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迴光返照
小雨喂媽媽吃麵。“媽媽你感覺怎麼樣?”
“不錯,正合我的口味。”
“不是問這個,問你身體,燒了這幾天了,感覺怎麼樣。”
小雨媽媽動了動身子,感覺了一下,驚奇地“哎”了一聲道:“你不問我還不覺。我現在感覺著很好,全身鬆快,比生病前都好,就說這兩條腿,過去關節總疼,現在一點都不疼了。”
“哎,會不會發這場高燒把類風溼給燒好了?”
媽媽笑了:“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人體這東西可奇妙了,好多都是目前科學掌握不了的。上護校時我們一個老師為此還舉了個例子,說的是她的公公。老頭七十多了,嚴重心臟病,房顫,房顫非常難受,把老頭難受得都不想活了,整天坐在床上捱日子。有一天家裡沒人,老頭想解手,下床時不小心,一下子從床上摔了下來,結果你猜怎麼著?把房顫給摔好了!當時就好了!……聽說現在老頭還活著,一早晨得喝一斤奶!”
媽媽笑了起來:“都是傳,哪能有這種事?”
小雨真急了:“怎麼是傳?是我們老師說的,她的公公,親公公!”媽媽只是笑。小雨神往地:“你的類風溼要好了就好了!到那時候我們一塊兒逛街,買衣服,看各種各樣的玻璃製品,媽媽你不是最喜歡玻璃製品嗎?……我也是,不買看著都喜歡。現在的玻璃製品比你從前知道的又要好了不知多少倍,晚上你去,燈光一打,讓你眼花繚亂!……還有,媽媽,到那時候我可要天天回家裡吃飯嘍?吃你做的飯,最愛吃你做的飯,什麼樣的大飯店都比不了。”回憶,“還記得您烙的雞蛋海米韭菜盒子,擦碎後的新鮮老玉米熬成的粥,吃一口韭菜盒子喝一口粥,那味道——嘔!還有每年春節您做的酥鍋,簡直可以說放到嘴裡邊自動的就化了——”閉著眼睛陶醉地,“想想都流口水!”
“這丫頭!好像從媽媽這裡就是為了圖一口好吃的!”
“那當然了。媽媽嘛,基本功能就是要喂好她的孩子!”
都笑了。笑著,小雨突然想起了什麼,一下子就不笑了,呆呆地想。
媽媽等了一會兒,忍不住了:“想什麼哪,小雨?”
小雨猶豫了一下,小聲地:“但願你病好了,你和爸爸就不離婚了。”
“你爸爸要離婚不是因為我的病,是因為這病把他的感情磨沒了。”
“等你病好了,你們可以從頭開始嘛!”
“別說孩子話了。……理解你爸爸吧。他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實在要怪誰的話,只能怪命。”
小雨頭一點一點地:“對了,沒準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讓你們倆重歸於好!”
這頓飯媽媽吃了半個多小時,和女兒聊了半個多小時,精神空前的好;吃完聊完,說是累了,小雨便把床搖下來,讓她睡了;待媽媽睡著了後,小雨也坐在椅子上、趴在媽媽身邊,睡了,睡得格外好,一睡,就到了早晨,到了大夜班護士來測晨間體溫的時候。護士來的時候小雨被驚醒了,但沒讓自己完全醒來,看著護士把體溫計給媽媽夾上後,就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她累極了,也輕鬆極了。媽媽的體溫幾小時前她剛測過,三十七度六。迷迷糊糊中感到護士來收體溫計了,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問護士:“多少?”
護士說:“四十度二。”
小雨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不可能!”奪過護士手裡的體溫計親自看,清清楚楚,一點不錯,那透明細玻璃棍裡的紅線,正停在四十度二的刻度上。她仍是不能相信,伸手去摸媽媽的額頭,都有些燙手,怎麼回事?!
醫生聞訊趕來了,小雨跟他急急地說:“……夜裡還好好的,三點來鐘的時候我剛給她測了次體溫,三十七度六,還說想吃東西,吃了半碗麵,還跟我說了好多的話。怎麼睡了一覺,一下子就升到四十度二了呢?”
上午,爸爸也放下工作趕來了,父女倆一起守在小雨媽媽床邊,她一直在昏睡。突然,她動了一下,兩個人不由得同時站起身來,這時,聽她叫:“文冼,文冼!”譚教授趕緊湊過去,伏下身子:“袁潔,我在這兒!”小雨媽媽翻了個身,背衝他,繼續說:“把中藥喝了,趁熱!”
譚教授這才知道妻子未醒,在說胡話,他難過地垂首而立,無語。
小雨焦急地:“爸,怎麼回事呢?”祥林嫂一般地又說了,“夜裡三點的時候可好了,說要吃麵,我上陶然她們屋給她下的面,她直說好吃,還跟我說了那麼多的話,坐了那麼半天,後來她說困了,就睡了,就又燒起來了……怎麼回事呢爸你說?!……爸!”帶著哭腔,帶著埋怨,好像做醫生的爸爸就該給媽媽把病治好。
譚教授不無艱難地解釋給女兒聽:“這就像蠟燭,滅之前突然爆出一個火花……”
“您是說……迴光返照?”
譚教授沒直接回答,“你說你媽媽好的那段兒,僅僅是精神好,各種指徵並沒有改變。”
小雨一下子急了:“誰說的?胡說!‘各種指徵沒有改變’——體溫就變了!三十七度六,我親自給媽媽測的!……爸爸您千萬不能這麼想,您不能放棄!您得救媽媽!媽媽她就是一個肺炎,常見病,不可能治不好!”
“小雨,你媽媽她已發展成毒血癥了。……”
“那也能治!”
譚教授不得不安慰她:“這個科的醫生在全力以赴,科主任都參與了救治。”
小雨搖著爸爸的胳膊:“爸!您再去跟他們說說!”
譚教授嘆口氣,起身:“好吧。”
這時小雨媽媽又叫了:“文冼!”譚教授站住,等待,看小雨媽媽是不是囈語。又是一聲“文冼”,小雨媽媽睜開了眼睛。
譚教授上前一步握住妻子的一隻手:“袁潔,我在!”
小雨媽媽眼裡露出一絲欣慰,一絲滿足,長出一口氣:“小雨呢?”
小雨也湊了過去:“媽媽!”
小雨媽媽:“好。這件事我得當著你的面跟你爸爸說——文冼,我對不起你,”
譚教授慚愧之極:“哪裡!是我對不起你!”
小雨媽媽搖頭,對小雨:“小雨,那件事是我撒謊了……”
小雨機械地:“什麼事,媽媽?”
“我不想你對你爸有一個錯誤的印象,……”
小雨重複:“什麼事,媽媽?”
小雨媽媽字字清晰地:“我和你爸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夫妻生活。”說完後彷彿了卻了一件大心事似的,重又閉上了眼睛。
2.做最壞的準備
小雨和譚教授同時呆住,為小雨媽媽在這種當口會想起說這件事,不由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片刻,譚教授大夢初醒般對小雨:“快!測血壓!”
小雨手忙腳亂拿起床頭櫃上的血壓計,測血壓。血壓計的水銀柱上升,下降,小雨緊盯著看,片刻後叫,“爸!媽不行了!”
譚教授急問:“多少?”
小雨聲音直顫:“高壓50……”
譚教授一把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
急救室裡,內一科醫護人員對小雨媽媽全力實施搶救,小雨和譚教授站在人圈外靠牆的地方,緊張地看,同時儘量縮小著自己的活動範圍,已不影響搶救工作的進行。內一科的李主任過來了,對譚教授說:“譚主任,病人需要氣管切開。”
小雨看爸爸,爸爸說:“切開吧。”
李主任馬上吩咐護士:“給耳鼻喉科電話,請他們來人做氣管切開!”然後拿一張手術知情單對譚教授道,“譚主任,籤個字吧。”
給那麼多病人做了那麼多大手術的專家醫生譚文冼,當面臨著為自己妻子的手術簽字的時候,手止不住有些發抖。他在病人家屬欄裡簽下了自己名字。
耳鼻喉科胡主任親自帶著人來了。相互打過招呼後,胡主任說:“譚主任,你和女兒是不是去外面等?”
譚教授點頭,向外走;小雨戀戀不捨,譚教授拉了她一下,父女二人來到急救室外。一出門小雨就急急地問了:“爸爸,您估計會怎麼樣?”
譚教授說:“大家在全力搶救,你沒看兩個科的科主任都到了……”
小雨只是要爸爸說“會怎麼樣”,譚教授只是不語。小雨急得要哭:“爸爸!”
譚教授說:“小雨,給會揚打個電話吧,該通知他一聲了。”
小雨驚恐之極:“您……什麼意思?”
譚教授終是不忍說出他心裡的想法:“……有備無患。”
這時會揚正在老家的小院裡壓水幫奶奶澆菜畦,奶奶在屋裡做飯,各懷著各的心事。小雨的沒有到來,不論會揚如何解釋,比如工作忙,冉書記,都無法使奶奶釋然。面上,她裝出了一副完全相信的樣子;平時說話,卻時時透露出完全相反的內心。替那閨女想想也是,好好的,年紀輕輕的,怎麼可能讓她守著一個殘疾人過一輩子?所以她並不埋怨小雨,只是見縫插針地開導孫子。晚上,祖孫倆躺在一個大炕上說話,她就會說:“慢說咱這個病還能治,退一萬步講,就是不能治了,日後咱就是隻能做一個體力勞動者了,又怎麼啦?你爺爺,你爸爸,還有我,都是體力勞動者,中國的大多數人,都是體力勞動者。當皇上好不好?好。山珍海味三宮六院一言九鼎前呼後擁。可是他就沒痛苦啦?照有。跟咱小老百姓的痛苦可能不大一樣,可是各個人感受到的輕重肯定是一樣的,而且很可能皇上的更重。還是老話說的好,花團錦簇轟轟烈烈是人生,妻子兒女柴米油鹽也是人生,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滋味。……”每到這時,會揚只是聽,決不反駁,決不在奶奶面前流露出任何一絲絲消極情緒。奶奶就要不久於人世了,他怎麼能夠為了自己一時的痛快、一時宣瀉的需要,就將痛苦轉嫁給老人呢?內心深處,對譚小雨的怨懟與日俱增,她怎麼就不能夠抽出幾天時間來看一眼老人讓老人安心?每天,會揚都在盼著小雨能來電話,能親自給老人解釋一下,沒有;從他回來,小雨沒來過一次電話,靈芝來過幾次電話,奶奶接著過一次,當得知是譚家原來的保姆時,奶奶什麼都沒有說。但是會揚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是她不說他就沒有機會解釋,於是,只能悶著。由於過分體諒對方、為對方著想,祖孫二人這次的相聚極其沉重,以致好幾次,會揚想一走了之。
堂屋裡,奶奶掀開大鍋的木鍋蓋,把沿鍋貼了一圈兒的玉米麵餅一個一個揭下來,放在一個柳條筐裡,鍋的箅子上,蒸了一碗醃小魚和其他小菜。這時會揚已澆完了園子坐在奶奶的腳下燒火,小雨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到的。鈴聲響的時候兩人同時一驚,但都沒有動。
奶奶說:“去接電話。”
會揚接過奶奶手裡的活兒:“你去接吧。這裡誰能找我?”
奶奶堅持著:“去接!”
會揚起身,去接電話。奶奶停下手裡的活兒,諦聽。會揚接電話:“小雨!……”
奶奶重重地吁了口氣。
放下電話後會揚向奶奶報告說小雨媽媽病得非常厲害讓他趕快回去;奶奶聽完進屋就去幫他收拾走的東西,邊收拾邊說:“我早就說過,小雨不是那種孩子,這孩子仁義。她不來電話,肯定是有事,顧不過來。……”
小雨來電話的喜悅使祖孫二人都忘記問及小雨媽媽可能的病的程度。
3.“媽媽——”
譚小雨幾天沒來上班了,花園銷售部因此而失去了跟冉書記的直接聯繫,這天,他們得到消息說冉書記已從上海開會回來,她回來後,集團就準備開會定下買房子一事。同時還得到了一個不利於公司的消息:冉書記在滬開會期間,她兒子因譚小雨工作不力,臀部生了褥瘡,一邊一個,相當的大,已住進了醫院。熊傑沒聽完就急了,就開始撥譚小雨的電話,卻被告訴沒有開機。熊傑再打電話去她家,保姆說譚小雨在醫院裡。掛上電話後熊傑臉上現出惱怒:“鋪墊了這麼長時間,關鍵時刻掉鏈子!”
楊小姐自告奮勇:“要不,我去醫院找她一趟?”
熊傑一擺手:“我去!”
熊傑一路打聽著往醫院急救室走。急救室裡,搶救工作已經停止。一個護士用白床單將小雨媽媽從頭到腳蒙上。急救室外的譚家父女尚不知情,這時急救室門開,裡面的人依次走出。父女二人用目光詢問,他們不敢面對他們的目光,都回避。熊傑就是在這時趕到的,一看到小雨,喜出望外,大聲責備:“譚小雨,打你手機你怎麼不開?”小雨轉過頭去,竟是一副認不出他是誰來的樣子。熊傑急了:“冉書記回來了!她們馬上要開會研究房子了!”小雨好像沒有聽見,一聲不吭,向急救室裡走,被熊傑一把拉住。“你現在必須馬上去她家!走,我開車送你!”
小雨想甩開他的手,沒甩開,小雨一下子急了,兩手並用用盡全力推了熊傑一把,叫:“你走開!”
熊傑向後趔趄著倒退了幾步,驚得忘記了憤怒,一臉的不明白。
小雨消失在急救室裡,片刻後,屋裡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銳叫:“媽——”
……
……今天是星期三,小雨在等媽媽送飯來,看門的老頭兒要關門了,嘩嘩地拉上了一邊的大鐵門,又去拉另一邊的門,就要關上了,小雨緊把著門不讓鎖,這時,遠遠地,媽媽騎車頂風向這裡趕,小雨叫起來:“媽媽媽媽你快點啊!”媽媽聽到了女兒的叫聲,更奮力地低頭向這邊騎。突然,媽媽摔了,車把上的東西滾了一地,小雨急得哭喊:“媽媽——”
媽媽——
會揚到家,開開門進,扔下東西三步兩步進了屋。小雨半醒著習慣地向旁邊伸手摸索,同時習慣地道:“會揚,抱抱我。”
會揚撲過去將小雨抱在懷裡,小雨徹底醒來,睜開眼怔怔看會揚,突然,緊緊摟住他大哭了起來,邊哭邊喊:“會揚!媽媽沒有了!……我沒有媽媽了!”
靈堂。黑白的大字。黑白的遺照。遺體。花圈。輓聯。靈堂裡響著的不是哀樂,而是《山楂樹》的旋律。告別儀式尚未開始。
供死者親屬等候的房間裡,小雨、會揚、譚教授坐在排椅上,胸戴白花,臂纏黑紗。李曉、陶然等一幫科裡的小護士簇擁在小雨身邊——典典沒來,她和她的丈夫在外地還沒回來——誰也說不出話,只是一會兒整整小雨胸前的白花,一會兒捋上她一絲掉下來的頭髮,一會兒捏捏她的手,以傳遞著心中的同情和悲傷。小雨沒有淚,神情恍惚。
譚教授身邊聚著他的同事和下屬,皆俱沉默。
靈芝也來了,同樣的白花黑紗,一個人站在一邊暗自垂淚。
陶然打破沉默:“以後有什麼事就說,啊,小雨?你看你這麼大事我們什麼忙都沒有幫上……”
“不,陶然!你幫大忙了!”陶然不解,小雨笑笑,她的笑容比哭更讓人難過,“忘了?我媽吃的最後一頓飯就是在你那裡做的?夜裡三點鐘把你給提溜起來做的。她說好吃,一口氣吃了那麼多,可高興了。……”姑娘們再也忍不住,都把臉別向一邊,垂淚。惟小雨沒淚,只有臉色慘白。
李曉喃喃:“不說了小雨,啊?不說了。”
小雨定定地看李曉:“護士長,我媽說讓我一定記著謝謝你,說你一人帶著個孩子要工作,還一天三趟地跑去看她……”
李曉叫:“小雨!不說了!”
小雨住了嘴,怔怔看李曉,李曉輕輕摟住了她的肩,小雨倚在她懷裡哀哀地哭了。李曉緊緊抱著她,輕輕晃著:“好了,小雨,好了。……這事對你媽媽來說未必不是好事,類風溼到了你媽媽這個程度非常痛苦,真的是生不如死,應當說這對你媽媽來說是解脫。……”
譚教授也聽到了這話,沉默。
會揚也聽到了,亦沉默。
……
4.靈芝一吐為快
自媽媽走後,小雨一直沒有回家。這天遺體告別後,她又回了自己的小家。晚飯後,會揚勸她回家一趟,她執意不肯。她不想回去。她怕回去。家裡頭到處都是媽媽的影子。
會揚說:“你爸爸此刻非常難過,他會自責,你不回去,他會覺著你也在責備他。”
突然地,小雨說:“會揚,不要恨媽媽!”
會揚緩緩搖頭:“你媽媽只不過是對我說了實話。……”
“理解就行,別受影響,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
會揚未置可否,只拍拍小雨的頭:“走吧。”
小雨起身,跟會揚走。二人出門,關門的聲音驚動了住在近鄰的靈芝。他們下樓後,靈芝租住的大門輕輕開了一道縫,靈芝目送著他們下了樓。
譚教授坐在小雨媽媽的房間裡,床上已是人去床空,譚教授坐在床前久久不動。恍惚間,看到妻子微笑著坐在床上看著他:“我同意離婚。”……他騎車帶她,奮力蹬上一個大坡,她把臉緊緊貼在了他的背上。……他們一起散步,肩並肩的背影消失在暮色的金輝裡。……年輕時的他們一起在舞臺上盡情唱著《山楂樹》……
小雨和會揚到家,在小雨媽媽屋裡,看到譚教授一動不動的後背。
小雨輕輕叫:“爸爸。”
譚教授慢慢回過頭去,看著女兒女婿,眼睛溼潤了。
“你媽媽不該走這麼早的,毫無疑問,我提出離婚對她是一個很大的精神刺激,導致她身體免疫力低下,免疫力低下導致感染,直至導致了現在這個結果。正常情況下,她不該走這麼早。……”
面對這樣邏輯嚴謹的分析,小雨和會揚誰都說不出什麼。
譚教授看女兒:“小雨,你心裡是不是恨爸爸?”
“不不不,沒有。哪裡有。……”
“我自己都恨我自己。”
會揚看著這父女倆,一言不發。……
清晨,會揚去上班,出門,關門。隨著門關的聲響,靈芝住的房門應聲開了道縫,見是會揚,門開,靈芝出來了:“會揚哥!”
會揚笑笑:“靈芝,我們家安電話了,你有事可以電話聯繫,免得還得老聽著門。……”
靈芝點點頭,嘆口氣,“你上班去?正好,一塊走。我正想找人說說話,這些天了,心裡頭憋得難受。”
一路上,都是靈芝在說,說的都是譚小雨。
“……譚小雨做事真絕啊!你跟我有矛盾,有意見,是你我的事,阿姨生病你不該瞞著我。阿姨對我像對自己的孩子,可她走的時候我都不知道,生病住院我都沒能去看她一眼!……”
“小雨不會是有意瞞你,可能是沒顧得上告訴你。”
“她怎麼顧得上告訴你了?”會揚對這種孩子氣的邏輯一時也無以反駁,沒吭。靈芝說:“——她就是故意的!噢,你在山東長島她都能想到打電話叫你回來,我就住在她家旁邊她就想不到跟我說一聲?鬼才相信!……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原諒她!”說著眼圈紅了。
會揚不得不說了:“靈芝,你這麼說就有點孩子氣了,你和我不能比,我畢竟是她的——”他有點卡殼,費力地想說下去。
“你想說什麼——她的丈夫,她們家的女婿,是不是?”氣頭之上不顧一切地道:“得了吧你,別自作多情了,就沒見過你這麼傻的——辛辛苦苦扒心扒肝地為她想,掙錢供她上學,教她本事,就不想想,等到她翅膀硬了比你強了的時候你怎麼辦!……”
會揚一笑:“她現在就比我強了。”
靈芝賭氣地:“知道就好。我是不願意跟你說,不願意刺激你。……”
會揚站住:“什麼事?”
靈芝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實質性的話,她不能出賣小雨媽媽,因之揮揮手大而化之:“什麼事倒沒什麼事,反正,按常理,你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比那秦香蓮還得命苦!”這個比喻讓會揚不由得笑了一笑,靈芝恨恨地:“還笑還笑!我就知道你不會把我的話當回事,不會把我當回事,你,你們,壓根就瞧不起我!”
會揚正色道:“又說這種話!靈芝,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相反,一直非常尊重你。”
靈芝盯著他:“尊重?我倒寧可拿這尊重去換一點別的!”會揚假裝不懂,靈芝幽幽地:“我也是。一個農村戶口的小保姆,在這個大北京城裡,誰會把你當一回事?趁早就別做夢了!”跑開,卻被會揚一把抓住,靈芝仰起臉來,已然淚流滿面。
會揚說:“靈芝,我雖說是殘了,但沒有傻,心裡頭全明白。只是我現在不能說什麼,所以不說。”
靈芝問:“如果你能說,會說什麼?”
會揚避而不答:“為小雨所做的一切,我心甘情願,這是我的責任。至於這樣做的結果,早在我的意料之中,無須任何人提醒。”停一停,“那天晚上我和她去她家陪她父親,她父親的悲傷是真的,可他當初要離婚的時候,也是真的,區別只在於,他的妻子在與不在。我可不想走到這步,用她媽媽的話講,不想耗到最後,讓曾經有過的美好蕩然無存;更不想像她媽媽一樣,活著是別人的累贅,死了才讓人內疚!”
靈芝驀然看會揚,會揚看前方,神情冷峻。
5.理解萬歲
譚小雨上班。鑑於她的情況,誰也無法批評她什麼。只是,她的不幸終歸是她個人的不幸,金潤的事業還要發展,房子還得賣,新房子還在起,生活不會因某個人的不幸而停止或改變它的發展速度發展軌道。這天譚小雨上班後,經理熊傑就向她鄭重提出:“譚小雨,我建議你再去冉書記家一趟。”小雨搖頭,熊傑耐著性子:“跟她說明一下情況,說說你母親的情況,……”
小雨脫口而出:“不!”
熊傑提醒她:“這可是十二套房子啊!”
小雨搖頭:“沒有用的。那孩子現在還住在醫院裡,臀部長了兩大塊褥瘡,那孩子是她的命。”
“有用沒用的咱去一趟,死馬當活馬醫!”
“我不想去,我沒臉去,熊總你不要再逼我了!讓我們憑實力競爭吧,好麼?”
熊傑冷冷地:“如果是,實力相當呢?”
小雨無語,表情倔強。相持不下時一個電話打來,打電粣的正是冉書記所在集團負責房子事宜的處長,找譚小雨,通知她集團已決定了購買金潤的房子一事。
下午,下班後,飯都顧不得吃,小雨打了個車就直奔冉書記家去。事先沒跟她聯繫,不好意思聯繫,一切都等見面再說。她站在她家門口等,決心她今晚不回來她明晚再來。冉書記很晚才回來,下了班又去了醫院一趟,看了兒子。她低著頭走來,神情步態都顯出了疲憊,小雨迎上去,輕輕叫了聲:“冉書記。”
冉書記看了看她,掏鑰匙開門,開開門後扭頭問她:“你有事麼?”大有將她拒之門外的意思。
小雨鼓足勇氣道:“有點事。兩個意思,一為道歉,二為感謝。”
冉書記凝神看她:“感謝?什麼事?”
小雨囁嚅:“房子……”
冉書記不等她說完,迅速地、極為反感地一擺手,甚至可以說帶著點厭惡,毫不客氣地道:“我這是為了我的工作,要你來感謝什麼?”小雨尷尬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冉書記氣猶未盡地,“當初,我請你來幫我照看兒子,是私事,與工作無關;同樣,今天集團決定買你們的房子,是工作,與你我的私事無關。請你,也請轉告你們公司領導,不要這麼庸俗!”
一番話說得小雨如芒刺在背。冉書記開門進家,同時回頭看小雨,一副“請走吧”的架勢,小雨只好走。冉書記突然又想起什麼,順口問了句:“聽說你母親也病了,怎麼樣了?”這是她在上海跟家中聯繫時聽小保姆說的。
“我媽媽她,”小雨極力保持著聲音的正常,這使她說話困難,“她,她……不在了。”
冉書記一震,同時脫口而出道:“對不起!”
小雨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又不願示人,只好深深低下了頭。這時她感到肩頭一陣溫暖,是冉書記的手,她攬住了她的肩頭。……
6.騷擾電話
十二套房子賣出的業績使小雨這月收入可成幾倍的上升,於是二人商量會揚不再送水,改上白班,同時跟公司談好,每天抽出固定時間治療。這天,領到了工資後,小雨去超市買了一大堆好吃的,準備好好為會揚做一頓飯。這一段以來,家裡的事,工作上的事,她已經記不得多久沒和會揚一塊兒吃飯了。不料興沖沖回到家時,會揚卻說他已經吃過飯了。問在哪裡吃的,他坦然道:靈芝那裡。
小雨盯著他問:“她叫你去的?”會揚沒吭,等於默認。小雨:“她對你還行啊——她現在對我是理也不理,迎面走過,跟沒看見似的,直眉瞪眼的就過去了,竟還能叫你去她那裡吃飯!”
會揚裝傻:“我又沒有得罪她。”
小雨說:“我就得罪她了?整個就是她自己小心眼兒!農民意識!”恨恨地,“我看這人不管去過哪裡有多少見識,孃胎裡帶出來的東西,改不了!”
會揚忍不住道:“她有她的問題,你也不必這麼刻薄。什麼叫孃胎裡帶出來的東西,指她的出身嗎?那我跟她一樣。”
小雨自知理虧地:“反正,反正我覺著這人有點莫名其妙。年紀不大,管事不少,該她管不該她管她都要管,婆婆媽媽的,讓人受不了。那次跑到公司裡去當著人的面跟我大吵大鬧。你知道事後熊傑問我什麼?問我是不是欠她的錢了!”
會揚笑了起來:“這個靈芝啊,還真是個熱心腸!”聲音裡帶著情不自禁的感動和欣賞。
小雨反感地:“你怎麼能這麼看這個問題?”
“角度不同嘛,感受當然不同。……其實靈芝跟你生氣主要的還不是為這個,主要為你媽生病的時候你沒有告訴她。”
“我沒告訴她!我怎麼告訴她?見了我就跟不認識似的,我說,也得有張嘴的機會啊!這且不提,就說媽媽,對她那麼好,就算你對我有意見,總不能連媽媽都不理了吧?可她,從跟我鬧了矛盾,媽媽那兒她就再沒打過一次電話!說她小心眼兒你還替她辯護——哎,對了,她怎麼什麼都跟你說啊?”
“嗨,閒聊天聊起來了唄,兩個人在一起總不能不說話吧。靈芝這人你也知道,肚子裡藏不住話。”
小雨很生氣卻又沒理由發作,轉身去了廚房,泡了碗方便麵吃,買回來的東西就扔在了廚房的地上。一個人做一個人吃有什麼意思?電話響了,悶頭吃麵的小雨拿起電話“喂”了一聲,卻沒有人說話,停了一會兒,就變成了忙音。
電話是靈芝打來的。一聽是小雨就掛上了。她不想跟她說話。內心深處,也有一點對自己都不敢承認的理虧。
由於工作出色,譚小雨被任命為公司銷售部經理,前任熊傑亦另有高任。這天,小雨正式進入那個鑲有“經理室”三個黑字的辦公室;同時,這天,公司清潔工劉會揚被命擦拭公司外牆的玻璃。他乘吊籃上升,升到他往日的辦公室時,看到了坐在裡面的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看到了他。二人沒有說話,不能說;能說也無話可說。
晚上一下班,小雨就急急忙忙往家裡趕,趕在會揚到家之前做飯。做好了飯,吃飯。但是不管怎麼努力,家中的氣氛依然沉悶。卻不是賭氣,是找不到合適的話說。房間裡,只聽到碗筷碰撞聲和兩個人的咀嚼聲。終於,小雨耐不住了,放下了筷子,開口說:“會揚,我能有今天,都是你——”
會揚聞此臉霍然變色:“不說這個!”
幸而這時電話響,小雨如獲大赦般去接電話。“喂”了兩聲,對方又把電話掛了,小雨非常生氣,一連幾天了,總有這樣的電話。她決定採取措施。先去郵局申請了“來電顯示”功能,這天,又去商場買了部帶來電顯示的電話回家。小雨換電話時,會揚在一邊看著擔心地想,靈芝這會兒千萬別打電話來。不料剛換好電話,電話鈴就響起來了,會揚心裡咯噔一下。這次小雨先不接電話,先看顯示,會揚則擔心地看她的臉。小雨叫起來:“我爸!”拿起電話。“爸爸!……”會揚在一邊鬆了口氣,想,明天一定要通知靈芝,叫她沒事不要再打電話來了。小雨打完電話,對會揚說:“我說,我們回家住吧。爸爸希望我們回去,家裡就他和一個小保姆,不方便。我們回去,對我們自己也方便,至少不用再為做飯操心了,且不說還能省下租這房子的錢。”會揚想也不想地就說“算了吧”。小雨問他為什麼,他不說。這時電話鈴又響,小雨仍是先看來電顯示,立刻知道了是誰。她拿起了電話,一聲不出,停了一會,開口上來就問:“靈芝你找誰?”
那邊靈芝一下子收了電話,嚇得半天合不攏嘴。
小雨掛了電話,回頭看會揚:“她不找我,是不是找你?”
會揚說:“不知道。”事到臨頭,他反而平靜了。
小雨怒道:“不知道?!”轉身撥靈芝電話,通了。
靈芝手機響了起來,她看了看來電,猶豫一下,還是接了:“喂?”
小雨說:“靈芝,你幾次三番打電話來,是不是找劉會揚?他在!”舉起電話給會揚,“接吧!”這時電話裡傳來對方收線的忙音,小雨氣極,再撥。
靈芝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響個不停,她看著它響,神情像看一個定時炸彈,不敢碰不敢動。
小雨明白靈芝不會再接電話了,放下電話就向外走,會揚反應過來後忙去攔她。“小雨,你冷靜點。……”
“冷靜可以,你得說實話。你們倆,到什麼程度了?”
“沒有程度。”
“什麼叫‘沒有程度’?”
“小雨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胡思亂想?熱線都打到家裡來了還我胡思亂想?”突然,她心裡起了一個未曾想到的懷疑,“你不想去我家住,是不是因為不想離開這個地方?”不待會揚回答,拉開門就跑了出去。
會揚一個人呆在屋裡,積聚了多日的心頭怒火一下子迸發了。他不想去譚家住,僅是因為他想保持一點他的自由他的自尊,每天須面對一個成功的妻子他壓力就夠大了,他不想再以這種面目出現,去面對她的爸爸和她家保姆。這些她本應替他想到,可是她不想,她只想她自己。這麼多日子,這麼多事情,他一直是儘量站在她的角度上為她想的,她怎麼就不能替他替別人想一點點?就說靈芝。是,她同他來往得多了點兒,電話打得也勤了點,可是,靈芝為他為他們做的那些事呢,難道她就可以假裝看不見嗎?就為了靈芝讓她同他回長島,她竟能讓公司的兩個大男人把女孩兒轟了回來。靈芝一路上是哭著回來的,眼睛都哭腫了。且不提靈芝為他等於也是為她做的那些事情了。一想起靈芝蹬著三輪車替他為人送水,想象著她在熙熙攘攘繁華喧鬧之中的勇敢無畏,他就難受得不能自己,深感自己愧對這個女孩兒。一方面愧對她,一方面卻又不得不求助於她,這滋味好受嗎?今天,你譚小雨學成了,高升了,卻要將過去的一切一筆勾銷,要用冠冕堂皇的道德說詞來要求起生活要求起別人來了!……心頭的火一躥一躥,令會揚終於無可忍耐,也不想忍耐,猛然,他也轉身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