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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本無事

    很久以前看過一則漫畫。畫中的小男孩查理布朗突然想要逃學一天,於是早晨該起床的時候,推說頭痛,死賴著不肯穿衣服。“如果逃學一天,對整個的人生會有什麼影響呢?”查理想了又想。

    他的答案是:“沒有什麼影響。”

    那天查理果然沒有去學校,留在家裡裝病。

    第二天,查理有些心虛的上學去了,臉色怪羞愧的。

    那一天,太陽同樣的升起,老師沒有消失,課桌仍然在同樣的地方,學校小朋友的姓名也沒有改變,甚而沒有人注意到,原來查理賴了一天的學。

    查理看見這個景象,心中大樂。

    這個漫畫,看了之後印象很深,多年來一直不能忘懷。

    從今年的舊曆年開始,流行性感冒便跟上了自己,日日夜夜咳得如同一枝機關槍也似的。

    放寒假開始咳的,咳到開學,咳到三八婦女節,想來五一勞動節也是要這麼度過了,沒有好轉的任何跡象。雨季不再來。雨季又來了。

    許多外縣市的座談會,往往是去年就給訂下的,學校的課,一請假就得耽誤兩百個莘莘學子,皇冠的稿件每個月要繳,還有多少場必須應付的事情和那一大堆一大堆來信要拆要回。就算是沒事躺著吧,電話是接還是不接?接了這一個下一個是不是就能饒了人?

    除非是半死了,不肯請假的,撐著講課總比不去的好。講完課回到臺北父母家裡,幾乎只有撲倒在床上的氣力。身體要求的東西,如同喊救命似的在向自己的意志力哀求:“請給我休息,請給我休息,休息,休息……。”

    座談會,事實上談不出任何一種人生,可是好似臺灣的人都極愛舉辦座談會。臺下面的人,請坐,臺上的人,開講。我總是被分到臺上的那一個,不很公平。

    “可是我不能來了,因為在生病……”

    “可是你不是前天才去了臺中?”

    “現在真的病了,是真的,對不起……”

    “你不是也在教課嗎?”

    “就是因為在教課,才分不出氣力來講演了,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撐不住了……”

    “三毛,你要重承諾,你不來,我們不能向聽眾交代。”“我媽媽來代講行不行?她願意代我來。”

    “這個……三毛,我們很為難,這事是你去年就答應的,現在……怎麼換了陳伯母呢?還是答應來,好不好?你自己來,求求你!”

    “昨天晚上還在醫院打點滴……”

    “現在你沒有在醫院,你出來了吧?你在家裡跟我們講電話呀!明天坐長途車來,撐一撐,我們陪你撐,給你鼓勵,來,打起精神來,講完就回臺北休息了,好不好!”“好,明天見,謝謝您的愛護——是,準時來,再見了,對,明天見,謝謝!”

    講完電話,眼前一群金蒼蠅飛來飛去,摸摸房門的框,知道睡房在了,撲倒床上去一陣狂咳,然後閉上眼睛。承諾的事還是去的好,不然主辦講演的單位要急得住院。能睡的時候快快睡,這星期除了三班的課,另外四場講演、三個訪問、兩百封來信、兩次吃飯,都不能推,因為都是以前的承諾。

    夢裡面,五馬分屍,累得叫不出來,肢體零散了還聽見自己的咳聲。

    “你要不要命?你去!你去!拿命去拚承諾,值不值得?”“到時候,撐起來,可以忍到一聲也不咳,講完了也不咳,回來才倒下的,別人看不到這個樣子的——。”“已經第七十四場了,送命要送在第幾場?”

    “不要講啦——煩不煩的,你——”

    “我問你要不要命?”這是爸爸的吼聲,吼得變調,成了哽咽。

    “不要,不要,不要——什麼都要,就是命不要——”做女兒的賴在床上大哭起來,哭成了狂喘,一氣拿枕頭將自己壓住,不要看爸爸的臉。

    那邊,電話又響了,臺灣怎麼會有那麼多不忘記人的學校?媽媽又在那邊向人對不起,好似我們的日子,就是在對不起人裡一日一日度過。

    因為婦女節可以自動放假一日,陳老師的課,停了,不是因為婦女不婦女,是為了虛脫似的那個累。

    女老師不上課,男學生怎麼辦?想起來心裡內疚得很。覺得,如果更硬撐,還是能夠講課的,壞在那日沒有撐。開車再上山時,已是婦女節後了。

    山仔后的櫻花,雲也似的開滿了上山的路,那一片鬧哄哄的花,看上去為什麼有說不出的寂寞?

    看見櫻花,總是恨它那片紅,血也似的,叫人拿它不知怎麼辦才好。又禁不起風雨,雨一打,它們就狂落。邋邋遢遢的,不像個樣子。

    春天,就是那麼來了。

    春天不是讀書天,堂上的幾個大孩子,咳得流出了眼淚,還不肯請假,看了真是心疼。

    “請病假好不好,不要來了,身體要緊?”做老師的,輕聲問一個女問學,那個孩子矇住嘴悶咳,頭搖得博浪鼓似的。“你知道,老師有時候也寫壞稿子,也講過有氣無力的課,這算不了什麼。人生的面相很多,計較和得失不在這幾日的硬撐上。做學生的,如果請三五天假,也不會留級也不會跳級的,好不好?”

    不肯的,做老師的責任心重,做學生的更不肯請假,這麼一來,一堂又一堂課也就過下來了。

    就在這一天,今天,做老師的下課時,回掉了五個外校邀請的講演,斬釘截鐵的說不再公開說話,忍心看見那一張張失望的臉在華岡的風雨裡消失。老師沒有反悔了去追人家,臉上笑笑的,笑著笑著,突然又咳了一聲。她不去追什麼人,雖然心裡有那麼一絲東西,輕輕的抽痛了一下,可是是割捨了。

    講到整整一百場,大概是六月底,可以永遠停了,只要不再去看那一張張臉。

    對於劇病還來上課的學生們,老師講了查理布朗的那個漫畫給他們聽。當然,也是講給自己聽的。

    “如果逃學一天,對整個的人生會有怎麼樣的影響呢?”“沒有什麼影響。太陽明天一樣會升起,老師沒有消失,課桌仍然在同樣的地方,學校小朋友的姓名也沒有改變,甚而,沒有人會注意到,原來你賴了一天的學。”

    那麼偶爾寫了一兩篇壞稿子,對整個的人生又會有什麼影響呢?

    “是聰明人,就不寫啦,養好精神捲土重來嘛!真笨!”是哪個讀者在大喊?

    寫不寫可由不得我,請你去問皇冠的劉淑華。

    淑華被冤了一個枉,急得眼淚也要滴下來了,哇哇大叫:“你去問平先生,我可沒有迫壞稿!”

    平先生,一口賴掉,說:“我還是去年聖誕節見的三毛呢,關我什麼事?”

    問來問去,找上了阿寶。陳朝寶更是一頭霧水:“奇怪。三毛難道不知道,查理布朗不是我畫的,去問何瑞元不好?”老何說:“真是莫——名——其——妙,三毛見的山不是這個山,我跟那個畫查理的傢伙又扯得上什麼關係,不曉事的——”

    好,只有去找查理布朗了,他慢吞吞的說:“對呀!是我說的;偶爾逃學一天,對整個的人生,不會有任何影響。我可沒說一個字三毛的稿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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