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奇蹟,一個顯而易見的奇蹟信號,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但對那為他而產生的人卻是好的。”畫家嘟嘟囔囔地說,這時講述人激動不已地陷入沉默中。他們又肩並肩無言地向前走了一會兒。遠處,老闆的豪華的房舍迎著他們閃著亮光。當老闆抬頭髮現他家時,他趕快繼續講下去。
“讓我說得簡短點吧,至於這一夜我是多麼痛苦多麼懊悔地熬過的,我就不對您講了。我只對您說說第二天早上我是跪在馬庫斯教堂的臺階上就夠了,在那裡我熱情地發狂地許下誓願說:如果聖母對我大發慈悲,使我得到母親原諒和祝福,我就為聖母建一座祭壇。當天我就起程了,我時刻懷著絕望和恐懼奔向安特衛普,不顧一切地衝向我父母家。
“我的母親站在大門口,她已經老了,臉色很蒼白,但很健康。她見到我,高高興興地迎著我張開手臂,我呢,大哭了一場,訴說我憂慮了多少天,因刺傷母親的心又有多少夜在羞愧難當中煎熬。從那時起,我的生活完全變了樣,我敢說那是一個好的生活方式。我所佔有的最可愛的東西,就是那封信,我把它砌在這座房子的基石裡了,是我親手砌的,我曾設法來完成我的誓願。回到家裡不久,我就派人建造了那個祭壇,這您是看見了的,我還盡一切努力把祭壇裝修得莊嚴肅穆。因為我不瞭解那些秘密,而這些秘密您是知道如何用您的藝術去探索,我只想要獻給聖母一幅莊重的畫像,要知道還向我顯過靈呢,所以我寫信給我威尼斯的一位好友,請他給我介紹一位他所認識的最優秀的畫家,讓這位畫家為我完成我的心中的這件作品。
“幾個月過去了。有一天,一位年輕的畫家來到我家門前,說他是被介紹來的,向我轉達了我朋友對我的問候和寫給我的信。這位意大利畫家的奇特的無比憂鬱的臉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完全不像我在威尼斯狂歡濫飲時的那些吵吵鬧鬧的酒友。大家寧願把他當作修道士而不是當作畫家來接待,因為他是黑黑的瘦高個兒,他的頭髮是簡簡單單分開的,他的面容是那種守夜人和苦行僧樣超俗的蒼白。信只證明那好的印象,打消了我的關於這位藝術家是否過於年輕的思慮;我的朋友在信中告訴我,說意大利的那些老畫家比公爵還驕傲,就是高薪聘請也很難說動他們離開故土,在家鄉圍繞在他們身邊的是朋友和女人,爵爺和百姓。是一個偶然的機會選定了這位年輕的藝術家;他因為一個莫名的原因渴望離開意大利,這對他來說比之於一切金錢的報酬都更緊迫,實際上在家鄉,大家也瞭解這個青年畫家的價值,也很尊敬他。
“我朋友介紹來的這個人,是一個安靜的內向的人。他的生活情況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只模模糊糊地預感到,有一個美麗的女人對他的命運深表同情,他就是因為這原因才離開故鄉的。雖然我沒有什麼證據,我總覺得這樣的行為是異教的,非教的,但我認為,那幅您看到的畫像,他是在沒有模特兒也沒做太多準備的情況下在很少的幾周內憑記憶畫成的,它具有他所愛的那個女人的特徵。每當我到他那裡去的時候,我總會他怎樣重新品味您看到過的那同一張可愛的面容,或是他如夢幻般沉浸在觀察中。畫像完成以後我隱隱地擔心它失去神性,擔心他把一個妓女當聖母來畫;當我勸他作第二幅畫像選擇另一個形象的時候,他一聲沒吭。第二天,當我到他那裡去的時候,他已經離去了,一句告別的話也沒有留。我躊躇地帶著這幅畫像去裝飾那個祭壇;當我詢問教士時,他不假思索便准許了……’’
“他做得很對,”畫家幾乎很激動地插口道。“不按照我們遇到的女人的美,我們該從哪裡知道如何描繪我們可愛的女人的優雅的美呢。如果我們不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創造出來的,那末,為了表現最完整的形象,人之中最完善的形象不就必然成了不可見的事物的一個僅只黯然無光的襯托了嗎!我是您選中的作第二幅畫像的人,我是一個窮人,這些窮人離開了自然就畫不了畫,他們天生不會憑想象作畫,他們總是通過勤懇模仿真實來完成他們的作品。畫好聖母的畫像,若是我選擇不是我最可愛的人作模特兒,通過一個罪惡女人的臉來展示純潔無瑕的女人是罪惡的,但能搜尋美,我能畫那個臉上可以向我展示我們聖母大部分特徵的女人,我在我的夢想中看見過她。您要相信儘管是一個罪惡的人的臉,如果您以虔誠的熱情畫它,在它的特徵上就會連一點點貪慾和罪惡的殘渣都不會留下;作為在塵世婦女臉上的表情裡的一個標誌,這種純潔無邪的魔力常常一直在起作用。這種奇蹟我時常親眼看到。”
“不管怎樣——我信任您。您是一個飽經滄桑的成熟的人,所以您認為這裡沒有任何罪惡……”
“相反!我認為這是值得讚賞的,只有那些新教徒和其他教派的信徒才強烈反對裝飾奉神之所!”
“您是對的。但我請您儘早開始畫這幅畫像,這沒兌現的誓願像一團罪惡的火在我心中燃燒。經過了二十年,我忘記了這第二幅畫像:最近,當我看見我女人的那張憂傷的臉,看見她在我孩子的病床旁痛哭流涕時,我才感覺到這罪過,想起我的誓願。您知道,這一次聖母創造了一個治病救人的奇蹟,那個病是所有醫生都絕望地避開了的。我請求您能儘快完成這幅畫像。”
“我盡力而為就是了,坦白地說吧:在我漫長的繪畫歲月裡,幾乎沒有一個作品使我感到這樣難,因為如果它不應該作為一個拙劣匠人的粗製濫造的東西與這位青年畫家的畫像並列——我渴望對那幅的影響了解得更多一些——,那麼神的手就必須和我的作品同在。”
“這樣的人向來都是可靠的。一切順利!大膽地創造您的作品吧。我希望您能很快把令人喜悅的消息送到我家裡來。”
老闆在他家門口又一次跟他親切地握手,充滿信任地望著他那雙像山澗裡閃光的湖似的眼睛,眼睛周圍是錯落的尖石和陡坡,它們從那張粗野德意志的有稜有角的臉上往外射出藍色的光。畫家有一句答話已到嘴邊但又大膽地吞了回去,他緊緊地握了握伸過來的手。二人就這樣相互充滿理解地分別了。
畫家慢悠悠地沿著碼頭踱步。這是他的習慣,當工作還沒把他拴在屋子裡時,他總是這樣。他愛這粗獷的多彩的景象,他的工作不間斷地在這景緻裡躍動;他時而坐在一個掛滿露珠的木樁上,以便把一個勞動者奇異的身體彎曲描摹下來,努力掌握繪畫中透視縮減的難上加難的技巧。水手的喊叫,車過的轔轔聲,還有那夾雜著單調的嘟嘟噥噥閒談般的聲浪衝向岸邊的大海,都攪擾不了他。向他投來的那些目光雖然不是從他自己內心看到的圖像的反光中發射出來,但它們卻在一切無聲無息誕生的活著的人之中辨認出那道很可能照亮一件藝術品的光線。因此他也總是走向生活,在生活裡有著五光十色、紛紜萬千、變化莫測的魅力。他以審視的目光漫步在海員中間,這裡沒有人敢於嘲笑他,因為好似海灘、無光澤的貝殼和破碎的岩石一樣聚集在碼頭上的吵吵嚷嚷的無所事事的人群中間,態度和嚴肅表情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但這一次他很快便停止了他的搜尋。老闆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因為這故事也悄悄地觸摸了他自己的一次遭遇,連往日如此獻身於藝術的魔力今天也拒絕為他服務。儘管她們都是粗魯的漁民形體,但在所有這些女人臉上都有出自這位青年畫家之手的聖母畫像的溫柔的光在閃爍。他在夢幻般的思想中貼著那些身著節日盛裝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猶猶豫豫地漫遊了一段時間;隨後,他再也不去努力抵住那思慕的衝動,他穿過如網的彎彎曲曲的黑暗的衚衕,試著再返回教堂去看那個溫柔可愛的女人的那幅異乎尋常的肖像。
從那次交談以後,又過了幾周。當時畫家答應他朋友完成那幅聖母祭壇用的畫像,但全天那一動沒動的畫布還一直以責備的目光注視著這位老畫家,他似乎害怕動筆,寧肯把一小時一小時的光陰消耗在大街上,免得非去感受對他的畏縮發出粗暴的提醒和無言的指責不可。為了審視自己的內心,從畫家看到那位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的那一天起,這種對活躍的工作起著重大作用的生活就發生了一個轉折:未和過去突然分離開來,注視著他,像一面空空的鏡子,只有黑暗和陰影向鏡子裡面流去。除了害怕一種生活,沒有任何可怕的東西;這生活在攀登到最後一個山峰上時抬頭一看,先是大膽的邁步,接著沉思的恐懼襲上心頭,走上錯誤的道路,沒有力氣邁著最後輕捷的步伐向前走去。有一次,這位畫家覺得他一生已經畫了好幾百幅虔誠的宗教畫了,現在竟然失去了畫出一個人的莊重的面孔的能力,他本人好像覺得只有神的相貌才是莊重的。他找過那些按小時出賣面孔供人作畫的女人,他也找過那些出賣自己肉體的女人,他還找過市民的女子和臉上閃現心地純潔之光的溫柔可愛的少女。但是每當她們很近地站在他面前,他想描上第一筆時,他總是感覺到她們的凡俗的人性。在這個人身上,他看見金黃色的貪食的肥胖,見那在愛的搏鬥中縱情玩笑的舉止粗野的貪婪;在另一個人身上,他感覺到在那隱藏在短時閃光的少女前額之後的空蕩蕩的平滑,那些妓女的粗鄙的步態和曖昧的大腿的彎曲簡直令他驚異不止。他覺得世界突然變得如此荒涼寂寞,所有這樣的人都在他周圍浮動,他覺得那神性的呼吸似乎已經泯滅,處處充塞著那些貪婪和女人誘人的肉體,她們再也不知道什麼是神秘的童貞,不懂得什麼是一身清白地獻身於另一個世界的夢想的微弱的恐懼。他羞於打開那些裝著他個人作品的皮夾,因為他覺得他好像離開了大地,好像自己有罪似的,因為他選擇粗俗的農民作耶穌的殉道者,選擇醜陋的女人作他的女僕。這種情緒像密佈的壓頂的黑雲罩在他頭上。他看見,在他逃向藝術以前,自己像一個小僱工在他父親的犁後面走,用堅實農民的雙手拿耙來杵黑色的泥土,他問自己,他播下黃色的谷種,照看和保護孩子,是不是不如用粗笨的手指改變那些並非為他製造的秘密和奇蹟的信號。他的全部生活彷彿就在他的手指中搖擺,被一小時的短暫的認識劈成兩半,被一張畫像切斷,這幅畫像飄飄搖搖地通過他的夢,成了他醒著的數分鐘裡的痛苦和極樂。因為在他看來,在他向聖母祈禱時不可能再有別的感覺,只能感覺到聖母就在那幅畫像上,它是一幅如此優美高雅的肖像,與他所遇到的所有塵世女人的美色完全不同,在帶有神的預感的女人的恭順的光華中容光煥發,在不可靠的朦朧的記憶中融入這個形象的奇妙的服裝裡。當他第一次努力不去體察真實,而是依照理想的形象創造一個聖母的時候——那形象一直在他腦海裡浮現,瑪麗亞懷抱一個孩子,溫柔地微笑著,處在不受干擾的極樂中——,這時,他那想要運筆的手指無力地垂了下來,像因痙攣而不能動彈了。流動的血已經枯竭,面對他以內心的眼睛看見的那個好像被他畫在堅硬的牆上的清清楚楚,手指的熟巧似乎無力表述眼睛的語言。他沒有能力把他夢想中最美最可靠的圖像變成現實.這痛苦像火一樣燒灼他的心,就是現實也不能從自己的無限豐富的寶庫中提供一座橋。他向自己提出一個憂心的問題:他是否還可以稱自己是藝術家,因為他變成了這個樣子;他一生中是否僅僅是一個辛勤的畫匠而已,就是隻會把顏色塗抹上去,如同一個手推車車伕向工地運送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