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局例行的幾步棋走得相當快。一直走到第七步或者第八步棋的時候,才看出一點眉目,好像有一個預定的計劃在展開似的。多維奇考慮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們由此看出,真正爭奪優勢的戰鬥現在開始了。但是說實話,局勢的逐漸演變就像每次真正比賽中的棋局一樣,對我們這些外行來說,是令人相當失望的事情。因為各個棋子互相交錯越來越形成一個特殊的圖案。那麼對於我們來說,真正的局勢如何,也就越來越難以參透。我們既看不出這個對手的意圖是什麼,也看不出那個對手的目的何在,更弄不清楚,這兩個對手當中究竟是誰真正處於有利地位。我們只發現,個別的棋子像撬槓似的向前移動,想把對方的陣線打開一個缺口。但是這樣走來走去的戰略意圖是什麼,我們卻無法理解,因為這些高明的棋手下棋,每走一步都要預先看出好幾步棋。另外漸漸地再加上一種使人癱瘓的疲勞,這主要怪琴多維奇考慮起來沒完沒了,這顯然也開始使我們的朋友惱火起來。我忐忑不安地注意到,這盤棋拖的時間越長,他就開始越來越坐立不安,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時而神經質地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香菸,時而抓起鉛筆,記點什麼。然後他又要礦泉水,急急忙忙地把水一杯接一杯地滿了下去,顯然,他對棋局的聯想比琴多維奇快一百倍。每次琴多維奇沒完沒了地考慮之後,下定決心,用他笨重的手把一個棋子往前一挪,我們的朋友便微微一笑,就像一個人看見期待已久的一件事情終於發生了一樣,他馬上就回了一步棋。他的腦子轉得極快,一定早就把對方的一切可能性都預先算了出來;因此,琴多維奇考慮一步棋的時間拖得越長,B博士也就越不耐煩。在他等的時候,他的嘴唇緊閉,顯出一副生氣的、幾乎是敵意的神氣。但是琴多維奇一點也不著急,他頑強地思索著,一聲不吭,棋盤上的棋子越少,他停頓的時間就越長。走到第四十二步棋的時候,足足過了兩個鐘頭零三刻鐘,我們大家坐在棋桌旁邊已經精疲力竭,簡直對棋局都有點無動於衷了。船上的軍官已經走了一個,另外一個拿了一本書在看,只有在雙方移動棋子的時候他才抬起眼睛,瞅上一眼。可是這時候,琴多維奇走了一步棋,便突然發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情。B博士一看見,琴多維奇拿起馬準備往前跳,他就像貓跳起來之前那樣地縮起身子。他的全身開始哆嗦起來;琴多維奇一跳馬,他就猛地把後往前一推,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好!這下完了!”說著把身子往後一靠,兩臂在胸前一抱,用挑釁的眼光直視著琴多維奇。突然在他的瞳孔裡燃燒著熾熱的光芒。
我們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彎下身去看那棋盤,想弄明白如此洋洋得意地宣告的這一著棋。乍一看去,看不出什麼直接的威脅。這麼說,我們朋友的這句話一定是指棋局的發展而言,我們這些腦子遲緩的業餘愛好者一時還算不出來。在我們當中,只有琴多維奇一個人聽了那句挑釁性的宣告一動不動;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彷彿“這下完了”這句侮辱人的話他壓根兒沒有聽見似的,一時毫無反應。我們大家都屏息靜氣,只聽見放在桌上用來計時的懷錶的嘀嗒聲。過了三分鐘、七分鐘、八分鐘——琴多維奇一動不動了。可是我覺得,似乎有一種內在的緊張使他那厚厚的鼻孔張得更大了。看來我們的朋友似乎也跟我們一樣,覺得這種默默的等待難以忍受。他突然猛地一下子站起身來,開始在吸菸室裡踱來踱去,起先走得很慢,漸漸快起來,越走越快。我們大家有些驚訝地望著他,但是誰也沒有像我這樣焦急不安。因為我注意到,他的步子儘管很急,可總是在一定的範圍內來回;就彷彿他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裡每次都碰到一堵看不見的欄杆,迫使他轉身往回走。我汗毛直豎地發現,他這樣走來走去不知不覺中劃出了他從前囚室的大小:在他囚禁的那幾個月裡,他一定恰好也是這樣兩隻手一個勁地抽筋,縮著肩膀,像個關在籠子裡的動物似的,奔過去奔過來;他在那兒一定是這樣上千次地跑來跑去,在他那僵直而又發燒的眼光裡閃爍著瘋狂的紅色的火焰。但是他的思維能力似乎還沒有受到傷害,因為他不時地把臉轉向桌子,看琴多維奇在這段時間裡作出決定沒有。過了九分鐘,過了十分鐘。這時終於發生了我們當中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琴多維奇緩緩地舉起他那笨重的手,這隻手本來一直一動不動地放在桌上。我們大家都十分緊張地看著他將作出什麼決定。可是琴多維奇沒有走棋,而是翻過手來,用手背果斷地一下子把所有的棋子慢慢地從棋盤上掃了出去。過了一陣我們才明白:琴多維奇放棄這盤棋了。為了不至於在我們面前明顯地被人將死,他投降了。不可思議的事終於發生了:世界冠軍、無數次國際比賽的錦標獲得者,在一個無名氏,一個二十年或者二十五年沒有摸過棋盤的人面前,降下了他的旗幟。我們的朋友,這位隱姓埋名的陌生人,在公開的戰鬥中戰勝了世界上最厲害的象棋名手!
我們自己也沒感覺到,大家在激動之餘都一個個站了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感覺,得說點什麼,或者乾點什麼,來發洩一下我們的驚喜之情。只有琴多維奇一個人安坐不動,始終保持鎮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用他那呆滯的眼光望著我們的朋友。
“再下一盤嗎?”他問道。
“那還用說。”B博士興高采烈地回答道。我聽了感到頗不舒服。我還來不及提醒他有言在先:只下一盤,絕不多下,他就已經坐了下來,急匆匆地把棋子又重新擺好。他的動作是如此之猛,以至於有一個卒子兩次從他索索直抖的手指縫裡滑落到地上。看見他這種極不自然的激動模樣,我早就覺得心裡難過,很不自在,此刻這種心情發展成為一種擔心害怕。因為這個原來如此文靜,如此安詳的人現在明顯地變得極度興奮,他嘴角抽搐得越來越頻繁,他的身體好像患了一場嚴重的寒熱症,索索地抖個不住。
“別下了!”我在他耳邊低聲說道。“現在別下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這對您來說太費勁了。”
“費勁!哈哈!”他大聲地惡狠狠地笑道,“要是不這麼磨蹭,我這段時間裡都可以下了十七盤了!我惟一覺得費勁的是,用這種速度下棋得設法不讓自己睡著!——好!現在您開棋吧!”
最後這幾句話他是用一種激烈的似乎粗魯的口氣對琴多維奇說的。琴多維奇心平氣和、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他那呆滯的目光有點像一隻握緊的拳頭。一下子在這兩個棋手之間出現了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危險的緊張氣氛,一種強烈的仇恨。他倆不再是兩個打算遊戲似的互相顯顯本事的棋友,而是兩個發誓要把對方消滅的仇敵。琴多維奇走出第一步之前,猶豫了很長時間,我明顯地感到,他是故意拖這麼長時間的。這位訓練有素的戰略家已經看出來,他恰好可以通過出棋緩慢,使對方精疲力竭、火冒三丈。所以他花了起碼四分鐘的時間,才用最普通最簡單的方式把棋局打開,那就是把王前卒照通常的走法往前挪了兩格。我們的朋友立刻把他的王前卒迎了上去,但琴多維奇馬上又沒完沒了地停頓下來,簡直叫人難以忍受;就像一道強烈的閃電過後,大家心驚肉跳地等著霹靂打來,可是霹靂始終不來,琴多維奇坐著紋絲不動。他思索再三,靜靜地,緩緩地,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他慢得非常惡毒;可是這一來,他可給了我足夠的時間去觀察B博士。B博士剛把第三杯水灌了下去;我不禁想起他告訴過我,他在囚室裡就像發燒似的乾渴難耐。他身上已經明顯地表現出一切反常激動的徵兆。我發現他的額頭沁出了汗珠,他手上的傷疤比原來顯得更紅,更深。但他還控制住自己。一直到第四步棋,琴多維奇還是這樣無止境地考慮,B博士就失去了自制,他突然衝著琴多維奇嚷了起來:
“您倒是走一步啊!”
琴多維奇抬起頭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據我所知,我們有約在先,每一步棋的思考時間是十分鐘。我原則上不用更短的時間下棋。”
B博士十咬了咬嘴唇;我發現,他的腳後跟在桌子底下越來越焦躁不安地敲打著地板。我自己也不由地變得更加神經質,我被一種預感所苦惱,怕他身上正醞釀著一種什麼荒唐的東西。果然下到第八步又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風波。B博士等著等著,越來越失去自制,再也沒法控制住自己內心的緊張情緒;他坐在椅子上搖來晃去,開始不自覺地用指頭在桌子上敲打起來。琴多維奇又一次抬起他那沉重的粗壯的腦袋。
“我可以請您別敲桌子嗎?這妨礙我。這樣我是沒法下棋的。”
“哈哈!”B博士短促地笑了一聲。“這點大家都看見了。”
琴多維奇的臉漲紅了。“您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語氣尖銳而兇狠地說道。
B博士又一次短促而惡毒地笑了笑。“沒什麼,我只不過想說,您顯然十分神經質。”
琴多維奇不吭氣,把頭低了下去。
一直過了七分鐘他才走了下一步棋,這盤棋就以這種慢得要死的速度拖拖拉拉地進行著。琴多維奇似乎越來越變成一尊石像;到末了他總是用滿了規定的思考時間,才決定走一步棋。從一個間歇到另一個間歇,我們朋友的舉止變得越來越奇怪。看上去,他似乎根本不再關心他下的這盤棋,而是在想著完全與此無關的另外一件事情。他不再急匆匆地跑來跑去,而是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他的眼光發直,甚至有些迷惘,呆呆地注視著前方。他一刻不停地喃喃自語,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要麼他沉浸在無窮無盡的棋局聯想之中,要麼他——這是我內心深處的懷疑——在構想另外的一些棋局,因為,每一次琴多維奇終於走出一步棋之後,別人總得要提醒他,才能把他從心不在焉的神情中喚回來。然後他總是隻花一分鐘時間,來重新辯明局勢;我越來越懷疑,他的精神病已經以這種文靜的形式爆發作起來,他也許早就把琴多維奇和我們大家都忘得一乾二淨,這種精神病很可能會突然以某種激烈的形式爆發出來。果然,下到第十九步棋的時候,危機爆發了。琴多維奇剛一挪動他的棋子,B博士也沒好生往棋盤瞧一眼,便突然把他的象往前進了三格,然後大叫起來,把我們大家都嚇了一跳。
“將!將軍!”
我們大家滿心以為他走了一步絕棋,立刻都注視著棋盤。但是一分鐘之後,發生了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琴多維奇非常、非常緩慢地抬起頭來,把我們這群人挨個看了一遍——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們。他似乎是在充分享受什麼東西,因為在他的嘴唇上漸漸地泛出一個心滿意足的,顯然帶有嘲諷意味的微笑。一直等到他把這個我們仍然莫名其妙的勝利充分享受之後,他才以一種虛偽的禮貌衝著我們說道:
“很遺憾——可是我還不明白怎麼個‘將’法。也許諸位先生當中有誰看出我的王被將軍了吧?”
我們大家看了看棋盤,然後又以不安的心情看看B博士。琴多維奇的王格果然——這是每個孩子都看得出來的——有一個卒子保護著,絲毫不受象的威脅,所以他的王不可能被將軍。我們大家都不安起來。莫非我們的朋友一性急把一個棋子走偏了,走得遠了一格還是近了一格?我們一沉默倒引起了B博士的注意,現在他也注視著棋盤,開始激烈地結結巴巴地說道:
“不過王是應該在這格上面啊……他位子錯了,完全錯了。您走錯棋了!這個棋盤上所有的棋子都站錯位子了……這個卒應該在這兒,……這完全是另外一盤棋……這是……”
他突然住口了。我使勁地抓住他的胳臂,或者不如說,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臂。這樣,他即使在發燒似的慌亂之中也還會感覺到我在掐他。他轉過臉來,像個夢遊者似的凝視著我。
“您……有什麼事?”
我什麼也沒有,只說了聲“Remember!”同時用手指摸了一下他手上的傷疤。他不由自主地重複著我的動作,他的眼睛呆呆地望著那條血紅的傷痕。然後他突然開始顫抖起來,一陣寒噤透過他的全身。
“我的天啊,”他蒼白的嘴唇低聲說道,“我說了什麼蠢話,或者幹了什麼蠢事吧……難道我又……?”
“沒有,”我向他低聲耳語,“但是您必須立即停下這盤棋,現在已到緊要關頭。記住大夫囑咐您的話!”
B博士猛地一下子站起身來。“我請您原諒我的愚蠢的錯誤,”他又用他原來那種彬彬有禮的聲音說道,並且向琴多維奇鞠了一躬。“我剛才說的話,當然純粹是胡言亂語。不言而喻,這盤棋是您贏了。”然後他又向我們說道,“諸位先生,我也得請求你們原諒。不過我事先已經警告過你們,不要對我指望過多。請諸位原諒我出醜——這是我最後一次嘗試著下象棋。”
他鞠了一躬就走了,那神氣就跟他最初出現的時候一樣謙虛而又神秘。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為什麼這個人這輩子再也不會去摸棋盤,而其餘的人都有些精神恍惚地留在那兒,心裡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剛才差一點捲入了一樁極不愉快的危險事件。“Damnedfool!”麥柯諾爾失望之餘嘀嘀咕咕地罵了一句。最後一個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是琴多維奇,他還向那盤下了一半沒有下完的殘棋瞥了一眼。
“真可惜,”他寬大為懷地說道,“這個進攻計劃安排得不算壞啊。作為一個業餘愛好者來說,這位先生實在是個極不尋常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