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有一個人叫做M,因為犯思想錯誤被安置了。另外有一個女人叫F,開頭和他安置在一起,後來走掉了。我就是比有關我被安置的事,可以補充如下:是公司的思想教育研究會首先發現我的書有問題,公司社會部檢舉了我,公司治安部安置了我,公司財務部接收了我的財產,公司出版部拿走了我的版權。我現在由公司訓導部監管,公司的調查科在監視我,而公司的寫作班子準備吸收我加入。公司的每個部門都和我關係緊密,可以説我是為公司而生,公司是為我而設。我實在想象不出F為什麼和公司攪在一起。假設我是個女孩子,長得漂漂亮亮,並且學了臨牀心理學,那麼公司對我根本就不存在。假設有一天,因為某種意外,我和公司有了某種關係,被它安排到一個陰沉不語、時而性無能時而性慾亢奮的男人身邊,那將是人生的一個插曲。這種事不發生最好,發生了以後也不太壞,重要的是早點把它忘掉,我絕不會走了以後又回來。我就是這麼替她考慮問題的。
F走掉以後,我開頭打算一個人過,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到公司去申請一個伴兒。他們收了我十塊錢的登記費,然後説:給你試試看,你有什麼要求嗎?我説:能做飯、會説話就行。他們説:你收入太低,兩條沒法同時保證;或則給你找個啞巴,不會説話;或則找個低智女人,廢話成堆,但是不會做飯。我聽了大吃一驚,連忙説:那就算了,把登記費退給我吧。那些人忽然哈哈大笑,説道:別怕,還不至於那樣。拿你開個玩笑。我退了一步,瞪了他們一眼,就走開了。他們在我身後説:這小子怎麼那樣看人?看來真得給他找個啞巴。但這時我已經不怕低智女人了,何況只是啞巴。
我現在發現,不論是羞憤、驚恐還是難堪,都只是一瞬間的感覺,過去就好了。由此推導出,就是死亡,也不過是瞬間的驚恐,真正死掉以後,一定還是挺舒服的。這樣想了以後,內心就真正達觀,但表面卻更像凶神惡煞。我現在身邊能夠容下一個女人,哪怕她把我當籠養的耗子那樣研究,只可惜F已經走了。於是我就去登記,然後就有女人到我這裏來了。
我收到一張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話:在電視上看到了你(遊行)。我覺得是F寄來的,雖然那張明信片沒有落款,我又沒有見過F的中文筆跡。這就是一種想法罷了。我還在牀墊底下找着了一疊紙片,上面寫着故做深奧的拉丁文,還有幾個希臘字母。假如我還能看懂一點的話,是對我做身體測量時的記錄。我説過,開始做小工時,我很累,每夜都睡得像死人,所以假如F對我做過這種測量的話,就是那時做的。這説明F做事很認真。我也有過做事認真的時候——上大學一年級時,每節課我都做筆記;到二年級時才開始打瞌睡。就是在那時,也有過在手淫之後夜讀“量子力學”的時候——恐怕考試會不及格。這些事説明,這個世界是怎樣的,起初我也不知道。F比我年輕,她當然可以不知道。我説F是“不幹白不幹”是不對的。因為她不知道,所以就沒有介入其中,她是無辜的。但這也就是一種想法罷了。
現在該説説公司給我介紹的那些伴兒了。有一天傍晚回家,看到屋裏有個女人,年齡比我稍大,膚色黝黑,穿了一些F初來時那樣的破衣服,在我屋裏逡逡巡巡,見我回來就説:你有沒有吃的東西?我餓死了。與此同時,我看到桌上一塊剩了好幾天、老鼠啃過的烙餅沒有了,冰箱裏的東西也一掃而空。我可以假設她在給我打掃衞生,但是地沒有掃。所以我就帶她到樓下的小鋪吃炒餅,她一連吃了六份。這個女人眼睛分得很開,眉毛很濃,長得相當好看,只可惜她要不停地吃東西。我懷疑她有甲狀腺功能亢進的毛病,但是她説她沒有這種病,原來一切都正常,只是在安置以後老覺得餓,而且不停地要去衞生間。我等了三天,她一點都沒有好轉,我只好把錢包拿出來給她看:裏面空空如也了。這個女人犯的是思想錯誤,故而非常通情達理。她説:我回公司去,説你這裏沒有東西吃,是我要求回來的。這樣她就幫了我的忙,因為登記一次只能介紹三個女人。她提出不能和我共同生活,就給我省了三塊三毛三。對於這件事可以做如下補充:這是我在公司裏得罪的那幾個傢伙特意整我,想讓她把我吃窮,但我對這個女人並無意見。她還告訴我説,她們受訓的地點是在公司的樓頂上,不在地下車庫。那裏除了F,也有些M,都是俊男——這説明懷疑主義學兄的猜測是對的。因為她告訴我這件事,所以第二個到我這裏來的女人見了我説:你怎麼這麼難看哪?我也沒有動肝火,雖然她才真正難看。
後來我又收到一張明信片,上面寫着:看過了你舅舅的小説。你真有一個舅舅嗎?這句問話使我很氣憤:我豈止有一個舅舅,而且有一大一小兩個舅舅,大的是小説家,被電梯砸死了。小的是畫家,現在還活着,但我沒怎麼見過。就在收到這張明信片的當天,那個肥婆來到我家裏,説我長得難看。這女人還會寫點朦朧詩,我對詩不很懂,但是我覺得她的詩很糟。這樣的人不像會犯思想錯誤,我懷疑她是自己樂意被安置的。她到我這裏時衣着整齊,聽説就是最冷酷的人對傻婆子也有同情心——但也可能是因為她的衣服號太大,剝下來沒人能穿吧。她還提了個手提袋,裏面放了很多的五香瓜子,一面嗑,一面想和我討論美學問題;但是我始終沒説話。後來我接二連三地放響屁,她聽見以後説道:真粗俗!就奔回公司去了。
有關這位肥婆的事,後來我給F講過。她聽了就跳起來,用手捂着嘴笑,然後説:現在你一定把我當成了該肥婆之類。那些明信片果然是她寄來的。她還給我寄過錢,但我沒有收到匯款單。像我這樣的人只能收到明信片,不能收到錢。
我現在和公司的訓導員很熟了,每個返校日都要聊一會兒。他對我説:人家説你是個黃鼠狼——你是成心的吧?一聽就知道他是在説那個肥婆。我告訴他,我不是成心的,但這不是實話。和公司的人不能説實話。那個肥婆果然是自願被安置的,大概是受了浪漫電視劇的毒害。現在她不自願了,想讓公司把原來的身份、財產都還給她。公司的人對她倒是蠻同情的,但是還她過去的身份卻不可能:沒有先例。作為一個前史學家,我對這種事倒不驚訝。過去有向黨交心當右派的,有坦白假罪行被判刑的。就是我舅舅,也是寫了血書後才去插隊的。這世界上有些事就是為了讓你幹了以後後悔而設,所以你不管幹了什麼事,都不要後悔。至於在那些浪漫電視劇裏,我們總是住在最好的房子裏,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吃飽以後沒事幹,在各種愛情糾紛裏用眼淚洗臉。假如我肯當寫手,現在就在編這種東西了。公司編這些連續劇,就是想騙人。眾所周知,在我們周圍騙局甚多,所以大多數假話從編出來就沒指望有人信;現在真的騙着了一個,良心倒有點不安。他們準備再努力給她安置幾次,假如不成功,再送她去該去的地方,因為他們不能容忍有人老在公司裏無理取鬧。我看這個肥婆最後免不了要住監獄,因為除了到了那裏,到哪兒她都不滿意;但在這件事的過程中,我看出公司也有一點品行。對我,對那個眼睛分得很開的女人殘忍;對傻呵呵的肥婆則頗有人情味。順便説一句,那個眼睛分得很開的女人是個先鋒派電影導演,做愛時兩腿也分得很開。我覺得跟她很投緣。假如不是怕兩人一起餓死,我一定讓她留下來。
夏天快要過完時,我又收到一張明信片,上面寫着:我找到你舅媽了,她告訴我好多有意思的事。我從這句話裏感到一種不祥氣味。F後來告訴我説,同一張明信片上,她還寫了:“我對你有一種無名的依戀”,但是那句話消失了。我收到的可能是經過加工的明信片,也可能是複製品,是真是假,F自己也不能辨別。後來公司又給我送來一個真正的畫家,瘦乾乾的像根竹竿。這傢伙穿着迷彩服,揹着軍用揹包來的,當晚就要洗劫樓下的西瓜攤。我説兔子不吃窩邊草,然後她就和我吵起來了。我和她同居一星期就散了夥,因為實在氣味不投,而且我還想多活些時候。她把我房間裏的一面牆畫成了綠熒熒的風景畫,開頭我想把它塗掉,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因為我已經看慣了。
到了秋天裏,有一天我回家時,房子被掃得乾乾淨淨,F坐在牀上説:我回來了,這回是安置回來的。我真想臭罵一頓,再把她攆出去,但我沒有這麼做。因為現在她和我一樣,除了此地,無處可去了。
F回來的當晚,我覺得和她無話可説,就趴到她光潔、狹窄的背上了。上一次沒有這樣弄過,但是這樣弄了以後,也沒覺得有什麼新意。後來她對我説:你沒上次硬——這麼説你不介意吧?我也不説介意,也不説不介意,一聲不吭地抽了一陣煙,然後在黑地裏抓起她的衣服扔在她身上,説道:穿上,出去走走。那天晚上出門前的情況就是這樣。在散步時我對她説,我準備到公司裏當個寫手。她聽了以後沉默良久,然後説:你不是因為我吧。我沒説是,也沒説不是。這是因為是和不是都不是準確的答案。她還對我説,她覺得我們倆之間有未了的緣分,假如不親眼看到我潦倒而死、或者看見我吃得腦滿腸肥中風而亡,緣分就不能盡。我沒有説有,也沒有説沒有。我沒有想這個問題——雖然不能説我對此不關心。我的內心被別的東西佔據了。
後來F告訴我,她給我寄過很多明信片,除了我收到的那幾張,還有好多。在那些明信片裏,她説了自從被安排到我這裏做奸細,她就不能對我無動於衷——後來她怎樣瞭解了我的過去,又怎樣愛上了我。假如我收到了,就不會對她的到來感到突然。但是這些事已經不重要了。假如一個女人自己犯了錯誤,我歡迎她和我一起過這種生活——只要還能活。但假如這個錯誤是由我而起的話,我就要負責任,不能對這種狀況聽之任之了。
我現在是公司第八創作集體G組的三級創作員,但我每星期只上一天班。用我以前的標準,在這一天裏,我也幾乎什麼都沒幹。這絲毫不奇怪,因為公司有不計其數的一級、二級、三級創作員,大家只要稍稍動手,就能湊出幾本書、幾篇文章,而且這些書根本就沒人看,只是用來裝點公司的門面。而我們這些創作員的待遇是如此豐厚,以致我都擔心公司會賠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