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啦下雪啦!"熊貓興奮得不行,這廝也是過二十奔三十的女人了,依舊保持著一顆傻呵呵的金色童心。有時候我忍不住想,上帝這老不死的到底給我們都安排了怎樣的路呢?按世俗的眼光我應該算是比較幸福的,父母雙全家庭美滿也沒外遇,自己好歹也混進了重點大學,吃得飽穿得暖,雖然在情路上跌跌撞撞但也收集了幾個候補隊員可以提供二十四小時全方位的Free服務,老話講人該知足常樂,像我這樣的人按理說應該走哪兒都笑眯眯樂善好施大積陰德人稱"林善人"才對,可我怎麼就開心不起來啊?這就是傳說中的賤人吧?
倒是熊貓,我一想到將來就替她頭疼得要死,跑到農大學什麼園藝每天介和花花草草打交道,混好了在大公園當個花匠,要不就去農村種地。媽的丫是一點也不急啊?成天遊手好閒連個打算都沒有,看來只好我為她負責了,我必須要混好,絕不能讓我的熊貓餓著。老人說憨人有個楞頭福,我覺得這話簡直太襯熊貓了,明明有個聰明的腦袋瓜兒偏偏一直聽天由命地混著,倒也沒什麼煩惱。真是福氣,天給的福氣,我們這些凡人再掙扎也得不到。
有時我看著熊貓真覺得很妒忌,儘管我是小區所有家長教育孩子的最優教具"你看看人家蓓蓓姐姐"。可是我私生活卻是這麼陰冷潮溼,我也很想能不再沮喪,我也很想他媽的能不憂傷。可是我不哭,我難過的時候只用圍巾圍住頭摟著肩膀閉起眼睛,看起來就像一隻悲傷的鴕鳥。
熊貓看著我發呆的樣子有點不對勁,趕緊轉移話題:“其實每天出來走走挺好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熊貓的口頭禪就是“是不是”,上中學時我們同班,每次她起身回答問題時都要小聲問我“是不是?”“是不是?”老師在臺上慍怒地說:“楚盼盼,獨立回答問題!”她才慌忙站直身子背書一樣流利地答出完全正確的答案。那神態不止一次讓我想起我們的初識,在幼兒園裡瘦小的盼盼經常被男孩欺負,那一次發蘋果,楚盼盼的大紅蘋果又被小胖搶走了,大哭不已。一邊玩的我放下積木徑直走到小胖面前,使出全身力量一把把他從椅子上推了下去,拿了蘋果就遞到盼盼面前。老師聞聲而來,“怎麼啦怎麼啦?”
“她的蘋果掉地上了。”我說,同時狠狠地盯了小胖一眼。
“那有什麼好哭的?”老師不解地走了。
自由活動時間我專心地蹲在草叢裡尋找一種叫野葡萄的小果子吃,那是指甲大小的紫色漿果。楚盼盼怯生生湊到我跟前,“給你吃”,竟是那隻原封沒動的蘋果。
“我不吃這個”,我很不滿她打攪我的工作,“你吃野葡萄嗎?”說著遞了一顆過去。
“這個?”她猶豫了一下,“髒啊。”
“那你在衣服上擦擦就不髒了啊。”
盼盼照做了,然後把果子塞進嘴裡,羞怯地笑著,“挺好吃的,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從此我的生活中多了一個愛問是不是的女孩。有點麻煩,有點可愛。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其實是個地道的天使。陪著我,一走十七年。
別哭,親愛的人,我們要堅強,我們要微笑,因為無論我們怎樣,我們永遠是這美麗世界的孤兒。
雪花飄散,這裡的雪和東北是沒得比,小家子氣一粒兒一粒兒的,可是看著周圍的景物一點點變白,老教學樓新刷的難看的粉紅色塗料被純潔的、一望無際的白色覆蓋時,我終於有了還鄉的感覺。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就是在這裡我練出了三不沾的三分球,還背誦老泰的詩句給那個木頭聽:“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在你身邊,你不知道我愛你。”那個傻B聽完就傻呵呵地笑,還說不太懂,我當時還特阿Q地想,不解風情的男人多好啊,不會出去亂搞,狂有安全感。
現在可好,才說著不變不變已變,才說著永遠永遠已遠。不見去年人,淚溼羽絨袖。
如果只是我一個人難過,那我可以擦掉淚水假裝青春少年樣樣紅。可是你看,整個運動場都白了,毫無血色,因為它們在傷心,它的悲傷鋪天蓋地。安慰一個悲傷的人容易,可是我該怎樣安慰一個悲傷的運動場?你看,我都已經陪了它這麼久,可它還是在哭泣,那些我們曾一起撫摩過的白楊落滿雪花,像個憂鬱的姑娘……它難過,所以會有白頭髮。你知道嗎?這一年我憔悴了很多,我長白頭髮了,我的眼睛總是深陷著,因為我睡不好。你知道嗎?我曾無數次想過,如果我遇見你,你是把手放口袋裡,還是會把我擁在懷裡,你知道嗎?
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
一直討厭孫楠,可是眼下我聽著他的歌,有了想哭的衝動。
我走到場地邊緣,拂去單槓上的雪粒,一卷身翻上去,然後用小腿勾住冰冷堅硬的鐵槓把自己倒掛起來,這一手是從《流星花園》裡學來的,有幾個有用的竅門,比如說,想哭的時候。就讓自己倒立,這樣眼淚就流不出來,注意力也可以分散到保持平衡上去以免從槓子上掉下來。為了保暖我的頭髮披散著沒有扎,倒掛的時候就一瀉千里地垂下來,在風中一飄一飄吊死鬼一樣。
熊貓沒有多話,爬上來在我旁邊張望四方,望了一氣沒結果,也爬下來把自己掛著。這遊戲我們很小就會,那時叫倒掛金鐘。我們兩個鐘相對無語,直到後來我的眼睛進了雪花嘩嘩流淚時熊貓才指著遠處說,“你看,那是誰?”
我心中突然一陣痙攣,緊張得不敢看那個遙遠的背影。
等那影子轉過身時我才看清,是一個女孩子,我已經忘了她的名字,只記得她的外號叫純平。她穿得很單薄,夢遊似的一個人在雪地徘徊,這個季節,實在是不該穿這麼少。心中悵然若失,因為有夢,所以必須承受失望的痛。憐歡敢念名?呼歡不喚字。那個名字已不再屬於我。可是也莫名其妙地舒服了一點,儘管我現在很想去擁一下她瘦削的肩,我想她是會明白的,忘了誰說的了,只有女人才能瞭解女人。可是她大概不會願見我,儘管我們並沒有公開衝突過。
Everybodyissomebody’sfool。每個人都是某個人的凱子,流著淚在地獄裡仰望天堂。我們每個人,都會有變成傻瓜的那一天。因為要成正果,必先經歷八十一難,而天下又哪有不散的宴席?
我們每天都賴在籃球場邊,玩玩看看。籃球場上很空,除了掃地的大爺就只有我們倆,有時純平會來,但她離我們很遠,行同陌路。有時我看著她淡漠的表情,會懷疑那是不是高中時代和我冷戰了一年半的女孩?球場上的人來了又走了,逝去的終將逝去,殘存者仍要繼續生活。熊貓每天不發一句怨言地陪我挨凍,好姐們兒。她只問過我一句瓊到底有什麼好:“這麼多天你還忘不了?”我看著她,張開口卻無話可說。我忘不了他,卻真不知道為什麼。
老許不時打電話過來,我不想讓家人多想便草草聊幾句掛斷。他很有耐心地細訴離別,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偶爾也插幾句。可是我說的他不懂,他說的我又不想聽。
有時我說著說著聽他驢頭不對馬嘴的回答會突然覺得煩躁,於是我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我該吃飯了。他聽了就說,好的,吃好一點。然後我一身輕快地扔下電話。
那一次我和熊貓在家裡玩街霸,許磊突然打電話過來。我嫌煩,問問也沒什麼事,很快掐了。許磊挺委屈,又打了一次,大聲問我:“你是不是不想理我啊?”我皺皺眉頭想這人怎麼這麼煩?沒說話直接把電話撩了。許磊不停地打來,我沒有接,直接掐掉。
我爸媽估計是看出了一點端倪的,有一次媽假裝不經意地問了一句,“誰啊這是?老打電話過來。”
“同學。”我低頭吃飯。
媽掃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
熊貓也看我,我低了頭想想這半年的事情,忽然覺得很亂。
其實我自己也在奇怪,我都幹了些什麼?我們都幹了些什麼?
老話說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所以我感覺自己還沒滋潤幾天的時候,寒假已經逼近尾聲。老媽看我的眼神日益沉重,得空兒就拉著摸兩把什麼的,讓我很不適應——高考那年差點逼死我,現在才良心發現你早幹嗎去了?不過看在媽每天都變著法兒地做好吃的份上我就原諒她了,學校哪能這麼撒開了吃啊?
最後那一夜媽擺的飯足可以撐死一隻大象,而且飲料酒水全齊,讓我想起《水滸》裡監獄的送行飯,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那麼豐盛的菜餚反而搞得大家都很傷感。媽開始回顧我的成長史,兩歲得肺炎時怎麼輸液,我怎麼哭,她怎麼心如刀絞……說得眼淚汪汪。爸一臉苦笑地連連抽菸,也沒批評我消費超支的事,只說快吃快吃,還替我檢查了好幾遍行李。我喝了兩杯也沒人管,酒足飯飽後我趴在床上昏昏睡去,再一次重溫了那個做過無數次的夢:我腳下是一條極窄的小路,好象只有不到一尺寬,路兩邊是看不到的萬丈深淵。風從遠方來,卷著許多難以分辨的碎屑……我小心翼翼地走著,突然間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拉住了我的腳腕,我急忙收腳踩在小路邊,可是路很軟,我一腳踩塌了路的邊緣,我奮力掙扎著逃跑……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摔倒……醒來時爸正在喊我,老頭在門外一個勁兒喊蓓蓓,蓓蓓,怎麼的?怎麼啦?我喘了一會兒回過神來,說,沒事,做了個夢。老爸唉聲嘆氣地說,你剛才一直叫,一直哭,把你媽快嚇死了。我心裡一酸,心想,還得是親生的,有爸媽疼。
第二天上路前我接到老馬的電話,“你幹嗎呢?快點兒回來,我們餓得不行了,多帶吃的。”我笑,“好了我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