其一"的選擇:丈夫跟別的女人睡覺,愛的仍是妻子;丈夫沒跟別的女人睡覺,卻不再愛妻子。所有妻子——即使不無痛苦——也會選擇前者。心的背叛比身體的背叛更為嚴重,不是一個量級。
同時,電話裏的女聲也不斷在耳邊迴響:"嗨,怎麼樣?談談學習體會!"
鐵證如山。
林小楓把這個電話號碼和機主姓名存進了自己的手機,當時並無明確目的,是在迷迷糊糊睡着了後,又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一個主意突然蹦了出來:給這個發短信的女孩兒打電話,約她,見面。
林小楓電話打來的時候娟子已從宋建平那裏知道了昨天晚上給她打電話的那個厲害女人是宋建平的太太。因而當林小楓電話打來時,她一下子竟沒能聽出是誰來。電話裏的聲音柔和熱情,與昨晚電話中那陰鬱冰冷的聲音完全是兩個人。
"是娟子嗎?"
"是啊。你哪位?"
"我是宋建平的太太。"
娟子大吃一驚,隨即興奮地説:"您好您好!"
"我們可以談一談嗎,見面?"電話裏林小楓説。
"可以可以!"
"你什麼時間有空?"
"早九點之前晚五點之後,隨時有空!"
於是林小楓説了時間地點。時間是今天晚上七點,地點是長安商場旁邊的那家麥當勞餐廳。考慮到雙方不認識,她進一步説,她將站在餐廳門口那個麥當勞大叔的身後。電話中女孩兒一一滿口答應。
晚上下班後,娟子赴約。懷着助人為樂的美好心情。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助人為樂:幫助了別人,自己也快樂。
麥當勞大叔坐在麥當勞餐廳的外面,林小楓卻沒有按照電話裏的約定,站在該大叔的後面,她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她要在對方沒看到自己的時候先看到對方。這個點兒正是麥當勞人最多的點兒,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林小楓站在麥當勞大叔的右後方,一雙眼睛在來來往往的人流裏搜索,不放過其中的任何一個女孩兒,尤其是漂亮女孩兒。女孩兒過去了無數,漂亮的也有,卻都不是。已經七點多了!林小楓心中突然起了懷疑:她會不會臨陣逃脱?或者,跟宋建平商量過,宋建平不讓她來?正想打電話問,前方又過來一個,高挑身材,豐胸翹臀,黑外套裏的彩條吊帶小背心低到了不能再低,總之,十分的打眼。女孩兒直直地向這邊走來。
林小楓禁不住一陣心跳,手心出汗,嗓子發乾,是了,是她了。這時,女孩兒站了一站,向這邊看,林小楓不由得向麥當勞大叔身後跨了一步,同時用目光去接那女孩兒的目光。女孩兒開始走近,當近到五官在林小楓面前清晰的時候,林小楓立刻知道,這一個肯定不是:宋建平再怎麼喜新厭舊,也不至於把標準降低到這個地步——只要是新,就行。那女孩兒太難看了。平淡的五官侷促在臉的上部,幾乎沒有額頭,下巴因而就格外的長,佔到整個臉的三分之一,屬整容都整無可整的那種。長成這樣的女孩兒根本就不該打扮,就該樸樸素素儘量低調,儘量不要引人注目,打扮的結果只能是突出強調、讓人注意到她的弱點、她的醜陋——因為失望和受到了欺騙,使林小楓禁不住刻薄。
無辜女孩兒進了餐廳。林小楓決定打電話。
娟子就是這時候到的。她來晚了,路上堵車。下了車一路小跑,上台階時一步兩蹬。邊跑邊向上面張望,不是沒看到站在麥當勞大叔後面的林小楓,也覺出這女人有一點面熟,但她完全不往心裏頭去:她心中宋夫人的形象清清楚楚,是肖莉的形象。
娟子沒找到肖莉,想是不是因為自己遲到人家等不及,進餐廳了。想進去找,又不敢離開,怕走岔了,於是就站在麥當勞大叔身後,也就是林小楓的身邊,扭頭向餐廳裏張望。
林小楓撥通了娟子的電話。片刻後,娟子的手機響了起來。娟子眼睛看着餐廳裏面接電話,"喂?"
"是娟子嗎?"
聲音近在身邊,娟子猛然扭過臉去。二人總算是找到、並確認了彼此。那一瞬娟子心裏的震驚無以言喻。
如果説,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宋建平的太太,那麼,那個女人、那個她婚禮上的女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