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十年前,有一冬天的早上,我騎車去找一個人。當時北京的上空飄著一層混了煤煙的髒霧,好象一口粘痰;我的自行車喀喀做響,好象一隻鐵皮玩具鴨子;我穿了一件油膩膩的棉襖,頭上戴了一頂舊氈帽。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北京城的中心是紫禁城,繞著紫禁城有一些街道名和紫禁城有些關係,比方說,太僕寺街,光祿寺街,內務府街等等。有條衚衕叫餑餑房,大概那裡過去是專給皇宮大內蒸餑餑的;有條衚衕叫xx子府,過去大概住了一些為大內服務的奶媽。那些衚衕裡的房子都不怎麼樣。七三年到七四年,我經常到那一帶去,對那一帶的情形知之甚詳。當時那一帶的衚衕裡都鋪了柏油,但是衚衕還是那麼窄。有些破房子拆掉了,但是沒有好好翻蓋。新蓋的房子都是用燒得很次的紅磚砌的,背面甚至是空心的煤渣磚。沒有翻蓋的房子都是又矮又破的四合院,和過去完全一樣。和過去不一樣的還有每條衚衕裡都多了一間灰渣磚砌的小房子,那就是公共廁所。過去這種房子也有,但是不那麼多,這是因為院裡的茅房都被填死了,大家都得上公共廁所。自從有了這種小房子,每一條街都臭得厲害。冬天裡我騎一輛自行車,從那些衚衕裡經過,路兩邊都結了薄冰。我看到那些房子上都噴上了青灰,好象死了爹又死了孃的模樣。過去北京城裡,只有煤鋪牆上才噴青灰。但是尼克松來北京時,到處都噴了青灰,象煤鋪一樣。大概覺得這樣比較美。我小的時候就沒看出煤鋪怎麼美。我是清晨路過那些衚衕的。北京城裡當時有一層薄霧,所以沒有風。天氣很冷,但是並沒有冷到凍鼻子的程度。那時候除了上早班的人,都還沒起來。在衚衕口碰見一位少婦,正在倒尿盆。她的頭髮還能看出一點理髮館的模樣,身上裹了一件緞子的(或者是線綈的,這兩種東西我分不清楚)的絲綿小棉襖,下面穿一件粉紅的棉毛褲,腳下踩著兩個毛窩(就是那種氈面鬆緊口的棉鞋),睡眼惺鬆,手提一個搪瓷痰桶迎面走來。棉襖和痰桶都是嶄新的,這些跡象表明,她結婚還不到一個禮拜。當時我正盯著她領口看,因為她的脖子和胸口象雪一樣白。我記得她是很漂亮的,但是現在想不起她的模樣。就我當時的年齡來說,記性本不該這麼壞。這是因為她走到了下水道口上,就把痰桶一倒。不僅是嘩啦一聲,裡面還滾出兩節屎來。所以我就沒記住她的模樣,只記住了屎的模樣,那屎橛子無比之粗,無比之壯。那東西就凍在了鐵蓖子上,大概要凍一冬天。在那上面還要凍上剩麵條,剩米飯,好象一塊奇形怪狀的薩其瑪。這件事情好象馬路上凍結的一口粘痰,凍進了我的腦子裡,大概要到我死後,才會釋放罷。
時隔二十年,我又想起了那天早上的事。那天我到xx子府去,是要找李先生。不知道現在李先生上哪裡去了。現在他大概不會是過去那個模樣。但是假如你在七三年看到他,就會說他是個狗頭貓臉的玩意兒。狗頭是指他的臉形,象個哈叭狗的模樣,貓臉是指他的眼睛有點黃,瞳孔也有點窄長,他的頭當時就瀉了一半頂,現在大概全瀉光了。此人身材不高,但是身上還算有肉。有一點雞胸,又有一點駝背。我不但認識他的臉,還認識他的屁股,這是因為我那一天早上把他叫起來後,他只好當著我的面穿褲子。他的內褲太破了,就背朝著我。但是後面更破,和沒有是一樣的。那時我坐下來,一面欣賞他的屁股,一面找到了他的菸葉子,給自己卷一支菸當時我看見他的屁股,就象個風乾的蘋果,皺皺巴巴的,還有無數小的黑痣,息肉等等,我想任何狗急跳牆的同性戀者見了都不會動情。李先生揹著臉說:給我也卷一根。這個笨蛋,窮到了抽菸葉的地步,卻不會捲菸。於是他只好用菸斗來抽,那味道就象狗屁一樣。抽到嘴裡像狗屁,別人聞著也象狗屁。
有關菸葉子也有很多學問,現在眼看要失傳。這種東西二兩一包,外觀象簡裝洗衣粉。有一種是白紙上印紅字,那是曬菸,抽起還可以,假如是特級,就是關東煙,比香菸還好。還有一種是綠字,那是烤煙,抽起來就象狗屁。但是狗屁也分級,二級以下菸葉裡有草棍,席箔,秫桔杆,不是純狗屁。李先生的菸葉子是五級的,抽到一半,菸頭裡掉出一個黑球來,經仔細辯認,是個燒糊了的死蒼蠅。為此我還噁心了好半天。
我還能想起不少有關李先生的事情。李先生出門時騎一輛自行車,那輛車可不是一般的自行車,而是一輛匈牙利的倒輪閘。這種非常少見,甚至比日本鬼子留下的老富士還少見,因為它是五二年匈牙利在北京開博覽會時送來的樣品。自從到了李先生手裡,他就再沒有修理過,任憑車上的零件一樣樣脫落下來。據說有一次車座不見了,李先生就在座管上騎了一段時間,其狀就如在受樁刑:疼得呲牙咧嘴,手舞足蹈。後來他痔瘡大發,才不得不買了一箇舊車座。李先生上車的樣子也是十分奇特,他總是推著車向前奔跑,奔跑中彎下腰,把腳蹬子轉到一個特定的角度,然後踏著腳蹬騎上自行車。那種奔跑中矮身轉腳蹬的身法,酷似狗撒尿。
李先生和我一樣,專幹些不能幹的事。我乾的事是想寫小說,經常往刊物投稿,但是總是被退回來,並且不是退給我本人,而是退到黨委辦公室,附有一封公函,建議對投稿人加強思想教育。但很少有人真來教育我,因為我是小神經。李先生乾的事倒不是寫有維多利亞時期風格的小說,而是要研究西夏文。這件事並沒有思想意識方面的問題,但他本職工作是個俄文翻譯,一研究起西夏文就不進俄文了。而且他在研究西夏文時,你就是在他眼前放鞭炮他也聽不見,這個樣子完全不能上班。因此他早早退了職,靠偶爾翻些稿子為生。誰知後來碰見了文化革命,取消了稿費,差一點就把他餓死了。李先生因此氣急敗壞,說過好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聽見了這樣的話,就這樣安慰他:其實這件事也是滿公平的----為什麼只許老天不下雨,餓死非洲的遊牧民,就不許中國搞文化革命,餓死你這搞翻譯的遊牧民?何況從現在的情形來看,你到底餓得死餓不死還不一定。但是他還是要繼續說些反動話:要是天不下雨,餓死我認了。現在的事是,我又沒招了誰惹了誰,有人非要逼我跳火坑。李先生的情形就是這樣,我到今天還記得。人活在世界上就象一海綿,生活在海底。海底還飄蕩著各種各樣的事件,遇上了就被吸到海綿裡,因此我會記得各種事情。
2
那一年我正在山西插隊。現在我長得人高馬大,相貌兇惡,過去就不是這樣。小時候我長得文靜瘦弱,還愛和女同學跳猴皮筋。以我到山西插隊時,我媽就睡不著覺。她以為我連窩頭都不會蒸,一定要餓死,假如沒餓死,也會被人欺負死。但是隻過了一年,我就長了一嘴絡腮鬍子,活象一個老土匪,而且滿子詡是操你媽。這說明環境可以改變一個人,只要一年就能變得連他的親媽都認不出來。在鄉下時我很少吃窩頭,倒常常吃雞。老鄉們說,母雞見了我就兩腿發軟,暈倒在地,連被提走了都不叫一聲。這當然是過甚其辭。當時我雖然極具男性魅力,卻未必能迷倒雌性鳥類。
那一年冬天我原準備在鄉下過冬,但是當地正好颳著很厲害的白毛風,燒炕的柴又不夠。我們五六個人擠在一個被窩裡,身上蓋上了所有的大衣。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所有的大衣都從被頂上滾下來,掉到了尿尿的臉盆裡,凍成了鐵板一塊。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有勇氣不穿大衣就到外面去生火,就在屋裡點火把那盆尿煮開,大衣拿下來。那氣味實在是可怕,把我的兩隻眼都燻壞了。出了這件事以後,大家都不好意思了;誰見了誰都是羞答答,因為六個堂堂的男子漢煮了一鍋尿,實在是丟人。這說明我們雖然長得象土匪,臉還是很嫩。約定了誰敢把此事傳出去就宰了誰後,我們就各奔東西。我跑回北京來,住在原來住過的地方。那地方原來是一所大學,裡面有很多人。當時叫作"留守處",裡面只住了很少幾個人。很大的院子裡到處是荒草,人們都下幹校了。李先生原來也住在這個地方,後來才搬走了。這地方原來每個人都認識李先生。
現在應該說說那天我去找李先生的原委。我從山西跑回來,住在留守處,那院裡當時只有大崔一家住。這位大崔原來也是我們的鄰居。除此之外,他還是我爸爸的同事,李先生的老同學,長得人高馬大,笑口長開,一團和氣。大家去下幹校,家裡還有些東西,是得找個大家都放心的人看著。大崔實在是最合適的人選。他老婆也是我們院的人,所以一起留下來。剛回來我去找他借房子,管他叫崔叔叔,管他老婆叫阿姨。借到了以後就改了口,管他叫大崔,管他老婆叫大嫂。當然這房子不能白住,我也得幫人家乾點事,跑跑腿。所以大崔要找李先生,用不著自己去,告訴我一聲就得。當時我非常年輕,也沒有陽痿病。
我從小就認識李先生。李先生從我小時候就在搞西夏文,而且我們兩家過去是鄰居,也記不清我第一次見到西夏文時是幾歲。所以我後來見到西夏文,也不覺得有什麼古怪。那種東西看上去很象漢字,筆劃多得叫人頭暈,很象是瘋子寫的,據說除了李先生,世界上沒人能夠讀懂。因為只有李先生能讀懂西夏文,所以他有大學問。但是他依然窮困潦倒,這是因為只有他能讀懂西夏文,所以他的學問就得不到承認。假如別人能先讀懂了西夏文,或許他的學問就有人承認,但是那又不是他的學問了。除此之外,還因為當時在文化革命中,北京城八百年的城牆被人拆掉了都沒人說個不字,還誰關心西夏文。除了西夏文,我還記得隔壁李先生那間房子老是煙霧瀰漫,李先生的臉色老是那麼黃,好象得了黃疸病;李先生對我很兇。後來我才知道,過去李先生最煩有人不打招呼就到他那裡串門。但是後來我專到他那裡去串門,因為他反正沒膽子把我吃了。所謂串門,就是沒有事,跑到別人家裡去坐著。但是那一天我去找李先生可不是沒事,而是要告訴他,有人請他翻譯些文件。沒有稿,只有千字三毛錢的煙茶錢。李先生聽了很高興,馬上就跑去了。在大天白日下騎著他那輛古怪車子,身穿著一件再生毛料的古怪衣服(那種料子和麻袋片是一樣的),闖到那個原來是大學,當時叫留守處,而且人人認識他的地方去,並不是李先生的一慣作風。這是因為那個院子裡現在沒有幾個人。人多時,李先生總是天黑後才去的。這說明李先生雖然窮困潦倒,依然很面嫩。
我和李先生熟,除了過去在一個院裡住過幾年鄰居,還因為不住鄰居後,他還是老找我給他修收音機。李先生有一臺里加牌的收音機,那收音機有小櫃那麼大,非常氣派。這說明李先生並不是一慣窮困潦倒,還有過有能買起收音機的時候。這傢伙晚上睡不著覺,想聽聽俄語臺,但是聽不清,就鼓搗他的收音機,胡亂修改線路。直到那收音機慘叫幾聲再也不響了,他才安心睡覺。李先生會那一點三腳貓的無線電,正好能把響的收音機修到不響。我去給他修收音機時,先要把他自己加上的放大全拆掉。同時還告誡他說,別隻想著加放大,這不解決問題。還要想到有干擾:國家留著你的收音機,可不是讓你聽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李先生說,是,是。我不聽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我只聽外語。但是國家不相信李先生只聽外語,還以為他要聽烏七八糟的東西,所以還是要給他干擾掉。李先生又不相信收音機聽不清是因為有干擾,老以為是靈敏度不夠,就老往裡面加放大。他的手還沒有我的腳靈巧,一加就把收音機加死了。然後他就找我來修。這件事循環往復,週而復始。直到鄰居揭發李先生偷聽敵臺,居委會把他的收音機拿走了方才告結束。我去找他那回,他剛剛失去了收音機。李先生見了我就說這件事,同時愁眉苦臉。我就安慰他說:這也好,省得再找我修。我這樣安慰過以後,他好象更傷心了。這件事證明了一個道理:薩特先生說得很對,他人是你的地獄。我是李先生的地獄。李先生也是我的地獄:被他捅過的收音機就象個馬蜂窩,焊過的線頭就象些包錫紙的巧克力球。修完了他那個鬼東西,感覺就象吃了憶苦飯,不單腸胃受,而且拉不出屎。
李先生走了以後,我在他那間小房子裡還呆了好久,把他那一罐狗屁煙倒到了桌面上,把裡面的死蒼蠅、掃帚苗都挑了出來,然後又裝了回去。我看了半天李先生的西夏文抄本,挨個數那些字的筆劃。後來我從上面撕了一條紙,捲了一根菸,就替他鎖上門,回來了。時隔二十年,我還清清楚楚的記得,我幹了哪些事。但是我再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要幹那些事。大概這就叫手賤。
3
xx子府六號院裡有一棵大槐樹,盛夏時節,樹上會掉下來數不清的槐蠶,弄得地上好象長滿了會爬的草。那些草還會往家裡爬。我對那兒的印象很好,因為那裡一向鄰近大內,街道上都立著禁止鳴笛的牌子,傍晚時分院裡靜極了。傍晚時分往往是陰天,雲彩的顏色有點黃。黑暗凝集在古舊的窗欞上,附著在暗色的樹皮上。在院裡看天空,就象在水塘的水底,隔著厚厚的透明的水看水面。那院裡還有一個個子高高的姑娘,傍晚時分穿一件床單布的大褲衩,赤著腳走來走去。我的視線久久的附著在她身上。朦朧中她是白濛濛的一團。久而久之,我的目光就和她的肌膚混為一體了。那是一種冷颼颼的感覺,好象早上的水汽一樣。這種感覺真好,可惜過去了。
我們醫院旁邊有個農貿市場,我常到那兒去買水果。後來那兒的人都認識我了。有人想和我拉近乎,就說,老師傅,你有五十了罷。我聽了大怒,強忍著沒發作。另一個說,老師傅,你的孩子都上小學了罷?氣得我幾乎動手打他。照他們看來,人要是活到了五十,又有了上小學的孩子,就算有成就。象我這樣沒到五十,還沒結婚就陽痿的就是nothing了。雖然他們是想要我拍我馬屁,我也不高興。從那天以後,我再也不去那兒買桃了。從這件事你就可以想象當年別人對李先生的態度,和李先生對別人的態度。當年李先生雖然沒有陽痿,但也沒老婆。除此之外,他還沒工作。大家當然以為他是矮人一等的傢伙。平心而論,xx子府六號的街坊對李先生挺好的;又給他介紹工作,又給他介紹老婆。雖然那些工作不過是臨時在副食店賣賣鹹魚,那些老婆都是殘疾人,但是別人怎能知道李先生讀通了西夏文,並且自視甚高呢。大家都覺得給他找個瘸子就是幫了他的大忙了。就是揭發他偷聽敵臺,也是怕他給街坊上招事,並無惡意。但是李先生對xx子府六號和街坊都深惡痛絕,老想搬出去。大崔找他翻譯東西,他就藉機搬到我們院,住進了我屋裡。這件事當然有官冕堂皇的理由,(要翻的是一些內部文件,帶來帶去的不好,等等),那間房子又是大崔借給我的;他能借給我,當然也能借給別人,但我仍然很不高興。這件事證明我一無所有,連睡覺的地方都是借來的。
我現在依然一無所有,連睡覺的地方也不是我自己的。除此之外,又多了一個陽痿。現在馬大夫要用心理療法來給我治陽痿。所謂心理療法,就是他反反覆覆對我說:兄弟,你想開點罷。人活在世界上,就是這一點享受哇。這話不錯,但是不是我想不開,是它想不開。不知它聽見了沒有。
現在該講講我們院的情況。我們院是一片房子,除了一些老房子,都是不加演飾的四方體,甭提有多難看。將來的人看到了這些房子,一定以為我們長著方鼻子,方眼睛。當時院裡沒人,長滿了荒草。還有很多野貓,到了春天就嗷嗷叫。我和李先生,大嫂和大崔住在大門口一排平房裡,就算看住了大門,可是別人從後面進來,把樓房的門窗都拆走了。我對那裡的印象原來也很好,李先生來了才壞起來。李先生白天翻譯文件,晚上也不睡覺,接著搞西夏文。我對此很不滿,就坐在桌子對面,對西夏文發表自己的意見。我認為誰使用這種有這麼多筆劃的文字,就一定是笨蛋。這些笨蛋死了好幾百年之後,還有人想把這種文字讀出來,一定也是笨蛋。李生聽了一聲不吭。然後我又喝李先生的茶。李先生不知從哪裡搞來了一些茶磚,都發了黴;喝過以後嗓子疼。我又告訴他,這茶的味道象墨水,真叫難喝。他聽了以後還是一聲不吭。說你已經把西夏文讀通了,還看這玩意幹嘛。他說,不看這玩意,還有什麼可看的嗎?
和李先生同屋時,他告訴我說,他讀通的不止是西夏文,還有契丹文,女真文;總之,他讀通了一切看上去象是漢字又沒人認識的古文字。這些文字有好多蘇聯人,法國人和中國人想讀都沒讀懂。他認為這件事證明了他比大家都聰明,我認為這件事證明了他有毛病。對於這一點我還給出了證明如下:李先生幹出了一件大家都幹不出的事,這一點沒有問題。這證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樣,這一點也沒有問題。但是這種不一樣是聰明還是有毛病,還沒有定論。既然如此,就應該少數服從多數。大家說你聰明,你就是聰明,大家覺得你有毛病,你就是有毛病。很顯然,認為他有毛病的人將是大多數。李先生聽了為之語塞。後來他就不和我說什麼了。
現在別人也都以為我有毛病,所以很淺顯的道理,都要告訴我。但是我也不覺得討厭,因為我可以舉一反三。比方說,馬大夫以為我直不起來,是不知道人生在世就是這麼一點享受,好比每年冬天只能買三十斤好的冬貯大白菜。他和老婆幹事的心境與排隊買大白菜時的心境相同。其實我知道一年冬天只有三十斤大白菜,但是我還是直不起來。因為我不是兔子,不那麼愛吃大白菜。
李先生住到我房子裡以後,大崔就經常來了。他和李先生聊聊天,聊來聊去,總是當年在學校裡的那點事,以至我到現在還能記得那些事:他們的學校叫做哈爾濱外專,四八年就成立了。五十年代初期是專門培養高級外語人才的,授課的全是專家,還僱了些老白俄來擦地板。在學校裡不準講中國話,講一句做二十個俯臥撐。除此之外,還不準吃中國飯,只准吃紅菜湯,剛來的吃不習慣,腸胃作起怪來,放起屁來抑揚頓錯,每個屁都在一分鐘以上。可惜他們也就美了那麼一陣子。後來中蘇交惡,這幫傢伙全坐了冷板凳。其實李先生還會德文,法文,英文等等,但是咱們當時和那些國家也交惡。李先生說,假如加把油的話,他還能學會柬埔寨文,但是這種文字裡有美國炸彈的味道,學會了也不是好飯碗。看起來他們兩個老同學很是親熱,其實不是的。李先生背地裡告訴我說,大崔真討厭,盡耽誤他的時間。大崔也說過,李先生真討厭。有一陣子我不明白大崔在搞什麼鬼:既然不喜歡李先生,還把他招來幹嘛。後來才想明白了,這不關大崔的事。招李先生來的,另有其人。
現在我很少到我們院去,因為它不再是"我的院"了。現在那裡有好多的人,總數在兩萬六千以上。而在二十年前,若大的院子裡只住了我們四個人,簡直就象一座鬼城。我記得那片荒草離離的院子,草棵下面的石子兒和碎玻璃。馬路上有好多風吹下來的枯枝,所有房子的門窗都用木條釘死了。住在附近的人有時溜進來發點洋財,倒也不敢偷什麼東西。見到哪個廁所沒釘死,就進去把三合板都拆走。我常常一個人在院子裡漫步,看著風吹來的砂子和碎石若有所思。後來我就在閒逛中碰上了李先生給大崔帶綠帽子。總的來說,這件事很難看。就和在草地上看見兩條蛇繞在一起一樣。在這種情況下我總是把兩條蛇都打死。
4
我現在經常想起李先生,想起我們倆一起逛破爛市,買幾毛錢一公斤的廢紙邊,五分錢一大把的鏽筆尖。北京過去有好多破爛市,全稱叫做廢舊物資門市部,現在沒有了。我到那種地方去買便宜電子管和廢電容,李先生到那種地方去買散打的過期墨水。墨水這種東西也會腐敗,壞了以後比大糞臭好幾倍。和李先生住過一個屋以後,北京最髒的公共廁所我也進得去了。
那一年李先生在我們院住了三個月,後來他又回xx子府去住了。其實他是被攆出去的,而且是我和大崔合力才把他攆走。這件事的詳情不是我不肯講,是我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也可能推了他,也可能搡了他,甚至打了他,這些都記不得。只記得當時很有正義感。我這一輩子只有那一回有正義感,以後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記得雨果說過,凡不可挽回的東西,都不屬於人,屬於上帝。所以正義感也不屬於我,屬於上帝。後來街道上把李先生的收音機還給他,等收音機壞了,他還來找我修。混到了那步田地,李先生不大要臉面。
雨果先生還說過:凡人份內所沒有的東西都屬於上帝。所以象我這樣的陽痿病人想娶小孫這樣的漂亮姑娘為妻就是冒犯了上帝。上帝他老人家夠狠的,把我們管得這麼緊。
我和前妻離婚時,聽到了一種議論:陽痿根本就是一種思想病。換言之,上面的思想端正了,下面也會端正。人家還說,我一定是面對自己的老婆時想入非非,所以才陽痿。這話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當年面對我前妻的大褲衩時,我是有過一點古怪想法。如前所述,我自以為有寫小說的才能,這種自信不是空穴來風。我的想象力極為豐富,以致我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腦袋只有五號鋼種鍋那麼大。在我該對我前妻行周公大禮時,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二十年前那個冬日騎車去找李先生時所見的情形:那個新婚少婦手提痰桶向我走來,把屎倒在鐵蓖子上,那個少婦的模樣不知為什麼,活脫脫就是我前妻。這件事對我penis的物理性質大概是有一定的影響,但是要說那就是我陽痿的主因還難定論,因為當時我還在害胃疼。我在山西吃過好幾年的土豆和連皮碾的穀子面,那些都是標準的健康食品。但是要是純吃它們就很傷胃了。結婚那天,我雖然出席了好幾個婚宴,但是什麼都沒吃到,所以到了晚上胃就疼得翻江倒海。在這種情況下,就該和我前妻取個商量。但是她早早的脫了大半衣服上了床,閉著眼睛直挺挺的躺著,臉色潮紅,一句話都不肯講。看到這種情形,我只好關了燈,在她身邊躺下睡了。然後的事情我已經說過,她哭起來了。從此後,我的生活就進入了軟的時期。
後來我想起當年的事,覺得我前妻不會因為性慾沒得到滿足就哭了起來。她只是覺得在新婚之夜被弄破處女膜,是她份內當有的東西。只要是份內該有的東西還沒拿到,就會引起一種急不可耐的情緒。至於弄破了疼不疼,她就不管了。
李先生有一套二十卷本的湯恩比的歷史哲學,我叫他教我英文,他就拿那書來教我,教得我七顛八倒,認識好幾萬單詞,卻一點語法都不會。我懷疑他對我破了他的好事懷恨在心,用這個法子來害我。湯先生說:人類的歷史分作陰陽兩個時期,陰時期的人類散居在世界各地,過著吃了就睡,睡足了再吃,渾渾噩噩的生活。後來人類又到一些河谷平原聚群居住,有了文明,一切煩惱就由此而起。與此相似,我的生活也有硬軟兩個時期,渾如陰陽兩界。軟了以後,回想起過去是如此的硬,簡直不敢相信我也會有軟的時候。
我性情冷漠,不善與人交往,一輩子不認識幾個人。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很懷念那位搞西夏文的李先生。現在他也許還活著,也許死掉了,這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現在終於知道了他為什麼撇開了好好的工作不要,去搞西夏文。這還是因為我已經軟掉了。假如還在硬著的話,就只能想自己是多麼的硬,想不到這類事情。在山西時聽過一種地方戲,它發出一種極淒厲的,酷似挨刀斷氣的聲音。聽時陰囊兜緊,全部神經都在極大的痛苦中。可是大家都走十幾裡山路去聽它。還有我那位前妻,用不著多麼達練人情就能看出,將來她準是個母夜叉。可我過去為之顛三倒四。這種感覺就叫作硬。硬的時候我們急著去要自己份內的那點東西,絲毫不想它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等到有了一點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是它是署了自己名字的小說,還是西夏文,就已經活到了另一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