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鬧矛盾了他娘要明天才得回來
天大亮了,姓楊的學生替兩個孩子穿好衣裳,就要走。楊緒國就說:“他娘要明天才得回來,”不等他說完,姓楊的學生就接了過去:“我晚飯後就過來。”他便讚許地笑了。
這一日很平安地過去了。姓楊的學生拿到招工表後藏在身上,晚飯後到了楊緒國家,哄睡了兩個孩子,才摸出來攤在小案板桌上,慢慢地填寫。楊緒國先繞到莊頭說去測量土方,然後天黑盡了,才慢慢地從家後走上學生住的臺子。李小琴還沒有吹燈,抱著膝頭在發愣:為什麼招工表格至今也沒發下隊裡,明日說什麼也要去公社打聽才好。她正想著,卻聽見門響,一口氣吹熄了燈,往被窩裡一鑽。過了一會兒,她覺著被窩被揭開,一個長長的冰涼的身子蛇似的進來了,貼著她溫暖的身體。
第二天是個雨天,天上飄著寒冷的雨絲,李小琴要去公社。楊緒國說:“再等兩天,我就要去公社送報表,可以騎車子帶你呀!”李小琴說:“我等不得兩天了,今天再沒有消息就要急出病來了。”楊緒國就說:“那就多加小心,天陰路滑的。”李小琴說;“你別假惺惺!”楊緒國心裡就別地一跳,可李小琴並沒有看出什麼,打了傘,穿一雙高幫的膠鞋,朝著公社走了。這一天,沒活幹,楊緒國和幾個爺們,在牛房裡打撲克,一打打到天黑,然後就有人喊:“小隊長,媳婦來家了。”他鑽出牛房,果然看見媳婦打了一柄油布傘,兩隻鞋踏成了兩個泥坨坨,一步一步走過來,胳膊上還挎了一個籃子,裝著油饃什麼的。楊緒國正輸得無路可走,趁機跟了媳婦回家,人們就在他身後大聲奚落他,他只裝聽不見。
這時候,李小琴恍恍惚惚地離開了公社,才走了半里地就迷了路。眼看著前邊就是大楊莊,心想,這麼快就走到了。誰知走進去卻盡是不認識的人,也找不著自己住的那臺子了,問過人才知道是另一個莊子,叫做小李莊。她聽了倒笑了,迷迷糊糊地想:這可不就回老家了?雨下得灰濛濛的,她也不知道時間,照了別人指點的,又走到人家墳頭上去了。她在墳崗子上走來走去,最後看見身下蘆蓆卷散開,露出一個七八個月的死孩子,不由得驚叫了一聲,這才嚇醒了過來,她撫著怦怦跳的心口,想著:“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又想:我是要到哪裡去?雨點打溼了她的頭髮,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往下滴著冰涼的水。她才明白,傘忘在公社代銷社裡了。去買燈捻子的,買了後就沒拿。想回去找,也不知該怎麼走,還是回莊算了。她這才想清楚她原來是要回大楊莊的。她想起了大楊莊,眼淚一下子冒了出來,她哭出了聲:“姓楊的你斷子絕孫!你這個挨千刀的!你個狗養的!婊子養的!”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墳崗,朝一條大路跑去,就這樣,一徑跑回了大楊莊。
她不顧一切地拍響了楊緒國家的門時已是深夜。莊子裡寂寂的,沒有一點燈光,也沒有一點動靜。她激烈的拍門聲陡然響起,人們從夢中驚起,揉著眼睛說:“出什麼事了。”可是,沉重的睡意將他們壓倒,他們重新進入了夢鄉。那砰砰的擊門聲變得很遙遠,迴盪在村莊的上空。然後,狗叫了。
“姓楊的,你給我出來!”李小琴拍著門,手已經腫了。
“你給我出來呀!姓楊的。”李小琴用拳頭擂著門。
雨已經不下了,雲層卻很厚,沒有月亮。
“你個雜種姓楊的!出來啊你呀!”李小琴用頭撞著門。
狗漸漸地不叫了。門開了,楊緒國的女人披了棉襖探出身來,皺著眉頭說:
“深更半夜的,做什麼呢?”
李小琴不看她,對了她身後直了嗓子叫:“楊緒國,你出來!”
那女人便哧地一樂:“我說大閨女,你是叫夢魘著了吧,怎麼夜裡來找我家男人?”
李小琴慘笑一聲:“你家男人?聽你這一說我才知道是你家的男人!”
女人臉上變了色,唾了一口:“不是我家的男人,是你家的男人?”
李小琴早已變了臉:“把楊緒國叫出來,就在這裡,咱們問他,要他自己說。”然後又斜了眼笑道,“我見你老實可憐,才來報這個信。要換了別人,我也不管不問了。”
女人便開口罵了。李小琴在鄉里呆了這二年多,什麼不懂?罵得比她還利落。兩人在門口一句去一句來地罵。一個要關門,另一個頂住了門要往裡進。那一個險些栽出去,這一個倒進門了。女人正要來拖,卻不由住了手。屋裡已經點上了燈,老隊長披著襖,蹲在板凳上,手託著一杆菸袋,對那媳婦罵道:
“插門。”
女人便乖乖地去插門。插了門回來,老隊長又罵:
“穿好衣裳,繫好了褲子,像個什麼樣!”
她便進屋去穿衣系褲,一肚子的委屈也不敢吱聲。那楊緒國就是不露面。
老隊長這才緩緩地對了李小琴:“學生,你說,你這是做什麼的?”
李小琴站都站不住了,一歪身子坐在了地下。“你讓楊緒國出來。”
老隊長噗噗地吸著菸袋,然後說:“你這個大閨女,這麼鬧法對你不好啊!”
李小琴昂起臉。那盞燈正照在她臉上,慘白慘白。頭髮亂紛紛地披了一肩,領口解開了,露出半截脖子,看上去非常的美麗。她說:“你把楊緒國交出來。”
老隊長就像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一年二年的,還不是一眨眼的事情。上面再來招人時,怎麼也是你走。那時候,大楊莊派一輛膠輪馬車,戴了花,掛了彩,風風光光送你到家。”
李小琴已經沒勁了,喊也喊不動。她靠了門板坐在地上,手抱著膝蓋,軟軟地說:“好,楊緒國,你不出來,其實你就在這屋裡,躲在被窩裡,你躲在被窩裡的個熊樣啊!”她停了一停,喘了口氣,又接著慢慢地說:“你怕了。我知道你膽最小,可是你怕也不頂事呀,我要去告你,告你姦汙女知青。”她的頭慢慢地垂到膝上,再不抬起了。
老隊長忽然笑了,從沒有牙的嘴裡拔出了菸袋,肩膀一聳一聳的,卻沒有聲音。半響才說:“你笑死我了,閨女。你說姦汙就姦汙了?你憑什麼說的?人又憑什麼信你的?你真要笑死我了。”
李小琴抬起了眼睛,眼睛亮亮的,直望著老隊長,然後她說:“你別笑,大爺。我會告訴您老一件事,你兒會折騰呢,你兒太折騰不過了,閻王老爺氣不過,照他腚上踢了一腳。踢得可不輕的傢伙呢!我告訴了您,您可別往外說啊!”
老隊長不說話,只顧吸菸,一盞油燈搖曳著,在他臉上留下了許多奇怪的影子。
李小琴說完這番話,便筋疲力盡地垂下頭去,心裡空空地什麼也沒有。她睏倦得睜不開眼睛了。她的腦袋在膝蓋上滾過來滾過去。她好像坐在了一條船上,在一個太陽天裡游來游去,岸上有個金頭髮的小女孩對她招手說:“李小琴,你過來。”她的船便往岸上靠,卻怎麼也靠不了。靠了幾次,那金頭髮的小女孩就失望了,說:“李小琴,你不來,我就走了。”她一急想叫,一叫卻醒了。她猛一抬頭,見那盞油燈還在搖曳,一絲黑煙直朝空中升去。老隊長蹲在板凳上,吸著菸袋。她心想:這到什麼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