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下眼鏡和帽子。”
身強力壯、穿著夏季藍色制服的四個憲兵,很快地在車子前面散開成半圓形排列。
他們都戴著摩托車巡警的太陽眼鏡;既邪惡,又令人無法看透。安娜和班奈在無所遮蔽的情況下,不斷眨著眼睛,避開炙人的視線。一名憲兵從襯衫裡掏出一張紙打開,把報紙上的兩張照片分別和他們的臉孔做了比對,然後發出不屑的哼聲。
“沒問題,就是他們,確定他們身上沒武器。”
幾隻狐疑不定的手在他們身上緩慢地依序摸索著,而他們搜出來的東西,沒有比班奈的車子鑰匙更具危險性了。那高階者把他的頭朝小貨車的方向甩,說:“進去,”他又轉而對那名最年輕的憲兵說:“狄佛西——你開著他們的車跟在我們後面。”
這輛小貨車真是週末的特別節目。在前座和客座之間,用一面厚重的鐵絲網隔離起來。後面沒有座位,車項中央,頭部高度的附近,一根鐵棒從那兒伸出來。一看見這根鐵律,任何人立刻就會產生一個不好的想法,不是認為很危險,就是把它當做用手銬銬犯人的用途。駕駛發動車輛時,安娜一個踉蹌,趕忙抓住班奈的手臂作為支撐。他倆互望了一眼,眼神流露出說不出的驚恐。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現在已完全結束。靜默狀態中,除了輕微的聲息之外,他們可以聽見駕駛在和總部通訊的對話。“我們剛剛抓到了那英國佬和那女的。沒有任何問題。獎章都準備好了嗎?告訴上校,我們十分鐘之內就趕到。”
駛出山區之後,車速加快,取道N一百號公路往西行進。三個坐在駕駛座上的憲兵點燃了香菸,並開始爭辯下一個足球季馬賽隊有沒有獲勝的希望。在他們眼裡,安娜和班奈宛如兩袋丟在後座的馬鈴薯,沒有人對他們產生興趣。
“我們要怎麼回答呢?”
班奈搖頭道:“但願我知道就好了。我想能做的有限,無非是自承無辜,或要求英國司法保護了。我也不知道。”
“乾脆說出事實怎樣?”安娜想了一會兒,說:“我們只是想把偷來的東西物歸原主而已。”
“物歸原主!”
“差不多就是那回事啦!”
在剩下的車程裡,他們陷於安靜狀態。目的地到達了之後,一概沒有任何賞心樂事。
包麥提的憲兵總部裡,除了每個窗口有鮮花盆景點綴之外,對於班奈而言,它和所有的官府衙門沒有兩樣。這一次,他深深懷有犯罪的感覺。
他們被帶到後面一間沒有窗子的房間裡,被要求確認他們的姓名分別是安娜,美國人;以及班奈,英國人。而他們對於這問題的簡單答案被記錄了下來。隨後,他們被鎖起來,等待著下一步的行動。一小時在度日如年的感覺中過去了。
而對於憲兵隊長說來,這卻是勝利的一小時,值得再三回味的一小時。還在坎城的莫魯,不吝給予包麥提憲兵隊的成員們請多的讚美,誇獎他們的勤勉,以及他們高度的警覺性。憲兵隊長儘量表示他的謙虛,他將他的功勞部分歸諸幸運,然而卻自承把手下訓練得非常好:鍛鍊、鍛鍊、再鍛鍊。他們例行的巡邏工作好得沒話說,尤其是年輕的狄佛西的努力,更是廣受認同。在檢驗了他們能發覺的每一部白色標緻二0五的車牌之後——大約超過三十輛——他總算挖到了寶。
就隊長的觀點而言,最棒的是一架來自於坎城的直升機就要押走嫌犯了,使得他省了很多的責任問題。當一件重案涉及外國人的時候,責任問題是相當棘手的。你永遠不會知道要出什麼情況了。他看看手錶,很高興他已把手下打發到卡維隆去了。攝影記者及新聞記者此刻應該來了,準備把這麼一樁打擊罪犯的戲劇化行動記錄下來。
隊長深知輿論的刺激效果對於一個公務員的生涯將會產生何等的影響。而且毫無疑問的是,這絕對是頭版的大新聞,只可惜要刊登在週日的版面上,為時卻遲矣。他走到掛有一面小鏡子的門背後,他該穿上制服外套嗎?或許不必——最好看來一副在工作中的神情。表示淡淡的不在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小鬍子,走出辦公室,在控制N一百號公路上的混亂狀況方面,顯示他的權威性。
直升機要降落的當地,倒發生了一些問題。要降落在憲兵隊後方的小山上,勢必不可行;而街道對面的葡萄園,則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於是馬上做成了一項決定:那就是雙向封鎖道路,讓直升機能夠在距離建築物二十碼的範圍內落地。N一百號公路成為主要幹道,星期六又是趕集的日子,隊長於是也認同趕快解決交通堵塞的狀況,是有其迫切需要的。
各種車輛在指揮之下,向四面八方疏散。好些駕駛人離開了他們的車子,跑到橘色的警戒線附近來看熱鬧,希望能看到某些事故現場的真相。當他們看不見路面上有斑駁的血跡,也看不見什麼汽車殘骸時,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們想從守衛的憲兵口中問出真相;而憲兵們則官架子十足地什麼也不肯說。在現場舞動的手勢越來越多了,只見摩肩接遺,耳聞喧譁震天。
這一切狀況都被媒體記者錄了下來。他們在隊長的指揮之下,到屋頂上去佈置,居高臨下的結果,使得他們的視線更為寬廣。而此刻,正逢其時,直升機從東邊的方向飛過來了。
它先在空中盤旋,下墜,輕輕地在路面彈跳,好像要測試柏油路面的溫度。隊長向攝影師的方向點了個頭——這意味著他叫人來把嫌犯帶走。如果錯失了這個鏡頭,那實在是個天大的悲劇。
安娜和班奈感覺像是闖進了一個戰區。他們旁邊圍著的都是穿制服、帶武器的人,伴隨他們走向那蹲踞在地上的軍用直升機。直升機裡面,有更多帶著武器、穿制服的人,指揮他們坐在後艙兩隻鐵椅上,並把他們綁起來。直升機起飛,朝東邊飛去。他們下方,憲兵們正在拆除路障,讓車流通過。而地面上那些人的身形越來越小了。沒有人曾經對他們說過什麼。他們之間也幾乎沒有交談。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普羅旺斯地方版的週末頭號新聞比往常引起了讀者們更多的興趣。整個聖馬丁村的居民簡直是沸沸揚揚,大家對於曾是村子裡的那個英國居民都感到極大的懷疑。咖啡館裡的老人們圍聚在桌邊,在雷昂的記憶裡,這是他們首次捨得花錢買下一份報紙。他們圍攏在一起,好像一群圍著死屍的禿鷹,一面搖著頭,一面不斷地咂嘴,彷彿有什麼東西塞在他們的牙縫裡。外國人嘛!外國人是最神秘莫測的,簡直幹不出什麼好事情。這名叫班奈的傢伙,偷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郵局局長白平——一個資訊站的首腦——他獨有見地。他很快樂地把他的訊息分享大家;大家也欣然洗耳恭聽。他說:“別看這英國人平日悶不吭聲的,他實在很會偽裝,俗話說會咬人的狗不會叫,就是這麼一回事。”以他全然無知的判斷而論,班奈涉的案必定和毒品有關。否則若只是普通的竊盜案,哪有可能刊登在報紙的頭版上?
喬格緹,當然啦,以她和嫌犯的私交,並擔任他的管家這一點來說,被認為應該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多一點。那個被藏在她家的石板下的東西,她相信,一定就是那髒物了。
她拉下百葉窗,並關好屋門,以謝絕鄰人們無窮的好奇心。——他們為何不各管各的事呢?——她把公事包拿出來,花費了足足半個小時,想要探知其中的內容,以揭開它的秘密,但結果使她飽受挫折。她有十足的把握相信那英國紳士,絕對不曾犯下什麼嚴重的罪案,頂多不過是品行不端罷了,這不該是他的本性,然而……無風不起浪,她搖晃那公事包,想聽出一些線索一一是否有金幣撞擊的聲音啦,或者是珠寶晃動的聲響——
但不管其中是些什麼,公事包被關得很緊,無從探知。她跪到地上,把公事包藏回原處,將地面鋪平。當她確知那些人不會再來打擾她、窺伺她行動的時候,她還要再試試看。
裘裡安·坡以極大的興趣閱讀了報紙上的關於班奈;和安娜的新聞,但他內心卻沒有特別的警惕,反正他知道他們的下落。他把他們圍堵在上普羅旺斯,置於嚴密的監控之下。吉拉德打過電話回來,說是跟監器的訊號仍在繼續傳送,訊號的穩定性像心跳一樣正常。然而,這樣的等待令人厭煩。要是他們到了晚上還沒有行動的話,他將派吉拉德去把他們抓起來,帶回他這兒。他的原則是避免暴力行為,但會考慮將使用暴力作為最後的保留手段。他的耐性不是沒有限度的,他已決定讓班奈和席莫共處數小時,席莫的說服力不可抗拒,只要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到了明天這時候,那個公事包和百萬鉅款就會回到原先屬於它們的地方,問題將可乾淨利落地解決。想到這兒,心滿意足的裘裡安把注意力集中在報復吐茲這件事上。那意大利混球需要受一點教訓。
兩輛警車在曼德律機場等待直升機的降落,然後一路長驅直入坎城。在警笛大作的情況下,其他的車輛都順勢避開了。安娜和班奈在措手不及之中做了階下囚,此時他倆仍感無所適從。他們認為安全保護措施應該是用於對恐怖分子,而非用來對付像他們這樣的業餘竊賊。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的情緒簡直跌到谷底了。
他們被帶到坎城警察總部的接待區裡——這兒看來硬邦邦的,充滿了敵意,空氣中還懸浮著一絲恐怖。他們的口袋被掏空,也被拍了照片,好像被當做兩個人渣來處理了。
值班警官伸手從公告欄上撕下原先張貼在那兒的他們的照片,丟到一個收藏櫃裡。一次緝捕結束,等於又結了一個案子。
穿著藍色長褲、襯衫敞開領口的邦菲耳上校,從後面他的辦公室裡走出來,一副輕鬆的樣子。他站在他們面前咒罵他們。這兩個白痴活該得到報應,誰教他們出來不挑日子,專門來破壞他的大好週末?他召喚他們走到跟前,領著他們通過長廊,走向莫魯的辦公室。
莫魯自以為天生適合審訊犯人。過去好幾年以來,他從許多罪犯身上榨出了大大小小的消息,從他們半真半假的答案裡,過濾出一些謊言,誘使他們伏罪。他自行發展出一套偵訊的技巧,磨練了觀察人性的本事。至於說有些諸如捏拳、突然間眨眨眼睛,或不自由主變換坐姿的動作,看在他眼裡有如言語般的明晰。他喜歡不慌不忙地從事調查,這是邦菲耳不可能學會的技巧。此刻邦菲耳坐在另一端,筆記本攤在一邊膝頭,從他的表情來判讀,就知道他是個善於恐嚇的暴力型人物。
莫魯細看坐在他對面的一對男女。長得很好看。他心想:帥哥加美女。不過從他們的眼神、嘴角,可以看出他們內心的緊張。這倒頗有激勵作用的。他從口中取出菸斗,露出笑容。
“因此,班奈先生,看來你不再擁有勞斯萊斯轎車了。”
班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當然不會僅此而已。“勞斯萊斯?”他的嘴巴乾乾的,微弱的聲音顯示出他的抗拒心。“什麼勞斯萊斯?”
莫魯用菸斗柄指向他辦公桌上陳列的那些東西:護照、現金、信用卡,還有一個破損的皮飾的鑰匙圈,鑰匙圈上用“RR’兩個字母作為裝飾。這是他的車鑰匙。
“嗅,那個,那是很久以前,有個在倫敦的人送給我的。”
莫魯轉向安娜,露出同情的神色。“小姐,我一定要向你表達我的慰問之意。我知道令堂的身體欠安。”
安娜很明白莫魯要對她的心理造成何等影響,他要讓她自己承認做錯了事。“你怎麼知道?”
“我們有電話呀!我在紐約有個得力的幫手。在今天這樣的時代裡,資訊的取得是太方便了。整個世界的情況已經改變,個人幾乎很難保有隱私。相當可怕一一邦菲耳,這樣的講法不對嗎?”莫魯說完,瞄著他的助理。
邦菲耳心想:有話直說就好了,老狐狸,何必呢?“隊長,你說得沒錯,相當可怕。”
突然間,莫魯好像發現他的菸草沒有了。他用一個形狀類似小湯匙的工具去挖掘菸斗槽的部分,並將菸灰倒在一個菸灰缸裡,輕輕吹了吹菸嘴的部分。除了他吹氣的細小聲音之外,室內悄然無聲。安娜和班奈互望一眼,內心充滿了困惑。難道他們被匆匆帶到尼斯來,為的是這個?——觀賞一位高階警官如何處理他的菸斗?班奈清清喉頭。莫魯對他置之不理,並從一個皺皺的皮製菸草袋裡取出菸草,填充他的菸斗。
最後,班奈終於忍不住沉寂了。“你能把逮捕我們的理由告訴我們嗎?我們做了什麼呢?”
莫魯抬起頭來,稍有驚異之色,彷彿是忘記了他倆還在跟前似的。“你們怎麼不自己告訴我呢?”
班奈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個他希望是對他自己無害的答案。“是這樣的,有人要我們從船上拿一個公事包下來。”
“誰要你們這麼做的?”
“是賀小姐的一位老長官。事實上,這是一份工作,我們會得到報酬。”
“不用說,錢一定也是對方付給你們的噴?”
“不錯。”
“那位長老官是誰呢?”
“是個名叫裘裡安·坡的人。”
“啊!對了,”莫魯共用了三根火柴去燃他的菸草。“那麼,這隻裘裡安先生付錢要你帶下來的公事包,裡面裝的究竟是什麼?”
班奈遲疑了一會兒,第一次說出謊話。“公事包上了鎖,我不知道里面是什麼。”
“你們不知道?”莫魯拿起那兩份護照。“你們把這個留在船上,”他說著,把他們的護照丟進辦公桌的一個抽屜裡。“你們也太不小心了。難道是在匆忙、沒有預期的情況之下,離開那條船的嗎?”他從口袋裡取出一串鑰匙,將那抽屜鎖好。
“我一定是忘記了。”第二個謊言。
“我懂了。那麼你們大概是什麼時間下船的呢?”
“嗅,我不知道。吃完晚餐的某個時間吧。”
“帶著公事包?”
“是的。”
“那麼,是——兩天還是三天以前呢?”
這次班奈是真的記不得了。“好像就是兩三天以前。”
“當然啦,這之後你們就把公事包送到裘裡安·坡先生那邊,他把錢付給了你們!”
“事實上,我們還沒有機會去——”
“班奈,”一言未畢,安娜就來打斷他的話,一面搖著頭,說:“算了吧,真是瘋狂,沒有用的。”
莫魯透過煙霧瞄著她,讚許地點了點頭。“你真是個很有理性的小姐。班奈先生,我們再重新開始。在你回答之前,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那將會影響你的陳述。”他把菸斗拿出來,以菸斗桶指向班奈。“其一:公事包裡是一份松露增產的計劃書,我保證你一定知道。其二,公事包是你們偷的。”
“但那還沒有——”
莫魯舉手示意他安靜下來。“我只是在把事實轉述給你聽。你可以評估我們的認知,而且,為了你自己好,希望你告訴我真話。此刻,你們是以竊賊的身份被逮捕的,我們毫無問題可以舉證說公事包是你們偷的,而且當然你們會關進監牢去。”莫魯擦亮一根火柴,重燃菸草。“到了此刻,情勢可以說是對你們極為不利了。一旦法國政府對那個公事包發生了興趣,那你們所涉及的可就不是普通竊案了。情況將更加嚴重,而且顯然你們將遭到更嚴厲的刑罰。”
“這樣講也太過分了,公事包和政府沒有絲毫牽扯。”
“現在有了,”莫魯的薄唇勾起毫無幽默意味的笑容。“我從你的記錄上得知你在法國住了好幾年。班奈先生,我確信你將發現當局的權勢到底有多大——以某些外國人的立場看來,其權勢之大可以說是到達了巔峰。我必須告訴你,在警局裡對我們相當有利。”
莫魯讓出片刻時間,使這樣的恐嚇之辭深陷於班奈的腦海。他是有點兒吹噓,不過,只是一點點而已。面對他的兩張臉孔顯得驚悴黯然。而此刻正是做一個較為愉快的承諾的時機了。
“如果你們決定全面和我們合作,我們可以安排取消控訴。大家都知道,誤解的產生時有所聞,因此這個事件將被視為錯用證據的不幸案例。對於所造成的種種不便,官方會出面道歉。”
班奈望著安娜。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帶著她離去,留下裘裡安、吐茲和卑鄙的法國警方去狗咬狗。“怎樣?你覺得如何?”他輕觸她的臉頰。
“我要跟著你。”一聲幽幽的啜泣,似乎抽去了她體內所有的空氣。她掉過頭來,伏在班奈肩頭,擺脫莫魯的視線。她真的飽受打擊。然後,他聽到——他以為他聽到了——很微細、很微細的聲音,那是她的耳語聲,僅僅比她在他頸際的吹氣聲大了一點點:
“不要告訴他關於袋子的事情。”