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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倆人的田間生活他面露難色

    他面露難色,吃吃地說道:“沒顧上呢!”

    “你提個頭不就行了?”她逼他。

    他朝後退了一步說:“你知道,這個頭不能由我提。”

    “這我倒不知道了。”她抱著胳膊朝前跨了一步,昂著臉。

    他低了頭說:“莊上都知道姓楊的學生與咱家續了家譜,見我對推薦學生的事太熱心,人家只當我是要給姓楊的開後門呢!”

    她冷笑一聲道:“這麼說來,一提推薦就該是推薦姓楊的,這是誰定的規矩?”

    他不曾料到她這麼厲害,一下子逮住了自己話裡的漏洞,趕緊地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別人……”

    她打斷他道:“你既然怕這個嫌疑,那麼一開頭就提我的名,不就堵了眾人的口。”

    這下他真的沒話說了,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

    “你說話呀!你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是很有理嗎?”她說。

    他不開口,低了頭。

    “你不說話就是沒理,你認你沒理了?”她又說。

    他想他橫豎不開口,她能將自己吃了?

    這時候,他女人探出頭來叫吃飯了,叫了兩遍才看見李小琴,拍拍手道:

    “這不是小李妹妹嗎?怎麼沒聽吱聲就來了。吃過了嗎?沒吃就來家吃,沒好的,稀飯臭豆子是有的。”

    李小琴聽了這話便也笑道:“我倒想喊你一聲嫂子,可惜不姓楊,也不敢胡亂地就姓楊,這樣子,又沒啥叫的了。我已經吃過了,就不吃你家的稀飯臭豆子了。”說罷,就快快地去了。

    這話叫後進堂屋裡的老隊長全聽進去了,他一明一滅地吸著菸袋慢悠悠地想:你不是想要推薦的嗎?我就不叫推薦你。

    那晚上,輪到楊緒國餵牛,夜半時分,一個小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飄進了牛房的破板門裡。牛房滿地的碎草末子,牛在槽下反芻,嗚嗚地響。她踩著腥臭的碎草末子,繞過黑暗裡發光的鍘刀,向牛房角上走去。那裡有一張床鋪;隊裡的被褥,他坐在床沿上等她,不等她出聲,就將她按進懷裡。她就好像鬼迷了心竅,人不想來,腳自己就走來了,他也像她的活命水,自從暗底下往來,她的身子就好像睡醒了,又知疼,又知熱;她的骨骼柔韌異常,能屈能伸,能彎能折;她的皮肉像是活的,能聽話也能說話;她的血液流動,就好像在歌唱,一會高,一會低,一陣緊,一陣舒緩。她像只小貓似的坐在他懷裡,久久不動手,綿綿地說著情話。他對她說:

    “我捨不得放你走,你這個鬼,鬼,鬼,鬼啊!”

    她剛說:“我不走,不走,不走!”

    他又說:“你走了,我變個魂,跟你去,跟你去,跟你去!”

    她再說:“我要走,變個魂,留給你,留給你,留給你。”

    然後他們便行動起來。他就好像知道她心裡的要求一般,她的每一點含蓄的呼喚,都得到他慷慨的回答。他好像知道到她骨頭裡去的一般,她的每一個微弱的暗示,他都給予響亮的接應。她奇怪他怎麼就像具有先知先覺,她的每一種深藏的慾望,都為他提早地完滿地實現。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從一個男孩長成了大人,也將她從一個女孩培養成了大人。他們兩個大人在一起是多麼的快樂!在那高xdx潮來臨,激情如湧,大江即將決堤的一刻,他血淋淋地,嚇人地叫道:

    “我叫你死,死,死,死啊!”

    她也森森然地叫道:“我不死,不死,不死,不死啊!”

    他再叫:“你死在這裡,做我的鬼,我的鬼,我的鬼!”

    她加倍高聲地叫:“我做鬼就要纏死你,纏死你,纏死你!”

    鍘刀在門縫間漏進的月光下閃著寒光,牛在悶雷般地反芻,驢卻高歌了一聲,嘎嘎嘎嘎的。

    第二天太陽出來,他們的盟約全作煙消雲散,不留下一點痕跡。他們在莊頭大溝上挖上,挖到晌午,就脫了棉襖,只穿裡面的絨衣。太陽暖哄哄地照著他們,他們瞌睡朦朧的,眯著眼睛。凍土開始融化,地變得發粘。然後,太陽漸漸地西移和冷卻,地重新凍結,變得無比堅硬,鐵鍬很難踩下,一踩就格啦啦地響。收工了。收工之後,李小琴就跑到楊緒國家門口,一聲高一聲低地叫他出來。問什麼時候討論推薦的事,楊緒國便說:“不忙,不忙,你慌什麼?”

    李小琴就緊盯了說:“楊緒國,你說出口的話可不興你賴賬!”

    楊緒國就攤開了兩手,不解地眨了兩下眼睛:“我說什麼話了?”

    李小琴先是發怒.後一想他果然沒說過什麼,就按捺住道:“好,你楊緒國沒說什麼,那麼,就在此時此刻,你說。”

    楊緒國低下了頭,沉思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抬起頭,說:“李小琴你如若一定要我說出什麼,我可就為難了。”

    李小琴聽這話裡大有含意,見他態度真摯懇切,就沉下氣來,也慢慢地說:“我是要你心裡放明白。”

    “你說我心裡明白嗎?”楊緒國盯著李小琴的眼睛,很溫柔地問。

    “不明白。”李小琴撒氣地說。

    楊緒國倒笑了,用一根手指頭點著她道。“你其實心裡最知道。”

    李小琴就有些不好意思,嘆氣道:“我是不放心啊!”

    楊緒國忽又走近一步,小聲道:“你替我同小楊說一聲,請她今晚過來陪孩子睡一宿,孩子他媽走姥姥家去了。”

    “孩子他爹呢?”李小琴斜了他一眼。

    “看場啊!”他說,一邊偷偷去看李小琴的臉。

    “要說自己去說。”李小琴唾了一聲,甩手走了。

    她蹬蹬地下了臺子,走上村道,兩邊的屋頂上都升起了白色的炊煙。有人招呼她吃飯,她就回答“吃過了”,心裡卻想著:這條倒黴的村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啊!她細細揣摩著楊緒國的態度和每一句話,覺得事情有了希望,便快活起來,腳下也輕鬆了。她邁著輕鬆的腳步,心裡又想:世上人怎麼也不能太昧了良心吧!越發地安下心來。走到門口,那姓楊的學生已在燒鍋,見她進來,就招呼說:“我立馬就得,你再燒。”她嘴裡說著:“不妨事,你慢慢地燒。”心裡卻想,今日怎麼很客氣,有什麼高興事似的,平時可像討債的一般。她這樣想,那邊已經快快地將貼餅子剷出來,鍋底的菜盛進碗裡,舀了瓢水,只聽“噝啦啦“一陣,刷帚一蕩,黃盆接了汙水,潑出去,鍋便淨了。姓楊的學生招呼道:“你來燒。”她答應著走過去,舀了兩瓢水,扣上鍋蓋,在灶旁坐下,慢慢地續草,心想:“今天姓楊的同學怎麼這般利索,放了平時,這點小事得做半頓飯的時候。沒等她想好,姓楊的同學已經將白菜豆腐分作了兩碗,遞給她一碗,說:“兩角錢的豆腐,給得這麼多,我怎麼吃得完,擱到明日就餿。”李小琴道謝著,不由得暗暗詫異,今日又慷慨起來,是吃了什麼藥?正望著,就聽門口有人叫姓楊的同學,她一聽那聲音就埋下了頭,專心地燒鍋。姓楊的同學出去了一時,很快就回來說道:“今晚楊大嫂走姥姥家去。楊大哥看場,讓我過去陪孩子睡覺,你只好自個兒插門睡了。”說罷就拿了牙刷梳子毛巾什麼的走了出去,飯也沒顧上吃。李小琴在心裡罵著:“又趕著溜鬚拍馬的機會了。”然後又冷笑了好幾聲,倒把前邊的疑心忘在了一邊,沒再追究。

    夜裡,楊緒國像只貓似地“哧溜”地鑽進李小琴的屋子,姓楊的學生則在楊緒國的屋裡,先給大的把尿,再給小的把屎,忙得個不亦樂乎。雞叫頭遍的時候,楊緒國輕輕地跨出學生住的土坯屋,掩上了門,聽見裡面“格噠”一聲插上了。他彎了瘦長的身子,邁著細小的碎步下了臺子,悄悄地走在村道上。天邊已有一抹魚肚白色,誰家的門吱了一聲。然後有老頭出來,站在臺子上惺忪著兩眼扎褲腰帶,肩上背了個糞箕子。他慢慢上了自家的臺子。門關著。他就到鍋屋裡拿了水桶和扁擔,到家後塘裡擔了一挑水,在自家菜園子裡,用舀子慢慢地澆。這時候,門開了,姓楊的學生走了出來,很精神的,爽爽地叫道:

    “大哥,起得早!”

    “你也早,小楊。”他回答道。

    姓楊的學生便走過來,站在菜園子的籬笆外,問道:“大哥。啥時候才能拿到表填啊?”

    他說:“會計上午去公社開土方工作會,給你就捎回來了。”

    姓楊的學生見事情基本已成定局,就很快樂地說:“我去給小的把尿。”

    楊緒國卻叫住她。

    她站住腳,兩手扶了籬笆,微微仰著頭望了他。

    楊緒國直起身子,將舀子擱下,從口袋裡掏出煙鍋袋,慢慢地裝著煙,然後才說道:“這一次隊裡論討推薦學生的問題,大家考慮到小楊你身子骨單薄,不適宜做農業活,當然,你主觀上是努力的,和貧下中農能夠打成一片。所以,就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謝謝隊長照顧。”姓楊的學生說道。

    “這是應該的。”楊緒國裝好了菸袋,開始點菸。他蹲下身去,擦著一根火柴,用手攏著,點好了才又接著說:“可是,這並不是說,小李就差了。不,不是這樣的。”他停下來,盯著一明一滅的煙鍋。

    姓楊的學生就點頭,耐心地等待著。

    “小李也很不錯。做起活來——”他笑了,“不怕你不高興——比你小楊潑辣。”

    姓楊的學生有點難堪。嘴裡卻只好說:“那是啊!”

    “小李確實很不錯。討論的時候,大家可著實為難了一陣子,有人說推薦小李,有人說推薦小楊。”

    姓楊的學生臉紅了,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

    “後來有人說,小李的身子骨結實,抗得住,多待些日子倒對她思想改造有好處。”

    “那是。”姓楊的學生說,說過又覺著不大合適,就閉了嘴,低了頭。

    “所以,還是推薦你小楊了。”他使勁兒吸了幾口菸袋,用手指將煙按滅了。

    姓楊的學生這才漸漸地轉了臉色,想笑一下,卻沒笑出來,很疲倦的樣子。

    “為了照顧她的情緒,你暫時不要把這事情漏給她。”楊緒國說。

    “那是。可是,她早晚是要知道的啊!”姓楊的學生說。

    “我去和她談,我去做她的工作。”他說。說著,很奇怪地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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