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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第二章

    第二章

    我現在是歷史學家了,有關這個行當,還有進一步說明的必要。現在我們有了一部歷史法,其中規定了歷史的定義:“歷史就是對已知史料的最簡無矛盾解釋”。我記得這是邏輯實證論者的說法,但是這部法裡沒有說明這一點。一般說來,賊也不願意說明自己家裡每一樣東西是從誰那裡偷來的。從定義上看,似乎只能有一部歷史,所有的歷史學家都該失業了。但是歷史法接著又規定說:“史料就是:1,文獻;2,考古學的發現;3,歷史學家的陳述”。有腦子的人都會發現,這個3簡直是美妙無比,你想要過幸福的生活,只要弄張歷史學家的執照就行了。現在還有了一部小說法,其中規定,“小說必須純出於虛構,不得與歷史事實有任何重合之處”,不管你有沒有腦子,馬上就會發現,他們把小命根交到我們手裡了。現在有二十個小說家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只能招一個。這種情況說明,假如我舅舅還活著,肯定是個倒黴蛋。說不定他還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

    小姚阿姨至今認為,她嫁給我舅舅是個正確的選擇,她說這是因為我舅舅很性感。我說,他性感在何處?她說,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愛很快樂。我問:你們經常做愛嗎?她說:不經常。想了一下又說:簡直很少做。除此之外,什麼是善良她也說不大清楚。這種情況說明她智力有限,嫁給商人或者物理學家尚夠,想嫁給歷史學家就不夠了。

    F也覺得我舅舅性感,但是這種性感和善良毫無關係。她有時想到我舅舅發達的胸大肌,緊縮著的腹部,還有那個發亮的大刀疤——那個刀疤像一張緊閉著的嘴——就想再見到他。除此之外,她還想念我舅舅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無聲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覺得在這些背後隱含了一種尊嚴。這種想法相當的古怪,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在工作的時間裡,她見過很多張男人的臉,有的諂笑著,有的激憤得脹紅,不論是諂笑,還是激憤,都沒有尊嚴;她還看到過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開的五指背後,有的則囂張地直立著;但是這兩種情況都沒有尊嚴。相比之下,她很喜歡我舅舅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來了。

    後來我舅舅再也沒去過那個公園,因為他覺得提著褲子的感覺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等F大駕光臨。他覺得F一定會去找他,這件事就這樣簡單地過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在家裡等著。他們就這樣等來等去,把整個春天都等過去了。

    夏天快過完時,小姚阿姨決定了和我舅舅結婚。這個決定是在我舅舅一聲不吭的情況下做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們家裡來等我舅舅,但是我舅舅並不是每天都來。等到早上快要過去時,她覺得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買東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個頭,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我還會長高呢。結果事實不出我所料,我現在有一米九十幾,還有點駝背。當時我穿了一雙塑料拖鞋,小背心和運動短褲,跟在小姚阿姨的背後,胳臂和腿都特別髒。她教訓我說:小男孩就是不像樣。女孩子在你這個歲數,早就知道打扮了。我很沉著地說:你們那個性別就是愛虛榮。這種老氣橫秋的腔調把她嚇了一跳。我記得她老往女內衣店裡跑,還讓我在外面等著。等到在快餐店裡歇腳時,她才露出一點疑慮重重的口風:你看你舅舅現在正幹什麼?我說:他大概在睡覺。聽了這話,小姚阿姨白淨的臉就有點發黑,她惡狠狠地說:混帳!這種日子他居然敢睡覺!這是一條重要經驗:挑撥離間一定要掌握好時機。我舅舅當然可能是在睡覺,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覺得很不舒服才在家睡覺的。我又順勢說到我舅舅在想當作家前是個數學家,這兩種職業的男人作為丈夫都極不可靠。小姚阿姨聽了這番話,沉吟了半晌,然後緊緊連衣裙的腰帶,把胸部挺了挺說:沒關係。一定要把他拖下水。小姚阿姨是個知識婦女,這種婦女天生對倒黴蛋感興趣,所以是不能挽救的了。

    初夏裡,F來找我舅舅時,穿著白底黑點的襯衣,黑色的揹帶裙子,用一條黑綢帶打了一個領結,還拎了一個黑皮的小包,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認出她來。我舅舅住在十四樓上,樓道里很黑。他隔著防盜門,而且一聲不吭。直到F說:我能進來嗎,他才打開了防盜門,讓她格登格登地走了進來——那天她穿了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徑直走進我舅舅的臥室裡,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掛在椅子上,說道:我來看你寫的小說。我舅舅往桌上一瞥,說道:都在這裡。桌子上放滿了稿紙,有些已經發棕色,有些泛了黃色,還有些是白色的。從公園裡回來以後,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裡。我舅舅住的是那種一間一套的房子,像這樣的房子現在已經沒有了,臥室接著陽臺,門敞開著。F拿著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套房子不壞。我舅舅坐在她身後的床上,想說“房子是我弟弟的”(我還有一個舅舅在東歐做生意),但是沒有說。他想:既然上門來調查,這件事她準知道了。後來她說:給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廚房裡去。F趁此機會把我舅舅的抽屜搜了一下,連鎖著的抽屜也捅開了。結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舅端著茶回來時,她笑著舉這那東西說:這怎麼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說:“這是我弟弟的”(這是實情),但是想到出賣我小舅舅是個卑鄙的行為,就說:和我抽菸一樣。這話的意思是說我舅舅不抽菸,口袋裡也可以有香菸。但是F不知聯想到了什麼,臉忽然紅了。她把避孕套扔回抽屜,把抽屜鎖上,然後把鑰匙扔給我舅舅說:收好了,然後就接過那杯茶。這回輪到我舅舅滿臉通紅:從哪裡冒出這把鑰匙來?這當然是從她的百寶鑰匙上摘下來的,算是個小小的禮物吧。

    我家住在一樓,所以就像別人家一樣,在門前用鐵柵欄圍起了一片空地作為院子。我們住的樓房前面滿是這樣的空地。有人說,這裡像集中營,有人說像豬場,說什麼的都有。但我對這個院子很滿意。院子裡有棵臭椿樹,我在樹下放了一張桌子,一個白色的甲板椅,經常坐在那裡冥思苦想。在我身邊的的白布底下遮著裝修廁所剩下的瓷磚和換下來的蹲式便器。在便器邊上有個小帳蓬,有時我在裡面睡上半夜,再帶著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裡去。這是一種哲學家的生活。有人從來沒過過哲學家的生活,這不足取。有人一輩子都在過哲學家的生活,當然也是沒出息的東西。那一年我十三歲,等到過了那一年,我對哲學再也沒有興趣。在那棵樹下,那張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結論,並把它用自己才認識的符號記在紙片上。現在我還留著那些紙片,但是那些符號全都認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記得的內容如下:每個人的一生都擁有一些資源,比方說:壽命,智力,健康,身體,性生活;有些人準備把它消費掉,換取新奇、快樂等等,小姚阿姨就是這樣的;還有人準備拿它來賺點什麼,所以就斤斤計較,不討人喜歡。除了這兩類人,還有別的種類,不過我認為別的種類都屬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歡小姚阿姨那類人,而且我又對她的肉體非常的著迷;每當我想到這些事,那個茄子把似的小雞雞就直挺挺的。但是這種熱情有幾分來自哲學思辨,幾分來自對她肉體的遐想,我就說不清楚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我對哲學的愛好並不那麼始終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他說:予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未見”當然包括自己在內,他老人家一定也迷戀過什麼人,所以就懷疑自己。

    2

    我說過,我十三歲時,十分熱衷於小姚阿姨的身體。我甚至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這樣我就會有一頭黑油油的短頭髮,白晰的皮膚,穿著連衣裙,挺著沉甸甸的Rx房跑來跑去。這最後一條在我看來是有點累,不過也很過癮。當然,我要是她,就不會和我舅舅結婚。我認真想過,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讓誰來分享我美好的肉體,想來想去,覺得誰都不配;我只好留著它,當一輩子老處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裡睡時叮的。夜裡滿天星星,我在院子裡十分自由,想什麼都可以。一箇中國人如果享受著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十三歲;或者像我舅舅一樣,長了一顆早已死掉、腐爛發臭了的心臟。

    我還說過,現在我有一張護身符——我是歷史學家,歷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但它也不是萬能的。假如我年紀小,就有另一張護身符。眾所周知,我們國家保護婦女兒童。有些小說家用老婆、女兒的名義寫作,但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家三口都進去了。最好的護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種。心都爛掉,人也快死了,還有什麼可怕?再說,心臟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沒見過我舅舅怕什麼。

    F看我舅舅寫的小說,看了沒幾頁就大打噴嚏。這是因為我舅舅的稿子自從寫好了,就沒怎麼動過,隨著年代的推移,上面積土越來越多。我不喜歡我舅舅,但是既然給他作傳,就不得不多寫一些。這傢伙學過數學,學數學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熱衷於數學中最冷門、最讓人頭疼的元數學,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陣子他在美國一個大學裡讀博士學位,上課時愁眉苦臉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著臉出神,加上每週必用計算機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系每個信箱裡,當然被人當成了天才。後來他就覺得胸悶氣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讓他動手術,但是他想,要死還不如死在家裡,就休學回家來。後來他就住進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裡寫小說;當然也可以說是在等醫院的床位以便做手術,不過等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一點。他自己說,等到把胸膛扒開時,裡面準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綠。但是直到最後也沒人把他胸膛扒開,所以裡面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在上個世紀,誰要想動手術,就得給醫院裡的人一些錢,叫作紅包、或者勞務費、或者回扣,我個人認為最後一個說法實屬古怪,不如叫作屠宰稅恰當。我舅舅對早日躺上手術檯並不熱心,因為上一次把他著實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點錢都不給,躲在房子裡寫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說。

    F看著那些小說,打了一陣噴嚏之後就笑了起來。後來她就脫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腳翹到桌子上,這樣就露出了裹在黑絲襪裡的兩條腿。她還從包裡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塗指甲。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氣雖熱,但是樓房裡面還相當涼,後來她塗好了指甲,又分開了雙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裡,低著頭看起來。後來,她又從包裡掏出了一包開心果,頭也不回地遞到了我舅舅面前,說:你幫我打開。我舅舅找剪子打開了開心果,遞給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遞了過來,說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沒有接。“呶”了一會兒之後,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來。與此同時,我舅舅坐在床上出冷汗。假如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辦公室裡,把我的電腦文件一個一個地打開看,我也會是這樣。儘管如此,他還是發現那女人的牙很厲害,什麼都能咬碎。

    我現在想道:在我舅舅的故事裡,F是個穿黑衣服的女人,這一點很重要。那一年夏天,有個奧地利的歌劇團到北京來演出,有大量的票賣不掉,就免費招待中學教師,小姚阿姨搞了三張票,想叫我媽也去,但是我媽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中間。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過的最好的戲。我舅舅的手始終壓在我肩上,小姚阿姨的手始終掐著我的脖子,否則我會跳起來跟著唱。等到散了場,我還是情緒激昂,我舅舅沉吟不語。小姚阿姨說,這個戲我沒大看懂。什麼夜後啦,黑暗的侍女啦,到底是什麼東西?我舅舅就說:莫扎特那年頭和現在差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說,莫扎特在和大家打啞語。我也不是莫扎特,不知他說的對不對。總而言之,那個戲裡有好幾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舞姿婆娑,顯得很地道。我還知道另一個故事,就是有一家討債公司,僱了一幫人,穿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禮,跟在欠帳的人屁股後面,不出半天,那人準會還帳。我說F穿了一身黑衣服,很顯然受了這些故事的啟迪。但是這些人的可怕之處並不在於我們欠了他的帳,也不是人家要殺我們,而是我們不知他們想幹什麼,而且他們是不可抗拒的。F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她坐在我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著看著舉起杯子來說:再給咱來點水。我舅舅就去給她倒了水來。她把開心果吃完了,又摸出一包瓜子來磕,還覺得我舅舅的手稿很有趣。憑良心說,我舅舅的小說在二十世紀是挺好看的。但是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

    現在評論家們也注意到了F穿著黑衣服,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這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更確切地說,她是我的黑暗心理。這位評論家甚至斷言我有變性傾向,但是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於把自己閹掉。我認為把睪丸割掉可不是鬧著玩的,假如我真有這樣的傾向,自己應該知道。另一位評論家想到了黨衛軍的制服是黑的,這種胡亂比附真讓人受不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想到了《魔笛》。但我也承認,這的確不容易想到。

    小姚阿姨的身體在二十世紀很美好,到了二十一世紀也不錯,但是含有人工的成分:比方說,臉皮是拉出來的,Rx房裡含有硅橡膠,硬梆梆的,一不小心撞在臉上有點疼。將來不知會是什麼樣子,也許變成百分之百的人造品。在這些人造的成分後面,她已經老了,作起事來顛三倒四,而且做愛時沒有性高xdx潮。每回幹完以後,她都要咬著手指尋思一陣,然後說道:是你沒弄對!她像一切學物理的女人一樣,太有主意,老了以後不討人喜歡。我把寫成的傳記帶給她看,她一面看一面搖頭,然後寫了一個三十頁的備忘錄給我,上面寫著:

    “1·我何時穿過黑?

    2·我何時到香山掃過地?”等等。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最近是否吸過可卡因?”我告訴她,F不是她,她驚叫了一聲“是嗎?”就此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會兒之後說:假如是這樣的話,他(我舅舅)後來的樣子就不足為怪了。小姚阿姨的話說明,只要F不是她,這篇傳記就是完全可信的了。這是個不低的評價,因為雖然F不是小姚阿姨,我舅舅還是我舅舅。比之有些傳記裡寫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他們本人,這篇傳記算是非常真實的了。

    3

    我舅舅1999年住在北京城,當時他在等動手術的床位,並且在寫小說。有一天他到公園去玩,遇上了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F。後來F就到了他的小屋裡,看他寫的未發表的小說。這個女人對他來說,是叵測而且不可抗拒的。說明了這一點,其它一切都迎刃而解。F坐在椅子上看小說,磕著瓜子,覺得很cool。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她覺得很舒服。後來她決定讓自己更舒服一些,就把右手朝我舅舅的大概方位一撈,什麼都沒撈著。於是她吐出嘴裡的瓜子皮,說道:你上哪兒去了?坐近一點。然後她接著磕瓜子,並且又撈了一把,結果就撈到了我舅舅的右耳朵。然後她順著下巴摸了下來,一路摸到了領釦,就把它解開,還解開了胸前的另一顆釦子,就把手伸進去。她記得我舅舅胸前有個刀疤,光滑,發亮,像小孩子的嘴唇一樣,她想摸摸那個地方。但是她感到手上溼漉漉的。於是她放下了椅子腿,轉過身來一看,發現我舅舅像太陽底下暴曬的帶紙冰糕,不僅是汗透了,而且走了形。於是她就笑起來:喲!你這麼熱呀。把上衣脫了吧。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我舅舅想道:我別無選擇,就站了起來,把上衣脫掉放在床上,並且喘了一口粗氣。F又看了三四行,抬起頭來一看,我舅舅赤著上身站在門口。我已經說過,我舅舅是虎體彪形的一條大漢,赤著上身很好看。F又發現我舅舅的長褲上有些從裡面沁出的汗漬,就說:把長褲也脫了吧。我舅舅脫掉長褲,赤腳站在門口。F低下頭去繼續看小說,而且還在磕瓜子。門口有穿堂風,把我舅舅身上的汗吹乾了。我舅舅垂手站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累,就把手扣在腦後,用力往後仰頭。這時候F忽然覺得脖子有點酸,就抬起頭來看我舅舅。我舅舅趕緊垂手站立,F繼續磕瓜子,並且側著頭,眼睛裡帶有一點笑意。我舅舅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內褲有點破爛。眾所周知,我舅舅那輩人吃過苦,受過窮,所以過度的勤儉。後來她把稿紙一斜,把瓜子皮倒在了地上。然後穿上高跟鞋,站了起來,放下稿子,拿起了自己的包,走到我舅舅面前說:你的內褲不好看。我舅舅的臉就紅了。然後她又指指我舅舅的傷疤,說道:可以嗎?我舅舅不知所云於是不置可否。於是她就躬下身來,用嘴唇在我舅舅的傷疤上輕輕一觸,然後說:下回再來看你的小說,我摺好頁了,別給我弄亂了;然後就格登格登地走掉了。我舅舅把門關上以後,到衛生間衝了涼,然後就躺倒睡著了。一直睡到了下午,連午飯都沒吃。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的胸口是涼冰冰的,如果把耳朵湊上去,還能聽見後面很遙遠的地方在咚咚響。她也很喜歡他的那塊刀疤,不僅用嘴唇親吻,還用鼻子往上蹭。這種情況我撞上了好幾回:小姚阿姨半躺在我家的長沙發上,頭髮零亂,臉色飛紅;我舅舅端坐在她身邊,胸前的扣子敞開了三四個,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隻企鵝一樣直挺挺。小姚阿姨說,如果親熱得太久,我舅舅就會很有君子風度地說:我覺得有點胸悶。她覺得我舅舅的表現像個胖胖的、脾氣隨和的女孩子見了甜食,非常可愛;但我覺得這種聯想不僅牽強,而且帶有同性戀傾向。

    我覺得小姚阿姨對我舅舅有很多誤解,舉例言之,我舅舅說話慢條斯理,語氣平和。她就說:聽你舅舅說話,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其實不然,我舅舅的每一句話都是按數理邏輯組織起來的,不但沒有錯誤,而且沒有歧義;連個“嗯嗯啊啊”都沒有。像我這樣自由奔放的人,聽見他說話,不僅覺得他討厭,而且覺得他可恨。事實上,他非常古板,理應很招女人厭。但是像小姚阿姨這樣的女人,根本等不到發現他古板,就和他粘到一塊了。

    現在小姚阿姨很不樂意聽我說到我舅舅,倒願意聽我說說F。我到她那裡以後,她總要把我讓到臥室裡去,然後她就坐在床上,對著我摳起了腳丫子——當然,你不要從字面上理解,實際上她是用各種工具在修理趾甲,不過那種翻來掉去的勁頭,就像是在摳腳丫。這個時候她穿著一件短睡衣。雖然她的腿和腳都滿漂亮,我也不愛看這個景象;所以我就說:你可以到美容院去修腳。她答道:等我官司打贏了吧。就在專注於腳的時候,她問:F長得什麼樣?我說:你猜猜看嘛。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寫到過,她塗紫眼暈,用紫唇膏?我說:對呀。她就低下頭去,繼續收拾腳,並且說:這女孩一定是黑黑的。我心裡說:我怎麼沒想到呢;趕緊掏出個筆記本,把這件事記下來。她還說:用綢帶打領結,脖子上的線條一定是滿好看的。而且她不怕把整個腿都露出來,一定挺苗條的,但個子不太高,因為穿著高跟鞋。高鼻樑大眼睛,頭髮有點自來卷——帶點馬來人的模樣。然後她就問我:F到底長的什麼樣。我說:假如不是你告訴我,我還真不知是啥模樣。後來她要看F的相片,我就照這個樣子到畫報上找了一個,是泰國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掃到計算機裡,又用激光打印出來,中間加工了一下,所以又不能說完全是那位空中小姐——這幅相片我還要用來做插圖,可不要吃上肖像權官司。得到照片以後,小姚阿姨端詳了她半天,說道:挺討人喜歡的。我能不能認識一下?我說:你要幹嘛?搞同性戀嗎?把她頂回去了。否則就要飛到泰國去,把那位空姐的母親請來,因為假如F近二十年前是這位空姐的模樣,現在準是空姐的媽了。這件事可以這麼解釋:F1999年在北京,後來領了任務到泰國去,在那裡嫁了人,生下了這位空姐。我這樣治史,可謂嚴謹,同時又給整個故事帶來了神秘的氣氛。但是這樣寫會有麻煩,所以就把這些細節都略去吧。

    4

    有一件事小姚阿姨可以作證,就是我舅舅有一臺BP機,經常像鬧蛐蛐一樣叫起來。他自己說,有些商業夥伴在呼他,但不一定是這麼回事。有一次在我家裡,鬧過以後,他撥回去,對方聽他說了幾句之後,馬上就說:你怎麼是男的呀!還有一次,他撥通了以後,就聽到F渾厚的女中音:“在家嗎?”這種嗓音和美國已故歌星卡朋特一模一樣。他說:在我姐姐家吃飯。要馬上回去嗎?F說,那就不用了。改天再來找你。我舅舅從我家回去以後,從第二天開始就不出門了。這或者可以解釋小姚阿姨為什麼等不到他。不管怎麼說,我對此沒有任何不滿之處,但小姚阿姨就不是這樣的了。在商場裡,每次看到一對男女特別親熱,她都要惡狠狠地說:我要宰了你舅舅!但是很久以後,我舅舅還活著。聽了這句話,我昂起頭,把胳臂遞過去。她挽著我走上幾步,就哈哈笑著說:算了算了,我還是拉著你走吧。有些人上初一時個子就長得很高,但我不是的,所以吃了很多虧。上了初二,我才開始瘋長,但已經晚了。總而言之,那一年夏天,我身高一米三二,不像個多情種子的模樣。每次她讓我在更衣室外等她時,我都只等一小會兒,然後猛地臥倒在地,從簾子底下看進去,看到小姚阿姨高踞在兩條光潔的長腿上面,手裡拿了一條裙子,朝我說道:小子,你就不怕別人把你逮了去!然而沒人來逮我,這就是一米三二的好處,超過了一米五就危險了。

    我舅舅在家裡第二次看到F時,問了她一句:你現在上著班嗎?她可以回答說:上班時間跑你這兒來?我敢嗎?如果這樣回答,對我舅舅的心臟有一定的好處。但是她覺得這樣回答不夠浪漫,所以答道:不該打聽的事別瞎打聽。我舅舅馬上把嘴緊緊閉住,並且想道:好吧,你就是拿刀子來捅我,我也不問了。我個人認為,對付他這樣的一條大漢,最好是用手槍,從背後打他的後腦勺。當時是在我舅舅的門廳裡,F的穿著和上一次一樣,只是背了一個大一點的包。她從我舅舅身邊走過去,我舅舅跟在她後面。她到臥室裡找到了那份稿子,正要坐下看,忽然聽到樓下有人按喇叭,就拿著稿子跑到涼臺上去,朝下面說道:喂!然後又說:看牌子!就回來了。當時有個人開了一輛車想進院子,看到另一輛汽車擋路,就按了一陣喇叭。聽了F的勸告之後,他低頭看看前面那輛車的車牌,看見是公安的車,就鑽進自己的車,倒了出去,開到別的地方去了。我舅舅從另一個窗子裡也看到了這個景象。然後她又坐回老地方,忽然把稿子放下來說:差點忘了;就打開皮包,拿出一大堆塑料包裝的棉織物來,遞給我舅舅說:我給你買的underwear。我舅舅有好幾年不說英文了,一時反應不過來,但是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接了過來,把那些東西放在床上,自己也隨後坐在了床上。F就接著看小說,磕瓜子。過了一會兒她說:怎麼樣呀?我舅舅說:什麼?噢,underwear。他拿起一袋來看了看,發現那東西卷得像一卷海帶一樣,有黃色的、綠色的、藍色的,都是中國製造,出口轉內銷的純棉內褲,包裝上印了一個男子穿著那種內褲的髖部,一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雖然都是XL,但是捏起來似乎不比一雙襪子含有更多的纖維。他說:謝謝。F頭也不抬地噴出兩片瓜子皮,說道:去試試。我舅舅愣了一會兒,拿起一袋內褲,到衛生間裡去了,在那裡脫掉衣服,掛在掛衣鉤上,然後穿上那條內褲,覺得裹得很厲害;然後他就走出來,垂手站在門邊上。這一次F側坐在椅子上看稿子,把右手倚在椅背上,用左手磕瓜子。地下很快就積滿了瓜子皮。我舅舅不僅不磕瓜子,而且不吃任何一種零食,所以他看到一地瓜子皮感到觸目驚心,很想拿把掃帚來打掃一下。但是他又想:一個不吃零食者的舉動,很可能對吃零食的人是一種冒犯。所以他就站著沒有動。

    小姚阿姨回家時,提著滿滿當當的一隻手提包。我問她:你都買了一些什麼呀?她就從包裡掏出一袋棉織內衣來,乳罩和三角褲是一套,是水紅色的。她問我:這顏色你舅舅會喜歡嗎?我看著商標紙上那個女人的胴體出了一陣神,然後說道:你不穿上給我看看,我怎麼知道。她在我額頭上點了一指頭,把那東西收回包裡去。這時候我看到她包裡這種塑料袋子有一大批,裡面的衣服有紅色的,黃色的,還有綠色的。回到家裡她問我媽:大姐,你胸圍多少?這說明她遇上了便宜貨,買的太多了,想要推銷出去一些。現在她還有這種毛病,門廳裡擺著的鞋三條蜈蚣也穿不了。

    女人上街總是像獵人扛槍進了山一樣,但是獵取的目標有所不同。比方說我姥姥,上街總是要帶一條塑料網兜;並且每次見到我出門,都要塞給我一塊錢,並且說:見到蔥買上一捆。當然,現在的女人對蔥有興趣的少了,但是女人的本性還是和過去一樣。F在街上看到了她以為好的男內褲,就買了一打,這件事沒什麼難理解之處。她買了這些東西之後,就到我舅舅家裡來,讓我舅舅穿上它,自己坐在椅子上磕瓜子、看小說。有一件事必須說明,那就是我舅舅一點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他不想問,他也不關心。

    5

    小姚阿姨和我舅舅談戀愛,我總要設法偷聽。這件事並不難辦,她家的後窗戶正對著我的院子,離我的帳蓬只有十幾米。我們家有臺舊音響,壞了以後我媽讓我修,被我越修越不成樣子,她就不往回要了。其實那臺機器一點毛病也沒有,原來的毛病也是我造出來的。小姚阿姨不在家時,我撬開的她後窗戶進去,把無線話筒下在她的沙發裡面,就可以在帳蓬裡用調頻收聽他們說話,還可以錄音。因為我舅舅在男孩子裡行大,小姚阿姨管他叫“老大”。有一天,小姚阿姨聽見鄰居的收音機在廣播他們的談話,就說:老大,大事不好了!然後還說:我們也沒說什麼呀!我舅舅“喂喂”地吼了兩聲,然後說:“你等我一下”。我聽到了這裡,就從帳蓬裡落荒而逃,帶走了錄音帶,但是音響過於笨重,難以攜走,還是被我舅舅發現了,很快又發現了沙發裡的話筒。好在他們還比較仗義,沒有告訴我媽。小姚阿姨見了我就用手指刮臉,使我很是難堪。這件事的教訓是:想要竊聽別人說話,就要器材過硬,否則一定會敗露。我聽到過小姚阿姨讓我舅舅講講他自己的事,他就說:我這一生都在等待。小姚阿姨很興奮地說:是嗎,等待誰?我舅舅沉默了一會兒說:等待研究數學,等待發表小說。小姚阿姨拉長了聲音說:是嗎。然後呢?我舅舅說:我現在還在等待。小姚阿姨說:噢。那你就等待罷。說著她就踢踢蹋蹋地走出去了。這件事說明我舅舅只關心他自己,還說明了女人喜歡被等待。等到竊聽的事被發現以後,我就告訴小姚阿姨:我一直在等待你。她聽了說:呸!什麼一直等待,你才幾歲?

    在學校裡時,老師告訴我們說,治史要有兩種態度,一是科學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麼就說什麼;二是黨性的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麼就偏不說什麼。雖然這兩種態度互相矛盾,但咱們也不能拿腦袋往城牆上撞。這些教誨非常重要。假如我把話筒的事寫入了我舅舅的傳記,那我就死定了。眾所周知,我們周圍到處是竊聽器。我想知道我舅舅和小姚阿姨在新婚之夜說什麼,有關部門也想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我這樣寫,能不是影射、攻擊嗎?

    F在他家裡時,我舅舅靠門站著,一聲不吭。後來她終於看完了一段,抬起頭來看我舅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面露笑容,偏著頭磕了一粒瓜子,說:挺帥的,不是嗎。我舅舅在心裡說:什麼帥不帥,我可不知道。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看一會兒就抬頭看一眼我舅舅,好像一位畫家在看自己的畫。但我舅舅可不是她畫的。他是我姥姥生的,生完之後又吃了四十年糧食才長到這麼大,不過這一點和有些人很難說明白。她只顧看我舅舅寬闊的胸膛,深凹的腹部,還有內褲上方凸現的六塊腹肌。那條內褲窄窄的,裡面兜了滿滿的一堆。她對這個景象很滿意,就從桌子上撈起個杯子說:去,給咱倒杯水來。我舅舅接過那個杯子去倒水,感到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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