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做的我們都做了呀。你知道的,我們第一天就幹了革命……”
“革命?對不起,請你允許我再抽一支菸,對你們的革命鬧劇,我只好嗤之以鼻。你們把奧匈帝國的公司招牌翻過來,重新上了油漆,可是在鋪子裡面你們是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不敢越雷池一步,什麼都讓它保持原樣,在上頭的好好呆在上頭,在下頭的乖乖呆在下頭,你們不願用拳頭把鋪子徹底翻個個兒,你們只演了一出內斯特羅伊①的笑劇,而沒有幹什麼革命。”
①內斯特羅伊(1801-1862),十九世紀奧地利喜劇作家和演員,其作品以幽默、風趣見長,特別擅長文字遊戲。
他站起身,在屋裡迅速地走來走去,然後突然在弗蘭茨面前站住了。“你不要誤會我,我不是紅旗派。我是身歷其境,親眼目睹了內戰的,就是把我的眼睛挖出來燒掉我也忘不了那是怎麼回事。那時候,當蘇聯軍隊再次佔領一個村子時——紅軍和白軍你趕走我我趕走你反覆了三次——就把我們所有的人集合在一起掩埋屍體。我親手鏟土埋了那些燒焦灼、血肉模糊的屍首,有小孩、女人、馬匹,亂七八糟堆著,發著惡臭,可怕極了;從那時起我就明白內戰是怎麼回事,今天,如果有人告訴我,說我可以把永恆的正義從天上取來主宰人間,但惟一的條件是必須像那樣殘忍地把活生生的人整治死,那麼我也決不願幹這件事。什麼都和我不相干,什麼我都不感興趣,我不會再擁護布爾什維克,也不會反對他們,我不是共產黨也不是資本家,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我關心的只有一件事:我這個人,我願意為之效勞的‘國家’,就是我的工作。至於下一代要怎樣才能幸福,要這樣做還是那樣做,是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同我毫不相干,下一代怎樣生活,他們將來怎樣過日子,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管它幹什麼,我只關心什麼時候我才能結束我這百孔千瘡的生活,過我應該過的日子,我生下來難道不就是為了過人的生活嗎?如果我到了我想去的地方,如果我重新獲得喘氣的時間,如果我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妥帖了,那時我也許會在晚飯後動腦筋考慮考慮怎樣安排治理世界上的事。但是眼下我首先得知道自己站在哪裡;你們有工夫關心別的事,我現在只有工夫關心我自己的事。”
弗蘭茨做了一個手勢。
“不,弗蘭茨,我這番話並不是針對你的。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對你是瞭如指掌的,我知道,要是你能辦到,你會不惜為我去搶國民銀行,會讓我去當部長。我知道你很善良,可是咱們的過錯、咱們的罪過恰恰是咱們太善良、太輕信,所以人家可以任意擺佈咱們。不了,夥計,我可不再像從前那樣了。說幾句好聽的話安慰我,說什麼別人更不如我,這騙不了我;說什麼我還算‘交了好運’,因為現在還貴體平安、不用架柺杖走路,這可蒙不住我的眼睛。說什麼只要還活著,能勉強餵飽肚子就夠了,就萬事大吉,這種話我也一點不信了。我什麼都不信了,不信什麼上帝、什麼國家,不信世界上有什麼公理,只要我一天看不見自己受到公正待遇、獲得生活的權利,我就什麼都不相信,只要我還沒有得到這些,我就會說:我是被人盜竊了、受人欺騙了。只要我還沒有看到自己過上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吃別人倒掉的殘羹剩飯,我就不會改變這種看法。你能理解這點嗎?”
“能。”
在坐的人猛吃一驚抬起頭:有一個人清脆而響亮地、滿懷激情地應了這一聲。原來竟是克麗絲蒂娜!她發現人人都在看她,臉刷地紅了。她只記得自己剛才是在心中想著這個“能”字,強烈地感覺到這一點;卻不料這個字竟在無意間脫口而出了。一言既出,她現在只好在眾人突然投射過來的驚異目光的包圍中如坐針氈了。屋裡出現了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內莉突然跳起來,現在她終於有了發洩怒氣的機會了。
“你插什麼嘴?你懂什麼!好像你也同打仗有過什麼關係似的!”
這話使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克麗絲蒂娜也覺得高興,她也可以發洩一下自己的怒氣了。“沒有關係!根本就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打仗把我們打得差不多快成了叫化子罷了!我們還有過一個哥哥,你已經忘記了,我們的父親又是怎樣死的,你也忘了,還有……你什麼都忘了。”
“可那並不是你呀,你什麼罪也沒有受過,你現在的工作又挺不錯,該知足了!”
“哦,我應該知足。我還應該感激呢:感激我有幸呆在那邊那個窩裡!看來你是不怎麼喜歡那個窩的,要不你就不會是母親望眼欲穿的稀客了。法爾納先生的話句句都對。我們是讓人家搶走了多少年時間而什麼也沒有得到啊,人家沒有給我們一分鐘安寧、一分鐘快樂,沒有給我們一點假期、一點休息。”
“什麼,沒有一點假期!你們看,她剛從瑞士回來不久,在那兒住的是最高級的賓館,哼,現在倒發起牢騷來了!”
“我可沒有向任何人發過牢騷,我倒是聽見過你整個戰爭期間都在發牢騷。至於說到去瑞士……正因為我到過那裡,所以我有發言權。現在我才明白,是什麼……我們的什麼東西叫人搶走了……人家是怎樣整治我們的……我自己原來竟……”
說到這裡她驟然覺得有點不知所措了。她感到那個陌生男子在目不轉睛地、激動地看著她。她有點窘,感覺自己也許已經洩露了過多的隱私,於是壓低聲音繼續說道:“當然我不想同別人比,別人自然遭遇過比我更多的不幸,可是,我們每個人都夠了,都受夠了他自己那一份罪。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怪話,從來沒有成為別人的累贅,從來沒有發過怨言。但如果你說我……”
“唉呀,算了,孩子們!你們別吵了!”弗蘭茨插進來勸解,“你們吵來吵去有什麼用,我們四個人又不能在這裡掃除人間不平!別談政治了,一談政抬人總是要對立起來的。我們談點什麼別的不好嗎?最主要的是你們今天得讓我好好高興高興。你們不知道今天我能再見到他,和他坐在一起,心裡有多痛快,不管他怎麼嚷嚷怎麼罵罵咧咧,不管他怎麼訓我,我都高興。”
就這樣,這幾個人之間又恢復了和平,好像在一陣雷雨之後,空氣變得清新涼爽了。
眾人享受了一會兒這沉靜的氣氛,這緊張消除之後的寧靜。然後費迪南從沙發上站起來說:“現在我得走了,叫你的孩子進來一下吧,我想再看看他們。”
孩子們被領進來了,他們驚異地、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客人。
“這個是羅德里希,戰前出生的。這孩子我早知道了。那邊那個俊小子,可說是‘戰爭的遺腹子’吧,他叫什麼名字?”
“約阿希姆。”
“約阿希姆!喲,他不是本來應該叫另外一個名字嗎?弗蘭茨?”弗蘭茨猛地一驚。“我的天,費迪爾。這事我可忘得一乾二淨了。內莉,你瞧,我一點也沒想起來,我們兩個當時曾經約定,如果都能活著回來,有了孩子,就結為乾親,孩子取乾爹的名字①。這件事我是忘得乾乾淨淨了,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①這是歐洲一些國家的習俗。
“我的夥計,我看咱倆誰也不會再生誰的氣了。如果咱們要吵架,從前有的是時間,咱們早吵夠了。可是你看,問題就在這裡:我們大家都忘記了時間,這就是問題。不過也許這樣反而更好些。”——他撫摩著孩子的頭髮,眼裡掠過一道慈祥的光,“也許他取了我的名字就得不到幸福了呢。”
現在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在同孩子接觸之後,他的臉上恢復了某種稚氣的神情。他完全心平氣和地、抱著真誠的和解態度向女主人走去:“非常抱歉,太太……我知道我不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客人,我看出我同弗蘭茨說話您心裡並不是很愉快的。不過請您想想,我們曾經有兩年時間互相在對方頭上捉蝨子、互相刮臉、在同一個飯桶裡打飯填肚子、在同一個爛泥潭裡摸爬滾打,有過這樣的關係,要叫我們在一起時一本正經地講些文質彬彬的客套話,那不是地地道道的自欺欺人嗎?人要是遇見了過去的戰友,當年的老話就出來了,可能我剛才是稍稍-了他兩句,不過這僅僅是因為我有那麼一小會兒有點火氣罷了。但是他和我都知道,我們兩個誰老見不著誰心裡都是彆扭的。我只好請您多多原諒了,您希望我現在趕快下樓走人,我能理解您這種心情。說老實話,我理解。”
他把她的心思一絲不差地說出來了。內莉竭力掩飾心中的不快:“不,不,不論您啥時來,我都是高興的,而且有個人同他說說話,對他也有好處。您哪個星期天來吃午飯吧,我們全家都會很高興的。”
但是,“高興”兩個字說得有氣無力,聽起來顯然不完全是真心話,而且在握手時他也感到她的手只是在冷冰冰地應酬一下而已。然後,他默默無語地向克麗絲蒂娜告別。短短的一瞬間她覺得他好奇地、親切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就向屋門走去,接著弗蘭茨也跟上來。
“我送你到大門口。”
他們剛一走出去,內莉就使勁把屋裡窗子全部推開。“瞧他們把這屋子弄得烏煙瘴氣的,都快把人憋死了。”她略帶幾分歉意地對克麗絲蒂娜說,一面把滿滿的菸灰缸重重地往窗外鐵皮擋板上一扣,噹啷一聲,跟她自己的聲音一樣尖利刺耳。克麗絲蒂娜理解她為什麼這樣激動。姐姐是想使一個猛勁推開窗子,好把陌生男子帶進屋來的一切統統清除出去。她像看一個不相識的人那樣看著姐姐:她變得多麼冷酷無情,多麼瘦弱、乾癟啊,而以前的她是多麼靈巧、多麼敏捷!這都是貪財的結果呀,現在她是把她的男人當成搖錢樹死死抱住不放了。她甚至捨不得把他分一點點給他的朋友,要他完全歸她所有,順順從從、老老實實地工作,節衣縮食,以便她很快成為區長夫人。克麗絲蒂娜現在第一次用輕蔑和憎惡的眼光看著她以前一直非常尊重、常常言聽計從的姐姐,因為她對不合自己心意的事一概不懂,也不想懂。
幸而弗蘭茨這時回來了。他回到樓上時,姐妹倆都一聲不吭,屋裡空氣又充滿火藥味。他帶著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走近兩個女人,輕手輕腳地踏著碎步,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踩進泥坑似的。
“你又在樓下沒完沒了地站著同他扯了半天吧!好,這下子我可高興了,今後咱家像今天這樣的愉快大概是少不了啦。人家要是到了樓下,當然會樂意上來找點甜頭嚐嚐的。”弗蘭茨驚愕萬分地站住了。“唉呀,內莉……你這是怎麼了,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要是他真想到我們這裡來要什麼東西,不是早就可以來了嗎?我的地址他是可以從政府機關人員通訊錄上面查到的。難道你不明白,他恰恰是因為境遇不佳才不願意來找我的嗎?他完全知道他需要什麼我就會給他什麼呀。”
“是呀,碰上這號人你可是個大施主喲!你愛同他會面我管不著,隨你的便。可是要到咱們家來我可不歡迎,你瞧瞧這兒,他的菸捲兒燒的窟窿,再看看這地下,他連靴子上的泥也不蹭一蹭就進屋了。你這位好朋友,我還得費勁替他打掃!哼,要是你樂意和他來往,我決不阻攔。”
克麗絲蒂娜攥緊拳頭,她為姐姐感到羞恥,也為姐夫感到羞恥:他低聲下氣垂手站著,無可奈何地動動嘴,一心想對扭開身去把脊背衝著他示威的妻子做點解釋。這種氣氛真叫人無法忍受。於是她也站起身來:“我也得走了,要不就趕不上火車了。耽誤你們這麼長時間,可別生我的氣。”
“瞧你說到哪兒去了,”姐姐說,“過些日子再來吧。”
她說這話的語氣,就像對一個生人道日安或晚安一樣,純粹是客套。姐妹倆之間現在有了隔閡:一個恨叛逆犯上,另一個恨對方好逸惡勞。
克麗絲蒂娜走下樓梯時,驀然間心裡隱隱約約感到:那個陌生男子會在樓下等著她。她力圖排除這個念頭,對自己說,那個男人不過出於好奇隨便看了自己一眼罷了,連一句話也沒有同自己說過——她也弄不清自己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再見到他;但是,不管她怎樣想,這個念頭卻緊緊纏住她,而且頑固得出奇,每下一級樓梯,它的確定性就增加一分,直到最後幾乎成為確定無疑的信念佔據了她的身心。
所以,當她剛一走出大門就看見那件灰色斗篷在街頭飄拂,看見那陌生男子帶著靦腆不安的神色站在自己面前時,她實際上已經一點不覺得吃驚了。
“請原諒,小姐,我冒昧地在這兒等著您。”他說話的聲音突然變了,彷彿他還有另一種聲音,這第二種聲音靦腆、窘迫、含蓄中帶幾分驚訝,不像先前的聲音那樣生硬、嚴厲和咄咄逼人了。“可我一直擔心您是否……擔心您姐姐是否會生您的氣……我的意思是,因為我同小弗蘭茨說話很不客氣,而您……而您又同意了我的看法……我現在也覺得不過意,剛才是把他數落得太厲害了……我知道,在別人家裡,當著生客的面,那是很不應當的,不過請您相信,我毫無惡意,恰恰相反……他是個好人,是個老實人,是個非常夠朋友的人,是個挺好挺好的人,世界上很難再找到他這樣的……的確,當我突然再見到他時,真恨不得馬上跑過去抱住他,在他臉上吻個夠,或者用什麼別的方式表達我的喜悅,正像他對我表示的那樣……可是,您知道,我當時不好意思……當著您,當著您姐姐的面我不好意思這樣,兩個人那樣動感情,在別人眼裡是顯得很可笑的……正因為我感到不好意思,當時才對他那麼兇……這不是我的本意,這確實並不是我的本意。然而我一看見他坐在那裡,胖乎乎的,為他那個像樣的洗澡盆、為他那杯咖啡和那臺留聲機沾沾自喜,就不知怎地違反自己的本意,忍不住想戳他兩下,刺他兩下……您沒見過他從前出門在外時的樣子呢,那時他是態度最激烈的一個,每天從早到晚不講別的,只知道大講革命,大講砸碎舊世界建立新制度,而現在呢,我一看到他那副循規蹈矩的樣子,那副疲疲沓沓、圓頭圓腦的模樣,對一切都那樣心滿意足,對老婆、孩子、他那個黨和他公寓住宅①,以及住宅陽臺上的盆景,他是那樣自我陶醉,那樣一身小市民氣……看到這種樣子,我真沒法不生氣,禁不住要捅他幾下,而您姐姐當然也就以為我是妒忌他,因為他日子過得這麼好……但是我向您發誓,他日子過得好我打心眼裡高興,我所以訓了他幾句,……那不過是……那不過是我想和他尋尋開心,拍拍他的肩膀,拉拉他的胳臂,或者拍拍他那圓肚子,拍打拍打我的小弗蘭茨罷了,另外我只是不好意思當著您的面……”
①公寓住宅,這裡指市政當局分配下來的住房。
克麗絲蒂娜不禁莞爾一笑。她什麼都明白,也完全懂得他對她那個循規蹈矩、胖墩墩的姐夫尋尋開心,敲打敲打,來一點善意的譏誚是出於什麼心思。“哪裡話,”她安慰他說,“我當時就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呀,他真是高興得有點手舞足蹈,弄得人有些難堪,他恨不得把您傷在嘴裡才好呢。我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是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
“這……您說這話我真高興。您姐姐呢,她並沒有看出這一點,或者說她也許正好看出,弗蘭茨一見到我馬上就變了樣……變成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原先她根本不知道我們兩個曾經像囚犯一樣被關在一間牢房裡,黑天白日地圈在一起,所以我們相互間非常瞭解,他的妻子也未必有我這麼瞭解他,她根本不知道,我想讓他幹什麼都行,他也是想讓我幹什麼都行。這一點他的妻子是感覺到了,儘管我想掩飾,裝出似乎我生他的氣或是嫉妒他,但她仍然感覺出來了……我承認,也許我的火氣太大了些……但我誰也不妒忌,我指的是這樣一種嫉妒心,就是說,想成為那種只願自己過好日子而讓別人去過苦日子的人……我願人人都幸福愉快,當然,有一點……有一點不能怪我,換了別人也同樣不能責怪,因為這是無法避免的事,就是說,當你看到別人有一個安樂窩時,往往會想……為什麼我不是這樣呢……您不會誤解我吧……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為什麼不是我而是他,……我……只想說,為什麼我不能也同他一樣呢。”
克麗絲蒂娜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旁邊這個男子絲毫不差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這種心思整個下午以來,一直門在她的胸中。他把自己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的東西,十分明確地說了出來。不去奪走任何人一點東西,只想得到自己應有的權利,得到自己應得的那一份真正的生活,可不要永遠只是屈居旁人之下,被摒棄在生活的大門之外,別人坐在溫暖的房子裡,而你卻兩腳站在雪地裡受凍!
他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停止不前是不願再同他一起走下去,想同他告別了。於是他有點遲疑地站在她面前,並且已經舉手去摘帽子了。她的目光隨著這隻手的動作掃視了他的全身,然後又迅疾地看了一眼他那雙質量低劣、破舊不堪的鞋和沒有熨過的、褲邊已經磨得發毛的褲子,她明白,這個性格剛強的男子所以在自己面前感到靦腆不安,純粹是因為他窮,因為他衣衫襤褸。猛然間她又看到了站在賓館門前的自己,又感到當時提著箱子的手感到的那種顫抖,於是她完全理解他的侷促不安,彷彿她同他調換了身子一般,而且立刻感到有幫助他——實際也就是通過他幫助自己——的慾望。
“我現在得去火車站了,”她一邊說,一邊有幾分得意地注意到他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不過如果您願意陪我走走……”
“啊,當然,非常愉快。”他那由於喜出望外而霍然明亮的聲音,又使她心裡感到十分舒坦。
現在他可以和她並肩走了。但是他仍在不斷向她道歉。“我剛才在他們家真夠荒唐的,太氣人了,真不該那樣做。我不該盡顧同弗蘭茨說話,把您姐姐撂在一邊,一點兒也沒想到她,而她終究是他的妻子,我又是同她初次見面。我應該做的是,先問問孩子們的情況,在學校成績可好,上幾年級了,要不就隨便問點什麼同他們兩個都有關的事情。可我當時不知怎麼一看到他就激動起來,把別的都忘光了,我一下子覺得心裡踏實了,身上暖呼呼的,他終究是誰一瞭解我的人,是我惟一的知己呀……這倒不是說我們志趣完全相投……他和我完全不同,比我善良得多、老實得多……還有,他的出身經歷也和我完全不同,對我追求的、真正希望得到的東西,他是一無所知的……可是不管怎麼說命運把我們拴到一起了,整整兩年時間我們天天在一起、夜夜在一起,而且完全與世隔絕,好像在一個孤島上……我所關心的事,恐怕沒有哪一件能對他講清楚,可是無論如何他比任何別人都更願意體會我的意思。我們根本不需要說話,我們只需要面對面坐著就行了。我一走進他的房間就知道了他的一切——也許比他自己知道的還要多些,而他也很快記起了我的為人……所以他才那麼窘態畢露,好像幹什麼壞事讓我抓住了似的,感到羞愧……羞愧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他那個肚子,或者是因為他自己變成了一個循規蹈矩的順民……在我們想到了那段共同經歷的一瞬間,他又一下子變成原來的他,他的妻子不見了,您也不見了,我們真恨不得你們兩人都不在場才好,這只是為了我們好說話,如果那樣我們可能一直不停地說下去,通宵達旦——是呀,這種情形您姐姐當然感覺出來了。可是,自從他知道我還在,我也知道他還在,我們兩個心裡就都熱呼呼的,我們兩個都感到,如果現在誰有什麼苦處難處,他有一個人可以去找,有一個人可以痛痛快快地談談心裡話了。因為別人是不行的——唔,這一點您不可能理解,恐怕我也很難解釋清楚,情況是:自從我在那另外一個世界上過了六年回來以後,一直有一種似乎是從月球上回來的感覺。我發現從前同我一起生活過的人身上多了某種我感到陌生的東西。我同親戚或是祖母一起坐在桌旁時,就不知道該同他們聊什麼才好,我不明白他們在高興什麼,所有他們做的事情我都感到無法理解,沒有意義。這就好比……好比你站在街上,隔著玻璃看見咖啡館裡有人在跳舞,卻聽不見音樂。你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接著某種你聽不見的節拍轉圈子,同時臉上露出狂喜的表情。你摸不透他們的心思,他們也不理解你,於是他們以為你是在嫉妒,是沒安好心,實際上呢,這僅僅是因為你不瞭解他們,他們也不再瞭解你了……好像你說的是另外一種語言,好像你同他們壓根想不到一塊兒去……哦,小姐,請您原諒,我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盡是廢話,我當然絲毫不要求您能理解這些。”
克麗絲蒂娜又一次停步注視著他。“您錯了,”她說,“您說的這些我全明白。每句話我都完全理解。當然……要是在一年以前,甚至幾個月前聽您講這番話,我恐怕會不理解,但是自從我回來以後,從……”
說到這裡她一轉念把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她差點同一個陌生男子談起自己的全部遭遇來了!想到這裡,她迅速地改變語氣說道:“哦,還有一點——我方才忘了告訴您,我不是直接去車站,還得先到我昨晚過夜的旅館去取箱子。其實我昨天晚上就來了,不像他們家以為的是今天早上……我不願告訴姐姐實情,她會因為我不到她家去住而多心的,可我又不願意麻煩別人,我只想請您……如果見到我姐夫,請不要告訴他這件事。”
“那是自然啦。”
她立即覺出他的話音裡包含著喜悅和對她給予的信任的感激。他們在旅館取出箱子,他想幫她提著,但她制止他說:“不,還是我來吧,您的手不行,您剛才不是自己講過……”她不說了,因為她發覺他感到難為情。她立刻又想:我真不該說這話,讓他看出我想起他提東西可能有困難。於是她索性讓他提著箱子。來到了車站,離客車開車還有三刻鐘,他們就坐在候車室裡閒聊起來。談的是一些非常實際的問題:她的姐夫、郵票、奧地利的政治狀況,還有一些瑣細的小事和見聞。他們沒有任何親暱的表示,只有冷靜和投契。她發現他頭腦清楚、思想敏捷、談鋒犀利,不覺油然而生欽佩之心。談著談著,眼看時間快到了,她站起身說:“恐怕我現在必須走了。”
他也站了起來,臉上帶著一種愕然的神情,看來他很不願中斷他們的談話,這使她又感動又欣慰。她想:今天晚上他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同時她也懷著某種自豪感尋思:終於又有一個人在追求她,真是意想不到,她這個庸庸碌碌之輩——郵務助理,這個被僱用來賣郵票、蓋郵隊還兼做接線生的人,竟然在某個人的心目中佔有一定的分量了。他那驚愕的樣子在她心中驀地激起惻隱之情,於是她不覺靈機一動,說道:“不過我也可以改乘下一趟車的。十點二十分還有一趟,這樣我們也許可以去散散步,在這附近什麼地方吃晚飯……不過,如果您另有安排……”
她一邊說這些話,一邊心裡美滋滋地看著這個人由於喜出望外而熠熠閃光的眼睛,只見他整個臉龐旋即沐浴在洋溢的喜氣之中,聽他激發出清脆悅耳的歡呼:“啊,哪裡哪裡,我什麼安排也沒有!”
他們把箱子寄存在站上,然後就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溜達起來。城市籠罩在一片青色的霧靄中,九月之夜已徐徐降臨大地,一盞盞路燈像一個個銀色的小月亮,在幢幢樓房之間搖曳。他們慢悠悠地肩並肩地徜徉著,漫無邊際地談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在離市中心較遠的某處,他們發現一家經濟的小飯館,它有一個後院,可以在那裡就座,院子裡搭起了一座座小涼棚,每張桌子與鄰桌之間都隔著一道葉子枝蔓疏密錯落的常春藤隔牆,使鄰座隱約可見。在這裡坐著,既不受干擾,又不覺孤單;別人看得見卻聽不清;兩人都很高興在飯館後院找到了這樣一個還沒有人光顧的角落。飯店四周是幾座樓房,有一扇窗戶開著,隱隱飄來唱機送出的華爾茲舞曲,不時聽到鄰座的歡笑聲,透過枝藤可以看見一些怡然自得的酒客在默默地、安閒地自斟自酌。每張桌上都放著一盞蠟燭風燈,狀似玻璃花,招來許多黑色小蟲圍著燈光嗡嗡嚶嚶地飛舞。空氣涼爽宜人,他摘下帽子。因為現在他是坐在她的正對面,所以她能在燭光下看清他的臉:他的面部骨骼像木刻一般輪廓分明,帶著蒂羅爾人常有的稜角,眼角和嘴角已有了魚尾紋;這是一張平整、嚴峻、因飽經風霜而顯得有些蒼老的臉。但是,這張臉後面似乎還有第二張,正如在他那怒氣衝衝的聲音後面還有第二個聲音一樣。這第二張臉,在他微笑時,在他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凌厲的炯炯眼神讓位給平和的明亮目光時,就顯露出來了。這時你看到一種孩童般的溫順,簡直像張孩子臉,馴順而柔和,她不禁想到,姐夫從前認識他時,他就是這個樣子吧,唔,當時他一定就是這個模樣!這兩張臉,在他們談話時奇異地頻繁交替出現。只要他一蹙眉,或是痛苦地閉緊嘴唇,臉上便頓時佈滿陰影,彷彿一片烏雲遽然掠過綠色草坪上空,使一片翠綠黯然失色。真奇怪啊,她想,這怎麼可能呢,好像這個人身上同時有兩個人存在一樣。這時她聯想起自己身上發生過的變化,想起那面已被忘卻的鏡子,如今還在一間距此地十分遙遠的房間裡立著,供別人使用。
侍者送來了他們叫的幾樣簡單的菜餚和兩杯古波葡萄酒。他端起杯子,熠熠的目光注視著她,準備舉杯同她碰杯。但是正當他坐直身子以便更好地舉杯時,忽然聽見啪的一響,聲音不大,卻短促刺耳。原來是一顆已經鬆散的扣子從他的衣服上脫落下來,又惡作劇般在桌上滴裡咕嚕滾了一圈,最後落到地上去了。這一小小的意外事故,使他的臉色頓時又陰沉下來。他本想趕快抓住釦子藏起來,可是當他發現這件小事並沒有逃脫地的眼睛時,就尷尬、抑鬱、乃至心慌意亂了。克麗絲蒂娜竭力不去看他。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使她心潮起伏,激動異常。沒有人關心他、照顧他!她本能地立刻看出:沒有女人照料他。她早已注意到他的帽子是沒有刷過的,帽帶上有一層厚厚的塵土,那條沒有熨燙過的、鼓鼓囊囊、滿是折皺的褲子也逃不過她的眼睛,而從自己的經歷中,她完全理解他這時的惶惑心情。
“您把釦子拾起來就行了,”她說,“我皮包裡有針線。像我們這樣的人,什麼事不得自己動手!一會兒我就在這裡給您釘上吧。”
“啊,不用。”他驚慌地說。嘴上雖這樣講,行動上還是聽從了她,俯身從碎石地上把那個溜走的洩密者抓了起來。但拾起後卻又把它藏在手心裡,猶猶豫豫地不肯拿出來。
“您不必費心了,”他抱歉地說,“我可以回家去讓別人釘上的。”當她再次堅持替他釘釦時,他突然發起急來。“不,我不願意!我不願意這樣!”一邊說一邊用瑟瑟發抖的手指把另外兩個上衣鈕釦扣上。克麗絲蒂娜不再堅持了。她發覺他是感到羞愧。由於這個插曲,他們這次本來很好的聚會籠罩上了一層陰影。這時,她從他那緊閉的雙唇驟然感到:他馬上就要說氣話了。由於羞愧,他會一下子變得尖酸刻薄、鋒芒畢露的。
這情形果真出現了。他好像蜷縮起來,虎視眈眈地看著她,“我知道我的衣著不像樣子,可我並不知道會有人正眼看我呀。上救濟院,這一身已經挺合適了。如果我知道要會客,我也許會穿得好些,不過——這也不對。說句老實話,我是沒有錢穿像樣的衣服,就是沒有錢,你有什麼法子,或者說至少我一下子沒有那麼些錢。新鞋買來,帽子沒法戴了,剛買了帽子,上衣又磨破了,一會兒缺這一會兒缺那,我簡直應付不過來。這是不是我的過錯我不想知道。總而言之,只好請您接受這個事實了:我就是衣冠不整這副樣子唄。”
克麗絲蒂娜動了動嘴唇,但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他就又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請不要說安慰我的話,我早知道您要說什麼了,您想對我說,貧窮不是恥辱。可這話不對呀,無法掩飾的貧窮無論如何總是一種恥辱,沒法子,窮人總是有羞恥心的,就好比你在別人的桌上弄上一塊油汙會感到羞愧一樣。貧窮,不論是罪有應得還是命運不公,不論受窮的人是廉潔奉公還是人窮志短,別人見了總要掩鼻而過。是的,貧窮的氣味是不好聞的,就像一間位於樓房底層、門窗通向狹窄不通風的天井的房間,就像不經常換洗的衣服那樣一定會散發出汙濁難聞的氣味。你自己就老是嗅到它,好像你自身就是一攤臭水。這臭味是擦不掉洗不淨的。戴上一頂新帽子又有什麼用,這好比一個胃裡有毛病而口臭的人,即使使勁漱口也完全無濟於事。臭味附著在你身上,跟著你走,誰只要輕輕挨你一下,或者只是看你一眼,立刻就能嗅到。您姐姐不正是一下子就嗅出來了嗎?我對女人們盯著一個人磨破的袖口時兩眼發出的那種使人心裡發毛的目光是有體會的。我知道,破衣爛衫讓別人看著不舒服,可是,哼,我自己不是更不舒服嗎?沒法子,你擺脫不了它,你甩不開它,至多可以靠酗酒,而這就是,”他舉起酒杯,示威般地連連猛喝幾口——“這就是為什麼所謂下層社會各階級的人酗酒的比較多,這個老大難的社會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問題就這樣明白地擺著,而那些伯爵夫人們、慈善機關的女施主們,在品茶之餘絞盡腦汁冥思苦索也找不出什麼答案。喝醉了,那幾分鐘、那幾小時人就麻木了,感覺不到自己多麼讓別人討厭也讓自己膩味了。我知道,同一個衣著寒傖的人在一起,讓別人看見是不太光彩的事,可我自己也並不舒服啊。如果您覺得不自在,請只管說好了,千萬別來客套,也別來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