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中午時,我去見我的頭頭,呈上那些被我槍斃過的手稿。打印紙上那些紅色的筆跡證明我沒有辜負公司給我的薪水——這可是個很大的屍堆!那些筆道就如紅色的細流在屍堆上流着。我手下的那些男職員們反剪着雙手俯卧在地下,扭着脖子,就如宰好的雞;女職員倒在他們身上。我室最美麗的花朵仰卧在別人身上,小臉上甚是安詳——她雖然身輕如燕,但上身的曲線像她的敍事才能一樣出色。我一槍正打在她左Rx房下面,鮮血從藏青色的上裝裏流了出來。我室還有另一花朵,身材壯碩,彷彿是在奔逃之中被我放倒了,在屍叢中作奔跑之勢,兩條健壯的長腿從裙子裏伸了出來。她們在我的火力下很性感地倒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槍斃他們的理由是故事不真實——沒有生活依據。上司翻開這些稿子,揀我打了叉子的地方看了起來。我木然地看着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它照在光滑的地板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再從天花板上反射下來時,就變成一片彌散的白光——頭頭合上這些稿子,朝我無聲地笑了笑,把它放到案端。然後朝我伸出手來説:你的呢?我呈上幾頁打印紙。
在這些新故事裏,我是克利奧佩屈拉的男寵或者一條蛇頸龍——後者的長度是五十六公尺,重量是二百噸。假如它爬進了這間辦公室,就要把脖子從窗口伸出去,或者盤三到四個圈,用這種曲折委婉的姿式和頭頭聊天。我期望頭頭看到這些故事後勃然大怒,拔出把手槍,把我的腦袋轟掉,我的抑鬱症就徹底好了。
我們這裏和埃及沙漠不同。我們不僅是寫在牆上的符號,還寫着各種大逆不道的故事。這些故事送到了頭頭的案端,等着被紅筆叉掉。紅筆塗出一個“X”,如你所知,X是性的符號……頭頭看了我的稿子以後笑了笑,把它們收到抽屜裏。這位頭頭和我年齡相仿,依舊豔麗動人,描着細細的眉毛,嘴唇塗得十分性感。她把手指伸在玻璃板上,手指細長而且慘白,叫人想起了爬在桑葉上的蠶——她長着希臘式的鼻子,綽號就叫克利奧佩屈拉,簡稱“克”。“克”又一次伸出手來説:還有呢?我再次呈上幾頁打印紙,這是第十一稿《師生戀》。她草草一看,説道:時間改在秋天啦……就把它放案端那疊稿子的頂端,連一個叉子都沒打。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我知道,我的臉變成了灰色。“克”把手放在玻璃板上,臉上容光煥發,説道:你的書市場反應很好,十幾年來暢銷不衰——用不着費大力氣改寫。我的臉色肯定已經變成了豬肝色。“克”最懂得怎麼羞辱我,就這麼草草一翻,就看出這一稿的最大改變:故事的時間改在了秋季。她還説用不着費大力氣改寫……其實這書稿從我手裏交出去以後,還要經過數十道刪改,最後出版時,時間又會改回夏季,和第一版一模一樣了。這些話嚴重地傷害了我。她自己也是小説家,所以才會這麼壞……我默默地站了起來,要回去工作。“克”也知道這個玩笑開得不好,壓低了聲音説道:你的稿子我會好好看的。她偷偷脱下高跟鞋,把腳伸了出來,想讓我踩一腳。但我沒踩她。我從上面跳過去了。
我在抑鬱中回到自己位子上。現在無事可做,只能寫我的小説:“老師的臉非常白,眉毛卻又寬又黑。但教室裏氣氛壓抑……她把問題又説了一遍,世界是銀子的,我很不情願地應聲答道:你説的是熱寂之後。這根本不是熱力學問題,而是一道謎語:在熱寂之後整個宇宙會同此涼熱,就如一個銀元寶。眾所周知,銀子是熱導最好的物質,在一塊銀子上,絕不會有一塊地方比另一塊更熱。至於會不會有人因為這麼多銀子發財,我並不確切知道。這樣我就揭開了謎底。
我又把頭轉向窗口,那裏攔了一道鐵柵欄,柵欄上爬了一些常春藤,但有人把藤子截斷了,所以常春藤正在枯萎下去。在山坡上,那對松鼠已經不在了。只剩了這面窗子,和上面枯萎的常春藤,這些藤子使我想到了一個暗房,這裏橫空搭着一些繩子,有些竹夾夾住的膠捲正在上面晾乾。這裏光線暗淡,空氣潮濕,與一座暗房相仿。
老師聽到了謎底,驚奇的挑起眉毛來。她搖了搖頭,回身朝講台走去。我現在寫到的事情,是有生活依據的。”生活“是天籟,必須凝神靜聽。老師身高大約是一米五五,被緊緊地箍在發皺的綢衫裏。她要踮起腳尖才能在黑板上寫字。有時頭髮披散到臉上,她兩手都是粉筆沫,就用氣去吹頭髮:兩眼朝上看,三面露白,撅起了小嘴,那樣子真古怪——但這件事情我已經寫了很多遍了。在潮濕的教室裏,日光燈一明一滅……”每次我寫出這個謎底,都感到沮喪無比。因為不管我樂意不樂意,我都得回到最初的故事,揭開這個謎底:這就像自瀆一樣,你可以想像出各種千奇百怪的開端,最後總是一種結局:兩手粘糊糊……我討厭這個謎底。我討厭熱寂。既然已經揭穿了謎底,這個故事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
現在可以説説在我老師卧室裏發生的事情了:“走進那房間的大門,迎着門放了一張軟塌塌的牀,它把整個房子都佔滿了,把幾個小書架擠到了牆邊上。進了門之後,牀邊緊緊擠着膝蓋。到了這裏,除了轉身坐下之外,彷彿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們不轉身坐下,就關不上門。等把門關上,我們面對一堵有門的牆,牆皮上有細小的裂紋,凸起的地方積有細小的灰塵,我們呆在這面高牆的下面。我發現自己在老師沉甸甸手臂的擁抱之中。她抓住我的T恤衫,想把它從我頭上拽下來。這件事頗不容易,你可以想象一個小個子女士在角落裏搬動電冰箱,這就是當時的情形。後來她説:他媽的!你把皮帶解開了呀。皮帶束住了短褲,短褲又束住了T恤衫,無怪她拽不掉這件衣服,只能把我拽離地面。此時我像個待絞的死刑犯,那件衣服像個罩子蒙在我頭上,什麼都看不見,手臂又被袖筒吊到了半空中。我胡亂摸索着解開皮帶。老師拽掉了衣服,對我説道:我可得好好看看你——你有點怪。這時我正高舉着雙手,一副交槍投降的模樣。這世界上有不少人曾經交槍投降,但很少會有我這麼壯觀的投降模樣。我的手臂很長,坐在牀上還能摸到門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