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太能聽到“低能”這個詞了,可是在過去這可是個常用的詞。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就曾經很直接地説我是低能,所以這對我來説這是一個難忘的詞。在小豆豆的學校,也就是小林校長先生創立的巴學園裏,沒有一位老師會對學生説這種話。可是戰爭開始以後,這個風氣自由的小學也不免受到了戰爭的影響。有一天,一位由文部省派來的女老師做了我們的班主任,來到了電車教室。這位老師幾乎沒有笑容,我倒並不特別怕她,更多的是覺得她像一個銅像。不過,這位老師也並不反對巴學園的教學方式,每天早晨,她也是把
一天中要學習的全部科目的問題都寫在黑板上,我們可以從自己喜歡的科目開始學習,這一點和過去一樣。
可是,有一天,我做了一道算術題,把答案拿給老師看。老師盯着我的筆記本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看着我説道:
“你是個低能!這樣子就叫做低能!”
我自己也想:“確實是這樣吧?”那道算術題是這樣的:一個大齒輪有20個齒,一個小齒輪有5個齒,小齒輪圍繞大齒輪轉。問小齒輪要轉多少圈才能繞大齒輪一週?這道題的目的大概是想讓孩子們學習除法的運算,可是我當時想不明白,就寫了一個“7”作為答案。所以老師説我“低能”。老師給我講了20和5的關係,然後説:
“我再來出一道題,把數字換一換。把這個當做例題。”
於是老師慢慢地説:
“有一個大齒輪25個齒,還有一個小齒輪5個齒。5個齒的齒輪要轉多少圈才能繞大齒輪一週?”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思考起來,可還是想不明白。我在坐位上坐了很久,這時老師轉了過來,看到我本子上寫的“9”字,老師嘆了一口氣。在我聽來,老師的嘆息和“低能”是一個意思。
從那以後,我的數學更加糟糕了。本來還想好好算一算的,一想“反正我是個低能”,就又泄了氣。不過,儘管我回到家裏一直是無話不説,老師説我“低能”這句話我卻一直沒有告訴爸爸媽媽,這也是小孩子讓人同情的地方。最近也有報道説,有的孩子在學校裏被老師或者朋友們欺負,但回家以後卻守口如瓶,我非常理解這些孩子。這是因為小孩子不想讓爸爸媽媽為自己擔心,不想讓爸爸媽媽也傷心難過。還有別的一些事情,孩子們可能比大人們考慮得還要多呢,真是很可憐。説我是低能,在某種程度上還可以説是事實,也倒罷了,可是這世上還有許多事情並非是事實,那是很不合理的。
不過,我不是一個讓人説成是“低能”就那麼認了的孩子。回家以後,我先用硬紙板做了一個20個齒的大齒輪,接着又做了一個5個齒的小齒輪。然後我試着讓小齒輪圍着大齒輪轉動。真的動手這麼做的話,我發現那道題目很是奇怪,因為小齒輪只有5個齒,無論如何齒和齒之間的間隔都會很大,沒辦法讓它好好地圍着大齒輪轉動。這裏面肯定有什麼規則吧。但至少在我看來,要讓兩個齒輪切合得很緊密,只能通過想像才能辦到。我用手指按着小齒輪,終於成功地讓它轉動了。於是我終於明白了要繞20個齒的大齒輪一週的話,5個齒的小齒輪需要轉4圈。
正因為被説成是“低能”,我索性把例題中的25個齒和5個齒的齒輪也做了出來。後來一想,那5個齒的小齒輪,我明明可以用上一道題中的就可以了。對於一向手拙的我來説,把硬紙板剪成齒形可不是件容易事。例題的答案是要轉5圈。我把4個大小不一的齒輪擺成一排,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算術實在太可怕了!不過我通過自己親手做出來看,也稍微領會了一些除法或者説九九運算的關係。
不過,在“這樣子就叫做低能”之後,我就非常討厭算術和數字。後來我上了女校,我對數字的厭惡越來越嚴重,代數總是考0分。而與之相對的是,幾何卻大抵總是考100分,這真是非常奇特的。我想這是因為我用硬紙板做了齒輪看,所以對可以用眼睛看到的東西產生了興趣的緣故吧。但是,如果什麼都得用眼睛看得到才行的話,那實在太麻煩了,所以我直到現在也不善於計算。但如果用東西來演示的話,我倒還能做得出來。
比如説有一道題:3+2=?我會先去拿一些蘋果過來,然後把3個蘋果和半個蘋果放在一起,然後再放上兩個蘋果和一個切成4份的蘋果的其中3份。把這些蘋果數一數(切開的蘋果也合成一個整兒來數),得到六又四分之一個蘋果,即6。我不知道自己算的這個結果對不對,可是實際上用東西來看的話就是這樣的。也許喜歡數學的人會覺得根本不必拿一個一個的蘋果來算,只要在腦子裏想一想不就行了嗎?而且蘋果也不是無窮無盡的,要是非得這樣才能做算術的話也太困難了。不過世界上也確實有像我這樣的人。
再説幾何吧。這雖然也需要數字,但是幾何有圖形,在觀察圖形的過程中我就能夠找到自己求解的方法,所以我很喜歡幾何。比如:“如圖所示,以AC為直徑的圓O內接於三角形ABC,求BC之長。”對這樣的題目,我不用那些固定公式去求解,雖然沒辦法向別人説明我的方法,但是我能夠得出答案。我一般都能得到100分,老師大概會奇怪我是怎麼得出答案來的吧?我總是在題目下面只寫上答案就交卷了。按理説似乎應該寫出計算方法,可是老師好像對此也沒有什麼興趣,從來沒有問過我。前一陣子我跟人説起這件事,人家説如果老師對我的解法感興趣,從而對我那與眾不同的解法表示關注的話,也許我會成為愛因斯坦式的人物呢。逗得大家都笑起來。
不過,由於我的代數總是考0分,再加上有一次考試的時候,我在答題紙上寫道:“老師説謊。對學生説謊可不是好事。”這使得女校的那位男老師給我打了負10分,即“-10”。一定是以後不想和我有什麼關係了吧。我之所以在答題紙上寫下那樣的話,是因為在一件關於給我們新課本的事情上,老師明顯地説了謊話。
幾天後,我在走廊上碰到了那位老師,他叫住我説:
“上次我給你打了負10分,作為一名教師,這是不應該的,我取消那個分數。”
我問道:
“那麼會是多少分呢?”
“0分。”
聽老師這麼説,我小聲説道:
“那就不用了吧,不用取消了。”
在這以前,在老師問大家“有什麼問題”的時候,我曾經問道:
“我們為什麼要學代數呢?有什麼必要嗎?”
老師答道:
“我回去考慮一下,明天回答你。”
第二天,老師這樣解釋道:
“學習了幾何,就可以不必爬到樹上卻能夠計算出樹的高度來,也不需要過橋就能夠知道橋到底有幾米長。”
我聽了就想到:“的確如此,這是很有必要的。”但老師接着説道:
“不過,代數究竟有什麼用處,我也不太清楚。”
我覺得很是遺憾。如果它有什麼用處的話,也許我還會想去學,可是它卻……就這樣,就算我幾何能考100分,我的代數卻總是0分,數學平均只有50分。我就是這樣一個成績很差的學生,在“低能”的感覺之中長大。電話號碼我也只能記住一兩個數字。
我對數字完全不在行,可是對於自己感興趣的數字,我卻能夠記得非常清楚,有時連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當我為了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工作而去很多國家的時候,我完全不用筆記本就能夠記住很多數字。親善大使視察的旅途是很辛苦的,我和朝日電視台的工作人員、攝影家田沼武能先生、報社的幾位記者以及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工作人員一起,在大約一星期的時間裏,要進行約100小時的活動。一路乘坐汽車或者小型飛機前行,訪問醫院、學校,和孩子們見面,有時還要和總統會面,還要視察難民營、沙漠、埋有地雷的地方、被破壞的房屋等等,總之,幾乎在奔跑中查看。深夜我們還要核對數字,例如“那座難民營中有多少人”之類,所有的數字都要由電視台、田沼先生、記者們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工作人員互相核對無誤。因為如果向外界公佈的時候出現差錯,那可不得了。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不帶筆記本。因為我和孩子們見面的時候,如果手裏拿着什麼東西的話,那就沒法抱孩子們,也沒法和他們握手了。但是不知為什麼,這時候的數字我都能清楚地記住,讓大家都感到十分驚奇。
在內戰之中的安哥拉,1000名兒童中有375名在5歲之前夭折。盧旺達的紛爭之中,50萬人以上被殺害,200萬人以上淪為難民逃往國外,在剛果(舊扎伊爾)周邊的35座難民營中,有384800名盧旺達難民,另外還有150萬人成為國內難民。在海灣戰爭中的伊拉克,有17萬兒童因為重度營養不良而處於危險之中。埋在科索沃的地雷達到了100萬顆。全世界每年有1000萬兒童在5歲以前夭折。海地的12歲少女為了養家餬口,僅僅為了42日元(6古爾盾)而賣身。在海地,沒有工作的成年人佔總人口的8
0%,因為沒有受教育的機會,識字人口的比率只有15%。烏干達的艾滋孤兒達到100萬人。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些數字不是很簡單嗎?迄今為止的16年間,我訪問了20多個國家,各種各樣的數字加在一起,數量是相當龐大的,但我幾乎都能記住。上篇文章我寫了我上小學的時候,是個LD(學習障礙)兒童,這篇文章寫的是我對算術和數字很不擅長。但是,現在對我來説最重要的數字,也就是有關世界上的孩子們的數字,在我的大腦中卻整理得清清楚楚。
即使是被稱作低能的孩子,也會在某個地方有那個孩子獨特的、只屬於他自己的潛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