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喝的是啤酒,啤酒也漸漸地上來勁了。他不顧那兩個年長同伴的阻止的目光,漸漸對阿三糾纏起來。可因為他是那麼靦腆,他的糾纏便是膽怯的,遲疑的,抱着些慚愧的,他紅着臉,眼睛濕潤着,老要讓阿三喝他杯裏的啤酒。阿三就在心裏説:看,就連調情都是一根筋的,要説喝啤酒就非要喝啤酒。阿三不説喝,也不説不喝,與他周旋着,眼看着嘴唇含住啤酒杯沿了,可她頭一扭,又不喝了,艾克再止不住滿臉的笑意。好幾次,阿三的頭髮撫在他脖子裏,他的激動就增加一成。
這時候,那兩個提出要回房間,不由艾克反對,就叫來小姐買單。阿三喝足了,樂夠了,正好也想走。此時,雖然帶了幾分醉意,但她仍然清醒地感覺到這個小夥子有些愣,而他的同伴卻很刻板,這種不一致的情形會惹出麻煩的。她何必呢?她可不是像他們那種腦筋,一棵樹上吊死的。果然,艾克不讓她走了。她好歹哄他站起身,離開咖啡座,挽着他的胳膊,將他送往電梯。那兩個年長的對阿三説道再見,就要從她手裏接過艾克。可是艾克卻摟住了她,怎麼也不鬆手。小姐為他們扶着電梯門,等他們進去。可他們卻拉扯成一團,無從分手,阿三對艾克百般温柔,勸他鬆手。那兩個顯然惱火了,有個性急的,竟把阿三從艾克懷裏往外拽。這情景説實在很不像樣。一些人從他們身後走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上去了。小姐靜立在他們身後,等待他們了斷後再開電梯門。而他們相持不下。
他們奇異的姿態引來了人們的目光,那些外國人,尤其是日本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低頭走過,裝作看不見,喜歡看熱鬧的中國人則不然了,都往這邊引頭伸頸地張望。阿三心慌了,覺得大事不好,她帶着求饒的目光對拉她的那個説:先上樓再説吧。想不到這話更加激怒了他,他一直對阿三沒好感,她莫名其妙地參加進來,攪和了這個夜晚。阿三越向他解釋,他越以為阿三是非進艾克的房間不可。他們都是第一次來中國,對這個開放的社會主義國家毫不瞭解。他們的心情一直很緊張,到了這時,受侵犯的恐懼就忽然成了事實。最終,他竟然叫起了"警察"。
此時,大堂裏秩序依;日,鋼琴在彈奏《魂斷藍橋》的插曲,《一路平安》。
柏樹終於走出視野,車停了。車門打開,那個年輕的女警察先下了車。然後,勞教人員絡繹而下。阿三下車時,感覺有人在背後推了一下,險些兒沒站住腳,幾乎是從踏腳上跳下去的。她回頭一看,正是那個先前做下流手勢的女勞教,她若無其事地迎着阿三的目光,阿三瞪了她一眼。全體下車後,按照出發前分好的組排成小隊,由前來迎候的管教中隊長帶領去各自的隊裏。
行李卸下來了,各人提了各人的,走進這坐落於空曠農田中的大院。正午過後的陽光靜靜地照着,院子裏除了她們這些新來的,沒有別人。院牆上方是黛色的山影,由於天氣晴朗,邊緣分明,連縈繞不絕的白色霧氣都清晰可見。阿三和另兩個女核屬一箇中隊,包括那向她尋事的。阿三的頭上扣了一頂草帽,壓得很低,帽檐的暗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臉,走在前邊的中隊長是瘦高的個子,穿着警服,沒戴帽子,一束沒加修飾剪的馬尾辮垂在背上,她一直沒有回頭,似乎確信她們是跟在背後,老老實實地走着。走到院子深處的一個巷口,她拐進去了,前邊是一扇鐵門,她摸出鑰匙開門,裏面是一個天井,天井的三面是房間。房門口坐着一個女孩,手裏編織着一件毛線活,一見中隊長便站了起來。中隊長讓阿三幾個在幾張空牀上安頓下來,先吃午飯。因考慮到她們坐了幾個小時的汽車,就照顧休息到兩點,再去工場間勞動。説話間,那房門口的女孩已替她們打來了三暖瓶熱水和三盒飯菜。
阿三看看錶,已經一點多了,她把被褥鋪開,在牀沿坐下,沒有去動鐵盒裏的飯。那兩個已經與這一個老的熟識起來,問她為什麼不去工場間,回答説是"民管",就是負責管理勞教們生活的。她們開始吃飯,鐵勺攪得飯盒噹噹響。吃着吃着,其中一個便哭起來,説她父母要知道她在吃着這個,不知要多麼傷心。老的就勸她,説吃官司都是這樣的,再説,她父母在上海,怎麼會知道?尋阿三事的那個則冷笑説:你會吃官司吧,不會吃官司不要吃。聽起來是蠻橫無理的,阿三看着她,心想這是頭一個難對付的,她和阿三不是在一個收容所裏,到了車上才第一回見面,阿三不知道她為什麼對自己有仇。
阿三在牀上躺下,伸直身於,雙手枕在腦後。她看着門外的太陽地,太陽地上有一個水斗,邊上放着一隻鞋刷,在太陽下暴曬着。雖説是十月份,可是這裏的太陽依然是酷熱的。幾個蒼蠅嗡嗡地盤旋着,空氣裏散發有一股飯餿氣。牀頭的那三個壓低了聲音在説着什麼,很機密的樣子。然後,兩點鐘就到了。
阿三的新生活開始了,來農場之前,阿三從收容場寫給女作家一封明信片,請她幫忙送些日用品和被褥來。女作家來了,藉着她的關係和名聲,允許在辦公室裏和阿三單獨會面。一上來,她幾乎沒有認出剪短了頭髮的阿三,等認出了,便説不出話來了。停了一會兒,阿三不好意思地一笑,説:現在,從你客廳走出來的,不僅是去美國,還有去吃官司的。女作家譏諷道:謝謝你改寫歷史。又幹坐了一會兒,女作家打開她帶來的大背囊,將被褥枕頭,臉盆毛巾一件件取出,擺了一桌子,最後,將那大背囊也給了她。告訴她,已經將她的房子退了,東西暫時放在她家,還有一些帶不走的,她自作主張送了隔壁的鄰居,那一堆舊畫,她想來想去,後來讓評論家一車拉走,但是她讓他寫了個收據。阿三這時插嘴説:給他幹嗎?一把火燒掉算了,女作家並不理會,將一個小信封塞在她手裏。阿三一看,是五百塊錢,就説:以後我會還你。女作家説了聲不要你還,聲音有點啞,幾乎要落下淚來。阿三皺了皺眉頭,就站起來要進去,女作家説:我好不容易來了這裏,你倒好。才幾分鐘就要我走路。阿三説: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要我家裏人來嗎?就是不想看他們哭,現在,你代他們來哭了。女作家咬着牙説:阿三,你的心真硬啊!説罷站起身就走了。
現在,阿三的新生活是在羊毛衫後領上釘商標。商標要用兩種線釘上,朝外的一面是分股的羊毛線,朝裏的一面是絲線,兩面都不能起皺。許多人都幹不來這活,大批的需要返工,阿三卻立刻掌握了。
這批活是生產大隊長硬從上海的鄉鎮企業手裏爭來的,以繳納管理費為條件。交貨的期限本來就卡得死,再加上交通不便,又需要一個提前量。因為活計難做,老是返工,拖了時間,如今只得加班。大隊長几乎一個星期沒有睡覺,喉嚨啞了,眼睛充血,嘴上起了一圈泡。如今,農場需要自負盈虧,農田上的產值畢竟有限,還是要抓工業和手工業,幹部們調動了所有的,也包括勞教人員在內的社會關係,爭取來一些活兒,往往都是條件苛刻。由於這些活兒都是從各處求來的,每一種都需要現學現做,這些勞動力又是流動的,無法進行技術培訓,都是生手,因此便大量消耗了時間和體力。眼下這批羊毛衫的加工單,一上手大隊長便明白她是被吃藥了。顯然是那鄉鎮廠自己吃不下來,轉嫁於他們的,還可以從中賺取管理費。每一道工序都是難關,都需大隊長親自攻克,再傳授傳教。現在來了一個心靈手巧的阿三,大隊長真有些喜出望外。她幾乎要把她供起來,讓那些手腳笨拙的女孩為她送茶送水,絞濕毛巾擦臉,不讓她離開縫紉機半步。
阿三在這機械的勞動中獲得了快感。羊毛衫在手裏聽話而靈活地翻轉着,轉眼間便完成一件。在她手下摺疊羊毛衫的人,都幾乎是被她催逼着,不由也加快了手腳。工場間裏所充斥的那股緊張的勞動氣氛,倒是使這沉寂的丘陵上的大院活躍了起來,增添了生氣。時間就在這樣的埋頭苦做中過去了,天漸漸黑到了底,開了電燈,飯車早已等在外頭,就是停不下來去吃,卻也不覺着餓。人,就像一件上了軸的機器,不停地運作下去。
阿三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她好像來到這裏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一切都得心應手,異常順利。
阿三甚至有些喜歡上了這勞動,這勞動使一切都變得簡單了,它填滿了時間,使之不再是難捱的。有時候,她猛一抬頭,發現窗外已經漆黑一片,而窗裏卻明亮如晝,機器聲盈耳,心裏竟是有些温馨的感動。只是那張牀鋪是她幾乎不敢躺上去的,一躺上去,便覺渾身再沒一絲力氣,深深地恐懼着下一日的到來。她甚至是不捨得睡着,好享受這寶貴的身心疏懶的時間,可是不容她多想,瞌睡已經上來,將她帶入夢鄉。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哨子又響了。大還黑着,半睡半醒地磕碰着梳洗完畢,就走去工場間,那裏亮着燈,生產大隊長已經幹開了。每個人都懷疑着究竟是昨天還是明天,是早晨還是夜晚,就這麼懵懵懂懂地又坐到了機器前邊。當身體第一陣的軟弱和不知所措過去之後,一切就又有了生氣,又回到了昨日的節奏。不過體力卻是新生的,像剛蓄滿的水。接着,天就亮了。
現在,阿三成了技術指導,有哪一處沒法解決的,阿三去了,便解決了。大隊長看她的眼光裏,幾乎流露出討好的神色。作為生產大隊長,她最苦惱的是她不能夠挑選她的勞動者,這阿三,真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由於對阿三的偏愛,不自覺地,她便也比較袒護她。比如阿三新蓄起修尖的長指甲,她就裝作看不見地過去了。可是這卻被同屋的勞教告發到中隊長那裏,受到扣分的處罰。
阿三知道是誰告發的她。
這是十六鋪一帶十分有名的人物,綽號叫"陽春麪",意思是她的價格僅只是一碗陽春麪。這使她在勞教中處於低下的地位。而像阿三這種她們所謂的,做外國人生意的,則是她們中間的最上層人物。隨之排列的是港台來客,再是腰纏萬貫的個體户,陽春麪的對象。卻主要是來自蘇北的船工。這使她對阿三懷着特別嫉恨的心情。但恨歸恨,卻還不至於讓她事事向阿三挑釁,理由還有一條。
就像陽春麪的來龍去脈在人們中間相互流傳一樣,阿三的流言也在勞教中間傳播。那就是當她為自己辯護時,對承辦員所説的:我不收錢的。就這樣,阿三也有了一個外號,叫"白做"。陽春麪對此一方面是不相信,覺得她是説謊抵賴假正經,另一方面卻願意相信,這樣她似乎就可以把阿三看低了。因此,當她向阿三尋釁的時候,也是帶着些試探的意思,試什麼呢?似乎是,連她自己也不能確定的,試一試,她能不能與阿三做朋友。這種心情既是複雜的,又是天真的,甚至帶有幾分淳樸。
阿三當然知道自己的綽號,但她不動聲色地聽憑它悄悄流傳。她才不屑於和她們計較。其實,當她對承辦員説出那句"我不收錢"的時候,心裏立刻就後悔了。她怎麼能期望這個剛從專科學校畢業的,唇上剛長出一層絨毛卻一臉正氣的年輕人,理解這一切,這是連她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啊!事實上,説什麼都是白説,什麼都無法改變,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總算,還都過得去。好雖好不到哪裏去,可也決沒壞到哪裏去。
那遠處的黛色的山巒,看多了,便覺出一股寂寞,茶林也是寂寞的,柏樹是寂寞之首。
阿三原本是不搭理陽春麪的,可她那些粗魯委瑣的小動作,也實在叫她膩煩了。她也沒有大的冒犯,因阿三是生產大隊長的紅人,真惹翻了她不合算,所以她只能小打小鬧地騷擾她,比如偷她熱水瓶裏的開水,搞亂她的牀鋪好叫她扣分,藏起她的東西讓她四處尋找,還就是努力傳播流言蜚語,阿三終於決定要有所反擊。她也不願意把事情弄大,畢竟還要繼續相處下去,何苦結個仇人,叫這日子再難受一些。但這反擊必須要有效果,給她以徹底的教育,從此覺悟過來,決不再犯。阿三窺伺了幾天,終於等來了機會。
這天,出齊了一批貨,新的定單要下一日才來,破大荒讓大家睡個午覺,大家都睡着了,阿三處於睡午覺時常有的半睡半醒之中,忽感到眼皮上有一絲熱掠過,睜開眼睛,一道亮光一閃,她便去捕捉光的來源。最終發現是一面小鏡於的反光,正來自於陽春麪睡的斜對面的上鋪。阿三暗暗一笑,悄悄地下了牀。屋裏一片酣暢的鼻息聲,使這陽光燦爛的午後,顯得分外的寂靜,阿三走過去,蹬着下鋪,猛地將她被子揭開一角,原來她正躲在被窩裏,對了小圓鏡修眉毛。
她漲紅了臉,隨後討好地遞上鉗子和鏡子:你要修嗎?阿三沒有接,只看着她的臉,笑着説:你看怎麼辦?陽春麪垂下了眼睛:你也去報告好了,阿三説:我不報告,隊長扣你的分,我有什麼高興?大家都是吃官司,都想日子好捱點,何必作對?你説是不是?説罷,將被子朝她臉上重重一摔,下去了。陽春麪就這麼被子蒙了臉,一動不動地躺到吹哨子起牀。然後,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大也安然過去。第三大,阿三在搖橫機,是做一種花色編織衫,能上機的沒幾個,其餘的都打下手,縫衣片,排花線,搬運東西。陽春麪主動給阿三倒來一杯開水,一喝是甜的,裏面摻了蜂蜜。阿三説聲"謝謝",她竟像個孩子似的紅了臉。晚上,阿三在枕頭下看見一張字條,歪七扭八寫了幾個字,稱她為阿姐:阿姐,我一定對你忠心。阿三又好笑又厭惡,將紙條扔了。
在這裏,盛行着結伴關係,幾乎都是成雙成對,同起同坐。儘管朝夕相處卻還互傳書信。晚上熄燈之前,各自伏在枕頭上寫着的,除了家信,就是這種傾訴衷腸的字條了。是為生活上照應,也是為聊解寂寞。阿三對此很覺噁心,由於她的傲慢,又由於她因生產大隊長器重的特殊地位,沒有誰向她表示過這種願望,而現在,陽春麪找上她了,她幾乎有些後悔那日的反擊,這樣的後果倒是始料未及。比較起來,她似乎更情願受些小欺負,因此,她比先前還要躲着陽春麪,惟恐招來她的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