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錯,好清香的。
人家沒有收另外四串的錢,不附上了一杯温檸檬水給消化,他們也怕出人命。
有一年跟隨父親母親去梨山旅行,去了回來,父親誇我。説:“想不到跟妹妹旅行那麼有趣。”
“沿途説個不停,你們就歡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説。父親聽了我的話笑了起來,又説:“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風景,在你心裏一看,全都活了起來,不是説話的緣故。”後來,我才發覺,許多人旅行,是真不帶心靈的眼睛的,話卻説得比我更多。
在“瑪黛拉”的旅客大巴士裏,全體同去的人都在車內唱歌,講笑話,只有我,拿了條大毯子把自己縮在車廂最後一個玻璃窗旁邊,靜靜的欣賞一掠即過的美景。我們上山的路是政府開築出大松林來新建的,成“之”字形緩緩盤上去,路仍是很狹,車子交錯時兩車裏的遊客都尖聲大叫,駭得很誇張。
導遊先生是一位極有風度,滿頭銀髮的中年葡萄牙人,説着流利的西班牙文,全車的乘客,數他長得最出眾,當他在車內拿着麥克風娓娓道來時,卻沒有幾個人真在聽他的,車廂內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塗。
“瑪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紀時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裏發現的海島,因為見到滿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將它命名為‘瑪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當時在這個荒島上,沒有居民,也沒有兇猛的野獸,葡萄牙人陸續移民來這兒開墾,也有當時的貴族們,來‘豐夏’建築了他們的夏都……”
導遊無可奈何的停下來不説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個人看在眼裏,他説的都是很好聽的事,為什麼別人不肯注意他呢。
旅行團在每個山頭停了幾分鐘,遊客不看風景,開始拚命拍照。
最後,我們參觀了一個山頂的大教堂,步行了兩三分鐘,就到了一個十分有趣的滑車車站。
“滑車”事實上是一個楊枝編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個人,車子下面,有兩條木條,沒有輪子,整個的車,極似愛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瑪黛拉”這種滑車,是過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頂大約海拔二千五百多公尺高,一條傾斜度極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彎彎曲曲的奔流着,四周密密的小户人家,沿着石道,洋洋灑灑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花似錦,景色親切悦目,並不是懸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們每人繳了大約合一百元新台幣的葡幣從旅館出發,主要的也是來嚐嚐古人下山的工具是怎麼一種風味。
在滑車前面,必然的猶豫、爭執,從那些太太羣裏冒出來了,時間被耽擱了,導遊耐性的在勸説着。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輛車,因為是三個人坐一排的,我們又拉了一個西班牙女孩子來同坐,她跟另外三個朋友一起來,正好分給我們。
坐定了,荷西在中間,我們兩邊兩個女人,夾住他。“好!”回過頭去向用麻繩拉着滑車的兩個葡萄牙人一喊,請他們放手,我們要下去了。
他們一聽,鬆了綁在車兩旁的繩子,跳在我們身後,車子開始慢慢的向下坡滑去。
起初滑車緩慢的動着,四周景色還看得清清楚楚,後來風聲來了,視線模糊了,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過,速度越來越快,車子動盪得很厲害,好似要散開來似的。
我坐在車內,突然覺得它正像一場人生,時光飛逝,再也不能回返,風把頭髮吹得長長的平飛在身後,眼前什麼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車的女孩尖叫了起來,叫聲高昂而持續不斷,把我從冥想裏叫醒過來。
“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彎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還不夠勁,想穿過荷西的牛仔褲,把他釘在椅子上一樣,一面還是叫個不停。
荷西痛不可當,又不好扳開她,只有閉着眼睛,做無聲的吶喊,兩個人的表情搭配得當,精采萬分。
站在椅背後的人看到這種情形,跳了下來,手中的麻繩一放,一左一右,開始在我們身後拉,速度馬上慢了下來。回頭去看拉車的人,身體儘量向後傾,腳跟用力抵着地,雙手緊緊拉住繩子,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這樣的情形,還跟着車在小跑,不過幾分鐘吧,汗從他們戴的草帽裏雨似的流下來。
“上車,踩上來,我們不怕了。”我大聲叫他們,那個女孩子一聽,又開始狂叫。
“上來!”我再回身去叫,拖車的人搖搖頭,不肯,還是半仰着跟着小跑。
這時,沿途的小孩,開始把野花紛紛向我們車內撒來,伸手去捉,抓到好幾朵大的繡球花。
好似滑了一輩子,古道才到盡頭,下了車,回身去望山頂的教堂,居然是一個小黑點。山路從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條瀑布似的懸掛着,我們是怎麼下來的,真是天知道。拉車的兩個人,水裏撈出來的似的濕透了,脱下了帽子,好老實的,揹着我們,默默的在一角擦臉汗,那份木訥,那份羞澀,不必任何一句語言,都顯出了他們説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着他們,不知怎麼的感動得很厲害,眼睛一眨一眨的盯住他們不放。
荷西在這些地方是很合我心意的,他看也不看我,上去塞了各人一張票子,我連忙跟上去,真誠的説:“太辛苦你們了,謝謝,太對不起了!”
給小賬當然是不值得鼓勵,可是我們才繳不過合一百塊台幣,旅行社要分,大巴士要分,導遊再要分,真正輪到這些拉車的人賺的,可能不會佔二十分之一,而他們,用這種方式賺錢,也要養活一大家人的啊!
我們抵達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有一輛又一輛的滑車跟了下來,那些拉胖太太們的車伕真是運氣不好,不累死才怪。
我注意看下車的遊客,每一個大呼小叫的跨出車來,拍胸狂笑,大呼過癮,我一直等着,希望這一排十幾輛車,其中會有一個乘客,回身去謝一句拉車的人,不奢望給小費,只求他們謝一聲,説一句好話,也是應該的禮貌,可是,沒有一個人記得剛剛拉住他們生命的手,拉車的一羣,默默的被遺忘了。
這種觀光遊戲,是把自己一時感官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勞力辛苦上,在我,事後又有點後悔,可是不給他們拉,不是連餬口的錢都沒有了嗎?
當時我倒是想到一個減少拉夫辛勞的好方法——這種滑車其實並不是一定要全程都拉住車子不放的,車速雖快,可是隻要每幾十公尺有人用力拉一把,緩和衝力,它就會慢下來。
其實,只要在滑車的背後裝兩枝如手杖一樣鈎的樹枝,拉夫們每兩個一組沿着窄窄的斜道分別站下去,像接力賽似的,每一輛滑車間隔一分鐘滑下來,他們只要在車子經過自己那一段時,跳上去,抓住鈎子,把車速一帶,慢下來,再放下去,乘客剛剛尖叫,又有下一段的拉夫跳上來拉住,這樣可以省掉許許多多氣力,坐的人如我,也不會不忍心,再説,它是雪撬似的,沒有輪子,路面是石板,兩旁沒有懸崖,實在不必費力一路跑着賣老命。
我將這個建議講給導遊聽,他只是笑,不當真,不知我是誠心誠意的。
細細分析起來,“瑪黛拉”事實上並不具備太優良的觀光條件。
它沒有沙灘,只有礁岩,沒有優良的大港口,沒有現代化的城市,也談不上什麼文化古蹟,離歐洲大陸遠,航線不能直達……
可是遊客還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湧來“瑪黛拉”。
當地政府,很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小島,要吸引遊客總得創出一樣特色來才行,於是,他們選了鮮花來裝飾自己,沒有什麼東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環境的了。
“豐夏”的市中心不種花,可是它賣花,將一個城,點綴得五顏色六色,“瑪黛拉”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
我們去的時候是秋天,可是車開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沒有斷過,原先以為大半是野生的,因為它們沒有修剪的匠氣,茂茂盛盛的擠了個滿山滿谷,後來跟導遊先生談起來,才發覺這些繡球花、燕子花、菊花、中國海棠、玫瑰,全是居民配合政府美化計劃一棵一棵在荒野裏種出來的,不過十年的時間吧,他們造出了一個奇蹟,今日的瑪黛拉,只要去過的人,第一句話總不例外的脱口而出:“那些花,不得了!”
三百多公里的道路,在我眼前飄過的花朵不下有億萬朵吧,這樣的美,真懷疑自己是否在人間。
同遊覽車內的兩個中年太太,大概實在忍不住花朵的引誘,伸手在窗外採了兩朵白色的玫瑰,導遊一轉身看見了,只見一向和藹有禮的他,臉色突然脹紅了,獅子似的大吼一聲,往這兩個太太走過去,他拿起麥克風來開始在全車的人面前羞辱她們,大家都嚇壞了,這個導遊痛責破壞他鄉土風景的遊客,保護花朵有若保護他的生命一樣認真,幾億朵花,她們不過採了兩朵,卻被“修理”得如此之慘,這是好的,以後全車的人,連樹葉都再也不敢碰一碰了。
怎麼怪導遊不生氣,花朵是瑪黛拉的命脈之一啊。“瑪黛拉”的松樹長在高山上,楊樹生在小溪旁,這兒的特產之一就是細直楊枝編出來的大小籃子和傢俱,非常的雅緻樸實,柳樹看得多了,改看楊枝,覺得它們亦是風韻十足,奇怪的是,每看楊樹,就自然的聯想到《水滸傳》,李逵江邊討魚,引得浪裏白條張順出場的那一章裏,就提到過楊樹。
島上的居民幾乎全住的是白牆紅瓦的現代農舍,四周種着葡萄和鮮花,一絲也看不出貧窮的跡象來。
在島的深山裏,一個叫做“散塔那”的小村落,卻依然保持了祖先移民房舍的式樣。
茅草蓋着斜斜的屋頂,一直斜到地上,牆是木頭做的,開了窗,也有煙囱,小小的窄門,胖子是進不去的,這種房子,初看以為不過是給遊客參觀的,後來發覺整個山谷裏都散着同式樣的房子,有些保持得很好,漆得鮮明透亮,遠看好似童話故事中的蛋糕房子一般。
“散塔那”坐落在大森林邊,居民種着一畦畦的蔬菜,養着牛羊,遊客一車車的去看他們的房舍,他們也不很在意,甚而有些漠然,如果換了我,看見那麼多遊客來參觀,説不定會擺個小攤子賣紅豆湯,不然,釘些一色一樣的小茅屋當紀念品賣給他們,再不,拉些村民編個舞唱個狩獵歌,也可以賺點錢。
可貴的是,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在這個山谷裏,沒有如我一般的俗人,遊客沒有污染他們,在這兒,天長日久,茅草屋頂上都開出小花來,迎風招展,悠然自得,如果那田畦裏摘豆的小姑娘,頭上也開出青菜來,我都不會認為奇怪,這個地方,天人早已不分,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
迴歸田園的渴望和鄉愁,在看見“散塔那”時痛痛的割着我的心,他們可以在這天上人間住一生一世,而我,只能停留在這兒幾十分鐘,為什麼他們這麼安然的住在我的夢鄉里,而我,偏偏要被趕出去?
現實和理想總沒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並不是富貴浮雲,我只求一間農舍,幾畦菜園,這麼平淡的夢,為什麼一樣的辛苦難求呢?
旅行什麼都好,只是感動人的事物太多,感觸也因此加深,從山林裏回到旅館,竟失眠到天亮。
離開“瑪黛拉島”的前一天,我們在旅館休息,很歡喜享受一下它的設備,可惜的是,它有的東西,都不合我的性情。夜總會、賭場、美容院、三温暖、屋頂天體浴、大菜間、小型高爾夫球,都不是我愛去的地方,只有它的温泉游泳池,在高高的棕櫚樹下,看上去還很愉快,黃昏時,池裏空無一人,去水裏躺了個痛快,躺到天空出星星了才回房。
七日很快的過去,要回去了,發現那雙希臘式的涼鞋從中間斷開了,這雙鞋,跟着我走過歐洲,走過亞洲,走過非洲,而今,我將它留下來,留在旅館的字紙簍裏,這就是這雙鞋的故事和命運,我和它都沒料到會結束在瑪黛拉。
行李裏多了一隻粗陶彩繪的葡萄牙公雞,手裏添了一個楊枝菜籃,這是我給自己選的紀念品。
回到大迦納利島家裏,鄰居來問旅行的經過,談了一會,又問:“下次去哪裏啊?”“不知道啊!”漫然的回應着。
人間到處有青山,何必刻意去計劃將來的旅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