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熄火聲弄醒了內特,天還是黑乎乎的。他下意識地去摸左手腕,但馬上想起並沒有戴於表——他聽見——韋利和雅維在下面走動。他們在船尾處輕聲交談着什麼。
他為自己又神智清醒地迎來了一個早晨、迎來了新的一天而感到自豪。六個月前,每天早上醒來時他都眼睛虛腫,口乾舌燥,滿嘴的臭味,腦袋也昏昏沉沉的,心裏想的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經常在衝淋時嘔吐不止。有時他是故意這麼做的,好讓自己清醒過來衝淋後,他面臨着早飯吃什麼的困難抉擇;是讓熱乎乎的油膩的東西去填胃呢,還是用該死的大麻來定神呢?然後他去上班,總是在8點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又一天。為他的訴訟人工作。
每天早上都這樣,沒有例外;在他最近一次崩潰的最後階段,他一連幾個星期天天如此。他在絕望中找了醫生。醫生問他是否還記得哪天是清醒的,他承認他已經不記得了。
他懷念喝酒的快樂,但對宿醉卻不堪回首。
韋利把平底小划船系在了大船的左舷處。當內特走下樓梯時,他們正在往小船裏裝東西。探險就要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了,內特做好應付環境改變的準備。
天空中佈滿了陰霾,似乎又要下大雨了:6點左右,太陽終於破雲而出,內特重又戴上手錶,所以他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有一隻雄雞在啼叫。他們在一間農舍的附近泊了船,把平底小划船系在一根木樁上。在他們左邊向西處有一條小河匯入巴拉圭河。
他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怎樣不讓小船超載。他們即將進入的水域都處在泛濫期,好幾處河岸沒入水中。如果小船吃水太深,他們就有可能擱淺,甚至更槽的是撞壞船頭。小船上只有一台馬達,沒有備用的;幾支划槳也是內特在甲板上喝咖啡時臨時想到的。他覺得划槳可能有用,尤其是碰上野蠻的印第安人或飢餓的野獸時。
三隻五加侖的油桶整齊地放在小船的中央。
“這些油夠開10個小時的。”雅維説:
“夠長了。”
“我情願保險點。”
“居住區離這兒有多遠?”
“我不太清楚,”他指着那間屋子:“那個農民説有四個小時的路程。”
“他認識印第安人嗎?”
“不、他不喜歡印第安人。他説從未在河上見過他們。”
雅維準備的行李中有一項小帳篷、兩條毛毯、兩頂蚊帳、一頂防雨外帳、兩隻舀取雨水的桶以及雨披。韋利又加了一盒食品和一箱瓶裝水。
內特坐在艙裏的牀鋪上,從手提箱裏拿出遺囑的文本、承認書和棄權聲明,把它們摺疊在一起放進一隻信封。是斯塔福德事務所的辦公信封。由於在船上找不到密封塑料袋,他只能用一塊從雨披下襬處剪下來的12英寸見方的塑料布把信封包好,再用導管線捆緊。一番檢查之後,他確信這包裝能防水。他把塑料小包系在胸前的T恤外面,再套上一件細布的外衣。
手提箱裏還有一些文件,他不打算帶走。“聖洛拉”顯然要比小划船安全得多,他決定把衞星電話也留下來。他等檢查了文件和電話後便鎖好箱子,把箱子放在牀鋪上:可能就是今天了,他暗想一想到終於要見到雷切爾·萊思了,他有一種忐志不安的興奮感。
早飯是簡單的向包卷加黃汕,就站在甲板上吃:他邊吃邊望着雲層在巴西,四個小時就可能意味着六到八個小時,內特急着想出發,雅維最後裝上船的是一把帶長柄的閃亮的砍刀。
“這是用來對付大蟒蛇的!”他大笑着説。內特沒有留意:他揮手向韋利告別。然後在順水漂出的甲板船上喝完最後一杯咖啡,直到雅維發動了馬達。
河面上起了一層霧,很涼爽:自從離開科倫巴後,內特一直是在安全的甲板上觀望着河面。現在,他幾乎就坐在河面上:他環顧四周,沒看見有救生衣。河水拍打着船體。內特警覺地注視着霧濛濛的河面,留神是否有漂流物撞過來,要是碰上一棵有着犬牙交錯的底部的樹根,小船就完蛋了。
起初他們是逆流而行,直到進入那條通往印第安人部落的支流後水勢才平緩上來。馬達發出突突的震響,船尾留上了一條泡沫四濺的尾流。巴拉圭河模板就消失了。
在雅維的河流圖上,這條支流名叫卡比夏河。雅維以前從未在這條河丘航行過,因為沒有這個必要。它宛如一根細線從巴西一直蜿蜒到玻利維亞,然後就見不着一個明確的走向了。河口最寬的地方有80英尺,再往裏走河面就只有50英尺寬,在某些地方,河岸被水淹沒了;其他地方生長着灌木叢,這些灌木叢要比巴拉圭河的茂密。
已經開了15分鐘了,內特看了看手錶。他準備用時間來做記錄:到達第一個岔道時雅維放慢了速度:像這樣的岔道有成百上千個。一條相同的支流向左岔去,船長得做出判斷:哪條岔道是卡比夏河,他們選,右面那條。速度更慢。不一會他們開進了一個湖,雅維關掉了引擎。
“等等。”他説着站到一個油桶上,觀察着四周的洪水走向船靜止在水面。
他注意到了一排盤很錯節的矮樹:他用手指指,自言自語地在説什麼。到底有多少亂猜的成分,內特也説不上來、雅維研究過地圖。而且從小就生活在這一帶,這些河道都通往巴拉圭河,即使他們走岔了道,迷了路,水流也會把他們衝回到韋利那兒的:他們跟着這排矮樹和灌木叢向前行駛,很快到一條很淺的溪流的中心,溪流的上方被樹枝掩蓋着。看上去不像是卡比夏河,但船長的表情仍很自然。
行駛了一個小時後他們才遇見第一幢住宅——一間泥砌的紅瓦屋頂的小茅屋。房子浸在三英尺深的水裏,不像有人或動物。雅維放慢了速度以便説話。
“雨季時,許多潘特納爾人都要遷移到高地去,他們帶上孩子和牛要離開三個月。”
“我沒見到什麼高地。”
“高地不太多。但每一個潘特納爾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印第安人呢?”
“他們也遷移。”
“好極了,他們東搬西搬的,我們上哪兒去找呢?”
雅維格格笑了:“我們會找到他們的!”
船從房子前向漂了過去。他們沒看到門和窗户,叫人有些納悶。
又行駛了90分鐘、內特完全忘記了被鱷魚吃掉的危險;船這時拐了個彎,駛近了一羣在六英尺深的水下睡覺的鱷魚。船嚇着了它們,打破了它們的美夢。只見尾巴一陣擺動掀起了不少的水花,內特瞟了一眼砍刀:需要時得用它,但他馬上又嘲笑起自己這愚蠢的念頭。
鱷魚沒有攻擊他們,只是望着小船慢慢地經過。
在以後的20分鐘裏他們沒再遇到任何動物。河道又變窄了,兩邊的河岸靠得越來越近,交錯的樹枝搭成大篷,覆蓋在河的上方。光線突然暗下來,他們猶如行駛在隧道里,內特看了一下表。
“聖洛拉”離他們已有兩小時的路程了。
就在他們三彎九轉地穿行於沼澤時,前方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地平線:玻利維亞的山脈聳立在遠處,似乎離他們越來越近。水面開闊起來,樹蔭也消失了。他們駛進了一個有幾條小河交匯的大湖。他們先慢慢地繞着湖兜了一圈,然後再放慢速度兜了一圈:所有的支流看上去都一模一樣:比夏是其中的一條,現在連船長也犯難了。
雅維站到油桶上觀察水勢,內特一動不動地坐着。湖那邊的草叢裏有個漁夫,看來他們今天的運氣就靠他了。
漁夫很有耐心地坐在一隻自制的獨木舟裏,那個獨木舟是用棵樹鑿成的,已經有了些年代。一頂破舊的草帽遮住了他大半個臉。等他們相距只有幾英尺、完全能看清對方時,內特注意到他並沒有拿釣魚杆之類的工具。繩子就繞在他的手上。雅維用葡萄牙語跟他交談,還遞給了他一瓶水。內特光在一旁笑,聽着他們發出含糊不清的奇怪的聲音。他説的葡萄牙語要比西班牙語慢一些,幾乎跟法語一樣帶有鼻音。
不知道那漁夫見到有人闖進這不毛之地是否高興,至少他臉上沒有表露出來。這傢伙會住在哪兒呢?
他們開始用手在比劃,基本上是朝山巒的方向指,但那個小個子所指的範圍幾乎覆蓋了整個湖面。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內特覺得雅維是在儘量蒐集每一條信息。也許要走上好幾個小時才會遇見人。在這片沼澤和河流縱橫交錯的地區航行是十分困難的:他們才走了兩個半小時就已經迷失了方向。
黑壓壓的一片蚊子越過他們的頭頂,內特急忙去拿驅蟲劑。
漁夫好奇地望着他。
他們説了再見,船又開動了,在微風中向前划行:“他的母親是印第安人。”雅維説。
“這倒不錯!”內特回答説,他一個勁地在驅趕蚊子。
“離這几上小時有一個居住區。”
“幾個小時?”
“也許3小時。”
他們帶的油可以開15個小時,內特計算着每一分鐘。他們從一個入口處又進入了卡比夏河,它和其他的小河一樣從湖中岔了出去、河面越來越寬,他們開足馬力向前駛去。內特在放食品盒和油桶的船底當中找了個座位,背靠長凳坐上。坐在這裏不會被水濺到。他正想打個盹,突然馬達發出了一陣劈劈啪啪的爆響,船身便慢了下來。他盯着河面。不敢回過頭去看雅維。
內特還不曾擔心引擎出故障。一路上遇到的小風險已經夠多了,但萬一引擎壞了他們就得傷筋累骨地劃上幾天才能回到韋利那兒。他們只能睡在船裏,吃帶來的那些東西,直到食品耗盡。遇到大雨還得舀水,然後指望能再碰上一個打魚的給他們指條道。
內特突然感到了恐俱。
但緊接着一切又正常,機器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轟鳴起來,後來這成了家常便飯:每隔20分鐘左右,正當內特想小睡會兒時,引擎正常的運轉就會突然停下,緊接着船身往下一沉。內特就趕忙去留意身邊是否有野生動物出沒。雅維用葡萄牙語咒罵幾句,再擺弄一陣子阻塞門和風門,然後一切又恢復正常。
他們停在一個小岔口的樹蔭下吃午飯——奶酪,鹹餅乾和甜餅乾。這時下起了雨。
“那個小個子漁夫,”內特問,“認識印第安人嗎?”
“是的,他們去巴拉圭河同一條船做買賣,一個月去一次。他見過他們。”
“你是否問他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女傳教士?”
“我問了,他沒着見。你是他看見的第一個美國人。”
“這傢伙真幸運。”
近七個小時後他們才望見了小村落的影子,內特在靠近山腳下的樹林上方看見了一縷細細的青煙,雅維肯定那地方是玻利維亞。地勢越來越高,他們正在接近山區。氾濫區已經在他們後面了。
他們來到一個被樹林環抱的山口,一塊空地上放着兩隻獨木舟。雅維將船駛近空地,內特迅速地跳上了岸。他急着要舒展一下雙腿,讓腳感受到結實的地面。
“別走遠了,”雅維邊關油箱邊警告他説。內特看看雅維,兩人的目光對在一起,雅維衝着樹林的方向點了點頭。
有一個印第安人正在注視他們,是個男的,褐色的皮膚,光着上身,下面系一條類似草裙的東西,沒看見帶了什麼武器。見對方沒有武器,內特這才鬆了口氣,他起初很害怕印第安人留着長長的黑髮,頭上描着紅色的條紋。要是他手裏有支長矛的話,內特二話不説就會投降。
“他友好嗎?”內特眼光沒離開那個人問。
“我想是的。”
“他説葡萄牙語嗎?”
“不知道。”
“幹嗎不上去問問呢?”
“放鬆。”
雅維也離開船走了過來:“他看上去是個食人生番。”他輕聲説。但幽默沒起作用,※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他們朝印第安人走了過去,印第安人也朝他們的方向走了幾步。三個人相隔一定的距離站住了,內特試探地舉起手掌説:“你好!”
雅維滿臉堆笑地問:“會説葡萄牙語嗎?”
印第安人想了好半天,顯然,他不會説葡萄牙語。他看上去很年輕,也許還不滿21歲。他像是剛巧在河邊,聽到他們船上的馬達聲。
他們隔着20英尺在相互打量,雅維思考着下一步該怎麼做,印第人身後的灌木叢裏有動靜;沿着一排樹木又出現了一個他的夥伴,幸好都沒帶武器。眼看人數上處於劣勢,又是闖人別人的領地,內特准備溜之大吉。那些印第安人長得並不太魁偉,但他們有主場的優勢,這些人顯得並不怎麼友好,臉上沒有笑容,也不打招呼。
突然,有一個年輕的女子從樹後閃了出來。她站到了第一個印第安人的身邊。她也是褐色的皮膚,光着上身。內特的目光儘量不朝她看。
“Falo。”她説。
雅維把他們來這兒的目的告訴了她,並要求見他們部落的首領。她把這話翻譯給了幾個男人,他們於是聚在一起,神情嚴肅地交談起來。
“有的想現在就吃掉我們,有的想留到明天再吃。”雅維低聲説。
“真有趣。”
男人們商議結束後,他們把商議的結果告訴那女人;她隨後對闖入者説,他們必須在河邊等,他們會去報告首領的。內特覺得這麼做挺妥當,可雅維有點着急,他問是否有個女傳教士和他們在一起。
“你得等着。”她説。
印第安人消失在叢林裏。
“你覺得怎麼樣?”等他們離開後內特問。他和雅維都沒有移動一下腳步,他們站在齊膝深的草叢裏,望着前面茂密的樹林,內特肯定有人在監視着他們。
“他們從外來人的身上感染了疾病,”雅維解釋説,“所以他們很小心。”
“我可不想碰他們。”
他們回到船上。雅維急着清洗火花塞。內特脱掉襯衣,檢查了一遍臨時做的防水袋裏的東西。文件沒有被浸濕。
“這些文件是給那個女人的?”雅維問。
“是的。”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為當事人保密的嚴格紀律此刻顯得無足輕重,他們現在是在潘特納爾,風雨同舟,生死與共,再説附近也找不到第二個美國人。儘管把這些紀律拋之腦後。有什麼關係?內特又能告訴誰?幾句閒話不會惹禍的。
在喬希嚴格的授命上,瓦爾德只告訴雅維説是一樁重要的法律上的事需耍去找雷切爾·萊恩。
“她父親幾個星期前死了,他留給她一大筆錢。”
“多少?”
“好幾十個億。”
“幾十個億?”
“沒錯!”
“他很有錢?”
“是的。”
“他有其他的子女嗎?”
“我想有六個。”
“他們也得到幾十億?”
“不,他給他們很少一點。”
“為什麼給她這麼多?”
“沒人知道這事,很令人吃驚。”
“她知不知道父親死了?”
“不知道”
“她愛她父親嗎?”
“我對此很懷疑,她是個私生女,好像一直在躲避他,你説呢?”他指着潘特納爾説。
“是的,是藏身的好去處。他死的時候知道她在哪兒?”
“知道得不很確切。只知道她是個傳教士,在這一帶為印第安人工作。”
雅維只顧聽,把手裏的火花塞也忘了。他有許多問題要問。
律師的嘴巴越來越不緊了。
“他為什麼要把這麼大的一筆錢留給一個不愛他的孩子呢?”
“也許他瘋了。他是從窗口跳下去的。”
雅維一時還理解不了。他眯起眼睛望着河面,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