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共是八個人,兩輛車,三個已經搭好的帳篷。
斜陽最後的餘暉已經消失了,天空雖然沒有了霞光,還隱隱透著鴿灰的暮色,哀哀的荒原開始颳著刺骨的冷風。夜,並沒有很快就化開來,而身後那一片小樹林子,卻已經什麼也看不清了。
為著搭帳篷、搬炊具,迷離的大漠黃昏竟沒有人去欣賞,這一次,為著帶了女人和小孩,出發時已經拖得太晚了。馬諾林在一邊打坐,高大的身材,長到胸口的焦黃鬍子,穿著不變的一件舊白襯衫,下面著了一條及膝的短褲,赤著足,頭上頂著一個好似猶太人做禮拜時的小帽,目光如火如焚,盤著腿,雙手撐地,全身半吊著,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般,不言不語。
米蓋穿了一件格子襯衫,洗得發白的清潔牛仔褲,濃眉大眼,無肉的鼻子,卻配了極感性的嘴唇,適中的個子,優美的一雙手,正不停的撥弄著他那架昂貴的相機。
米蓋怎麼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達彩色廣告照片似的完美,卻無論如何融不進四周的景色裡去。
總算是個好夥伴,合群,愉快,開朗,沒什麼個性,說得多,又說得還甚動聽,跟他,是吵不起架來的,總缺了點什麼。
吉瑞一向是羞澀的,這個來自迦納利群島的健壯青年是個漁夫的孩子,人,單純得好似一張厚厚的馬糞紙,態度總是透著拘謹,跟我,從來沒直接說過話。在公司裡出了名的沉默老實,偏偏又娶了個驚如小鹿的妻子黛奧,這個過去在美容院替人燙髮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強跟來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別的男子說話。這會兒,他們正悶在自己的新帳篷裡,嬰兒夏薇咿咿啊啊的聲音不時的傳過來。
荷西也穿了一條草綠色短褲,上面一件土黃色的卡其布襯衫,高統藍球鞋,頭上帶了一頂冬天的呢絨扁舌帽,他彎身拾柴的樣子,像極了舊俄小說裡那些受苦受難的農民,總像個東歐外國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點也沒有。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個,他喜歡。
伊底斯陰沉沉的高坐在一塊大石上抽菸,眼睛細小有神,幾乎無肉的臉在暮色裡竟發出金屬性的黃色來,神情總是懶散的,嘲諷的;在公司裡,他跟歐洲人處不好,對自己族人又不耐煩,卻偏是荷西的死黨,一件大藍袍子拖到地,任風拍著。細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個西藏人,喜馬拉雅高原上的產物,總透著那麼一絲神秘。
我穿著游泳衣在中午出發的,這會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雙齊膝的白色羊毛襪,辮子早散花了,手裡慢吞吞的打著一盤蛋。
黛奧是不出來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這次加入了我們的陣容,全是為了母親回迦納利島去了,吉瑞要來,留在家中亦是怕,就這麼慘兮兮的跟來了,抱著三個月大的孩子,看著也可憐,大漠生活跟她是無緣的。
荷西起火時,我丟下盤子往遠處的林子裡跑去。
不太說話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來:“哪裡去?”“採——松——枝。”頭也不回地說。
“別去林子裡啊!”又隨著風在身後喊過來。
“沒——關——系”還是一口氣的跑了。
奔進林子裡,猛一回頭,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剛剛在那邊,樹梢的風聲怎麼就在帳篷後面的沙沙的亂響著,覺著近,竟是遠著呢。
林子里長滿了雜亂交錯的樹,等了一會,眼睛習慣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黃,不是什麼松枝,再往裡面跑,深深的埋進了陰影中去,幽暗的光線裡,就在樹叢下,還不讓人防備,那個東西就跳入眼裡了。
靜靜的一個石屋,白色的,半圓頂,沒有窗,沒有門的入口,成了一個黑洞洞,靜得怪異,靜得神秘,又像蘊藏著個怪獸似的伏著虎虎的生命的氣息。
風沙沙的吹過,又悄悄的吹回來,四周暗影幢幢,陰氣迫人。
我不自然的嚥了一下口水,盯著小屋子往後退,快退出了林子,順手拉下了一條樹枝亂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個神秘的所在,覺得似曾相識,這情景竟在夢中來過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會,又覺著林中有人呻吟似的輕輕嘆了口氣,身上就這麼突然毛了起來,拖了樹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後面冷冷的感覺仍步步的追著人,跑了幾十步,荷西遠處的營火轟的一聲冒了出來,好似要跟剛下去的落日爭什麼似的。
“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氣喘喘的跑到火邊,火,已經燒得天高了。
“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
“不是松,是木麻黃呢。”我仍在喘著大氣。
“就那麼一根啊。”
“那裡面,怪怪的,有膽子你去。”我叫了起來。“刀拿來,我去砍。”馬諾林放下了瑜伽術,接過了我手上的大刀。
“別去了吧!”伊底斯又懶懶的說了一句。“裡面有個小房子,怪可怕的,你去看看。”馬諾林仍是去了,不一會,拖了一大堆樹枝回來。
“喂,那個裡面,不對勁。”馬諾林回來也說。“野地荊棘夠燒了,不去也罷。”荷西無所謂的搭訕著,我抬頭看了馬諾林一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麼冷的黃昏。“米蓋,來幫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來,再回頭看看吉瑞他們的帳篷,已經點起了煤氣燈,人,卻沒有聲息。
等了一會,吃的東西全弄好了,這才悄悄的託了打蛋的搪瓷盤子,繞著路,彎著腰,跑到吉瑞他們的帳篷後面去。“臉狺來啦!”突然大喊一聲,把支叉子在盤裡亂敲亂打。“三毛,不要嚇人!”裡面黛奧尖叫起來。
“出來吃飯,來,出來嘛!”拉開帳篷,黛奧披了一件中大衣蹲著,嬰兒夏薇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不出去!”黛奧搖搖頭。
“天晚了,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就不可怕了,當你不在沙漠,來,出來啊!”
她還猶豫著,我又叫了:“你吃飯不吃?吃就得出來。”
黛奧勉勉強強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睜得好大。“有火呢,不要怕。”米蓋也在喊著。
“吉瑞——”黛奧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擁著她,低低的說:“不怕,我們出去。”
剛剛坐下來,黛奧又叫了起來。
“你烤什麼,黑黑的,駱駝肉——啊——啊——。”
這一來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輕微的露出一絲絲不耐煩的神氣。
“牛肉,加了醬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給你嘗。”遞了一串肉過去,吉瑞代太太接了。
荷西把火起得壯烈,烤肉還得分一小攤紅木條出來,不然總會燒了眉毛。
四周寂靜無聲,只烤肉的聲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慢慢吃,還有蛋餅。”我又打起蛋來。
“三毛就是這樣,大手筆,每次弄吃的,總弄得個滿坑滿谷,填死人。”荷西說。
“不愛你們餓肚子,嘿嘿!”
“吃不吃洋蔥?”我望著黛奧,她連忙搖頭。
“好,生菜不拌洋蔥做一盤,全放洋蔥再拌一盤。”“真不嫌麻煩。”米蓋嘖嘖的嘆著氣。
“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你們難道不睡的?”黛奧問著。
“誰愛睡,誰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隨人高興。”我笑望著她,順手又遞一串烤肉過去。“我們是要睡的。”黛奧抱歉的說,沒人答腔,隨人自由的嘛!
吃完了飯,我還在收拾呢,黛奧拉著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
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時心血來潮,又對著黛奧大喊過去:“啊——後面一雙大眼睛盯著瞧哪!”
這一叫,黛奧丟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三毛,嘖——”馬諾林瞪了我一眼。
“對不起,對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個不停,瘋成這個樣子,也是神經。
夜涼著,火卻是不斷的燒著,荷西與我坐了一會,也進自己的小帳篷去。
兩人各自鑽進睡袋,仰著臉說話。
“你說這地方叫什麼?”我問荷西。
“伊底斯沒說清。”
“真有水晶石嗎?”
“上次那塊給我們的,說是這裡撿來的,總是有的吧。”沉靜了一會,荷西翻了個身。
“睡了?”
“嗯!”
“明早要叫我,別忘了,嗯!”我也翻了個身,背對著背,閉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荷西沒聲息了,想來是睡著了,拉開帳篷的邊來看,火畔還坐著那三個人,米蓋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說什麼呢。
又躺了好一會兒,聽著大漠的風哭也似的長著翅膀飛,營釘吹鬆了,帆布蓋到臉上來,氣悶不過,乾脆爬起來,穿上長褲,厚外套,再爬過荷西,拖出自己的睡袋,輕輕的拉開帳篷往外走。
“去那裡?”荷西悄聲問著。
“外面。”也低聲答著。
“還有人在嗎?”
“三個都沒睡呢!”
“三毛——”
“嗯?”
“不要嚇黛奧。”
“知道了,你睡。”
我抱著睡袋,赤著腳,悄悄跑近火邊,把地鋪鋪好,再鑽進去躺著,三個人還在說著悄悄話呢。
天空無星無月,夜黑得凍住了,風暢快的吹著,只聽見身後的樹林又在嘩嘩的響。
“他總是吸大麻,說的話不能算數的。”米蓋接著我沒聽見的話題,低低的跟伊底斯說。
“以前不抽,後來才染上的,就沒清楚過,你看他那個小鋪子,一地的亂。”伊底斯說。
我拉開蓋著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們一眼,伊底斯的銅臉在火光下沒有什麼表情。
“說的是老頭子哈那?”我悄聲問。
“你也認識?”米蓋驚訝的說。
“怎麼會不認識,三番兩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總大鳥似的一個,蹲在櫥臺上,迷迷糊糊,零錢老撒了一地,還替他賣過兩次東西呢,他是不理顧客的,老是在旅行。”“旅行?”米蓋又問。
“三毛意思是說,在迷魂煙裡飄著。”馬諾林夾上了一句。“有一次,又去問他,哈那,哈那,把通臉狺的路徑畫出來給我們去吧,那天他沒迷糊,我一問,他竟哭了起來——。”我翻個身,趴在睡袋裡,低低的對他們說。
“為什麼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為然的說。“你不知道他年輕時臉狺守墓的?”我睜大著眼睛反問他。“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說。
“別人不敢帶啊,你,你帶不帶,伊底斯?”我又壓低著嗓子說。
他曖昧的笑了一下。
“喂,臉狺這東西,你們真相信?”米蓋輕問著伊底斯。
“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麼也沒有。”“你呢?”我又抬起頭來問。
“我?不太相信。”
“是信,還是不信,說清楚。”
他又曖昧的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我——”“你還吃豬肉。”我頂了他一句。
“這不就是了。”伊底斯攤攤手也笑了。
“那次哈那哭了起來——”馬諾林把我沒講完的話又問了下去。
“只說要他帶路,他雙手亂搖,說——太太,那是個禁地,外人去不得的,兩年前帶了個記者去,拍了照,回來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臉狺罰的,貪那麼一點錢,老太婆賠上了命啊——說完他突然拍手拍腳的慟哭起來,我看他那天沒抽大麻——。”
“聽說哈那的老婆死的時候,全身黑了,鼻孔裡馬上鑽出蛆來呢!”米蓋說。
“加些柴吧。”我縮進睡袋裡去,不再言語,四個人靜靜的對著,火圈外,分不清那個是天,那兒是地,風又緊了些,哭號著鬼叫似的淒涼。
過了好一會,伊底斯又說:“地倒真是裂開的,每次都裂。”“你看過?”
伊底斯陰沉的點點頭,眼光望出火外面去。
“以前總是哈那走上幾天幾夜的路,跑回鎮上去報信,人還沒進鎮,就老遠的叫喊著——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這一來,族裡的人嚇得魂不附體,沒幾天,準死人,有時還不止一個哪!”
“總是死的,沒錯過?”
“沒錯過,倒是現在,誰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還在裂?”馬諾林問著。
“怎麼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總有那個大口子等著呢。”
“巧合,地太乾了吧!”我這句話,說得自己也不信。
“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開嗎?”“咦,你剛才還說不太相信的,這會子怎麼又咬定這種事了。”
“親眼看見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說。“老天!臉狺送誰的葬?”我問他。
“我太太——也埋在那裡,十四歲,死的時候已經懷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大家都駭住了,望著他,不知說什麼好。
“在說什麼?”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來,不小心踢到一塊木板。
“噓,在說臉狺的事呢!”
“那個東西——唉——米蓋,把茶遞過來吧!”火光下,再度沉寂下來。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裡叫著。
“嗯?”
“為什麼叫‘臉狺’,什麼解釋?”
“臉狺這種東西以前很多,是一種居住在大漠裡的鬼魅,哈薩尼亞語也解釋成‘靈魂’,他們住在沙地綠洲的樹叢裡,後來綠洲越來越少了,臉狺就往南邊移,這幾十年來,西屬撒哈拉,只聽說有一個住著,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以後大家就臉狺臉狺的叫著,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個名字。”
“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說。
“剛剛已經講過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兒,你沒聽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說。
“穆德族幹嘛選了那塊地方?”
“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個,後來知道有臉狺住著,又弄裂著地預告族人死的消息,大家沒敢再遷,每年都獻祭呢!”“我是看過照片的。”我低低的說。
“臉狺有照片嗎?”米蓋駭然的問。
“就是那個記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東西,是墳地,外面沒拍,室內拍了好多張,小小的,水泥地,上面蓋了塊紅黑條子的粗布,看不出什麼道理,地上也沒裂口子,牆上滿滿的寫了名字。”
“墳地怎麼在屋子裡?”荷西問。
“本來沒起屋子,只用石塊圍著,結果地總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開來,後人去找,地下總也沒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個,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塊地,總也埋不滿,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幾倍的面積,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過去。”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渾身不自在,用背抵著地,動也不敢動。
“沒有細心找吧!聽說沙漠屍身大半不爛的啊!”米蓋說。
“埋人總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沒有東西。”“加些柴吧,馬諾林!”我喊著。
“後來你們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總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然大笑起來,茶水啪的一聲潑在火上。怪嚇人的。
“你不信?”馬諾林低低的問。
“人嘛,總是要死的,地裂不裂總是死,何況穆德又是個大族。”
“就你們這一族有臉狺放預兆,三毛他們家附近那兩個墳場可就沒有。”米蓋輕聲說。
“喂,不要亂扯,我們那兒可是安安靜靜的。”“噓,小聲點。”荷西拍了我一下,把我伸出來的手臂又塞回袋內去。
“鎮上人也奇怪,不去你們那兒混著。”
“不是穆德族的人,臉狺也不給葬那兒呢,因為獻祭的總是穆德,臉狺就只認他們,也不給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