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會,馬丁說:我們那裡都是一些鄉下人,我們喜歡一些本來的東西。本來的東西?阿三反問道,她覺出了這話的意思。馬丁朝前方伸出手,抓了一把,說:就是我的手摸得著的,而不是別人告訴我的。阿三也伸出手,卻摸在她側面的牆上:假如摸著的是那隔著的東西,算不算呢?馬丁說:那就要運用我們的心了,心比手更有力量。阿三又問:那麼頭腦呢?還需不需要想象呢?馬丁說:我們必須想象本來的東西。阿三便困惑了,說:那麼手摸得著的,和想象的,是不是一種本來的東西呢?馬丁笑了,他的曬紅的臉忽然煥發出純潔的光彩:手摸得著的是我們人的本來,想象的是上帝的本來。
現在,阿三覺得和馬丁又隔遠了,中間隔了一個龐然大物,就是上帝。這使得他們有了根本的不同。一切在馬丁是簡單明瞭的,在阿三卻混淆不清。阿三不由地羨慕起馬丁,可她知道她做不了那樣,於是便覺著了悲哀。
這天晚上,他們一起乘輪渡到了浦西,然後在一條曲折的弄堂裡找到一家麵店。麵店設在老式石庫門房屋的客堂間裡,天井裡也擺了桌子,大門口亮著一盞鐵罩燈。樓上和隔壁照常過著自己的日子,都已吃過晚飯,開著電視機,頻道不同,聲音就有些雜沓,又摻著電風扇的嗡嗡聲。弄堂裡有人擺了睡榻乘涼,聊天或者下棋。他們各人吃一碗雪菜肉絲麵,要的啤酒是老闆囑鄰居小孩臨時到弄堂口買來的。他們碰了碰杯,忽然會心地笑了。這一天,雖然沒有任何結果,可是,兩人卻都過得很滿意。他們已經是朋友了。
在外灘分手的時候,阿三照往常伸手握別,馬丁卻說:不,我們應當按法國式的。說著,上前在阿三兩頰上親了親。阿三看著他弓下瘦長的身子,鑽進一輛夏利小車。然後,車開走了,融進不夜的燈火之中。阿三沒有回浦東,而是轉身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向市區去了。
女作家的家裡開著空調機,阿三一進去便感到沁骨的涼爽,心也安靜了。女作家一個人在,穿著睡衣看電視,問阿三怎麼多日不來,是不是有了奇遇?阿三不說話,只一杯杯地喝水,方才麵條裡大量的味精.這時候顯出效果來了。喝了半天水,阿三放下杯子,問了女作家一個關於宗教的問題:上帝在什麼地方。女作家戲謔道:你問我?我還問你呢。阿三就有些不好意思,覺著自己造作了。這也就是女作家可愛的地方,她不虛假。女作家又緊逼著阿三問有沒有奇遇。阿三很想和她談些馬丁的事,可是一張嘴,說的竟是比爾。她說:比爾,你知道嗎?美領館的那個文化官員。女作家說:怎麼不知道,他早已調任韓國了。阿三說:我和他有一段呢,你看我英語說得這樣,從哪裡來的?就從他那裡來的。
女作家認真起來,注意地聽著。阿三眼睛裡閃著亢奮的光芒,她說著比爾和她的戀情,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她隔一會兒就須重複一句:怎麼說呢?她真的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可以把這段傳奇描述得更為真實,好叫人信服。一切都像是敘述一部戲劇,只有結尾那一句是肯定無疑,有現實感的,那就是,比爾說:我們國家的外交官不允許和共產主義國家的女孩子戀愛。這是千真萬確,也因為它,女作家相信了阿三的故事。
阿三說完了比爾,心裡突然湧上一股空虛感。她懷著恐懼想道: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倘若沒有新的事情發生,而且,難道她真的能夠忘記比爾嗎?她沮喪起來,在沙發上蜷起身子,一言不發了。她感到了這幾天受熱和奔波的疲乏,喉嚨劇痛起來。她怕她要生病,就向女作家討幾片銀翹解毒片。女作家遞給她藥時,她抬起可憐巴巴的眼睛,說:你看我能有一天出去嗎?
女作家把藥片重重地往她手心裡一放,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出去,出去有什麼好?停了一會,她緩和下口氣,說:阿三,我送給你兩句話,有意插花花不發,無心栽柳柳成蔭。
第二天,阿三到馬丁住的酒店去。馬丁已經站在大堂裡等她,看見她到,便很高興地迎上前。阿三感覺到這一天過後,馬丁對她產生的親切心情,心裡有些感動。馬丁拉著阿三的手問,今天去什麼地方。他覺得阿三有權利安排他的一切。原先,阿三是不打算讓馬丁和其他畫家見面的,可是昨天過來之後,她的計劃變了。她曉得馬丁不是欣賞他們這些畫家的人,他和以往的畫商不同,所以也沒必要壟斷他了。並且,她想到馬丁花了這麼多法郎來到中國,應當看得再多一些,也不致顯得自己太小氣。於是她就向馬丁宣佈今天去看另外一些畫家的畫。然後,他們出發了。
馬丁與比爾相比如何呢?阿三問自己。在這矗立著孤零零的柏樹的丘陵地帶,馬丁和比爾一樣顯得朦朧,含糊不清。好像只是兩個概念,而沒有形象。阿三動了動身子,長久的坐車使她感到疲乏,風景又是那樣單調。這時她注意到隔一條走廊的鄰座上,那兩個女勞教的臉上有奇怪的笑容。她不解地順著她們低斜的目光看去,見其中一個正暗暗地做著一個下流的性交的手勢。阿三感到了作嘔,收回目光,扭過臉去。其實,在拘留所的日子裡,她對將要面臨的生活,已經有所瞭解,做好了準備。
穿過茫然,馬丁的眼睛還是浮現起來了。同樣是藍色的眼睛,卻也不盡相同。比爾是碧藍的,是那類典型的藍眼睛,像詩裡寫的那樣;馬丁卻是極淺淡的藍色,幾近透明。兩人都是高大健壯的,但比爾勻稱,似乎身體的各部位都經過了嚴格的訓練,而使其發育完美,比例合格;馬丁則像是一棵直接從地裡長出來的樹,歪歪扭扭,卻很有力量。比爾自然更為英俊漂亮,像個好萊塢的明星;馬丁卻更接近天籟,更為本質。似乎,比爾是個從試管裡培育出來的胚胎長成的,馬丁卻是一千代一萬代延續下來的生命果實。而正因為馬丁是這麼一種自然的生物,阿三便覺著更加隔膜了。連他的吸引也是隔膜的。比爾的世界是大的,喧騰的,開放的;馬丁的則是寧靜,偏僻,孤立,接近它的道路更為曲折。
他們的愛發生在最後的三天之內。這確是稱得上愛的關係。這三天裡,他們一天比一天親密。尤其是馬丁,因為知道他們一定是要分離,流露出的情感更為強烈。阿三卻要比他樂觀,因她抱著事在人為的希望。她留宿在馬丁的房間,"請勿打擾"的牌子從傍晚直掛到次日中午。馬丁人在旅途,知道這愛情的宿命,不會有任何結果。他對阿三難以釋手,他連連地說"我愛你",好像要以愛來拯救一切。阿三想到,她等比爾說出這句話,結果是在馬丁這裡聽到,人事皆不同了。可她心裡也是歡喜的。她是相信愛的,和比爾不成,是因為比爾對她不是愛,可是,"馬丁愛我"。他們百般繾綣,然後累了,便一同睡去。有時馬丁先睜開眼睛,看著阿三的中國人的臉在窗簾透進的薄光裡,小而脆弱,纖巧的鼻翼看不出地翕動著,使那輪廓平淡的臉忽顯得生氣勃勃。他想起在他遙遠的家鄉,那一家中國餐館裡,有一幅象牙的仕女圖。中國人的臉特別適合於浮雕,在那隱約的凹凸間,有一股單純而奧妙的情調。他真是愛她,他忍不住要去吻她,把她吻醒,再繾綣個不夠。
儘管是有這留宿的三晚,阿三仍然感覺與馬丁是一場精神上的戀愛,保持著特別純潔的氣息。他們像姐弟一般摟抱著睡覺,又像姐弟一般手牽手地逛街。馬丁的那雙大手啊,流露出多少虔誠。它是笨拙的,因知道自己笨拙,便小心翼翼。光憑這雙手,阿三也知道:"馬丁愛我。"看見馬丁過於瘦長的四肢,阿三忍不住就要去胳肢他,於是他便像落水的人一樣胡亂划動著手腳,將近旁的東西都打落在地。阿三笑著說: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老話,說男人怕胳肢,就怕老婆。馬丁笑著說:我不怕老婆,我怕阿三。聽到這話,阿三的心就沉了沉。趁阿三走神,馬丁也去胳肢她,卻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馬丁有點掃興,可是接觸阿三的身體使他溫存。他把阿三抱在懷裡,看著她的眼睛。這像浮雕似的細緻的眼睛裡,有一些模糊的神情是為他不能瞭解,這觸動了馬丁,於是他又傷感起來。
他抱著阿三,阿三也抱著他,兩人都十分動情,所為的理由卻不同。馬丁是抱著他的一瞬間,阿三卻是抱著她的一生。馬丁想,這個中國女孩給了他如此巨大的感動,雖然她畫得一點也不對頭。阿三想這個法國男孩能使她重新做人,儘管他摧毀了她對繪畫的看法,她可以不再畫畫。一個是知道一切終於要結束,一個是不知道一切是不是能開始,心中的悽惶是同等的。馬丁看阿三,覺著她離他越來越遠,如同幻覺一樣,捉也捉不住了。阿三看馬丁,卻將他越看越近,看進她的生活,沒有他真的不行。馬丁說:阿三,你是我的夢。阿三說:馬丁,你是我的最真實。他們彼此都有些聽不懂對方的話,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裡,被自己的心情苦惱著。
太陽一點一點下去,又一點一點起來。它在房間的固定的一點上慢慢地收住它的光,又在另一點上伸延著它的光。即使隔著窗戶上的紗簾,它也能穿透進來。這真是催人落淚的。
離別的時刻就要來臨了,馬丁終於要收拾他的行李了。房間裡東一攤西一攤的,他的東西,漸漸地收攏起來,漸漸的就好像沒有住過馬丁的樣子。馬丁的剃鬚刀,香水,馬丁的旅遊鞋,馬丁的襯衫,全都裝進了房門邊的兩個大包裡。那兩個大包卻還是空空的,有許多空餘。阿三忽然說:把我裝進這裡,帶我一起走吧!馬丁說:我要把你揣在我的口袋裡帶走。他把阿三的話當做了離別前戀戀不捨的情話,可阿三卻一不做二不休,她抓住馬丁的手,顫抖著聲音說:馬丁,帶我走,我也要去你的家鄉,因為我愛它,因為我愛你。她有些語無倫次,可是馬丁聽懂了。他的眼睛變得冷靜了,卻依然十分的誠實。他握住阿三的小手,送到眼前,仔細地看著那透明皮膚底下的藍色脈絡,然後說:阿三,我愛你。聽了這話,阿三的身於向他近了一步,昂起頭,焦灼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淡得幾近無色,那裡有著什麼呢?馬丁接著說:可是,阿三,我從來沒想過和一箇中國女人在一起生活,我怕我不行。為什麼?阿三脫口而出。她知道這問題無聊,不會有結果,可她卻急於聽到馬丁的回答。馬丁沉思了一下,說:因為,這對於我不可能。這就是馬丁的魅力,他的回答,總是簡樸到了極點,簡樸到了真理的程度。
阿三垂下了手,馬丁也鬆開了她的手。此時,兩人都有一股說不出的失望,一個美好的記憶還沒有形成就已經破碎了。彼此都猜錯了心思,本來的相互理解,現在變成了不理解。都有些委屈,又不便訴說。於是就沉默著。最後的時間在沉默中度過。馬丁的中國之行在這最後的時刻變得不堪回首,帶著毀於一旦的痛切之感。於阿三來說,卻幾乎是痛及她的整個人生。她想:比爾不和她好,是因為不是愛她,馬丁愛她,卻依然不和她好,她究竟在哪一點上出了毛病?
最後,就要走出門了,兩人又緊緊擁抱在了一起。可是,都體會到這動作裡的虛假。似乎,在這一刻裡,兩人都認識到自己的義務:要將這場戀愛畫上一個句號,使之善始善終。兩人都極力不流露自己的失望,熱烈地親吻著,心裡卻感到了疲憊。因此,一旦分手,就都感到如釋重負。阿三甚至沒有送馬丁到機場,只在酒店門口看他坐進出租車,與他揮手告別。她幾乎是急著要與他離開。但這只是當時,僅僅過了一分鐘,阿三就後悔了。她差一點就要跑回酒店門口,再要一輛出租車,趕往機場。她對自己說:時間還來得及。然而,她努力剋制住了。
一個人往回走的時候,和馬丁在一起的情景便湧上心頭,歷歷在目。這二十天裡發生了多少事啊!天氣依然那樣炎熱,看不見轉涼的希望,可是馬丁已經走了。阿三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想起了馬了溫存的大手,是這樣攙著她的小手,走在這人車熙攘的馬路上。這時候,馬丁從出租車的窗口望著烈日下趕路的人們,也在想著阿三。他知道這一生中再也不會遇見這姑娘了,不由心如刀絞。
馬丁走後給阿三來過兩封信,阿三一封也沒有回。信封上的那個陌生的法國地名,於她是海角天涯。她知道那是歐洲的腹地,有著幾百年不變的純真的血統,它忠實地駐守在法國,是一道永恆的風景。她沒什麼要對馬丁說的,說什麼都無濟於事。談愛嗎?算了吧,這是近乎奢侈的消遣,拿自己的感情做遊戲。馬丁的熱情和憂傷,都扇不起阿三的心了。她甚至不懂他到底要什麼。看他將他們的關係比作永恆中只能相遇一次的行星,是永遠的瞬間,阿三便笑了,心裡說:什麼叫"永遠的瞬間"?話是分開來說的,他,馬丁,還有比爾,都是永遠,而阿三就是瞬間。阿三把馬丁的信都撕了。
可是,有一件事卻激怒了阿三,使她平靜不下來。那就是,阿三再不能畫畫了。馬丁的全盤否定,在一個重要的節骨眼上,打中了她。她想:馬丁,你不負責任!馬丁把她苦心建造的房子拆毀了,他應當還她一座,可是沒有,他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了,留下阿三自己,對著一堆廢墟。比爾走的時候,阿三能畫畫,馬丁走了,她卻連畫畫也不能了。阿三雖然沒有像愛比爾那樣愛馬丁——這是她經過比較得出的結論——但是馬丁卻比比爾更加破壞阿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